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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人迟暮


    曹操和刘备在下邳住了半个月,曹操要回许都了,刘备本以为他会留下自己镇守徐州,结果却并非如此,而是以曹操自己手下的将军车胄为徐州刺史,带兵留守下邳,却把刘备带回了许都,给他一个左将军的头衔,让他在朝廷做事。
    曹操在表面上对刘备很器重,也表示很友好,出则同舆,坐则同席。但刘备心里明白,曹操不让自己留在徐州,是怕自己在外面难以控制,会发展壮大,对他造成威胁;而带回朝廷,表面上对自己礼遇有加,实际上是把自己监管和控制起来了。
    曹操的这种“御人之术”,明眼人一看便知,但刘备此时正处于逆境,除了逆来顺受,又有什么办法呢?
    关羽随刘备回许都后,心情更加沉重了,他知道秀娘一定是被曹操带回许都了,现在是在曹操的宅第里生活,同在一地,如隔天渊。她的处境如何?怎样适应曹府那复杂的环境?她是否还在想念自己?关羽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对曹操恨之入骨,恨不得马上杀了他。对于刘备的“韬晦之计”他逐渐淡漠起来了。
    一天,刘备随曹操在许都郊外打猎,关、张也随同前往。曹操带了很多人马,也带了几只猎犬。来到常有野兽出没的一片密林,曹操兴致很高,持弓跃马跑在最前面,刘、关、张紧随其后,他带来的众多人马则被甩在了后面。
    忽见前面跑过几只梅花鹿,曹操打马紧紧追赶,几只猎犬飞快地跑在前面,刘、关、张也紧紧加鞭。关羽见后面的队伍还离得很远,而前面的曹操正在最佳的射程之内,便张弓搭箭瞄准了曹操,他的箭法很高明,只要右手一动,曹操多半就要没命了。但这动作被刘备看到,他飞马上前,用手中的弓打了一下关羽那拉弓的右手,那箭头便无力地落到地面上了。关羽转过脸来看了看刘备,刘备以目示意,让他不要这么干。关羽觉得失去了良机,很惋惜,但也无可奈何。
    此后刘备再也无心打猎,只是紧跟关羽,时时刻刻盯住他,以免出事。由于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这么好的时机,再加上刘备对他盯得很紧,这一天关羽也就没能实现乘机杀死曹操的愿望。
    这次狩猎活动,曹操及其将领收获颇丰,猎取了獐、狍、鹿、兔、野猪、雉鸡等数十只,张飞也打到了一只鹿和一只兔子,刘备和关羽则因为无心狩猎而一无所获。在归途,曹操与刘备并马而行,他的兴致很高,眉飞色舞地谈古论今,对于今天可能发生的危险则是一无所知。
    回来以后,刘备为瞄准曹操之事责怪关羽说:“云长,你怎么能那么干!若不是被我发现而及时制止,可就闯了大祸了!”
    关羽愤愤地说:“曹阿瞒欺君窃权,乃是个大奸臣,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他有何不可!”
    刘备苦口婆心地开导他说:“云长啊,我多次对你说过,我们正在落魄之时,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既然是韬光养晦,岂可显露锋芒?再者说,曹操拥兵甚众,腹心爪牙甚多,我们寄居在他的地盘上,若没有一个能进能退的周密计划,是不可造次而行的。如果你今天杀了他,我们有在这里脱身的把握吗?”
    关羽没有再说什么,他在冷静下来之后,也知道刘备所谈的道理是对的,只是心中仇恨的火焰,却久久地不能熄灭。
    从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年末到建安四年(公元199年)6月,刘备等人在许都住了半年。刘备为了避嫌,总是深居简出,谢绝宾客,除了曹操请他上朝、议事、宴饮、下棋之外,几乎和任何士大夫都没有什么接触。在他们的住处附近有一块空地,旁边还有一眼水井,刘备就与关羽、张飞以及孙乾、简雍、麋竺、麋芳等人在这块空地上种菜,每天干着锄草、浇水、施肥、捉虫等农活,常常累得热汗淋漓,腰腿酸痛,关、张二人都想不通,有时还发怨言。
    有一次,关羽放下挑水的担子,一边擦汗一边说:“我们每天在这里种菜,形同老农老圃,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建功立业呢?”
    刘备说:“云长,我们怎么会是种菜的人呢?但我们现在的处境,如在虎穴之中,必须装成庸庸碌碌,胸无大志的样子,以掩人耳目啊!”
    有一次,曹操请刘备饮酒进食,谈论起天下的英雄。刘备提出了一些人,如袁绍、刘表、孙策等等,曹操只是摇头,然后从容地对刘备说:“这些人都算不了英雄,依我看来,如今天下的英雄,唯有使君与我曹操而已。”
    刘备听了这话,不禁大吃了一惊,手中的汤匙和筷子都失落了。这时外面正在下雨,恰巧打了一个霹雳,刘备乘机为自己解释说:“圣人云,‘迅雷风烈必变’①。看来一震之威,竟至于这样!”
    曹操听了刘备的话,只是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两个人各怀心腹事,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事后刘备的心里很不平静,他想,曹操是骗不了的,果然把自己看做是和他争夺天下的对手了。
    一天早朝之后,刘备刚要上马回府,有人在身后轻轻地喊了一声:“豫州!”刘备回头观看,发现此人是车骑将军董承。董承警惕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见附近没有人,小声地对刘备说:“今日是在下的生日,请豫州到府下小酌,不知可否赏光?”
    这董承是献帝的祖母董太后之侄,他的女儿入宫做了贵人,他又是献帝的岳父,是和皇室关系最密切的外戚。刘备在许都本来不参加任何私人集会,但这次实在却不开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同他去了。
    到了董府之后,又有三个人接踵而至,他们是:长水校尉种辑,偏将军王服和议郎吴硕。董承一声令下,一桌丰盛的宴席便摆了上来。酒过数巡之后,董承竟嚎啕大哭起来。正在刘备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时,董承渐渐止住了哭声,抽抽搭搭地对刘备说:“曹阿瞒欺君窃国,天子形同囚徒,汉朝老臣无不恨之入骨。头几天,天子把我召入宫中,赐给我衣带一条,回家审视,发现内藏密诏一道,命我联结朝中志同道合的忠良之臣,共谋诛除奸贼之计。在座的种校尉、王将军和吴议郎都愿意与我结盟,共图大事。今日又冒昧地把豫州请来,说明原委。豫州乃帝室之胄,想来不会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吧?但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我已将此事全盘托出,豫州或告密,或中立,或加盟,就任凭尊便了。我等甘冒身死族灭的风险,已顾不了许多了。”
    刘备闻言色变,用拳头重重地击打了一下饭桌,把自己的酒杯都震倒了,万分激动地说:“我乃当今天子之宗亲,焉能坐视汉祚之零落而无动于衷?为了诛灭曹贼,兴复汉室,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众人见刘备表了态,心中的一块石头便都落了地。于是在座之人当即都割破了手指,把鲜血滴入酒杯中,一饮而尽,然后对天发誓:“同心协力,誓灭曹贼,如有二心,天人共戮!”
