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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庞士元荆州掌大印 张永年许昌纳微贡

    第一回 庞士元荆州掌大印 张永年许昌纳微贡
    却说马超接到刘备的书信,挥泪回书,随即统领四十万西凉军马,同韩遂杀奔许昌。克长安,围潼关,杀得曹操割须弃袍,威势大振。不料,在建安十五年底,曹操设下“反间计”,使西凉军自相反目,韩遂断了左手,成了残疾之人。马超只带得数十骑,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建安十六年初,荆州细作得悉这个消息,连忙趱程赶回。一路无事,不多天已到城内辕门口。因为不常在这里进出,门上的几位不太熟识,故而上前招呼道:“门上的众位大哥,在下有礼了。”
    辕门上的都是老公事,见来一位身着便服的人,甚是精明有礼。便问:“足下何许样人?呼唤我等何事?”
    “在下有紧急军情禀报皇叔,费心传言。”
    门公一听岂敢怠慢,忙说一声:“少待”,便回身进内去通禀。到大堂,见刘备君臣正坐堂叙事,上前道:“报皇叔。”
    刘备今年五十二岁,鬓须已半白了。虽然他年过半百,但因为近来取了荆襄数郡,又有诸葛亮忠心辅佐,诸事不必操劳,故而心宽体胖,头戴龙冠,身穿龙袍,愈加显出英雄气概来。尤其庞统来投,更使刘备轻松不少。眼见得荆楚之地兵强马壮,财多粮广,日新月异,气象万千,刘备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暗暗得意。正在说话间,见门公来报,忙问:“何事报来?”
    “探马回城,有紧要军情禀告。”
    刘备不知是何处探马来报,下令传见。门公退出。不多时,探子上大堂,忙到案桌前单腿下跪,朝着中间的刘备道:“小的见皇叔!”
    “有何军情?”
    “小的探到:去年岁底,马超率四十万大军,取长安,攻潼关,误中曹操反间计,一仗大败。西凉失守,如今去向不明。”
    刘备自从马超发兵以后,一直在探听这方面的消息,担心马超生性急躁,不是曹操的对手,果然探子证实了这一点。就命探子回去好好休息。心想,西凉失守,马超失踪,这个责任应该由诸葛亮和庞统来负的。因为当时曹操二下江南,屯兵宛洛道是诸葛亮想出主意来叫我写信给马腾的。后来马腾死,马超大举重兵,在战潼关时,我曾请他们两位军师出兵相助,可他俩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当然,马超决不是曹操的敌手,结果丧师败绩,弃军而走。要是我刘备及时发兵,马超肯定能取胜曹操。这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失策吗?刘备怨恨道:“唉!我家侄儿兵败潼关,皆是二位军师之过也!”说罢,对两边狠狠地瞪了一眼。
    上首里坐的是孔明,今年三十岁。自出山以来,三把大火,烧来荆襄九郡,刘氏三分天下初具雏形。今日坐议大堂,手执羽扇,仍然是双目微合,表现出“喜不大笑,怒不暴跳”大军事家、大政治家的非凡气度,不紧不慢地说着话儿。下首里坐一位庞统,自从他在耒阳县日断百案以后,深得刘备的敬重,拜他为副军师之职。只因刘备以貌取人,庞统甚感不快,虽然现已三十五岁,但宏愿未展,空怀才学,很觉不得意,一心想操掌一国之兵权,干一番大事来,与孔明争个高低。
    如今见探子报来西凉兵败的消息,刘备又怅恨他们,孔明微微地笑道:“嘿……庞兄。”
    庞统接应道:“孔明兄。”
    “孟起兵败,我主大事成矣!”
    庞统虽说性格暴烈,为人傲慢,但在整个大局上,他的见识与诸葛亮还是雷同的。深知在当时群雄争霸的处境下,曹操的势力越弱,刘备受敌也越多,要取得鼎足之势就越难。纵观时局,庞统的政治主张就必须同诸葛亮一致起来。现在听得孔明这样说,早已心领神会,扬声笑道:“哈哈……孔明兄此话有理,大事济矣!”
    两个人一唱一和,十分默契。听得刘备糊里糊涂,一点都不懂。心想,马超败了,你们高兴些什么?曹操必定挥师南下,我急都急不过来,怎么反说大事成功了呢?疑惑不解地问道:“二位军师,此话怎讲?”
