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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白助黑初会顿释重围 进雒城羕故发危言

    第二回 白助黑初会顿释重围 进雒城羕故发危言
    孔明见刘备潸然泪下,大惑不解:“主公何故伤心?”
    “军师有所不知,刘、龚二将已亡故的了……”
    孔明追问道:“怎样亡故的呢?”
    刘备就把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听得孔明大为叹惜,顿时默然无语,黯然伤神起来。为了这件不愉快的事,孔明已有心要与张飞论一下功过了。此话后谈。
    却说,张飞被五员川将围住,毫无喘息之机,打得汗流浃背,吼叫连连。心里在怨恨自己:为了想请老师迎接自己,今天反而要落个身败名裂了!哪知就在这危急万分之际,鹤顶龙驹飞到,赵云见战圈中的张飞被五个川将打得盔歪甲扯,露出一副从没见过的狼狈模样,心里又好笑又着急:不得了,倘若再晚来一步,阿憨就没命了!赵云一声长吼:“前边翼德三将军听了,常山赵云在此!”
    从早晨打到现在,张飞竭尽全力招架,从没指望过关厢上会派人来,即使指望也没有用,心如死灰,拼死抵抗。自觉已到生命的尽头,忽然听到赵云的声音,就像垂危的溺水者拉到了一根树干,顿然浑身长出了一股惊人的力气,张飞竟然又像早晨初战时那样勇猛,一面招架,一面声嘶力竭地喊道:“老赵啊老赵,老张杀得人困马乏,屁滚尿流,快助老张两臂之力!”
    赵云想,你张飞就是喜欢乱叫乱喊,说了人困马乏就可以了,还要露出这种狼狈相干什么呢?老实说,只有相助一臂之力,从没听说有“两臂之力”的呵。忙说道:“三将军,赵云来也--”
    实际上张飞这句“两臂之力”是有出典的,别人听不懂,赵云心里是有数的。第一次在长坂坡赵云胸藏阿斗,单枪匹马杀透重围,后面曹兵曹将一群群追来。逃到长坂桥前遇见张飞,便大叫道:“赵云救得小主在身……望将军助我一臂之力!”当时张飞放过赵云,朝蜂拥而至的曹军一声怒吼,由此便流传了张飞一声大吼拒水断桥,独挡百万曹军的佳话;第二次在浔阳江上追赶吴船,单身扁舟跳上大船,从孙夫人手中夺回阿斗,但无法离舟登岸。幸见张飞及时赶到,也是这般喊道:“赵云夺得小主在身,……望将军助我一臂之力!”别人呼救,张飞看作是自己的职责,唯有赵云二次呼救,张飞窃喜在心,每当想起便引以为荣,今日见了赵云,这“两臂之力”便脱口而出了。
    张任等人听到赵云的叫声大吃一惊,五将勒马收回家伙,又退后数步,要看一看来者到底长一个什么样的模样。故而张任一手撩雉尾,一手握金枪,朝来人注目面视。赵云浑身银装,白马银枪,身材矮小,面目俊秀,貌不惊人,想不到当年在百万曹营中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就是这么一个人!张任在惊叹之余,深知人不可貌相。暗忖道:赵云能赶到这儿,说明诸葛亮也来了,强兵压境,再与他们抗衡就好比以卵击石了,看来只有退守雒城为宜。想到这儿,圈马就走。
    赵云也看到人称枪祖宗的张任,见他浑身帅盔帅甲,雉尾高挑,显得十分英俊飘逸。忽又见他掉头而走,唯有靠自己这边的两个川将仍在呆呆地看着自己,一点也没觉察到张任已走,直扫过去,拦住了这两个川将。“嘈!大胆川将,赵云来也!”
    被赵云拦住的川将就是吴兰、雷铜,他们见了这个一无惊人之处的白袍将,猜想着是怎样在百万曹营中横冲直撞的,等到看见赵云已到自己的马前时,退路已被截住。二将似梦初醒,吴兰反应很快,不管三七二十一,举斧向赵云当顶砍下,“呔,赵云招斧!”
    赵云出枪还要快,称得上是迅似疾风,未等吴兰用足力气,银枪已点到了大斧之上,“黑脸尚敢抵抗!”就只轻轻地一挑,打了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大斧脱了双手掉在地上,再收回长枪单手一执,同时驱马向前,轻舒右臂,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腰带,一声断喝:“与我下马!”轻轻一提,将吴兰提离了雕鞍。
    一个照面就捉住了吴兰,张飞看得清清楚楚,见一旁的雷铜慌忙想夺路逃走,心想,刚才你们五个打我一个,神气活现,现在你想溜,没这么容易,看我来怎么收拾你,便拍马冲过去,“雷铜啊,老张再与你玩几下!”