    时间又过了一个多月,董承等人因为难以纠集更多的同志,实力非常单薄,一直没有发难。而刘备却因为曹操“论英雄”和“衣带诏”之事,心中很不踏实,觉得许都是个事非之地,不能再呆下去了。何况为了建功立业,也不能总是寄人篱下啊!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关羽和张飞,二人也认为,必须寻找机会,早日离开这里。
    到了炎热而多雨的6月,机会终于到了。袁术在寿春称帝以后,军事上连连失利,内部也呈现出众叛亲离的势头,他在淮南难以立足,就度淮北上,想要途经徐州,北就袁绍。曹操唯恐二袁联合起来,难以击破,便命刘备督率本部和曹操手下的朱灵、路招的人马一共五千余人,到徐州去截击袁术。
    刘备离开许都不久,曹操的谋士郭嘉和程昱知道了这件事,赶紧入帐拜见曹操说:“放刘备带兵出去,等于放虎归山啊! 他在外边必有异心,将对明公不利。”
    曹操恍然大悟,非常后悔,但刘备已经走远,追不回来了。
    刘备率兵到了徐州以后,前方的候骑报告说,袁术走在路上,死在了江亭,余众四散。这样一来,刘备等人截击袁术的任务已不复存在了。不过刘备并不想再回许都,而是兼并了朱灵、路招的大部分军队,打发他二人返回许都,又设计杀了徐州刺史车胄。这样便脱离了曹操,重占了徐州。
    对于关羽来说,这次重返徐州,是一件非常畅快的事,半年以来,在许都的那股郁闷之气,算是完全消散了。但有时想到在许都的秀娘,又难免感到失落和惆怅。
    下邳城。
    入夜,全城静悄悄的,偶而传来巡夜的击柝声。城墙上则是纱灯高挑,戒备森严,提矛持弓的军吏和士兵警惕地了望着城外。这是个苦难的城市,几年来屡遭战祸,特别是去年冬天,曹操进攻吕布,围城三个月,居民饿死的不计其数,现在已经很难听到鸡鸣犬吠之声了。
    在原吕布的中军帐中,灯火通明,关羽和张飞在玩着投壶游戏,游兴正浓时,刘备进来了,和他们玩了一会儿,大家都玩得累了,便坐下来休息。
    刘备问关羽:“有酒吗?”
    关羽拿起几案上的铜铃,摇了几下,马上便有一名士卒走了进来,问关羽说:“将军有什么吩咐?”
    关羽命令道:“到厨下端上酒肉来!”
    少顷,酒肉端上来了,肉是狍子肉,是关羽和张飞出城猎取来的。于是三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交谈着。
    刘备对关羽说:“明天我就带兵到小沛去,这下邳就由你镇守了。我任命给你的职务是行太守事。当然,先代理一段时间,这是官场的习惯,我不马上对你实授,是怕别人有闲言碎语。不过,用不了多久,就会实授的。”
    关羽请求说:“这下邳久经战祸,百废待兴,军事上防守的任务也很烦重。是否能把益德老弟给我留下,我们共同镇守下邳。”
    刘备摆动着他那长长的手臂说:“不行。防守小沛更重要。如果曹操发兵前来,是要先打小沛的,小沛乃徐州的门户啊!这样吧,我把廖化给你留下,做你的主簿。此人颇有心计,而且非常忠厚老成,原来在军中做军正,执法公正不阿,颇孚众望,你是知道的。我离开下邳后,有他来辅佐你,我也就放心了。”关羽对廖化这人印像也很好,听说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张飞问刘备说:“主公,你看曹操在近期能前来进攻吗?”
    刘备想了想说:“我们杀了他的徐州刺史车胄,重占了徐州,他岂能善罢甘休?不过,现在北方的袁绍调集了十余万大军,将要进攻许都,曹操的主力集结在官渡,准备阻击袁绍的大军。看来袁曹双方就要在官渡展开一场决战,曹操不大可能抽出兵力来进攻徐州,就是万一出兵进攻,曹操也不会亲自前来的。”
    关羽说:“但愿曹操近期不来进攻徐州,我们也好争取时间招募一些士兵,壮大一下兵力。”
    第二天清晨,全军用过了早饭,刘备就率领三千人马向小沛进发了,给关羽留下两千人马镇守下邳。刘备和张飞骑马走在队伍的中间,甘、糜二夫人各坐一辆张着伞盖的小车,紧随在刘、张的后面,关羽与廖化骑着马相送。关羽与刘、张并骑而行,廖化跟在关羽的后边。送了十余里,关羽才与刘、张依依而别,返回下邳。
    刘备走后不久,风声便紧起来了。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从早上开始,关羽就接连不断地接到候骑的紧急报告。说是,曹操亲自带兵下徐州,正在进攻小沛。从这天开始,下邳城里一片混乱,民众们扶老携幼纷纷出城逃难,各个城门都非常拥挤,人、马、牛、车争相出城,车轮声,马蹄声和人的呼叫声混成一片。因为曹操曾经多次血洗徐州,所以徐州百姓对曹操非常恐惧,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立刻形成一幅凄惨的流民图。关羽为了军事上的方便,下令关闭城门,不许百姓随便出入,但强大的人流竟冲开了城门,蜂涌地逃出城去,没有什么办法能挡住他们。
    过了几天,下邳城里的百姓几乎逃空了,城门一带也就平静下来了。这一天,关羽起来得很早,用过早饭之后,正在军营里发着呆,廖化突然一阵风地走了进来,向他报告说:“曹操已经攻下了小沛,主公与张益德将军已经突围而去!”
    关羽忙问:“不知甘、糜二位夫人的下落如何?”
    廖化回答说:“听侯骑报告说好像甘夫人已随主公去了,糜夫人却陷入乱军之中,至今下落不明。”
    关羽闻报,不禁大吃一惊,心情很激动,一时难以平静下来。
    过了四五天,廖化又急报:“适才候骑报告,曹兵已经到了微山湖畔,正沿湖南下,朝下邳方向前进。”
    关羽闻报,更加吃惊,赶紧吩咐下去:全军上下严阵以待,昼夜巡城,加强防守。
    到了第二天中午,军中刚刚用过了饭,曹操便率领大队人马到了城下,并立即攻城。关羽下令死守,将士们环列城上,箭像雨点一般向城下射去。曹操仗着人多势众,用云梯,冲车等攻城器具进攻,关羽命军士用火箭射,用石头砸,曹军的云梯、冲车有的被烧毁,有的被砸坏,登城的士兵多有伤亡。但他们前仆后继,不断地冲上城来。关羽军终于招架不住而全面崩溃,曹军有许多士兵登上城头,翻入城内,杀了守城之敌,打开了城门,曹兵便像潮水一般涌入城内。
    关羽见大势已去,急忙骑上战马,带上廖化和几十名骑兵,保护着妻子胡氏的轺车,从北门冲了出去,大批曹兵在后面紧紧追赶。关羽一行人马登上一座土山,曹兵在下面把这土山包围起来。山上生长着茂密的树木,山顶上还有一个亭子。关羽和夫人坐在亭子里的石墩上,廖化指挥士卒们围绕亭子布置一个防卫圈,下令,如果发现曹兵上山,就用箭射,用石头砸。但一直对峙到天黑,曹兵只是围而不攻。关羽一夜没有合眼,警惕着下面的动静,但整个晚上下面都是静悄悄的,曹兵还是没有发动进攻。
    第二天中午,关羽正忍受着饥饿的煎熬,一名士卒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报告:“有一人自称是将军的故人,要求见将军。”
    关羽猜测来者定是张辽,便对士卒说:“说我有请!”
    少顷,一个打着白旗的人穿过树木走了上来,关羽一看,果然是张辽,他的手上还提着一个篮子,他走进亭子,向夫人致意后,对关羽说:“云长,你受惊了!”
    关羽阴沉着脸,没有说什么。张辽把篮子放在亭子当中的石案上,自己顺便坐在关羽对面的石墩上,从篮子里拿出酒葫芦,铜爵、熟牛肉和三双竹箸,摆好之后,把两只爵都倒满酒,先递给关羽一只,然后自己举起另一只说:“云长,我们喝酒!嫂夫人也吃一点。”
    张辽先干了下去,又冷又饿的关羽也不假思索地干了下去,酒是热的,只觉得一股热流直沁肺腑,全身立刻暖和起来。夫人胡氏也非常饿,随着吃起肉来。关羽大口地喝着酒,狼吞虎咽地吃着肉,不时地用困惑的眼神看一看张辽,张辽也不时地看一看关羽,那眼神是善意的,还流露出一种怜悯之情。二人只是默默地传着眼神,谁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久,酒也喝干了,肉也吃光了,关羽忽然狂笑着说:“哈哈哈!好了,到阴间去也不是一个饿死鬼了!”