    两人异口同声道:“主公不必多问,日后自能明白。”
    刘备暗思:喔唷,两个军师瞒着我,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不过,只要有诸葛亮参与的,我就不必担心。──的确,马超一败,刘备的三分天下可以早一步实现。这是刘备现在无法揣测到的。
    在刘备观望马、曹之战的这段时间里,各路探子已陆续将四面八方的消息报到了孔明和庞统那里。如今江东孙权坐观战局,按兵不动;东川张鲁兴兵西川,大有鲸吞之势;西川大都督张任率师御敌,文人张松出蜀往许都求救……因此,孔明和庞统只等马超一败,便要入川。思量到:刘璋闇弱,张松出川必有献地之意。此人口齿伶俐,但形容丑恶,曹操喜欢以貌取人,必不肯以礼待之。所以此地只消派一人将他引来,厚礼相待,入西川就可以一鼓而下。刘备怎知道这些事,因此两个军师所说的话,刘备一点也听不懂。如今潼关消息报到,马超果然大败而归,孔明忙对庞统说:“庞兄,有劳了。”
    孔明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潼关消息已到,可以发令去接张松到此了,我们两人谁来发令呢?口气很是谦恭。
    庞统想,我投东奔西到此荆州,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展平生之所学;点将遣兵,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来。今日机会正好,进兵西川也足以显出我的本领来。所以,庞统迫不及待地说:“孔明兄,想你出山以来,先烧博望,后烧新野,再烧赤壁,轻取荆楚之地,功劳频繁,名闻四海。在下自到荆州,身无寸功而居军师之职,实感愧疚。今日区区之事,何劳孔明兄过问!”三言两语把孔明婉转回绝了。
    孔明想,你这个人就是爱表现自己,象抢东西一样,把这事兜揽上了。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才干,相反你是足以胜任军师之职。但因你急躁好怒,遇事不肯冷静思考,恐怕此事还难以如愿。假如你能打平西川,我就不必进川了。──是的,要是庞统能平川,就不会有失荆州、烧连营的事情了。──既然我们共投一主,就要同心协力,为刘备打天下。因此,孔明很高兴地说道:“一切拜托了。”
    “不必客套。孔明兄,在下有言在先,此番入川,功过利弊皆决于在下一身,望你不要多言。”
    庞统想,为国之计,权柄要分,号令要明。既然我总掌入川之大权,事情不论巨细,都要听我的调遣;我干的事情,也不需要别人来指手划脚。因为有些很容易办到的事,只要被你孔明在刘备跟前说这么几句,虽然在我看来无关紧要,但刘备定会以为我庞统的才能不及孔明,没有他的帮助,我是一事无成。这样一来,我庞统永世休想扬名,只能做个副军师,在孔明手下任职。况且,孔明来了这几年,为刘家创下了不薄的这份基业,正所谓先入为主,刘备对他言听计从,我的话再好,也不如孔明的一声咳嗽。所以,我要先堵住孔明的嘴。
    孔明已知他的用意,十分坦率地说:“这个自然,请庞兄放心便了。”
    庞统见孔明毫无异议,一口应承,暗自高兴,遂展笺拈笔,写成几封锦囊。待墨迹吸干,一声吩咐:“来,与我起鼓升堂!”说着,往内堂而去。
    顿时,辕门口炮声响彻云霄,大堂上钟鼓鸣。文臣武将纷纷聚集,先参见了刘备、诸葛亮后,各自归班肃立。因为今朝是庞统初次用兵,大堂正中的一只座位空着,众文武对这位副军师虽然久闻其名,却未见其实,所以格外安静,要看一看他的用兵到底有何绝妙之处,也可以从中鉴察出能否与诸葛亮相提并论。
    “庞军师升堂!嚯──哎──”手下一声叫唤之后,内堂传出一声轻嗽,庞统脚步轻健到外面,口中念念有词:“执掌荆襄兵符印,扶刘兴汉定乾坤。”双目环视一周,就在刘备和诸葛亮中间坐定。
    两旁文武上前施礼。庞统把手一挥,说道:“罢了。退过两旁。”文武退下。
    “众位先生,列位将军,本军师今日初次用兵,发号施令,请各位听了。”
    伏龙、凤雏齐名,尽管都是才高学广,满腹韬略,但在这些文武的眼睛里,孔明的形象要比庞统高大得多。至于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众文武自己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因为孔明的计策都一一兑现了,威信又这么高,在人们的心目中自然想象不出能和他相比的能人来。而庞统初来乍到,又生成一副古怪的模样,给大家的第一印象很不满意,无形中贬低了庞统的形象。所以,堂上的大多数人除了怀有猜疑的心理外,还流露出了一种比较明显的挑剔的目光盯着上面的庞统。
    庞统在众目睽睽之下,镇定自若,从袖中摸出刚才写好的一迭锦囊,安放在案桌之上,从令架上拔出一支令箭,喊一声:“公侯听令。”
    两旁一看庞统发令的架势,已断定他的本领不亚于孔明。何以见得呢?首先,他发令的方式与孔明一样,用的是锦囊,接令的人只知道自己应该完成什么事情,一整套计划只有一个人清楚。其次,用人也同孔明一样,量才录用,接头令的人并不一定要本领最好。
    孙乾听得庞统叫唤他的名字,心想,三年前,孔明军师初用兵,第一条也是叫我接,今日又是第一令。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两位军师帐前,居然能连立两次功劳,倒是没有想到过,真是我的造化,就是关、张、赵三个风云人物也未必有这种荣耀的运道。孔乾十分乐意,欣然出班到案前施礼:“庞军师在上,下官孙乾在。”
    “本军师付你将令一支,领取银两三百,按锦囊所示,买取三分天下。”
    此话一出,堂上先是静得可怕,后又一阵喧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觉得这支令发得近乎荒唐。孙乾更是目瞪口呆,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疑惑不解地望着庞统:你是在做梦还是在发痴?亏你发得出这种令!三百两银子可以买到三分天下,那一万两银子不是可以买个皇帝做了?天下是靠打出来的,是用血汗去换来的,别说三百两买不到,就是金银堆成山,往往也难买一寸之地!过去孔明军师发的令,我尚且已觉不着边际,十分离奇。谁知道你今天发的令,更是玄虚,令人无法相信!你才刚刚做了几天副军师,就把世事看得如此简单,我看这条令是万万不能接的。因此,孙乾只是望着庞统,一个劲地说:“这,这,这……”讲不出话来,站着一动不动。
    庞统见他呆若木鸡,心里暗暗发笑:这些文武只知道打,打,打,却不懂得以智胜人。便笑着安慰道:“公侯不必担忧,锦囊自有妙计。”
    孙乾听得锦囊,方才醒悟:称到锦囊,必有妙计。以前接孔明军师的将令,往往也以为不可能实现的事,最后总是轻而易举地成功了。既然庞统也用锦囊,想必也有绝妙之处,不妨照着锦囊去办,如果不成功,与我无干。孙乾接了锦囊,回到下榻处,展开一看,果然妙绝天下,不觉独自翘起了大拇指赞叹道:“人言:‘龙、凤得一而定天下’,果非浪语,实是妙计啊,妙计也!”