    雷铜想,一对一和我玩是玩不过你的,但你已精疲力竭,我今天不怕你,但白袍将是生力军,我早晚要就擒,山穷水尽,只有拼一拼了。“黑脸张飞,若要与本将军玩几手,只管马前领死!”说罢,用足生平之力,举斧盖顶而下。
    张飞知道雷铜是个大力士,便运一运气,咬紧牙关,一声大吼,蛇矛迎了上去,“哎--黑脸当心了!”二兵相交,火星迸溅,大斧脱手。张飞暗自高兴:打到这个时候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一手执矛,一手便去拖住雷铜,要想把他拖下马来。但拖了几拖,就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嚯哟,雷铜啊,你这浮尸怎么这样重!”
    实际上张飞打了半天,体力已经消耗完了。雷铜也觉察到了,便抓住马鞍不让他拖下去。赵云见状大怒,便用枪尖抵着吴兰的脑袋喝道:“若要活命,速命其下马!”
    吴兰觉得就这样去死不值得,便对雷铜说:“雷将军不必如此,快下马吧!”
    雷铜这才松手,被张飞拖下马来。汉军上前将二员川将绑住在他们自己的马背上,带着他们的战马巨斧往涪关而去。
    张飞本想在军师面前摆个架子,现在反被赵云相救,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只好跟随赵云回去。
    却说赵云、张飞来到衙前下马,命手下看押二将,径直来到大堂,见过军师,禀明刚才与张任等五将交战,将吴兰、雷铜各擒其一而归,请军师发落。张飞因是水军都督,自顾坐于孔明一旁。
    此刻,吴兰和雷铜见孔明和颜悦色,且吩咐释绑,对上面一看,严颜和向宠成了刘备的座上嘉宾,武将班中的川将更是不计其数,便双膝下跪道:“我等愿降!”
    孔明收了吴兰、雷铜,便开始点卯。张飞趁机在帐上启口邀头功;谁知孔明面对着下跪的张飞却是一言不发。儿子张苞对张飞道:“老子哎,尔把儿子的台都坍尽了!”引得哄堂大笑。孔明责道:“三将军身为水军大都督,为何初得巴丘便进行杀戮,致使曹俊、马汉蒙冤而亡,此乃一罪也;罪二:乱石关苦肉计事无先议,独断专行,有失体恤下情,幸好毛、苟二将忠心汉室,不然岂非逼将哗变;罪三:公子走马取樊县非尔之能;兵抵闵江不安将士之心,出言不逊,致使刘辟、龚都枉自送命;罪四:夜渡闵江,又伤老将军之爱婿……至此,孔明敛色严词道:“来,去座!”手下待张飞起立,便抽去了座椅。
    张飞听孔明将自己的头功改了四条罪状,便横了心道:“嘿嘿,四大罪过……由尔发落便了!”
    孔明脸色严峻,一字一顿道:“依法斩首!”
    张飞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忙向刘备递了个眼色,要他出来打个圆场。但刘备是个知情者,知道孔明的目的是儆戒他一下,所以低着头并不插言。张飞看此情景,已明白了几分,立即向孔明深深一礼道:“军师啊,老张四大罪过理应斩首,死不足惜,只是辜负了老师多年教诲之心,望老师容情三分,老张决计将功赎罪,以报师恩。”
    其实,孔明岂肯任意杀戮!但他认为,作为主将犯了错误若不严加管束,有可能导致整个国家的倾危!所以要收敛一下张飞的骄矜之态。现在见张飞这般说,便道:“尔在荆州之时已有三过还未消,如今又犯四大过,七过并记,再恕尔一次,容尔戴罪立功。”
    张飞谢过罪,退出大堂,换下了帅盔帅甲后缴出令旗,便站到了武将班中。从今以后,他对孔明更加敬服,立下了无数战功。
    就在此时,手下报上大堂:“禀军师,川将张任领兵撤离大营,往雒城去了!”
    “退下。”孔明沉思片刻之后,“哪位将军愿往凤鸣山驻守大营?”
    魏延、苟安听了立即抢先道:“魏延愿往!”“苟安亦愿前往!”
