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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为念当年同誓死 忍教今日独捐生


    上回书说道淳于琼擒了夏侯雪,数番说降,皆被夏侯雪骂住,不觉色心暗起,欲图强暴,又被张飞阻住,大喝道:“我与兄长自破黄巾以来,立志保国安民,汝岂可恃功而骄,败坏军纪乎?”淳于琼俯伏于地,唯唯而应,旁边却有一小校,因怠慢军心曾为淳于琼责打,一直含恨在心,这时见张飞发怒,又素知张飞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乘便道:“三将军,淳于将军非止如此,于阳曲屯粮之际,还曾强抢民女,逼其父以军威,诱其母以富贵,军中人人皆知,只不敢多言耳。”
    张飞更怒,道:“此事属实否?”淳于琼浑身颤栗,不敢作声。张飞情知是实,嘶声吼道:“汝虽为国立功,然而如此扰民,尽失天下所望。倘若吾军皆似汝一般,即便诛了国贼,得了天下,亦不过以暴易暴耳!留汝何用!”拔出腰刀,斩了淳于琼,提了首级,先回晋阳,一把将淳于琼之首掷于中军帐前。
    刘备大惊,张飞直奔上前,双手压在案上,一张豹脸直逼孔明。刘备问道:“三弟,此乃何意?”张飞环眼圆睁,直瞪着孔明道:“军师,你作的好事!”孔明微闭双眼,轻摇羽扇,微微笑道:“翼德有何指教?”
    张飞怒气冲天,数说了淳于琼扰民之事,余忿未歇,恨恨道:“若非军师一意孤行,强使淳于琼解粮,远离本部军马,岂敢如此胡作非为?此事军师身当何罪?”孔明一笑,拔起一枝令箭掷在案前,忽然睁眼大喝道:“来人啦,将这匹夫拿下,重打三十军棍!”
    张飞大叫道:“不服不服,军师欺人太甚!”孔明道:“汝未奉将令,私斩大将,其罪一也。吾使汝前往接应解粮之军,其军未至,汝先轻离阵地,其罪二也。咆哮公堂,威逼主帅,其罪三也。不斩汝首,已念汝多年汗马功劳,何言不服!”
    张飞目瞪口呆,好半天只道:“舌战群儒,巧言强辩,老张不是军师对手,但事实如此,只打死也不心服。”孔明道:“吾固知汝心不服也。”又掷一枝令箭,沉声道:“淳于琼淆乱军纪,扰害乡民,其罪当斩。此诸葛亮用人有误,号令不明之故,当免丞相一职,贬为右将军。刘备身为燕王,犯有管教不严之罪,亦当免俸三月,从此吾军所到之处,敢动民间一针一线者,必斩无赦!”
    众文武一齐哗然。那刘备果然便站起,一拂战袍下摆,真个就推金山,倒玉柱,往虎案前一跪,道:“刘备知罪,恭领责罚。”孔明连忙扶起。那边张飞也禁不住双膝一软,道:“军师法令严明,老张错怪军师了。私斩大将,有悖军法,请军师行刑。”于是孔明略一点头,三班之众按倒张飞,依法责打了一番,又送往衙门上药去了。
    却表孔明既然自贬,这南征一路,帅印便由张飞掌管。张飞仰面大笑,一般燕将围绕四周,大酒大肉,弹冠庆贺去了。
    于是张飞坐了虎帐,下令道:“传夏侯雪女将军进见。”三班刀手将夏侯雪五花大绑推进。张飞一拍案台,虬髯竖起,喝道:“敌国女将,敢抗天兵,今日遭擒,还不倒戈来降!”夏侯雪柳眉倒竖,怒道:“吾兄扫荡寰宇,平定四方,有大功于汉室,岂似汝贩席织履之徒,明投袁绍,暗窃河北,欺弄天下百姓,盗取仁义之名。吾虽不肖,其降汝这无谋莽夫!”