    孙乾想,有名望的人必有真才实学。照此锦囊所说,这三分天下何需三百银两,只取其半便可稳稳到手了。孙乾阅毕,将锦囊焚化,当即整顿行装,取了银两,离荆州去干大事。此话后谈。
    庞统见孙乾退出大堂,又拔出一支令箭,取一封锦囊,传令毛仁、苟璋、刘辟、龚都四将听令:带三千精兵,按锦囊上所示日期,在荆州城外的码头上扎一座高大五彩牌楼和一座吹鼓亭,俟“三分天下”到,要吹吹打打,隆重迎接。
    四员将军更觉奇怪,不知这“三分天下”是何许祥物。心想,刚才叫孙大夫去买,现在又叫我们去迎接。买来的东西必是汉室传世之宝,不然决不会这么兴师动众。四将不敢多想,接了令箭就走。
    庞统再拔令在手,命赵云带兵五百,按锦囊所示日期到城外迎接“三分天下”。
    赵云到底是一员智勇双全的大将,听得庞统横一个三分天下,竖一个三分天下,已觉得要去迎接的这个所谓“三分天下”,并非指物,而是指一位非常紧要之人,与刘备要夺取的三分天下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过,这“三分天下”到底指的是谁,赵云当然也无从知道。所以他二话没说,接了令箭和锦囊就走。
    庞统传令手下,将一支将令和一封锦囊立刻送往襄阳,召关羽到荆州,按计迎接三分天下。──自从孔明取了荆襄九郡以来,即命关羽镇守襄阳要塞,以防驻扎在新野、樊城的曹兵侵犯。手下立即启程往襄阳去召请关羽。
    庞统又命张飞、黄忠、魏延按锦囊去准备公馆一舍与精致丰美的酒肴一席,到时候好好优待“三分天下”。
    张飞他不管你高低深浅,听了庞统的话,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真有趣,‘三分天下’竟然还要饮酒睡觉呢!”说罢,接了令箭,与黄、魏二人扬长而去。
    数令发讫,刘备大惑不解,暗思:庞统一连串发了这许多令,每令必有“三分天下”,而且把我手下的名将都差去迎接“三分天下”。这么大的排场,孔明取九郡的实力也莫过于此,你却蓦地造出个“三分天下”,不知有何用意。问道:“庞军师今日所施之令,用于何处?”