    张辽露出尴尬的微笑说:“为什么会想到死?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没能建功立业,却要辞世而去,你甘心吗?”
    关羽痛苦地低下了头,不作回答,少顷,问张辽说:“是曹公派你来的吗?”
    “是的。”
    “要我投降?”
    对于关羽这一问,张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委婉地说:“曹公很爱惜人才,对你思慕已久,如能与他共事,定能以礼相待。况且曹公做的是汉朝的官,弘扬的是天子的政令,你追随曹公就是扶保汉朝,名正而言顺,何必犹豫呢?”
    对于张辽的这些观点,关羽并不能苟同,但也不想争辩,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资格争辩这些问题呢?!他只好心事重重地低头不语,亭子里又寂静下来。
    良久,关羽问张辽说:“文远,你知道我的主公的消息吗?”
    “略有耳闻,不一定太确切,听说先是向南退走,后来又转道北上了。”
    又过了良久,张辽见关羽内心很痛苦,思想斗争很激烈,不说降,也不说不降,只好试探着说:“云长,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别无选择,只能和我共事了。我先下山向曹公报信,你在山上派人了望,只要看到我在山下晃动着白旗,你就带领夫人和部属下山,不要忘了手中也拿着白旗,然后和我共同去拜见曹公。”
    关羽还是没有说什么,但却从张辽身边拿起了那面白旗,泪珠像泉水一般流淌下来。
    下邳城。还是在原吕布的中军帐中,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宽敞明亮的大厅布置得华丽典雅。曹操坐在正中的几案上,四名侍女在旁边服侍着。两侧摆了许多几案,罗列着菜肴,面饼和水果以及各种酒器,坐着曹操手下的文官武将。右边的一个角落里是鼓吹(乐队),乐手们穿着艳丽的服装,吹打弹拉,各尽其妙,时而缓,时而急,时而悠扬,时而高亢。
    曹操向鼓吹的班子摆了摆手,鼓乐声戛然而止,曹操举着爵,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地对大家说:“今天在这里设宴,是为了犒劳诸君。此次诸君随我出征徐州,戎马倥偬,非常辛苦。诸君的功勋,当请示朝廷,优加封赏。来,为了我们在徐州的胜利,干杯!”
    干杯毕,曹操又说:“现在还要把关云长将军介绍给大家认识一下。”
    曹操一面说着,一面指着坐在右侧第一条几案后面的关羽,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顺着曹操的手势看去,只见关羽穿戴整齐,神态肃穆而又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低着头,不敢仰视。
    曹操接着说:“云长膂力过人,武艺超群,人称有万夫不当之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武将,听说他熟读《春秋左传》,关键的段落可以朗朗上口,这就更难得了。大家知道,在五经之中,唯《春秋》一经最难领会,而在《春秋三传》之中,《公羊》、《谷梁》二传不过是空言说经,宏大不经;只有《春秋左传》所记春秋史事翔实丰富,叙事生动活泼,使春秋一代史事流传至今者,诚左丘明之功也。而且此书寓意深远,旨在弘扬德礼,教诲忠义,云长熟读此书,可以称得起是儒将了。”
    当年在许都时,关羽就常常见到曹操,可是一直对他心存忌恨,今日聆听了曹操对《春秋左传》的一番评论,才觉得此人深明古学,经纶满腹,不由得不对他肃然起敬了。
    只听曹操又接下来说:“原来刘玄德在许都与我共事时,云长也跟随住在许都,所以在座的有不少人认识云长,此次玄德兵败徐州,负罪出逃,云长迷途知返,愿与我等共建大业,不愧是识时务的俊杰啊!”
    说着,曹操又一次举起铜爵:“来,为了云长将军的来归,再干了这杯!”
    大家举爵一饮而尽,关羽也只好随大家干了杯。今天曹操特别兴奋,不觉多喝了几杯,在酒力的作用下,他的话像大江的流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流淌着:“当今之世,群雄角逐,强者为雄,有识之士弃暗投明者大有人在,我的帐下人才荟萃,也是博采兼收的结果。例如,荀文若(荀彧)为袁绍之谋士,荀公达(荀攸)为何进之故吏,张文远为吕布之部将,徐公明(徐晃)为杨奉之僚属,现在不都是集合在我的帐下,大家在一起和睦共事吗?云长为刘玄德之爱将,对玄德忠心耿耿,这是难能可贵的,士为知已者死嘛!云长,从今以后,我曹某和在座的诸君就都是你的知已了,大家精诚团结,同舟共济,何患功之不建,业之不立乎!”
    过了一会儿,曹操又谈到这次进攻徐州的事,得意洋洋地说:“为了阻击袁本初进攻许都,我已经把主力集中在官渡一线,大概刘玄德会以为我此时不能亲自领兵来进攻徐州吧?我断定他是会这么想的,可是他错了!袁本初多谋少决,遇事犹豫不定,我就是利用他犹豫不定的空隙,亲自带兵来进攻徐州的。刘玄德乃当世之英雄,不过他的算计却稍逊我一筹啊!”
    席上,大家纷纷向关羽敬酒,关羽一一饮尽,并连声道谢。宴会持续的时间很长,席上的气氛甚为热烈。但关羽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除了应酬外,始终是一言不发,他很烦闷,并且感到非常愧疚,默默地在心里叨念着:“主公,翼德,你们在哪里?我关羽算是个什么人啊!”
    四月的一个夜晚,官渡前线。关羽的军营里,灯火通明,丝竹交奏,十几名舞女翩翩起舞。关羽与张辽对坐饮酒,关羽心绪烦乱,紧锁双眉,他摆了摆手,乐师舞女全都退下。
    张辽说:“云长,曹公送给你的乐师和舞女,难道你不喜欢吗?”
    关羽淡漠地说:“他们的技艺都是很不错的,曹公的美意,我非常感激。你见了曹公时,请代我向他致谢。但不瞒你说,我的心情很不好,实在没有享受歌舞的雅兴啊!”
    张辽说:“云长,你进入曹营两个月了,我就没见你有过什么好心情,总是闷闷不乐的,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帐外有清风明月,景色恬静幽雅;帐中有美女佳肴,曼舞轻歌。对我张辽来说,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应该是心满意足了,可是你还是紧锁着眉头。”
    关羽长叹了一口气说:“文远,你是我的知已,难道还不了解我的心情?自从与我主公在徐州失散,被迫投归了曹公,我哪有一天高兴过?什么清风明月,美酒佳肴,轻歌曼舞,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并不能缓解我内心深处的惆怅啊!刘豫州待我恩高义厚,我与他誓同生死,如今他正在颠沛流离之中,张翼德老弟也生死不明,我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享乐?”
    张辽说:“豫州待你恩高义厚,这我知道,可是如今曹公待你也不薄啊!”
    关羽点点头说:“是的,我关羽是什么人?不过是曹公帐下的一名阶下囚而已。蒙曹公不杀,还破格起用,官拜偏将军之职,隆礼相待,赏赐有加,所赐的金银、袍服、甲胄、酒食等等,真是难以计量,今天又派你送来乐师舞女共二十余人。曹公的大恩大德,我是没齿难忘的。过去由于种种原因,我对曹公曾心存偏见,但现在逐渐被他的大度和恩宠所感化了。不过,尽管如此,我对刘豫州的耿耿忠心还是不能动摇的。关某喜欢读《春秋左传》,最注重忠、义二字,无论是背弃原来的主公刘豫州还是对现在的主公曹公知恩不报,都是不忠不义的表现,皆关某所不为也。”
    张辽叹了一口气说:“可惜天下之事,往往不能两全其美啊!现在曹刘是敌对双方,泾渭分明,保曹就不能保刘,保刘就是叛曹。你既熟读《春秋左传》,那么请问,在春秋时代,能够既事秦,又事楚吗?”