    张飞站起道:“汝如今已是刀俎之肉,犹敢强言不服?”夏侯雪冷笑道:“吾夏侯一族,岂有屈膝之人?要斩便斩,何必多言!”张飞一听,回嗔作喜道:“女将军真烈士也,吾深敬之,岂敢为难?”疾步下案,亲手松绑赐酒,纳头便拜,夏侯雪倒呆了,忙不迭还礼。
    张飞伸手相扶,叹道:“惜乎不能与英雄共事明主,真平生之憾也!”夏侯雪脸上顿时涌起一朵红云,半晌才幽幽道:“将军如此重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吾既为夏侯门下,深受魏王之恩,纵然天下皆降,吾亦不能卸甲,有负将军厚望,雪愧恨良深。”
    张飞黯然之神一闪即过,又恢复了大笑开怀之色,竟忘了夏侯雪是女儿之身,拍打着她肩膀朗声说道:“将军说哪里话来,日后疆场对阵,各显身手,亦平生快事也。一叶浮萍归大海……”夏侯雪避开他手掌,轻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列位将军,小女子在此拜别。”
    张飞忐忑不安望向孔明,见他面露微笑,这才欠身道:“女将军既如此守孝,吾便恭送将军南归。”于是夏侯雪谢过众将,竟自去了。
    刘备心下不安,暗与孔明道:“吾弟虽义气深重,素敬英雄,如何却随随便便将敌方大将纵去了?”孔明笑道:“翼德交结曹操宗室之心,深知吾步步为营之略也。”刘备这才明白,不觉失笑,想起一事,又道:“吾弟性急好酒,性情直爽,素来不听人言,这一路统帅,不是好当的,万一有失,岂不负了圣上所托?”孔明道:“主公与翼德相交二十余年,尚不知其为人乎?虽然急躁,并非无谋,好容易成这一路统帅,必多思以证其能,主公勿忧,但看翼德显能扬威可也。”刘备闻之仰面大笑,道:“虽是如此,先生还须在旁多加提点。”
    这边张飞义释夏侯雪,令将营前大旗上添上“保国安民”四字,闻报夏侯渊又得曹洪、夏侯憞之助,重聚五万兵马前来复夺晋阳,当即升帐,召集众将道:“今曹贼援兵已到,诸位可有妙计退敌?”孔明微笑道:“敌兵生力既到,吾军久战,恐非敌手。”张飞一拍虎案道:“好,便依先生之言,全军撤出晋阳。”
    刘备、魏延诸人面面相觑,都道:“这晋阳好容易夺下来的,如何轻弃?”张飞道:“诸葛军师说得明白了,敌兵势大,吾等难守!”闪出魏延道:“翼德差矣,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汝素来胆识过人,如何这番畏敌如虎?”张飞道:“大胆,将令在此,不听者斩。”
    于是魏延泠苞诸人各怀疑惑,撤出晋阳。夏侯憞探得讯息,不觉呆住问左右道:“吾等莫非威名如此远播,连猛张飞也是闻风而逃?”汉中降将杨柏在旁陪笑道:“张飞虽有勇名,但今日魏王宗室四龙已到其三,安得不惶惶远遁乎?”夏侯渊道:“张飞非怯弱之人也,此举必然有诈。”
    曹洪大笑道:“兄长被张飞惊吓过度了,宗室四龙,渊憞仁洪,只子孝未至,张飞安得不惧乎?即示弱撤出晋阳,何不速发大军抢城,将刘备大军歼灭于太行山下!”夏侯雪在旁亦道:“张翼德世之虎将,万人之敌,子廉哥哥,断不可如此轻敌!”