    庞统想,事情一讲穿就不值一钱了。为了让西川张松看看你刘备手下的实力,我不惜铺排出这么大的一个场面,钓出他身上的一件宝贝,我们就可以长驱直入地进入西川,夺取三分天下。但因时机还未成熟,为严守军事秘密,我还不能和盘托出。再者,你刘备以貌取人,一向看轻我,命我到耒阳县做一个小小的县令。今日施出这般手段来,叫你看看我庞统的厉害!你既然不识此计,我就不必向你禀告。说道:“主公,日后便知。”说罢,传令退堂。今日庞统不向刘备讲明所用计策,一则是为了保守秘密,另一方面是因为与刘备心存不睦,故意设此迷局,以消耒阳县之怨。
    因为以前孔明发的令,刘备当时也很难知道其中的奥妙,习以为常了,故而对今天的事例也不以为意,遂与两位军师退进内堂,各自归坐。刘备想,庞统初次升堂,大讲特讲三分天下,搞得我糊里糊涂。究竟指的是什么,想必孔明心里有数,倒不如请教他,让我好早做准备,免得“三分天下”来了,我还蒙在鼓里。想到此,刘备就轻声问孔明这是怎么回事。孔明当然不会不清楚,只因庞统早已声明,况且这桩事情的确非同寻常,除了我知道庞统的用意外,尽量不必让第三者参与,倘然是我发令也不会让你主公明白,应该保守秘密,一旦消息透露出去,就会全功尽弃。现在听得刘备问,孔明朝庞统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假装糊涂,慢条斯理地回答说,庞兄高着,亮不知底细。刘备问不出结果,只得罢论。
    其实,三国年间,群雄蜂起,各路诸侯独霸一方,相互征伐,矛盾百出。诸葛亮与庞统在这千丝万缕,变化莫测的矛盾中,以锐利的目光寻找出一条简捷而又理想的道路,辅佐刘备成三分天下。在当时的景况下,刘备的实力还算不上雄厚,面临着数路劲敌。曹操一方地盘大,兵力强,树大根深,依靠刘备当时的这点实力,还远远不足以与曹操抗衡,在“潼关之战”上,即使刘备全力以赴,相助马超共讨曹操,也无法一统汉室天下。尤其马超只是个有勇无谋的战将,战胜曹操,势必骄横自大,目空一切,被他长期占据西凉,刘备要成三分天下,反而又多了一个强敌。一旦被曹操所用,刘备更是四面楚歌。因此,马超败,西凉失,从大局上看,对刘备是有利无弊。西川刘璋昏闇,忠奸不辨,有志之士难展其才,故而人心涣散,希望得一明主,使得民富国强。因此,张松借故出川,必有异谋。诸葛亮和庞统通过周密的分析,紧紧抓住这条线索不放,在张松身上打开缺口,从而取得川地,表现出了他们大智大谋的真知灼见,而事态的发展又恰恰在他们的逆料之中。
    如今正是建安十六年的三月里,风轻日暖,鸟语花香。离荆州城千里之遥的许昌西门外,尘头大起,一行人缓缓向许都而来。当先一骑白马,铁蹄得得,马背上端坐一人,扣辔点马而行。马后一行大车,车上披红挂彩,装载的东西上都有“封”字,是诸侯进贡皇帝的礼物,十几辆货车排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龙。数十名家将都卫护着车子,推的推,拉的拉,一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看就可以知道这些人赶的是长路,风尘仆仆,为的是进京纳贡。不是别人,就是西川能人张松。
    张松年过四十,身材矮小,乍看起来实是丑陋;獐头鼠目,鸡胸鳖背。仔细打量一下,倒也有几分令人欢喜之处。目虽小,神光炯炯。两额饱满,额下一对剑眉,略显英气。鼻正口言,薄唇启处,微露一排皓齿。腮下三绺清须,已见豁达飘逸之气。胸凸背呵,立平地只不过五尺有余,却是满腹锦绣,信口珠玑;有胆有识,多才多智;兵书战策熟读,天文地理深知;过目成诵,口舌伶俐。因为刘璋懦弱无能,难坐天下,故而以求救之名赴京,意欲投顺名主,再作图谋。这一日,离许都已近,旅途之辛劳早抛入九霄云外,在马上不觉自言自语道:“胸抱川书在,何期运不来。下官姓张,名松,字永年。奉我主刘璋之命,往许昌求救于曹操,其实别作良图也。──家将们!”
    “张老。”众家将齐声应到。
    “前面城墙迭迭,乃是何等去处啊?”
    “张老,前面乃是皇城所在。”
    “啊──哈……真是人乃天边之鸟,数日之间已抵许都,好不迅速也!来,将车辆速速推动。”
    “遵命。”家将加快了脚步,推着车辆“格啷……”向前而去。
    张松本是西川人氏,因性格鲠直,屈居别驾之官,常恨怀才不遇。时东川张鲁为报杀母之仇,进犯西蜀。刘璋平生懦弱,闻得此信,心中大忧,急聚众官商议,一面命都督张任抵敌。张松不甘沉沦,四处奔波勘察,将西蜀五十四州各处关隘城堞暗暗画成图本,藏于贴身,意欲日后遇一明君奉献,苦无际遇,见此光景,便昂然而出,说道:“主公放心。某虽不才,愿凭三寸不烂之舌,使张鲁不敢正视西川。”
    刘璋问:“别驾有何高见,可解张鲁之危?”
    张松想,你一味宠用张任,使得他傲睨得志,独断专横,趁他不在此间,将这西川送与曹操,我等也好扬眉吐气。说道:“某闻许都曹操,扫荡中原,吕布、二袁皆为所灭,近又破马超,声势浩大,天下无敌矣。主公何不速备进献之物,松亲往许都,说得曹操兴兵取东川,以袭张鲁?则张鲁拒敌无暇,何敢复窥蜀中耶?”
    三国年间,除了曹操、刘备、孙权三人可以称霸之外,其余各路诸侯,凭他有多少地盘,多少人马,都逃脱不了失败的下场。人称刘璋是“守户之犬”,同样难免倾覆的命运。虽然说,西蜀地大物博,隘险民强,广集天下有志之士,但是主弱仆强,往往作不了主而受人胁迫。如今张松能为他排解忧愁,心中大喜,立即命人收拾金珠锦绮,遣张松为使,去许昌讨救兵。
    刘璋此话正中张松的意思。不过偌大一个西川,竟没一个人看出张松的用意?当然是有的。君主虽弱,尽忠报国的人却大有人在。他们见张松暗中画下图本,知道他心怀二意,可料不到他会借此机会背主卖国,只是以为这样做有点小题大做。他们想,反正张任就会回来的,到那时自然是他说了算。因此,刘璋昏愦,文武也糊涂,一个也不出来阻谏。
    张松奉了刘璋之命,暗藏西川地理图本,带了家将,押了货车,逶迤朝许都投来。日暮时分,已近城关,张松与家将正说着话,忽儿从路边窜出一人直到马前,将缰绳扣住,问道:“大夫今晚可在城中耽搁?”