    孔明一听,正中下怀。便命其二人领兵三千立即夺下空营。孔明此举虽是发令收拾凤鸣山大营,其实是欲思除却魏延、苟安。不料被张飞莽撞揭穿,魏延便向张飞求计。张飞就说,张任放弃大营这是因为自料无法阻挡汉军大队,退守雒城乃是出于无奈。但张任这个人是很会用兵的,临走一定会想尽办法在营中设下埋伏,要是你贸然冲进去,可能会有性命危险,如今只消如此如此,若有埋伏定叫他们自相残杀。魏延听了大喜,便与苟安领兵出后关,直奔凤鸣山大营。
    凤鸣山亘绵三十里,直通雒城。一条五马并行的大道把山岭一分为二,离涪关十五里处的左边山坡上就是川军扎下的大营。魏延和苟安带领三千弟兄到营前停下,命一千汉军先往营中去打探动静。这班弟兄出涪关时魏延向他们交代了入营的要求和方法,他们个个手执挡箭牌和钢刀,从前营小心翼翼冲进去,以防暗处有乱箭射来。可是,直摸到中军帐前并不见一兵一卒,帐中也毫无动静。只是在中军帐四周隐约可见一圈白灰痕迹,泥土新鲜,好似有人挖过。因为临行已有吩咐,故而万分注意,知是川军设下的陷马坑,便发一声喊:“不好唻,川军有埋伏啊……”
    这一阵喊招来了前营外的魏延和苟安,也招来了川将小兵。后营上吴懿、刘璝奉张任之命带领一千弟兄在暗中埋伏,希图临走挫一挫汉军的锐气。听到中军帐传来的一片喊声,连忙领兵杀出,恰好与魏、苟二人相遇于帐前,起手便战。这里汉军人众,将川军团团围住,渐渐向中军帐上逼去,好多川军连人带刀掉进了陷马坑,死伤无数。吴、刘二将见状不妙,知有防备,奋死拼杀,力解重围,逃出大营时身旁川军已所剩无几。
    魏延见川将逃出后营也不追赶,便占了大营,将川军尸首从泥坑中拖起来掘土埋葬,填平陷马坑,重新扎起营帐,营头上换下旗号,一切收拾完毕,命人往涪关复命。
    吴懿、刘璝一路逃住雒城。刘璝逃得快,回头不见汉军追来稍觉放心,却见吴懿面带忧愁,似有心事,便放慢战马等候。吴懿此时果然在犹豫彷徨,他见汉军来了这么多能人名士,文有诸葛亮、邓芝之流,武有张飞、赵云等辈,就连西蜀老前辈严颜都投顺了刘备,川中文武归降的不计其数,除了张任以外,从成都来的大将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吴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甚感西蜀难以长久,江山早晚要被刘备夺去,知已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看来谁也没有回天之力可使西川重振大业。吴懿心有所思,便说道:“刘将军,你我多年知交,相处甚厚。自去岁刘备到此,战乱纷争,刀戈不息,如今汉家水陆两路皆到,兵多将广,势不可挡,况兼西蜀有识之士尽皆相投,蜀将十去其七,都督兵退雒城,社稷倾危,江水难保,你我不如趁早掉马投奔刘备以成汉业,日后方有晋爵厚禄之图。刘将军意下如何?”
    刘璝从没想到要投顺刘备,尽管西川已将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但他一心要为西川尽忠,指望跟着张任能收复失地,把刘备赶出去。猛一听吴懿的话,大吃了一惊,恨得他咬牙切齿,怒目圆睁,说道:“吴懿,他人皆可弃蜀投汉,唯尔不可!想尔与二主公刘瑁有郎舅之亲,所受恩禄非薄,何故口出反言,忽生二心!倘不念多年莫逆之情,本将军刘璝决不放尔性命!”
    吴懿有个胞妹嫁给刘璋的弟弟刘瑁,此女长得美貌绝色,有“女中之王”美称,只可惜刘瑁无福,早早去世,使吴氏独守寡门。故而吴懿在川中颇有小名。总以为刘璝也和自己一样想法,所以直言不讳。谁知刘璝对他破口大骂,一点不留情面,心想,刘璝真不识时务,好言不听今后要吃大亏。要是在此与他交战,那凤鸣山汉军必定会赶来助战,但这样一来,张任不会甘休,肯定要命人到成都捉拿我的家眷,反而坏了大事。不如等到汉军攻伐雒城的时候再见机行事。想到这儿,吴懿大笑起来:“哈……”
    “吴将军缘何这般大笑?”