    关羽听了这话,马上就有一种困惑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稍微沉思了一下说:“尽管如此,我还是要找一条两全之策。我终究是要回到豫州那里去的,此心已如铁石,是万难更改的。但我不能说走就走,要在为曹公立功以后才能离开,以报答他的大恩大德。这也许是一条不太圆满的两全之策吧,但也只好如此了。” 张辽见关羽态度很坚决,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二人默默地喝了几杯酒之后,关羽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问张辽说:“文远,我拜托你打听之事,有点消息了吗?”
    张辽回答说:“噢,关于糜夫人的下落,经我多方打听,眼下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我仍然在打听,什么时候有了下落,便立刻告诉你。”
    关羽重重地击了一下几案,把酒器击倒,随即长叹了一口气,叫道:“唉,关某无能,不能保护主公和夫人!”
    张辽劝解说:“小沛被攻破之时,你还在下邳,怎么保护她们?当然,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也不要为此过于忧伤了。”
    张辽在离开之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关羽说:“你知道秦宜禄的消息吗?”
    “不知道,他原先不是在袁术那里吗?”
    “袁术败死,余众四散,他回来投归了曹公。”
    关羽愤愤地说:“这个小人!他现在何处?”
    “曹公任命他作了县长。听说刘豫州从小沛突围后,和张翼德等率残兵一路南逃,到了县,拜会了秦宜禄,对他说,‘曹孟德夺了你的妻子,你还在他的手下做官,怎么这样愚蠢啊!还是随我们走吧!’于是秦宜禄便随他们走了。但走了几里路,又后悔了,想要回去,张翼德一怒之下,便把他杀了。”
    关羽听说秦宜禄已经被杀,心里非常痛快,长舒了一口气说:“这小子早就该死!翼德这一刀,也难解我的心头之恨啊!可是,你知道豫州和翼德以后又到哪里去了吗?”
    “不太清楚,好像是从县又向北折回来了,不是去了山东,就是去了河北,眼下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文远,如有准确的消息,一定要告诉我,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那是当然。”
    张辽离开之后,关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发着呆。过了好久,怅然若失地自言自语:“主公,翼德,你们在哪里啊!”
    这次张辽与关羽的谈话,本来是奉曹操之命,来试探关羽的心迹的。事后张辽很为难,把关羽的话,如实地向曹公回报吧,唯恐会惹怒了曹公而杀了关羽;不如实地回报吧,又对不住曹公,不合乎事君之道,他在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叹息着说:“曹公,君父也;云长,兄弟也。对君父要尽忠孝,对兄弟要友爱。如果二者不可得兼,则以君父为先,兄弟次之。”于是便把关羽的话如实地回报给曹操。
    不料曹操听了,并没有愤怒,却绺着胡须意味深长地说:“关羽事君不忘其本,是天下的义士啊!”
    半个多月过去了,关羽的心情仍然像六月连雨的天气,总是阴沉沉的,没有透出一丝光亮。入夜,他正坐在帐中发呆,一个铃下(当值的士卒)进来报告说:“有一位将军来见你,说是你的老乡。”
    关羽忙说:“有请!”
    铃下应声退出,少顷,那个人进来了,关羽抬头一看,原来是徐晃。关羽强作微笑说:“公明,是你啊。铃下说是我的老乡来了,我还以为是张文远呢!”
    徐晃笑着说:“张文远是你的老乡,难道我徐公明就不是你的老乡?”
    关羽说:“当然也是,文远是马邑人,你是杨县人,我是解县人,当然都是同州的老乡了。不过,最近文远常到我这里来,所以我先想到了他。”
    关羽方才只顾和徐晃说话,至此才发现两个人都在站着,忙说:“公明,坐!”
    坐下之后,徐晃接过话碴儿说:“我出去催押粮草,在外面呆了一个多月,所以好长时间没有到你这里来。今后我只要有空儿,是会常来看你的,我们三个老乡,都在曹公麾下执戈服役,自当互相有个照应。”
    关羽连连点头说:“理应如此。”
    徐晃说:“我今天来此,是受曹公的差遣。”
    关羽问:“什么事?”
    徐晃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向后面招招手,喊道:“抬上来!”
    话音未落,两名士卒抬着一坛酒走了进来,酒坛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谯”字。还没等关羽发问,徐晃忙解释说:“这是曹公家乡谯县的名酒,由地方官进贡来的,一共是四坛,给天子留两坛,运到官渡前线两坛,曹公留一坛,给你送来一坛,这可是最高的礼遇啊。”
    关羽感激地说:“关某何德何能,受此殊荣,实在是不敢当啊!上次曹公差人送来的两坛洛阳名酒还没有喝完,这坛不如分给诸将喝了。”
    徐晃说:“云长,曹公赏赐,却之不恭,理当拜受。放下吧!”
    两个士卒放下酒坛,走了出去。
    关羽说:“公明,回去以后,请向曹公转达我的谢意。”
    张辽说:“放心吧,我会转达的。噢,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
    徐晃说着,拍了拍手,杜秀娘走了进来,她衣着华丽,光彩照人,但在那靓丽的脸庞上,却流露着几多忧郁,几多尴尬,而那神态中透露出来的更深沉的,更多的信息,是对关羽的相思,憧憬与渴望。
    徐晃见关羽站在那里发楞,便神秘而又挑皮地眨了眨眼睛说:“云长,你看,这是谁?今日你们二人巫山相会,也算是天意啊!好了,良宵苦短,我不打扰你们的好事了,再见!”
    徐晃说着,便赶紧离开了。
    秀娘的突然出现,关羽一时觉得不知所措,他很不自然地说:“秀娘,……不,杜夫人……请坐!”
    秀娘在没来之前,本来有千言万语想对关羽说,可是见了面之后,顿时就觉得非常尴尬,不知怎样开口才好,她低着头,不敢仰视关羽,默默地坐在了关羽的对面。二人都沉默不语,却又都非常激动,似乎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过了好久,秀娘首先打破了沉寂说:“长生哥,在下邳被围期间,我万念俱灰。后来听说你也在下邳城外扎营,便给你写了一封信,希望你能设法拯救我,托张辽将军带出去,不想此后却杳无回音,不知你是否收到了我的信?”
    “收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设法救我?”
    “唉,你哪里知道,收到书信之后,我和曹公曾几次提起此事,说是希望在下邳城破之后,能把你赐给我作妻子,当时他满口答应,我也以为希望快要实现了,朝也思、暮也盼,那些日子人们说我像是要疯了。不料城破之后,他却自食其言,把你纳入他的房中做姬妾了。”说到这里,关羽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是绝望之痛,失落之苦,其中还夹杂着浓浓的醋意,因而说话的口吻也变得尖刻了。“你能陪伴曹公,福气不小啊!也算是春风喜雨,心花怒放吧!”
    秀娘一听这话,觉得非常委屈,本想与自己的心上人相见之后,能得到一些慰藉,听到一些知心的话,不想他却变得如此冷漠,竟用无情的言语奚落自己。于是一阵心酸,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哭喊着:“这个世道,作个女人太痛苦了!女人是人吗?不,是男人的猎物,玩物,战利品,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没有自由,没有幸福,有的只是凌辱和摧残!可是,这是我的错吗?……是我的错吗?”
    关羽见秀娘哭得如此凄惨,心肠立刻软了下来,走上前去温存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说:“秀娘,不要哭了,方才是我的不对,我不该用言语伤害你。其实,我何尝不是常常想念你?过去在许都,现在在官渡,我都想寻找机会和你相见,无奈侯门高深,难以逾越啊!”
    秀娘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关羽的脸,又上前绺着他的胡须说:“长生哥,你比那年瘦了,秀美的胡须也没有光泽了。唉,常年驰骋于疆场之上,鞍马劳顿,出生入死,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哪能不消瘦呢!但愿今后我能永远在你身边,侍奉枕席,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关羽紧紧地抱住了她,激动地说:“这也是我的宿愿啊,今夕何夕,共此良宵,多年来的相思债一旦得偿,大概这不是在梦中吧?”