    张松先是一愣:怎么大天白日竟会有人剪径?莫不是张任得知消息,遣人在此阻截?低头一瞧,原来是一个店小二,在此兜揽客栈生意。答道:“是啊,贵栈在何处?”
    “大夫,客店就在进城第一家。”
    “房廊可清洁?”
    “皇城中可数第一。”
    小二知道,一般官家到皇城都有使命在身,必定住的是官驿,假使偶尔有的不住官驿,在他们身上可以赚一笔钱。眼前这个官家从衣着上看来,并未显宦达贵,故而要上前问讯。如今果真不住官驿,又有这么几十个人,一长排车辆,就说得客店特别好。其实,许都城内上好的馆所何止百处。小二明知这种做官人的脾气,一住下来就不计较了,只要店家殷勤些,房金大小无所谓。
    张松是个官场之人,身为官僚,又有使命,岂可不住官驿而住客店?这一点他心里明白的很:我此番进城献贡事小,献图事大,就是为了借进贡之机面见曹操,然后献图。久知曹操颇爱贤才,身旁谋士罗列。可“百闻不如一见”,或许这只是徒有虚名。只有让我见了他才能断定献不献图。当然,我住官驿这是无可非议的,就是为了防备献图之后,朝中官宦将此事泄漏出去;再者,若张任命人随后而来,必定先到官驿查访。所以,找一个小店比较安全,既在皇城中,又十分清静,真可谓闹中取静。遂命店小二:“马前带路。”
    “是。”小二握着缰绳,往城内而去。
    不多时,人马车辆已到店门口,店主闻讯忙出来迎接。张松下马,命家将把车马都送进店内安置。店主问明来人的姓氏、家乡,在帐簿上登记完毕,引了张松到一号大房间,家将各处安歇。张松问:“店家,丞相是天天升堂,还是隔日升堂?”
    这种大事情做生意的人当然清楚,回答说:“张老爷,丞相每朝见驾回府便要升堂,风雨无阻。”
    “可知相府在何处?”
    “张老爷请放心,来早命店中小二相送前往。”
    “倒也使得。”
    说话间,天色已黑,店主出房,端正了晚餐送到房中,自去帐台上结帐。结完帐,到客栈各处巡视一遍,见时光不早,走出店门,朝大街两头观望了一会,已没行人了,便转身进屋,随手将大门推动,正要打烊。忽听身后气喘声声:“店家慢来!”
    店主回头一看,一个人肩挎大包裹,浑身商人打扮,气派非凡,料定是个大商豪。忙笑脸相迎,转身说:“客官可是照拂小店?”
    来人说:“店家,此间可曾有一位蜀中大夫寓居?”
    店主想,皇城里一年四季人烟麇集,各地的人都有,唯独川中人来得极少。因为今日的确有一位川中大夫,印象特别深,所以立即回答说:“客官,适才恰巧有一位川中大夫到此。”
    “其人可是姓张,名松?”
    “是的。乃是张大夫。”
    “西蜀人氏否?”
    “啊呀呀,客官一猜便中,正是西川人氏。请教客官尊姓。”
    “在下姓周。”
    “哦,原是周客人,周先生。仙乡何处,作何贵业?”
    “四海为家,贩卖珠宝。”
    店主想,刚才来了个官场红客,现在又来个珠宝大商,看来我在他们身上要走运发财了。再看眼前这个人,眉清目秀,精明老练,文质彬彬,确实象一个做大生意的人。一往好处想,话就多了。又搭讪道:“周先生旅途艰辛,欲往何处获利?”
    “在下东奔西走,无以定址。不必多问。”
    店主自知失言,忙笑道:“多多冒犯,请勿见怪。”
    过去的客栈只管做生意赚钱,别的事情一概不管。你叫他不要问,他就不敢多言了。
    来人又道:“店家,张大夫隔壁可有空房?”
    店主对水牌一看,说道:“周先生,房间有的,就在张老爷的对面。”
    “很好。”
    “周先生在此耽搁几时?”
    “多则五日,少则三天。”
    店主见他单身一人,除了一个包裹外,别无行李。心想,按这里的规矩,住客栈的人都要管一日三餐,单身汉要先预付一部分房饭金。便说道:“先生,照小店规矩,请付些房饭金,余者临行付清。”
    来人十分爽快地答道:“可以,可以。”便将肩上的包裹放到帐台下,打开以后,抽出一张银票,递上前去,说道:“店家,在下先付五十大银,未知够否?”