    曹洪道:“汝等持重,吾岂不知?然良机若失,后悔无及也!不若吾先领一军前往,元让哥哥引大军后发,万一有诈,亦可接应,如何?”夏侯憞道:“甚好。”与曹洪一万轻骑,先往晋阳。
    原来曹洪多年来只是曹操护卫,屡屡于乱军之中保得曹操性命,这次是生平首次领军独当一面,心下急欲建功,因此只是催着军士速行,不消一日,便到了榆次,曹洪寻了窄处,搭了三座浮桥,更不歇息,下令渡过潇河,众军方过一半,忽然北岸喊声大起,两边坡上各涌一军,火箭满天射下,将浮桥烧断,曹兵喊爹叫娘,坠落水中。曹洪大惊,火光之中,跃出一将,大刀挥舞,正是义阳魏文长也,高叫道:“曹洪小儿,汝中我张都督分兵之计也!”
    曹洪惊骇,只得强振精神来敌魏延,斗三十合,终是胆寒,拍马涉水而走。方到南岸,跃出一将,环眼虎须,哈哈大笑,正是燕人张翼德,持矛来捉曹洪,曹洪死战,丢盔弃甲,被夏侯憞后续部队救走,身边牙俾将校,皆被张飞属下燕将生擒去了。
    张飞胜了曹洪,渡过潇河,于南岸沙地大肆扎营,旗帜飘扬,接连数十余里。孔明道:“翼德下一步棋又当如何?”张飞胸有成竹笑道:“彼料吾莽撞少谋,吾偏要重施故伎,再使夏侯小儿分兵,各个击破!”刘备道:“三弟不可疏忽,可详述之,教军师参看。”孔明与张飞相视一嘻,道:“不必了,翼德之心,吾已尽知也。”
    张飞便与魏延道:“吾料夏侯憞必然大举进攻乐平,今使将军以五千军倚仗城墙虚与委蛇,牵制其军十日,未知将军有此胆量否?”魏延大笑道:“大丈夫以寡敌众,何足道哉!敢不以死奉命?”领军往乐平去了。
    这边曹洪败回,夏侯憞却收到张飞战书,约在潇河边两军对阵决一死战,不觉仰面笑道:“无谋匹夫,偶尔得志,便猖狂至此!”夏侯渊道:“如何?”夏侯憞道:“这厮用计胜了子廉,自个儿不可一世,便如此莽撞起来,竟将大军聚集潇河,全不顾后方晋阳已是空城了。”
    鞠义道:“既是如此,都督何不虚与应战,以安其心,却使一军去取乐平,断了彼军粮道归路,吾却请轻骑绕道交城,急袭晋阳,两路夹攻,张飞不得还乡矣。”夏侯憞喜道:“正与吾意相合也。”夏侯雪道:“不可,不可,张飞此番又是故计重施也!”夏侯憞道:“张飞匹夫耳,偶一用计,已属难能,岂可再乎?”夏侯雪道:“哥哥差矣,纵然张飞少谋,安得诸葛无计乎?倘被他乘势袭了大营,吾军欲归无处也。”夏侯憞只得再行分兵,令鞠义领三千军去取晋阳,自领两万兵去夺乐平,留夏侯渊兄妹与曹洪谨守营寨,虚战张飞。
    谁知三将空守了数日,张飞战书日日催到,只不见一兵一卒到来。夏侯渊猛省道:“又中张飞之计也!彼诱元让哥哥分兵,随后集中兵力分别击之,吾军败矣!”夏侯雪道:“吾早苦劝过了,元让哥哥只是不听。”夏侯渊道:“无妨,吾料对面寨中必然兵少,吾便乘势夺了其营,随后直击晋阳,反败为胜。”
    于是夏侯渊急点军马杀出,果是空营,于是仅留三千兵镇守,尽起余军,杀往晋阳,尚未起行,忽然上游波涛大起,洪水骤至,将沙上军营,尽皆没在水中。——却是张飞于撤出晋阳之日,孔明令人堵塞了上游河道,却将营寨立在河床之上,故意使夏侯渊夺去。这会儿只闻夏侯渊连声叫苦,不提防一将杀到,又是张飞,先败鞠义,随即返回,驱赶曹军入水,夏侯渊死命突围,夏侯雪欲待要走,张飞拍马赶来,却不相逼,只道:“吾固知女将军不降也,擒之无用,今虽至此,犹可自便。日后疆场,再决胜负。”夏侯雪下马拜了两拜,哽咽道:“将军如此风度,吾不感恩,难以为人,只是孝道终不可违也。”拍马去了。
    张飞呆了半晌,收了降兵,前往乐平,击退夏侯憞,数万援兵,尽皆覆没,上党以北,自此皆归刘备所有。万军欣喜,齐为张飞庆功。刘备与众将巡视军营,但见众兵斗志昂扬,精神抖擞,不觉心下大乐,道:“吾有此猛将雄兵,何愁天下不定乎?”