    秀娘也很激动地说:“不,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接下来,二人都不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享受着这甜蜜的时刻。多少日子,那痛苦的长相思,多少日子,那刻骨铭心的想念,霎时都化解了,他们抱得愈来愈紧,二人的泪水融合在一起,尽管那是苦涩的,却是热乎乎的。
    过了一会儿,秀娘抬起了脸说:“噢,我还忘了告诉你,秦宜禄死了,你不知道吧?”
    “头几天才听张辽提起这件事,说是翼德把他杀了,他早就该死!”
    “这样,我们之间的关系又减少了一层障碍。”
    忽然,一股理智的思绪在关羽的心头涌起,他果断地推开了秀娘,厉声地问道:“是谁叫你来的?”
    秀娘回答说:“还不是曹公!”
    “目的何在?”
    “不过是爱将之意而已。他说,最近醒悟过来了,当年没能答应你的要求,是他的过错,此时悔恨不已,所以才毅然割爱,把妾身赐与了你,既成全了你我,也算是对你的赔礼道歉。”
    关羽听了这话,情绪开始放松了一些,搭讪着问道:“曹公和你生活了一年多,难道对你就没有什么感情,轻易地就把你送给了别人?”
    秀娘痛苦地说:“唉,当年下邳城破之日,也就是我另一场噩梦的开始之时,他把我收入房中,不过是玩玩而已,有什么感情可言!他的后房姬妾甚多,表面上故作怜香惜玉之态,可对谁有真正的情感呢!就拿貂蝉来说,开始时真是宠爱倍至,可是至今过了还不到两年,不是也被他冷落了吗?长生哥,我身在曹公那里,心却在你这里。今夕是你我的良宵,我们不能错过啊!”
    尽管秀娘激情不减,不料关羽此时的心情却和方才有了天壤之别,他冷冷地说:“秀娘,不,夫人,曹公的美意我领了,但我不能收留你,你还是回去吧!就算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秀娘一听这话,伤心极了,她背过身去哭泣着,好久才转过身来,呜咽着说:“难道方才真是一场春梦,很快地便惊醒了?难道你我多年来的情缘,那刻骨铭心,死去活来的情缘,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吗?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关羽重复着:“当初……当初……?现在和当初不同了,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现在收纳你,就有三不可。”
    “哪三不可?”
    “当年我是自由之身,现在成了曹公的阶下之囚,而你已是曹公的爱姬,在平常人之间,还不应该夺人之所爱,何况曹公现在还是我的主公?此一不可也。”
    “什么叫夺人所爱?曹公什么时候真正爱过我?是他把我送还给你的,难道你就不觉得却之不恭吗?这不算是理由,请言其二。”
    “当年我还没有妻室,如今已经成了家,夫人胡氏尚称贤慧,我不应当再纳夫人,此二不可也。”
    “当今之世,士君子和殷实之家,很多人都是三妻四妾,可你只有一个夫人啊。我过来之后,并不计较什么名分,只要能终生服侍你,就是做奴做婢,也于愿足矣。这也不算理由,敢问这三……”
    “这三嘛,我的主公刘豫州现在正处于颠沛流离之中,此刻我还谈得上什么儿女私情!”
    “此言差矣!在这种时候,你更需要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已啊!我愿意与你同休戚,共患难,相伴以情,相濡以沫,愿随你出生入死,愿随你到海角天涯,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关羽摆了摆手,几乎是抽泣地说:“秀娘,不,夫人,原谅关羽的无情,请回去吧!”
    秀娘非常失望,乘关羽不备,突然抽出他的佩刀,想要自尽。可关羽手急眼快,马上夺了下来。秀娘绝望又深情地望着关羽,爱恨交加地说:“原先我只说秦宜禄不是一个男子汉,可我现在忽然明白,你也不是一个男子汉,是的,你也不是男子汉!”
    秀娘愈说愈悲愤,竟像疯癫一般叫喊着:“说穿了,你不过是怕你的新主子曹公,不敢染指属于他的东西而已。你也怕为了我一个女人,干扰了你回归到刘豫州那里去的计划,是吗?你对于新旧主子都讲究忠义,却宁可牺牲自己的爱情。一个不敢爱,不敢正视自己的感情的人,算什么男子汉?算什么英雄?懦夫而已!”
    秀娘此时已经悲愤到了极点,她哭泣着踉跄地向外跑去。关羽心如刀绞地目送着秀娘背影的消失,然后用拳头重重地敲打着几案,用绝望而颤抖的声音喊道:“是的,我不是男子汉,不是男子汉!可是,谁让我是一个俘虏呢?谁让我做了人家的阶下之囚呢?!”
    关羽坐在大帐中,心情非常烦闷,想要和廖化下一盘棋,却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他在敲打着空棋盘发楞,廖化兴致盎然地走进来了,一见关羽,马上说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关羽困惑不解地问道:“我喜从何来?”
    廖化说:“我方才遇到了从袁绍那边过来的降人,向他打听消息,他说主公现在袁绍那里。
    关羽听到这消息,愁眉立刻舒展开来,忙问道:“是在邺城吗?”
    “不,是在黎阳,听说主公从徐州突围后,就去投靠袁绍,先是住在邺城,后来随袁绍出征南下,现在到了黎阳,离我们这里大约有三、四百里吧。”
    “这消息可靠吗?”
    “是可靠的,我问过几个北方降人,都是这么说的。既然有了主公确切的消息,我们就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回到主公的身边才是。”
    “早日投归主公,是我最大的心愿。但曹公待我甚厚,可谓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赐金,下马赐银,歌伎鼓乐,不绝于前。作为一名阶下之囚,受到如此厚待,实为旷古罕见,关某并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而感恩不报?”
    “将军过去对曹孟德不是恨之入骨吗?将军不是说过,过去曾经产生过杀死曹孟德的想法吗?如今对他的态度,和过去却有天壤之别了。”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我怎能以怨报德?”
    廖化见关羽执意要报效曹操,不以为然地说:“我追随将军以来,一向是和将军开诚相见的。恕我直言,曹孟德挟持天子,专制朝政,汉室老臣恨之入骨,我家主公也参与了“衣带诏”的反曹活动,可惜这个活动中途夭折了。难道现在将军竟因为曹孟德的私恩而不顾大义了吗?”
    关羽反驳他说:“元俭之言差矣!语云:‘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这就是关某的大义。主公是我的知已,曹公昔日是仇敌,现在也是知已,我都要对得起他们,这是我至死不渝的做人信条。总之,我要在报效曹公之后,再回到主公那里,以报曹公的知遇之恩。”
    廖化听了这些话,有些愤懑地说:“再恕我直言,从当前的形势看,袁、曹不能两立,刘、曹也不能两立,而主公还在袁绍的营中。在这场官渡之战中,如果将军为曹孟德立了功,打击了袁本初,也就等于直接间接地打击了我们的主公刘豫州,不知将军是否想到了这一层?”
    关羽不耐烦地说:“关某是个血性汉子,以义气为重,不及其他。”
    廖化仍然争辩说:“可是,对曹孟德的义气,就是对主公的不义气啊!”
    这句话把关羽惹翻了,不禁大怒道:“放肆!一派胡言!”
    廖化还要争辩,忽然张辽走了进来。关羽起立相迎,二人寒喧入座,廖化则侍立在关羽的身后。
    关羽问道:“文远,有什么事吗?”
    “有大事。”
    “什么大事?”
    “前方军情紧急,袁绍派遣郭图、淳于琼、颜良等人率军在白马县①进攻我东郡太守刘延,袁绍也率大军要从黎阳渡过黄河。这颜良是最难对付的,他善于用兵,而且武艺高强,英勇无伦,在白马一带一连斩了我数员战将,我军损失非常惨重。现在曹公要亲自出征,派你我二人为先锋,要我们火速率军去解白马之围,主要是对付颜良。云长,你报效曹公的机会到了!”
    关羽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信心十足地说:“颜良鼠辈何足道哉!且看我在万马军中怎样取下他的首级,献给曹公!” 张辽说:“云长,你稍为准备一下,我去集合军队。我们争取快些出发!”