    店主看了一看银票,又望了望这个大商人,暗忖道:你是常在江湖上闯荡的人,大小客栈肯定住过不少。房饭金各地高低也是有的,住三五天要付五十两银子,我开了半辈子客栈,还没遇到过。这些银子别说住三天五天,就是住上三月五月也富足有余。忙回话说:“周先生在此只耽搁三五天,何须付这许多银两?”
    “店家听了,只管照实结算,余者赏尔小帐。”
    店主想,到底做大生意的,大手大脚十分爽快。心想,有的人在此吃住,为了一钱银子还要赖帐哩!便伸手接过了银票,十分感激:“多谢先生赏赐!”
    “店家,这位张大夫在此亦不过三五天,在下先付下一百两。”
    “先生。张大夫虽说人马车辆很多,然只住三五天,何须这些银两?”
    “余者小帐赏赐。”说罢,又递上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多谢!”店主颤悠悠地接了银票。心想,我今天这一笔生意做下来,又足以开一个小小的客栈。三五天内,他们这些人最多开支了一百两已不得了啦,我可净赚五十两大银。要是靠过去那么做生意,不知要招徕多少客人。不过象我这样老实人,不明不白地受人好处,总觉得不踏实。就问:“周先生和张大夫是何亲戚?”
    “非亲非戚。”
    “可是朋友?”
    “非朋非友。”
    店主更觉茫然。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好心人!既非亲戚,又非朋友,为何要给人付帐呢,看来张大夫并非等闲之辈,手中必有大宗财物,所以这个商人肯这么破费。正待再问,来人说:“店家,在下与张大夫萍水相逢,因闻他大名,有事相求。请店家在闲人面前不得多言。若然走漏消息,一百五十两白银全数索回,恐怕贵店有所不利。何利何弊请店家斟酌。”
    店主想,我做的迎来送往的小本经济,你做的是飞天过海的大生意。商人有利必图,你肯为那个大夫花那么大的本钱,当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尤其你知道他的来历,必定有人从中牵线。我能赚这五十两大银的外快,已经来之不易了,岂肯将到了嘴边的肥肉再吐出去?再说,我开这么个客栈能有多少本钱,敢去惹他?店主就带了这位客人往房中去,置办了晚饭以后,就回到外面,将门关上。一面关照小二暗中观察这个商人有何举动,一面坐在帐房内听候消息。不一会,小二回报说,这个客商端庄稳重,举止大方,吃完了饭坐了一会就躺下睡觉了。店主听了,略觉放心。见各处房内都熄了灯,自己也就回房歇息去了。
    次日,鸡鸣头遍,张松就起床梳冼,用过早膳,便出房到帐房口。店主命小二带着这位大夫往相府去。张松出客栈上马,命家将推出车辆,跟在马后,由小二带路,离了客店,往闹市中去。一路之上穿街走巷,弯弯曲曲,直抵相府街。小二立定,指着那面不远处的朱漆大门道:“张大夫,相府就在那里。咱们小百姓不可靠近的,请大夫上前去吧。小人告退了。”
    “明白了。尔回去吧!”
    张松到相府门前下马,上下左右一看,果然见:
    丞相府第威严,朱户粉墙延绵。
    石狮盘踞两侧,铁马悬荡双檐。
    侍卫凶恶似狼,信探奔跑如燕。
    千般兵刃闪烁,万面旗旆遮掩。
    升堂钟鼓震耳.悬灯牌楼耸天。
    文臣掀帘出轿,武将离镫丢鞭。
    商贾绕道而走,居民趑趄不前。
    巍巍相国辕门,赫赫法度无边。
    张松到底是官场之人,这种场面在刘璋坐堂时常见不鲜。尤其今日赶来有益于曹操,所以并无惧怕之心,从容阔步上前。
    此处算不上是禁地,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来的。门上侍卫一向为虎作伥,个个都是势利鬼。见阶前一人朝大门而来,竖眉瞪目,厉声大喝:“呔!何方吏役恁地无礼,与我站住!”
    张松想,怎么守门之犬,见人就咬?真是狗眼看人低了。先不与他们计较,上前道:“下官乃西川张松,奉了主公之命,前来献纳贡物,要求见丞相当面交割,费心通禀。下官有礼了。”
    门上的侍卫听得说“有礼”,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望着张松,以为他马上就会掏出金银送给他们。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大失所望。心想,我们在这里站了许多年,文臣武将出入相府都要对我们送个笑脸。外邦来的官吏更是不敢小看我们,先要“孝敬”,还得讲上几句好听的话。否则让他们在府外挨上个十天半月,再通姓名。你一个小小的官吏,见了我们一无笑脸,二不掏钱,大剌剌地想见丞相的面,哼,休想!
    张松岂不知道这一套心照不宣的“规矩”?他深知丞相府前的侍卫要比自己身价大得多,不用重金贿赂,很难进去。但他一生不喜欢奉承别人,尤其不愿意向这种官不官、卒不卒的人讨好。再者,张松想,我此番送给你家丞相的东西,不是以银子可以来衡量的,这贿赂就不须给你们了。你们若要,直接到主子那里去领。张松见侍卫都板着脸,爱理不理,也不搭话,朝路边的那列车辆看了片刻,又朝侍卫望望:你们不给进,丞相怪罪下来,看你们担得起这个罪名否!