    “吴懿假意相试,刘将军竟然坚信不疑,岂不可笑么?吾主待我恩德非浅,此刻国难当头,理应驰骋疆场,报效家国,若然半途而废何以为人?如此看来,刘将军乃是西蜀的忠良,你我退进雒城助都督守关,何惧刘备哉!”
    刘璝听他说得铮铮有词,铿锵激昂,凭着这几年和他的知交,一点也不怀疑他别有用心,反而附和道:“是啊,有我家都督在,刘备休想过此雒城!”说罢,对吴懿欣慰地一笑,泼开马蹄向雒城而去。此话暂且不提。
    孔明得报魏延和苟安轻易取了凤鸣山大营,赶走了川军,心里稍有安慰,计杀魏、苟之心姑且搁起。目前最关键的是擒获、收服张任,这也是严颜的心愿,因为一收降张任,整个西川群龙无首,刘备就可以大刀阔斧地进入成都,根本无人阻挡得了。张任新败如惊弓之鸟,回进了雒城就不敢贸然出关了,再说今日是大除夕,也应该让蜀中百姓和汉军将士吃一顿安逸的年夜饭,故而不宜发兵。孔明召集所有的大将到大堂,叫他们命手下到后营领酒领菜,今晚君臣将士同乐。一声令下, 涪关外十数万汉军顿然鼎沸起来,入川以来,军师第一次下戒酒令,上下无不欢腾,层层叠叠的营帐内外,满是牵牛担酒、嬉笑取闹的小卒,络绎不绝,纷来沓至,……关厢中大堂上,除了魏、安二将外,君臣文武欢聚一堂,张灯结彩,巨蜡高烧,一朝贤良,满室耀辉,正是热火朝天,气象万千。建安十七年的这顿年夜饭是刘备一生中称得上是最香甜、最愉悦的,因为这一天是他开创基业的转折点,从今以后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同谁争夺一席之地,而是要夺取天下。他望着堂上这许多功臣爱卿,完全沉浸在一片深沉的、融洽的喜悦之中。大堂如此,凤鸣山大营孔明也没有忘记,早已命人送上丰盛酒肴。饮至三更过后,大多酒足菜饱,好多贪杯的大将已有几分醉意。此刻都已酒酣耳热,孔明当即传令休假十天。这个消息一传出,全军上下群情激奋,众舞雀跃。在这种紧张的战争年代里,长时期的长途跋涉,行军作战,备尝辛劳,历尽艰难,就是涪关的人也是提心吊胆了半年,日子也不好过,趁过年这个当口放假十天,正可以让将士得到体力上的调剂和休息,说明孔明这个当家人既能体察下情,又有忙里偷闲的魄力。当晚尽欢而散。虽说全军都放了假,照理孔明也可以宽松几时。但十天过后怎样捉张任使他归降是桩伤透脑筋的事情,因为张任这个人很会用兵,不会轻易上当,如何把他骗出雒城围困住,围困在什么地方,由哪些战将去围住他,用什么办法擒他,再由谁来捉他……一系列的问题使得孔明焦躁不安起来。因此一过大年初三,他就和刘备出涪关,车马并行往山套里去,进凤鸣山大营略事歇息便穿营而过,又向前去。行走不远,见那里是一片较为平坦的山谷,约有十来里围抱,离雒城已不远了。察看了一会,孔明似有所获,绕道来至涪关后面的金雁河浏览了一番,这才一起回进了涪关。
    却说张任自大除夕败退雒城,一直闷闷不乐,戒备森严。这个年对他来说好比是个关,终日惶惶想不出什么应敌良策。他一退进了雒城就向成都的刘璋报告了目前两军的形势,刘璋得知后大惊失色,意料不到形势会这样急转直下,大片蜀地沦陷,无数文武都投降了汉军,更想象不到三世元老严颜也背弃了自己,这使他诚惶诚恐,如坐针毡。幸喜张任仍然坚守雒城,这成了他保住西川的唯一指望和依托了。刘璋暗暗盘算道:要是张任变心,我这蜀主只有拱手相让了,反之就要下一点本钱稳住他的心,或许还能反败为胜。刘璋当即命儿子刘循启程去雒城,代父安抚守关军士之心。实际上刘璋与张任名以君臣之别,实有弟兄之情,自小一起长大,非同一般。今日刘璋命儿子到雒城去,一则作为不言明的人质,使张任一见刘循便想起往日之情,为西蜀尽忠,二则也可暗中监视张任的举动,及时制止不轨行为。真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刘璋居然也有这么一着。
    光阴如梭,转眼已过了十天。建安十八年正月十一,涪关钟鼓齐鸣,三声炮响,文左武右按班站列于大堂两侧,刘备上首坐定,少顷孔明从内堂走出:
    炎汉衰微黄巾起,董卓专权诸侯聚。
    孟德欺君藏祸心,平定西蜀奠汉基。
    一声痰嗽,居中坐定。新年初次升堂,个个都是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上前拜见了主公和军师。孔明把手一摆,示意众人退归两旁,遂说道:“亮领兵入川与主公会于涪关,初战已捷,如今张任盘踞雒城,必是拥兵自守。亮自度之:张任不擒,西蜀难平,已思得一计在此,堂上不论文臣武将,哪一位前往诱骗张任出城,其功非小!”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雒城骗出张任不是一般的大将可以做得到的,堂上这些人中没有几个有资格当此重任,所以孔明要讲一声不论文武,还要说明这次功劳是不小的,希望有能力的人踊跃接令。
    此言一出,堂上寂静,并无一人敢出班接令。大家都在度量自己,因为去诱骗张任并不须过人之勇,而是要靠过人之智,并能言善辩,急智多变,关键还要有一定的条件,万一诱骗不成,送了一条性命是小事,还有贻误大事的可能。所以大家都没有什么把握,不敢贸然接令。
    大堂之上,文武荟集,难道竟没一人敢去么?有的,此人一听就知道孔明冲着他来,他有别人所不具备的条件,智广谋深,口齿伶俐,非平庸之辈。他在看堂上有没有第二个人出来,所以并不急于接令。此刻,见大家神色茫然,故而闪出道:“军师在上,彭羕愿往。”
    轻轻松松说一声愿往,在大堂上来说就像晴空霹雳一样响亮,数十双眼睛刷地一下都落到了彭羕身上,见他神情自若,信心十足,都在心里说道,此令非他莫属!从半年多来的情况看来,大家对彭羕有一个良好的印象,大智大谋,把一座濒于倾危的涪关守住,使得孔明有时间赶来,造成西川局势的垂危,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干。
    孔明会意地笑了一笑:“若然永言前往,乃大汉之幸。”
    彭羕问道:“军师,诱出张任,功有恁大?”
    孔明一顿,没有意料到彭羕提出这个问题,俊目注视了他一番,思忖道:他守了半年多涪关,没得到多大好处,可能要向我讨功了,这倒没想过。便答道:“若然将张任诱出雒城,主公自有封赏。”
    “封吾何职啊?”
    孔明想,如今正是动荡之年,什么时候能够平定西蜀尚难预料,封官赐爵的事要看各人的功劳来定,现在还不能许愿,这要等到仗打完了,刘备成了天下才能封赏,你提这件事未免太早了些。倒要听听你要什么官职。便问:“永言欲居何职?”
    “益州太守足也!”
    益州就是西川的别称,益州太守相当于近代的四川省省长的职位。孔明听了也觉得心里一跳,一则此言太突然,二则这种封官许愿不是自己一个人说了可以算数的。尽管他功劳卓著,为挽救败局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但一切事情都是相辅相成的,并不是因为他的功绩而抹杀了别人的功绩。当然,骗取张任出关要花一点工夫,但是不走这条路同样可以平定西川,不过就是时间长一些罢了,怎么可以由他随心所欲呢,然而,孔明考虑到自从张松献图到现在,打了将近三年的仗,莫说子民百姓被这场历年的战争搞得人心惶惶,离乡背井,抛妻别子,田地荒芜,家园萧条,一派天灾人祸,就是从征将士也希望这种不休止的征伐早一些结束,极早平定西川,恢复农商,连刘备也殷切期待着早日挥师北伐,重兴汉室,一系列的事情正等待着去做……孔明想到这些,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拖延时间,况且彭羕也确是有用之才,便回头对刘备送去一个探询的目光,见刘备微点了一下头,就允道:“永言听了,若能如期诱出张任,主公便赐尔益州太守之职!”