    众军罗拜而下,齐道:“燕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刘备急命平身,忽然咔嚓一声,营前大旗无故坠倒,将士皆惊,正自相问,忽然一股冷风自东迎面扫荡而到,刘备陡然间肉颤心摇,急问道:“诸葛军师,这阵风主何吉凶?”诸葛亮袖起一卦,心下大惊,面色丝毫不变,道:“主公勿忧,所谓东风,正应了关公西征顺利之言也。”
    刘备这才强行安定,心下却始终颤栗,不乐回营。当晚却有郭图从壹关来到,孔明私召一班文武,只不惊动张飞,接见了郭图。郭图低声进言道:“吾探得一机密,故星夜来此,某适闻外人传说,东吴吕蒙已袭青州,关公已遇害!故特来密报军师,敢问如何定夺?”
    孔明叹道:“吾适才夜观星象,将星沉入东海,已知之矣。只是年少,天文尚未通晓,不敢确认,大夫既闻传言,想必天象不假。然若轻报,主公忧虑,此间数万人马不得归还,兴汉一统之业颓丧也!”忽有人急急来报:“关公之子关兴星夜至此求救。”
    孔明大惊,急与众将授了退兵之计,便往中军帐上而来。但见刘备跌坐太师椅上,一张脸煞白骇人。孔明急道:“主上休惊……”只说了四字,营外一阵骚动,兵戈之声大起,忽然一将闯进中军帐来。两边护卫大惊,正待救护刘备,进来那人俯伏于地,叩首流血,哭道:“关公被倭人困在章丘,粮草兵马俱无,邺城空虚,刘封纪灵不发壹关兵马,料想此时关公已经逢危了。”话音未毕,关兴软倒在地。孔明道:“刘封纪灵如此不法,罪不容诛。主上宽心,可使文长断后,缓缓而退,亮亲提一旅之师,这便去解青州之急。”
    刘备道:“孤与云长,誓同生死。今孤亲自去救云长。”思及关公四面重围之状,不由得泪如雨下。又有数次报来,关公夜走历城,为孙家所困,义不屈节,父子归神。玄德听罢,大叫一声,昏绝于地。众人皆慌,忽地平空响起一个炸雷,众人望去,张飞立在帐前,双目望天,欲吼无声,半晌,一口气转不过来,砰的一声,仰天栽倒。旁人观之,尽皆慨叹,自知无可相劝。诗曰:
    史鉴桃园三烈士,风流次第刘关张。已将仁义扬千古,更使英名叹四方。
    常见关张伴左右,素来玄德在中央。谁知兄弟扶持处,从此再无美髯长。
    诸葛亮心中更是沉重,自知数载辛苦奔忙,好容易有此基业,恐怕随着云长身丧,这数年的积蓄,也要化为尘土了。望着刘张二人倒在地上,却死死睁着双眼,莫非真的日中而移,月满而亏,平生安民壮志,于此颠峰之际化为乌有?有诗叹道:
    孔明妙算世无双,三路联兵大魏慌。轻取壹关诱伯济,重围东郡显云长。
    早知恃勇夏侯败,难料怀谋孙氏藏。天意在曹人力尽,一场辛苦为谁忙!
    毕竟刘备基业如何,还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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