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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生瑜而何生亮?(陈酿三国之七)


    《隆中对》是了解诸葛亮和一部《三国演义》的核心关键。这个大策划的第一步就是“跨有荆、益”。荆州当时辖有九郡,包括了今日之两湖全部和两广的北部,无论处于中国腹心的地理位置之重要,还是面积之广大,都足以使“有志图王者”“心摇旌迷”。赤壁一战的核心问题就是决定荆州归属,连夷陵大战也是因荆州易帜引发的。其中周瑜和诸葛亮又联合又斗争的故事,不但成为赤壁一役成败的关键,而且还为决胜以后情节的发展增添了袅袅不绝的余韵,留下最著名的的警语,便是周瑜临终前发出的感慨:“既生瑜而何生亮”。
    用金庸小说的套语(“套语”为话本小说的语词系统之一,颇近古意)来说,周瑜用尽心机谋害诸葛亮的种种打算失败之后,应该取的正确态度是“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认栽。”何况“小时候胖不算胖”,“退后一步天地宽”,“留得青山在”,“躲过初一,还有十五”等等,为自个想开点的说词道理有的是,何至于气死呢?
    说气小量狭,其实冤枉了历史上的周瑜,《三国志》反而特别赞许过他的“性度恢宏,大率得人”,“惟与程普不睦。”裴松之註《三国志》引《江表传》则补充说:“(程)普颇以年长,数陵侮瑜。瑜折节容下,终不与校。普自敬服而亲重之,乃告人曰:'与周公谨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时人以其歉让服人如此。”可见历史上的周瑜和小说戏剧中的周瑜差别之大,远胜于曹操。奇怪的是却没有热心人替他翻案,后人作翻案文章,说不定也有势利心作祟。
    唐宋以前,历史上认定赤壁之战的主帅是周瑜,如李白的《赤壁歌送别》诗就说“二龙相争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也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还特别强调“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两位都是川人,却都没有提到诸葛亮什么事,就是明证。北宋以后理学提倡尊王学说,朱熹在《通鉴纲目》中首先遡刘备为正统,诸葛亮地位也大幅上升,说话戏剧艺人讲述三分故事,东吴患得患失的私心被张扬出来,尤其是他们趁关羽北上宛洛,威震华夏之机偷袭荆州,致使诸葛亮《隆中对》恢复中原的策划功亏一匮,尤其为南宋盼望“王师北定中原日”的士民所痛诟。主题一经确立,元人《隔江斗智》杂剧描写诸葛与周瑜间争斗,周的形象因之被改塑。
    这也有艺术上的需要,否则就衬托不出诸葛亮的智谋气度的高超。衬托人物一般都以常人常态为基准,如《福尔摩斯探案》中的华生,《堂.吉诃德》中的潘,以及《西游记》中猴哥儿的兄弟猪八戒的设置,都使主人公或因智谋之高妙出人意表,或因理想之虚幻令人回味。《三国演义》情况略有不同,它先用才智相若的周瑜,后以韬略相捋的司马懿来衬托、突出诸葛亮,以使诸葛亮一线贯穿。以至有读者认为《三国》自五丈原后可以不读,《红楼梦》自焚稿后不忍卒读的感慨来。周瑜不幸被选来担任这种尴尬角色,自然要写成嫉贤妒能,偏狭忌刻的人物了。
    嫉贤妒能,偏狭忌刻的人物,古今中外恐怕都免不了。如果是这种人是你的上司,就会是“武大郎开店”;如果这种人是你的同事,就会“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如果是你的对手,就会阴毒狡残,无不致极。这种际遇,难免防不胜防。在赤壁大战前后,诸葛亮与周瑜的关系,正好兼有以上三种。要作到不卑不亢,应付裕如,而且每出奇招妙想,使聪明绝顶的周瑜计计失算,招招落空。实际上正是他们间的这种斗智,才使初出茅庐的诸葛亮一下子光彩过人,“智绝”的形象也矗立起来。我们不得不佩服无名艺术家一代又一代的努力。
    嫉妒无疑是恶德,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莎士比亚笔下的雅戈,因为嫉妒挑唆奥赛罗怀疑爱妻,而奥赛罗又因嫉妒而误杀妻子,最后悔恨自尽,以至《奥赛罗》成为不朽的悲剧。周瑜因嫉妒而一再寻衅谋害诸葛亮,最后含恨病殁。都是现成例子。
    现代人在婚姻观念上大概看得开一些了,“协议离婚”的兴起就是明证,但在事业上能否看开,就很难说。体育是竞争最激烈的领域之一,“不服输”是运动员最基本的品格之一,比对手“更高,更快,更强”已经成为奥林匹克口号。我国跳水女将高敏参加国际大赛,从未输过一场,不知同时的各国女将会不会生出“既生瑜而何生亮”的感触?相反,男队谭良德始终被美国的洛加尼斯公平不公平地压住,以至始终与金牌无缘,也颇令同情者扼腕。但无论从体育精神来说,还是从观众审美需求来说,“瑜亮一时”,也就是“既生瑜,也生亮”,才能出现精彩的对局。如果让美国职业明星“梦之队”和业余队赛一场,肯定不会激起球迷的兴趣。
    这就形成了一个永恒的悲哀:冠军反正只有一个。如果“世无英雄”,让你“庶子成名”,独步一时,难免会产生一种落寞感,美国作家杰克.伦敦从社会底层最终走上当时文坛的颠峰,结果看到一片空漠,觉得失去了奋斗的乐趣,于是自杀了,像他笔下《马丁.伊登》的主人公那样。如果“世有英雄”,竞争激烈,但老是被“山外山”,“人外人”略胜一筹,压上一头,又会产生“既生瑜而何生亮”的感慨,于是气死了,像《三国演义》中的周瑜一样。
    一时英杰,在这两难境地中何以自处呢?我想胜负观应该多元化,社会竞争并不等同于体育比赛,不但可以并列,而且可以在激烈对抗中双胜。钱锺书与曹禺、华粹深大学同班,当时亦有“龙、虎、狗”的戏称,后来一在学术界独领风骚,一在戏剧界占据鳌头,一在教育界著名教授,各擅其长,传为美谈。又如美日汽车大战,各集谋士,竞出奇招,斗智斗技,忽而此长彼消,忽而此消彼长,结果是美国汽车注意了经济性,日本汽车提高了档次,现在还看不出瑜亮之别。
    差别是永恒的,那怕一点点,一丢丢。正是这点差别引发的良性竞争,极大地推动了科技学术进步和社会整体发展。关键在于看重差别不等于小肚鸡肠的嫉妒,更不要变成铲除异己的暗算。
    说到这里,想起鲁迅一篇文章的著名题目《论“费厄泼赖”应当缓行》,在今天激烈竞争中,我主张”费厄泼赖”应当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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