    “好,我稍加准备,随后就到!”
    张辽走后,关羽刚要出帐,廖化心情焦急地阻止他说:“将军应该找个理由告假,千万不能前去,这是曹孟德的一石三鸟之计,不能上他的当!”
    “何谓一石三鸟?”
    “利用将军之力,解白马之围,此一鸟也。”
    关羽不以为然地说:“吃曹家的饭,干曹家的活,这是我应该做的。”
    廖化继续说:“现在主公在袁绍那里,如果将军斩了颜良,袁绍必然要迁怒于主公,这是曹孟德有意离间袁、刘关系,此二鸟也。”
    关羽还是不以为然地说:“如今关某已是曹公的部下,我在曹营干的事,与主公何干?曹公待我甚厚,不在此时为曹公立功,还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廖化又继续说:“如果将军斩了颜良,就表明将军是死心塌地地为曹孟德效力,很可能为主公和张翼德等人所猜忌,从而自绝了回归主公之路,此三鸟也。”
    关羽哈哈大笑说:“我与主公肝胆相照,与翼德亲如手足,我就是为曹公斩了颜良,他们也是不会猜忌我的。我不管什么一石几鸟,这次我一定要斩了颜良,报效曹公;我也一定要在为曹公立功后回到主公那里去。诗云:‘此心非石,不可转也。’我的主意已定,元俭不必多虑!”
    关羽见廖化站在那里生气,对他严厉地喊道:“还不赶紧披挂起来,随我去出征!”
    曹操的军队,共有一万多人,离开官渡北上,到白马之西的延津停顿下来。扎营之后,曹操在大帐中会聚群僚,商讨作战的规划。大家七嘴八舌,谈了许多方案,却议而难决。
    曹操见关羽一直没有开口,便问他说:“云长之意如何?”
    关羽不假思索地说:“既然此行是为了解白马之围,就应该直捣白马,力斩颜良和淳于琼。”
    曹操听了,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见坐在自己身边的荀攸一直没有发言,正在沉思着,便问道:“不知公达有何妙计?”
    此时荀攸已经胸有成竹,慢慢腾腾地说:“颜良、淳于琼、郭图的兵力加起来超过我军一倍,袁绍的大军也将要从黎阳过河接应,其势头用‘排山倒海’四个字来形容并不算过,敌我双方力量相差过于悬殊,我们和他们硬拼是不行的。”
    曹操点点头说:“是的,不能硬拼。那么,计将安出?”
    荀攸说:“分其兵势耳!”
    曹操忙问:“怎么个分法?”
    荀攸说:“我们的主力可以佯装北进,好像要去抄袁绍后路的样子,袁绍必然要分出大部分兵力到西边来阻击。然后我们轻兵袭击白马,出其不意,掩其不备,则颜良和淳于琼之辈可擒也。”
    曹操采纳了荀攸之计,率兵大张旗鼓地北进,但故意把行军的速度放慢,以引诱袁绍前来。袁绍在黎阳接到报告,急忙分出大部分兵力西去延津。曹操则丢弃了辎重,日以继夜地轻兵东进,迅速地到了白马城下。他命先锋官关羽和张辽去大战颜良。到了两军阵前,双方少不了要混杀一阵。
    关羽立马横矛,定睛张望,遥遥望见在伞盖之下有一大将正在指挥三军,身边有一面大旗,影影绰绰地可见上边有一个“颜”字,料定此人定是颜良了。关羽身上的血液立刻沸腾起来,由于过度兴奋,脸色通红,胡须颤动,心跳也加快了,他握紧长矛,催动着跨下的战马,好像凶神下界一样,一溜风地向敌阵冲去,一路拨开袁军的将士,所遇无不应声而倒。
    关羽看准了颜良的位置,闪电般地冲到颜良的麾盖之下,还没有等颜良反应过来,那长矛早已刺中了颜良的胸膛,然后马不离鞍,利落地割下了首级,又从军阵之中冲了回来,简直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往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同行的张辽看到了关羽斩颜良的整个过程,不禁惊叫着说:“关云长真神人也!”
    颜良被斩,军中无主,袁军像堤坝决口一样崩溃了,于是便解了白马之围。曹操在白马城小住,让军队稍事休整。听说袁绍渡过黄河,到了延津之南,曹操率兵进击,袁绍的名将文丑,也在与曹兵的交战中丧了命。曹操在白马、延津等地大败袁绍后,赶紧还军官渡,加强防守,袁绍则进军到阳武,与曹操遥相对峙。
    官渡前线。在关羽的行军大帐的旁边,有一顶小一些的帐篷,这算是关羽的内寝,夫人胡氏也随军住在这里。关羽鼓筝,胡氏坐在床上做女红。
    关羽边鼓边唱:“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不……凋……零……。”
    关羽唱罢,停止了鼓筝,出神地望着墙上的那幅《墨竹图》。胡氏微笑着说:“又对着那幅《墨竹图》发呆了。你斩了颜良之后,曹公表奏天子,封你为汉寿亭侯。本来封侯拜将,乃是莫大的喜事,可我却没有看到你怎么高兴过,而是在呈递了谢恩表之后,又画了这幅《墨竹图》。你说在画那幅墨竹时,竹叶间隐藏着一首小诗,昨天我费了很多时间,总算把那些字找出来了,就是你方才唱的那几句。我琢磨着,你那诗里有着很深的涵义,是在表明自己的心迹。”
    “噢?那你就说说看。”
    “那就要请你恕我放肆了。东君,本是太阳,这里是比喻曹公对你的恩惠。‘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是说,你虽然受到曹公的恩宠,但并不能改变你的节操,就像这丹青上画的墨竹一样。‘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是说,你与主公分离,好像孤叶一样,它虽然孤独与清淡,但志节是坚定的,永远不会动摇。反正我也说不太好,大体上是这样吗?”
    “夫人真聪慧也,不愧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啊!总的来说,是在表明我身在曹营,不忘故主,终究是要回到主公身边的。”
    夫妻二人正在谈话,廖化在外面喊:“将军,我可以进来吗?”
    关羽说:“元俭,快进来!”
    廖化应声而入,关羽指着一个座位让他坐下,他没有坐,站在那里看了看胡氏,用眼神向关羽示意。
    关羽说:“夫人也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廖化说:“将军,我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延津之役以后,袁绍已经南进到阳武,主公也跟随袁绍到了那里。”
    关羽闻言,心里立刻豁亮起来,叫道:“阳武!离我们这里不是很近了吗?”
    “是的,官渡到阳武,只有不到百里的距离。”
    关羽警惕地向外面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什么动静以后,小声地对廖化说:“这是我们投归主公的最佳时机啊!”
    廖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听到消息后,就马上向您报告。不过,您和主公取得联系了吗?那边的意见如何?”
    “前几天在延津时,我听说主公也随袁绍到了那里,就秘密派人给主公送去一封信,表示要趁机回到主公那里去。主公也写了回信。”
    “主公的信里是怎么说的?”
    “主公希望我们赶紧回去。”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我们稍稍准备一下,过两天就出发。”
    廖化沉吟了一下说:“将军是否想过,回到主公那里去,还有什么麻烦事?”
    “回归心切,不及其他。你说的麻烦事是……”
    “比如说,袁绍若是责问你斩颜良之事,你怎么办?”
    关羽尴尬地说:“我想主公会设法为我摆平的。”
    “如果摆不平怎么办?”
