接着,十二个舞女上来,警幻命她们演奏《红楼梦》的十二支新曲,舞女们轻轻敲着檀板,款款按着银筝,唱的又是哀歌。
宝玉已醉眼朦胧,平板哀怨的曲调又令他昏昏欲睡。恍惚间只听得几句词儿: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及听完全曲,宝玉已醉得失去知觉,要求警幻为他找个地方休息。警幻牵着宝玉的手,将他送到一个女子的闺阁中。待宝玉全身躺到了床上,才发现身旁竟有一个貌美的女子,她的明艳妩媚像宝钗,风流袅娜又像黛玉!宝玉看得呆了,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警幻笑道: “这是我的妹妹兼美,字可卿,今天,就将她许配给你……”
“这……为什么……”
“因为你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听到“淫”字,宝玉骇然大惊,忙于分辩,却被警幻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你是淫人,可不是一句俗话!凡是天性中别有一番痴情的,称之为“意淫”,这两个字,只可心领神会,不可以用凡人的言语解释。”说着,脸上带笑,将男女之间如何翻云覆雨的事约略告诉了宝玉,便掩门离去了。
宝玉依旧恍恍惚惚,将警幻教的和兼美依样做了,这一缠绵便没有止时,从黑夜到天明,一直难分难解,在床上软语温存……直到春梦变成噩梦!但见荆棘满地,虎狼叫声不绝于耳,迎面一道黑色的湍流挡住了去路。他正徘徊时,警幻追了过来,大叫: “别再往前走,回头要紧!”
“这是哪里?”
未听见警幻回话,前面黑色溪流中忽然伸出许多只手来,要将他拖下水去,宝玉冷汗如雨,不知不觉脱口大叫: “可卿救我!”
守在外头的几个丫头听到了他的叫唤,涌了进来: “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呢!”宝玉睁眼一瞧,外头仍是春光明媚,飘落的梅花瓣如雨雪纷飞,仍是一个静谧无扰的午后。没有警幻、兼美,没有幻境,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哀歌怨曲。
秦可卿本来在外头和丫头们说话,忽然听见宝玉口口声声叫着她的闺名,心里好不纳闷,却又不好问明缘由,又招待贾母等人去了。
宝玉醒来,若有所失,一时神情茫然。麝月端来桂圆汤,他只喝了两口,便没有再喝下去,一径发着呆。袭人替他整理衣服,为他系裤带时,不小心摸到了他大腿内侧一片黏湿冰凉,吓得把手抽了回来,问: “你怎么了?”
宝玉胀红了脸,捏了袭人的手一下,示意她别张扬。袭人虽然不知什么男女滋味,年纪到底比宝玉大上两岁,过去也曾听闻一些女人们窃窃私语些“不可告人”的情事,看宝玉难得如此羞涩,心中明白大半,不知不觉羞红了脸。宝玉托说身子累,不和大家吃晚饭,仍旧待在秦可卿房里。袭人胡乱随贾母吃过晚饭,趁奶妈和其他丫头都不注意时,回荣府拿了一件干净的中衣,又回来看宝玉。
宝玉脑海里仍是警幻教他的那些事,一刻也没安歇过,看袭人来,含羞求她: “好姐姐,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袭人却掩不住好奇,见四下无人,笑问: “你梦见什么?那……是哪里来的?”
宝玉红着脸,不肯回答,袭人看着他直笑。两人不言不语对看了一会儿,宝玉才把梦中的事情告诉袭人,袭人掩面不停地笑。眼看旁边并没有其他人,此情此景,又哪里输给他梦中幻境?宝玉黏缠着袭人,非要她陪着,照梦里情景试一试。
袭人半推半却想了想,当初贾母将她给了宝玉,虽为主仆,将来毕竟是他的人。现在推托,将来必也无可推托,看四下已无人,决意把自己给了宝玉。
这年宝玉十二岁,在宁府秦可卿的房里,第一次试得男女滋味。秦可卿房里一幅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静静地觑着他们,桌上宝镜也端端印证一对少年男女的漫漫春情。
忘情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像一弯水流,湍湍归向母性的温柔大海。他好像不知不觉地踏入了一个陌生世界,在那儿,他得以暂时解脱于万事万物的束缚。母亲的叮咛消失了,父亲的苛责也不重要,他只是一个漂浮物。
那种解脱只是灵光一现的幻想,比朝阳探出头的那一刹那还短。末了,他睁开眼睛,《海棠春睡图》仍是《海棠春睡图》,镜子里,只剩他自己。
不知何时,袭人已经离开了。他惶恐起来,第一次品味到孤独的滋味。荣宁二府人人视他为稀世之珍,美婢成群,陪他打发日子,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孤独。宝玉闭起眼睛,感觉自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颗露珠,完全摸不到边际的虚无,只有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