    侍卫知道在这个人的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只得向张松白了一眼,往内堂报去。
    此时,相堂正是人头济济,刚刚见驾回来,文武归班站立,曹操端坐中央。忽闻堂口一声叫唤:“报禀丞相!”
    “何事报来?”
    “今有西蜀刘璋使人进贡,求见丞相。”
    曹操今年五十七岁,血气尚旺。自从赤壁大败,自以为威风扫地,加上近年来外邦很少来使进贡参相,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招兵买马,积草屯粮,逐步恢复到了战前的雄厚实力。久静思动,去年年底大破马超,得了西凉等地,威势显赫,征伐之心复萌,欲思在有生之年,荡平东吴,剿灭刘备,占据两川,一统天下。听得西川有人来见,心想,西蜀乃是丰腴之地,一向太平,一时很难进取。今日怎么突然来进贡了呢?莫不是见我威势日甚,来结盟好?好哇,我曹操落难之时,你刘璋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如今倒来献殷勤了。倘然有求于我,索性发兵将西川收了。曹操一向恃才傲物,到了老耄之年,更是骄矜自负,哪里将来使放在心上,说一声:“来,与我传见。”
    侍卫得了这个消息,暗自高兴:这个西川小吏见了我们一毛不拔,这句话传出去,看他羞不羞!一边想,一边兴冲冲回到门上,大模大样到张松面前,故意阴阳怪气地大声说道:“丞相有话,传见!”
    张松在西川时,从未得意过,到了这里总想换了个地方,能遇上一个明主,今后可以崭露头角,扬眉吐气了,至少曹操是一个丞相,不会轻慢一个使者。不料听得一个“传”字,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揣摩道:我一番诚意赶来献图,谁料想会遇到曹操的冷淡,只怕献了图本,平定西川后,我张松仍不免要受人歧视。不过曹操一向爱才,广纳贤士,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怎么会如此失礼呢?必定是门上这个家伙没拿到银子,怀恨于我,不知在曹操面前浑说些什么。既然传见,那就先见了再说,话不投机,我就不献图。张松随了府内侍从穿殿过廊来到大堂,见虎椅子上坐一人,头戴相貂,身穿大红绸缎四爪蟒袍。一对三角眼,目光凌厉,腮下满是花白胡子。张松见了这张面孔,一丈水已退了八尺。心想,从此人面相上看来,是一个厉害人物,称得上一位英雄,但是满脸奸气,不能与他共事。曾记得赤壁时,荆襄九郡都督蔡瑁、张允将刘家基业拱手相送,却遭到身首异处的下场。我若献了西川图本,曹操必定重用我,待平定西川后,我还能在他堂上立足吗?张松想到这里,无形中对曹操已有恶感和戒备,决意不献图本。边想,边向虎案前走去。
    曹操揣度不出刘璋使人到此的目的,双目紧盯着走来的西川人上下乱看,见此人身上的穿戴已断定他官卑职小,若在许都为官,连上堂参见的资格都没有。又见张松人物猥琐,心中已有五分不喜。心想,西蜀之内能人贤士极多,刘璋却派这样丑陋的人来见我,可见他一无诚意。──两个人初次见面,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已经变成了-对冤家了。──曹操见他只顾住案前走来,离自己不满十步了,还在走。心想,此人怎么连这点堂规都不懂?再走过来,我只得搬了案桌让他。猛然喝道:“住了!”
    张松顿然立定。心想,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向前一看,已到了虎案前。忙拱手要施礼,自忖:称他什么呢?叫丞相吧,你我非是同道,我不愿意;叫你曹操吧,直呼其名,那也大可不必。那就称你一声“孟德公”客气一点,你也占不到便宜,我也不吃亏。“孟德公在上,西蜀刘璋麾下张松有礼了。”
    曹操见张松立而不跪,又口称“孟德公”,想起了赤壁时,江东来一个大夫叫阚泽,见了我也是立而不跪,称我是孟德公,结果献了一封诈降书。如今你也与他一样,可见你到此不怀好意。想我身为堂堂丞相,除了万岁之外,天下人见了我谁敢不跪?因此,愠怒含恨把手一挥:“罢了。”
    “是。”
    “西蜀刘璋即位以来,年不进贡,岁不来朝,今日命尔到此,莫非川中有事么?”
    张松想,毕竟是丞相,十分有洞察力,要不是你这样傲慢,我真的要向你告急求救,借以献上西川图本。不过我已改变主意,非但不求救,还要与你斗一场气,哪怕蜀中有天大的事情,我也不说有事,触触你的楣头,也好让你知道一下我张松的厉害。因此对着曹操双手乱摇,连连说道:“孟德公,西蜀太平无事。下官此来,只是进献贡物。喏,贡单在此。”
    曹操听了便有气,看得出张松他在恶意回话。便接过清单一看,无非是些金银玉帛,珍宝古玩。放下清单,命手下当即到外面去验收入府。曹操想,既然西川太平无事,为何要捱到现在才来?就问:“尔主刘璋连年不贡,何也?”