    “那就听天由命吧,袁绍要杀要剐,由他好了。我还是那句话,回归心切,不及其他。”
    第二天下午,关羽把曹操所赐的物品一一封存好,一无所取,只带了自认为是天子所赐的“汉寿亭侯”印绶一颗,留下向曹操辞行的一封书信,率领夫人胡氏、廖化及数十名亲兵,离开了曹兵的营垒区,匆匆地向北方行进。
    关羽和将士们都骑着马,夫人胡氏和贴身的婢女坐着轺车,关羽下令,人衔枚、马勒口,一行人马务要保持肃静。走出了数里之遥,关羽回头望去,曹营的方向很寂静,并没有什么追兵。到了官渡水,人马坐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船只,顺利地渡过。
    奔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走了三四十里的路程,太阳斜向了西方,风大了起来,吹得古道两旁的树木沙沙作响,关羽不时地回头望去,仍然没有什么追兵的影子,这时他才有些放心了。
    又走了一程,突然听得左侧的林间小道蹄声嗒嗒,车轮声扎扎作响,关羽定睛望去,见一伙人马钻了出来。关羽想,“坏了,追兵从小道赶来了!”正惊愕间,这伙人马已经来到近前,为首的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喊道:“关将军,慢走!”
    关羽此时才看见那军官的坐骑后边有一辆华丽的轺车,这车子走到离关羽不远的地方停下来。车帘掀开了,走下来一名盛装的女人。
    “啊,秀娘!……不,夫人!”
    关羽几乎惊叫起来,没有想到她竟在这种场合出现了。关羽稍为镇静了一下,冷冷地问道:“你来干什么?是奉了曹公之命,追我回去吗?”
    “不,你们离开之后,有人立刻报告给曹公,曹公看过了你留下的书信,只是叹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当时坐上有许多文武官员,有人主张派人来追,曹公说,‘关云长事君不忘其本,忠义可佳,不必追了,由他去吧!’”
    “那么,你来干什么?”
    “曹公让我代他向你致意,祝你一路顺风,至于我,曹公说:愿留愿走,随我的便,我就沿着小路赶来了。长生哥,带我走吧!”
    关羽冷冷地说:“这怎么使得!夫人请回吧!别忘了转达我对曹公的谢意!”
    秀娘呜咽着说:“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夫人?你知道吗?我每次听到这个称呼从你嘴里说出来,心里比刀子扎的还难受。你能叫我秀娘吗?我求你了!”
    关羽还是冷冷地说:“秀娘,请回吧!”
    秀娘哭泣着说:“你走了,不要我了,我在曹家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几年来,我几次想要轻生自尽,就是因为儿子秦朗还小,同时还有你在这个世界上,才活了过来。长生哥,我真不明白,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硬,一再拒绝我?”
    关羽仍然冷冷地说:“上次在曹营里,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为了不耽误赶路,我就不重复了。”
    这时胡氏正撩开车帘,探出头来,倾听着二人的谈话,见秀娘如此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心中不觉一动。
    只见关羽抱着拳,对那女人道:“望你多多珍重,再见!”说着便打马跑开了。
    一行人马也加速了前进的步伐。在滚滚烟尘中,马蹄声,车轮声交织在一起,似乎在演奏着一曲哀婉的乐章。后面,秀娘那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随风声飘了过来。关羽打马靠近胡氏的车子,这时车帘还没有放下,眼光锐利的胡氏看到关羽的眼中噙着泪花,见人不注意,偷偷地用袍袖擦了下去,但这动作并没有逃过胡氏的视线。
    阳武。天阴沉沉的,坐在中军帐中的袁绍,心里也没有一丝光亮。
    他来回踱着步,沮丧地对郭图、沮授说:“头些日子我军与曹军在白马、延津一带交战,败得好惨啊,竟折损了我颜良、文丑两员大将,人言曹操占天时,难道上天真的只助他曹操而不助我袁某吗?”
    郭图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前踱着步说:“不是天助,乃人助也。主公,您知道是谁斩了我大将颜良吗?”
    袁绍想了想说:“那时我还驻在黎阳,只是听说颜良在白马战死了,不知道是被谁斩的。曹操手下名将甚多,想必是张辽、李典、夏侯之辈耳。”
    郭图说:“非也,乃刘备手下的名将关羽也。”
    袁绍说:“关羽?我知道,刘豫州常提起他,说此人字云长,河东人,髯口秀美,人称‘美髯公’,和张翼德都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在万马军中直取上将首级。刘豫州还说,此人在守下邳时,城池失守,投降了曹操。竟是他斩了我的大将颜良?!”
    郭图挑拨地说:“听说在延津斩了我大将文丑的也是此人。”
    袁绍说:“是吗,文丑被斩那天,我在延津亲自指挥作战,当时还没弄清文丑是被什么人斩的。”
    沮授说:“我在延津很留心这件事,讯问过许多亲临其阵的将士,都说文丑是在与曹兵混战时被乱兵杀死的。”
    郭图说:“不管怎么说,关羽乃是我军的死对头啊!不知主公是否想到,刘备正客居在我们这里,他有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终非池中之物,如果和关羽里应外合,共同归附曹操,我们便要吃大亏了。”
    袁绍摇着头说:“刘豫州为人很讲信义,乃儒雅君子,想来他不会背叛我吧?”
    沮授插话说:“刘豫州已经背叛了曹操,曹操很恨他,他怎么会再归附曹操呢!我看他不会再和曹操苟合在一起了。”
    郭图冷笑着说:“主公和沮将军都是正人君子,总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啊。当此群雄角逐之时,盛行的是尔虞我诈,朝秦暮楚,有什么信义可言!刘备为人狡诈,绝不是什么儒雅君子,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干不出来?!”
    袁绍不以为然地说:“刘豫州乃汉室宗亲,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后,为人重信义而颇有谋略,曹操都说他是个英雄,人家来投奔我,就是看得起我,怎么能毫无根据地怀疑人家呢!”
    郭图说:“当然是有根据的。”
    袁绍一听,顿生猜疑之心,忙问:“快说,有什么根据?”
    郭图说:“前者延津之役,主公派文丑与刘备率领五六千骑迎敌,有人看见刘备的军营来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给他送去一封信。后来刘备军中纷纷传言,信是关羽从曹营中派人送来的。”
    袁绍忙问:“信的内容是什么?”
    郭图说:“这是刘备的机密,别人怎么能说得清楚?依我看来,很可能是关羽劝说刘备背叛主公投降曹操的。”
    沮授说:“公则,你是胡乱猜疑吧?能不能是关羽要回到刘豫州这里来呢?”
    郭图说:“怎么不会?!听说曹操待关羽甚厚,斩了颜良之后,赏赐更加丰厚,还封了个汉寿亭侯的爵位。关羽背靠着曹操这棵大树,怎么会回来投归那穷途潦倒,寄人篱下的刘备呢!主公,常言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现在就应该当机立断,杀了刘备,以除后患。”
    袁绍有些为难地说:“这……不好吧?”
    袁绍用眼光扫到沮授时,沮授站起来说:“主公,袁、曹两军对峙,一场大战即将在官渡一带展开。现在正是用人之时,切不可滥杀无辜,使天下英雄为之寒心。这样一来,谁还会前来投归,为主公效力呢!”
    郭图用轻蔑的眼光扫射着沮授,气愤地说:“书生之见,成不了大事!主公不必犹豫,要赶快动手!”
    他见袁绍未加可否,接下来说:“这么办吧,在大帐的周围埋伏下刀斧手,然后以议论军情为名,把刘备召来,严加质问,只要他在言谈中露出什么蛛丝马迹,主公就以摔杯为号,刀斧手闻讯立刻跑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场把刘备刹成肉酱!”
    沮授闻言,大吃一惊,赶紧摆手阻止说:“主公,这万万不可!”
    郭图见袁绍犹豫不决,急忙催促说:“主公,还犹豫什么?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人称袁绍“多谋少决”,是个没有主意的人,而且对刘备也不无猜忌之心,他沉吟了良久,对郭图说:“那这一回就姑且听你的吧!来啊!刀斧手走上!”
    手持大刀的众刀斧手闻声走上,郭图向为首的刀斧手用耳语交待了命令,他们受命后便下去了。恰巧后面喊:“刘豫州到!”袁绍说:“正要派人去召他,他却自己来了,怎么这么巧!有请!”