    张松说:“因为路途艰难,贼寇窃发,不能通进。”
    曹操想,别来强词夺理了。若说蜀道难行,这还可以作为一条理由,可出了蜀道就是我的天下了,难道说光天化日之下,竟会有拦路抢截的人么?可见你官卑职小,在西川深居简出,对川外之事不闻不问。所以,到了皇城不知丞相有多大,敢当面语言冲撞。你家刘璋不纳贡物,却说是贼寇窃发,更是荒诞不经。曹操怒道:“尔此言差矣!老夫春夏读书,秋冬练武,扫清中原,有何盗贼?”
    从当时的年代来说,曹操的功绩当然最大:扫黄巾、战虎牢,剿袁术,灭袁绍,杀吕布,除刘表,直至辽东,中原安靖,这是任何一路诸侯都办不到的。不过,能占据中原大片土地,并不意味太平无事。曹操以此既成事实,要想压住张松。而张松他软硬不吃,对曹操的生平事迹早已了如指掌,知道是一位屈指可数的第一流人物。由于两人各自鄙视对方,所以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张松生性好胜,不畏强暴,口才十分伶俐,见曹操自我标榜,以势欺人,哪里肯退让半步。心想,你越是把自己捧得半天高,我就越是要把你贬低得分文不值。张松先是冷笑一声,然后说道:“孟德公果是英雄无敌。然而东有孙权,北有张鲁,西有刘备,至少者亦带甲数十万,各霸一方,终年干戈不息,并争天下,岂得会太平耶?如此大言不惭,自欺欺人,实是可发一笑!哈……”曹操料不着他会这么讥刺、挖苦,气得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暗想,我今天交了什么运气,一大清早来受你的窝囊气?你这种人倒是少见,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和我抬扛!曹操被张松这几句话气昏了头,一时又找不出词来回驳.以为丢尽了面子,心想,这种人伶牙俐齿,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犯不着和他多讲.免得在大堂上当着众人的面出丑,趁早回避算了。便对张松说:“尔不知礼仪,一味冲撞,何能朝堂面君?老夫看汝远来之情,身负使命,不见罪贵。汝可急急回去!”说罢,轻嗽一声,拂袖而起,转入后堂。文武纷纷退出。
    张松见曹操灰溜溜逃进内堂,暗暗好笑:曹操自以为势大滔天,功德无量,被我这一番说话,第一个回台就败下阵去。真是不堪一击。但是,我就这么回去吗?我出川时,张任不在西川。我若回去,张任必定班师,得知我去许昌求救,岂不要怀疑我另有打算?过去我画西川地理图,他也有所听闻,总想找我的岔子,可抓不住凭据。万一被他得知此信,我张松性命难保无虞。如今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图没献成,曹操又溜之大吉,文武也在退堂,这口怨气如何憋得住!张松冲着大堂口还没退尽的文武大声说:“吾川中无谄佞之人也。”
    这句话果真灵验,自会有人来抬他的牙慧,顿然有人停住脚步望着他。其中有一文人听得张松这般说话,大喝道:“汝川中不会谄佞,吾中原岂有谄佞者乎?”
    张松注目一看,此人脸如冠玉,唇若涂朱。单眉细眼,貌白神清。八尺身躯,年纪尚轻,却是神采飘逸,甚是风流。纱帽红袍,倒也是一个上大夫,可称年少得意,前程无量。张松想,以我“别驾”官的地位来同他相比,真个是望尘莫及,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但有志不在地位高低,曹操可算老奸巨猾,也不是我的对手。为人要自重,官虽小,志不短,不能低三下四。张松走上两步,施礼道:“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下官姓杨名修,字德祖。”
    张松知道此人博学能言,智识过人,是个舌辩之士。人称他是“智囊”,专为曹操出谋划策,便有心要为难他:心想,他年纪虽轻,官爵不小,让我在言语之中来掂掂他的斤两。便很有礼貌地客套道:“闻名已久,恨相见晚耳。大夫出言不俗,必有赐教。”
    杨修自恃其才,小觑天下之士。当时见张松言语讥讽,已忍耐多时,无法发作。忽见张松对自己很有礼貌,说话也很谦虚,心头之火稍退。心想,我随丞相多年,南征北伐,所到之处无数。但西川这个地方没有去过,而且很难攻取。倒不如打听一下蜀中的风土人情,了解一些名胜古迹。据说西川被人称作“天府之国”,山明水秀,国泰民丰,是个好地方。说话之间,显露些才华,让张松也可明白许都的文武不是好惹的,为丞相出一出气。想到这里,杨修也笑容可掬地邀请道:“张大夫,可能同往官厅中一叙,以解渴思?”
    这句话说到张松的心里去了。张松想,好极了!你是曹操的心腹,我就当了你的面骂曹操,让你传话进去,着着实实地气他一顿。这叫“打破水缸渗过去”。便回答道:“此言甚合吾意。”起身出大堂。
    两个人一个要想报复,一个却把人家当出气洞,都想在口舌上占点便宜。因此这回书就叫做“官厅难杨修”。杨修在前,张松在后,直往官厅而去。
    正是:好事多被口舌误,恶念常从心扉出。
    未知张松有何言语,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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