    后面有人应声喊:“有请!”张飞、赵云护卫着刘备走了进来。刘备与袁绍等人互相见过礼,袁绍请刘备坐下,刘备便坐在上面的客位上,张飞、赵云侍立在身后。
    袁绍首先发问说:“豫州到此有事吗?”
    刘备说:“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乘军旅的空暇,向冀州报告一下军中的事务。”
    袁绍说:“好!我也正想和豫州共商军务,这样吧,现在就摆酒,我们边饮边谈。来,酒宴摆下!”
    少时酒宴摆了上来,袁绍看了看张飞,赵云说:“翼德,子龙二位将军,下面还有几桌酒席,请下去与诸将同饮。”
    二人不放心地看了看刘备,刘备坦然地说:“你们下去吧!”
    于是二人带着困惑的神情走出了大帐。刘备留下来与袁绍、郭图、沮授三人饮酒,开始时席上的气氛还是比较平和的,酒过数巡之后,郭图突然发难了,厉声地对刘备说:“刘玄德!你可知罪?”
    刘备说:“公则,这是哪里的话?备实在不知何罪之有?”
    郭图再提高了声音说:“你有两桩大罪。”
    刘备问:“哪两桩?”
    袁绍也装起湖涂来,问郭图说:“是啊,哪两桩?你说说看。”
    郭图直视刘备说:“你手下的大将关羽附逆降曹,斩了我大将颜良,其罪一也。”
    袁绍问:“这二……”
    郭图说:“你在延津前线与南方奸细私自来往,密通书信,居心叵测,其罪二也。”
    刘备坦然地说:“噢,原来如此!可以容备解释吗?”
    袁绍说:“那豫州就说说看。”
    刘备不紧不慢地说:“关羽过去是我手下的大将,这不假,可是他已经投降了曹操,他在曹营中干的事,都是秉承了曹操的意旨,与我刘备何干?”
    沮授插话说:“是啊,关羽斩颜良,是与豫州无干的。”
    郭图瞪了沮授一眼,接下来说:“既或你没有和他暗地里呼应,也有过去对他管教不严之罪,何况你正与他暗中交通,难道是想做曹操的内应吗?”
    刘备说:“你这样说,可太冤枉了我。是的,在延津时,确有南方来人送来一封信……”
    袁绍闻言,吃惊地说:“怎么?真有送信之事?”
    刘备说:“当然有了,我此次进帐,就是想向冀州报告这件事的。”
    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信,递给袁绍说:“冀州,请看!”
    袁绍接过信,读起来,读完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对郭图说:
    “原来如此!关羽要脱离曹营,回到这里来,事先派人送来书信,通通消息。公则,你看。”
    说着,把信递给了郭图。郭图眉头紧皱地看着信,袁绍喃喃地说:“关羽此时前来,可是太方便了。”
    刘备说:“是的,现在我们的驻地已经从黎阳南移到阳武这里,离官渡不足百里,一蹴可就,一苇可航耳。”
    郭图看着信,脸上泛起困惑的疑云,看完,喊道:“主公,其中有诈!”
    袁绍变色道:“诈在哪里?”
    郭图指着信说:“信上写的回归,其实是暗语,反话,回归者,回归曹操也。关羽已经为曹操立了大功,大受爵赏,在那里风光得很,岂能回到这里来?!分明是在暗示豫州,要回归到曹操那里去。主公,刘豫州是我们军中的奸细,颜良、文丑之死,都应该归罪于他,他又与身在曹营的关羽内外勾结,如果他们一旦得手,主公的大事休矣。现在不及时除掉,还等待何时?”
    袁绍此时已被郭图的话所打动,用愤怒的目光注视着刘备,举起酒杯,刚要往下摔,沮授赶紧上前阻止,托住他的手说:“主公,现在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不可冒昧行事。”
    袁绍听了这话,又犹豫起来。沮授乘势夺下酒杯,放到几案上,然后对刘备说:“玄德公,关云长真要回到这里来吗?其中无诈?”
    刘备说:“备一向是光明磊落,言行一致的,何诈之有!”
    沮授又对郭图说:“公则,你确信其中有诈,以为关云长不会回到这里来吗?”
    郭图说:“那是当然。”
    沮授又对袁绍说:“主公,这样吧,就让他二人打个赌,过一些日子,如果关云长没有回到这里来,就是其中有诈,否则就是无诈。”
    袁绍说:“那么,限定多长时间呢?”
    沮授看着刘备说:“一个月如何?”
    刘备说:“太长了!”
    “那就半个月。”
    “长!”
    “三天。”
    “长!长!”
    沮授困惑地问刘备说:“那么,玄德公你说,多长才合适?”
    刘备说:“从现在起,不超过一个时辰。”
    沮授吃惊地说:“军中无戏言啊!”
    刘备说:“大丈夫说话算数,绝不反悔!”
    郭图说:“主公,别听他的,这是缓兵之计,说不定是在耍什么花招呢!”
    袁绍大笑说:“不过是一个时辰嘛!我们就等等看,谅他也不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
    沮授也不知道刘备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事到如今,他也无暇琢磨这些,只有在其中顺水推舟了。
    于是便说:“好吧,那就是说,如果一个时辰之内,关云长没有回到这里来,玄德公就输了。玄德公,你要输掉什么赌注?”
    刘备轻松地说:“取下备项上的人头好了?”
    沮授说:“好,痛快!如果一个时辰之内,关云长回到这里来……”
    郭图赶紧说:“那就要把关云长斩首!”
    袁绍也附和着说:“是啊!定斩不赦!割下首级,挖出心肝,祭奠颜良将军的在天之灵!”
    沮授说:“我现在说的是打赌之事,先别谈处置关云长之事吧!公则,如果在一个时辰之内,关云长来了,你就输了,那时该怎么办?你也要拿项上的人头作赌注吗?”
    这么一较真儿,郭图却为难起来了,他吞吞吐吐地,不知怎么说才好。
    刘备赶紧接过话头说:“如果公则输了,就不必砍头了,只要求冀州能够赦免云长斩颜良之罪,也就是了。”
    袁绍愤怒地说:“不,一定要用关云长的首级和心肝,祭奠颜良的在天之灵!”
    沮授说:“主公差矣,关云长是当世的英雄,这样的人才很难得,曹孟德用官位爵禄、金银美女来收买,他都不动心,如果他能弃暗投明,就应该既往不咎,鼓励他在这里立功报效。如果杀了关云长,岂不堵塞了天下英雄的自新之路,谁还敢投奔到这里来呢!何况这里还有一个打赌的问题,如果关云长来了,公则就输了,人家玄德公不要求砍下公则的脑袋,只要求赦免关云长,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袁绍听了沮授这一番话,怒气渐渐消失了,他摸着脑袋,沉吟着说:“好吧,一旦关羽来归,就赦免他的死罪。”
    沮授说:“好,一言为定!今日之事,已经达成了君子协定,由我沮授作证人,谁也不许反悔!”
    袁绍说:“那是自然!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岂能自食其言!”
    刘备赶紧搭了一躬说:“多谢冀州的海量!”
    然后拍着手向外面喊道:“云长何在?”
    只见关羽从外面应声而入,张飞和赵去随关羽一同进来。刘备赶紧向大家介绍说:“这就是云长将军!”
    关羽拱手向大家致意,众人愕然,袁绍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备说:“云长已经脱离了曹营,昨天晚上就回到我的营中来了。”
    郭图似乎完全忘了方才的承诺,愤怒地说:“好一个大逆不道的关羽!竟然效命于国贼曹操,斩了我大将颜良,该当何罪!来,刀斧手走上!”
    刀斧手八人应声走上,个个都是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每人手持一把大砍刀,凶狠狠地立在那里。袁绍表情严肃地环视众人,叫道:“来啊!”
    这时张飞、赵云和关羽都紧握着自己的佩刀的刀柄,一时气氛非常紧张,似乎空气都快爆炸了。袁绍稍稍停顿了一下,表情平静地吩咐:“重摆酒宴!为关将军接风洗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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