    孔明此刻许了一个愿,结果平定了东川以后,刘备晋为汉中王,大封功臣时益州太守赏了老将严颜,由此彭羕怀恨于心,导致再次背弃刘备,原因就在于此。此乃后话。
    彭羕向刘备拱手道:“谢主公恩赐!”好像官职已经到手,连谢礼都预付了。
    孔明又问:“永言袭取雒城,计将安出?”
    彭羕指着上面:“彭羕效学管辂,凭借天时作生涯。”
    靠天吃饭,或者说靠天过日子,这是百姓的俗话。但从彭羕的嘴里说出来似乎不太恰当,这种人浑身是本领,何至于会到像百姓不靠天过不了日子的那种境地呢!然而孔明却对此心领神会,脸露微笑,抚掌道:“妙哉,此言甚合亮意。请问何日动身?”
    “即刻进城。”
    “几时归来?”
    彭羕不假思索,头一扬,“今日傍晚。”
    孔明相信他有这点能耐,绝不是说大话显露自己的才能。再唤一声:“胡班听令!”
    “军师,胡班在!”
    孔明从袖中取出锦囊一封,“命尔改扮马夫,随彭先生共进雒城,一切须知锦囊中自有安排。”
    “遵命。”胡班接过锦囊,退到彭羕身旁。
    “亮在此聆听佳音。”
    彭羕从从容容地拱手道:“军师,告退了,少顷再会!”
    一文一武出大堂,各自回去乔装。胡班来到下处,按锦囊中吩咐卸去甲胄,头戴阔边遮荫草帽,身穿青布单衫,内衬短袄,下身大脚管裤子,花布绕腿,一双草鞋。扎束停当,背插一根马鞭,到外边等候。彭羕回到府第,除下整洁袍帽,换上一件没领没袖、拖一爿挂一爿、肮脏褴褛的破衣,下套一条千穿百孔、贴一块补一块、污垢油亮的破裤,脚登一双无帮无跟、张着嘴、露着底的破靴,一手提葫芦,一手执蒲扇,打乱发髻,披头散发,俨然是一个曾经戏弄过庞统的疯子再现。这些东西抛撇容易,一时却很难觅到。彭羕知道以后还会有用处,所以一件都没有丢掉。今天穿上就是要让张任勾起回想,唤起对他的仇恨,从中就可以施计引他上钩。穿戴完毕,彭羕出门,见胡班牵着一匹白马在等候,便上了马背出涪关,往朝雒城而去。于路无事,三十里凤鸣坡大道直抵雒城前,见吊桥高扯,守卫严密,一面帅旗凌空招展。尽管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彭羕似乎觉得雒城的将士都有一种恐惧感,气象凄惨,好像就要大祸临头似的,远不如落凤坡射庞统时的气势。便向上呼道:“军士开门来,彭羕在此!”
    一听说彭羕在下边,好多士兵都从城上探出头来向下面张望,果不其然,正是那个装疯卖傻的彭羕。彭羕是川中本地人,过去几年常在这一带行乞,非但居民商贩和他厮熟,就是守城军士也不加阻拦,只要提到彭羕疯子的形象就会清楚地出现在眼前。但目前此人不是疯子,而是刘备的红人,他的出现使川军无不惊骇,谁也揣测不透他为何又穿起丐衣,为何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到这儿来,又想干些什么勾当。便大声喝问道:“疯子彭羕到此何干?”
    “速速开门,彭羕进城!”
    “进城干什么?”
    “欲见张任!”彭羕坦然道。
    张任和他是仇人,恨不能生啖其肉,如今送上门来,岂不是咄咄怪事?“彭羕啊,见我家大都督么?”
    “是啊,送个脑袋与他!”
    自从彭羕助刘备守住涪关以来,张任对他恨之入骨,梦寐以求要得到他的这颗脑袋,此时自来奉送,简直象在开玩笑一样,弄得川军反而不敢相信这是实话。不过看到他身后并没有大队人马护卫,而只有一个身材矮小的马夫,真的有点象活得不耐烦了,前来找死。便叫他在城外等候,转身往大堂去报信。
    雒城大堂内,张任正和小主人刘循叙话。刘循今年十九岁,奉父亲刘璋之命从成都赶来。年纪虽小,对当前的局势看得很清,知道西川这一大基业全仗张任一人来维持,自己到这儿的目的就是要使张任不忘父辈之谊,尽力抵挡刘备的人马。所以,言语之间十分恭敬,往往提及旧事以彰明刘璋昔日待他的恩德。一旁站着大将吴懿,去岁除夕归汉未遂颇觉郁闷,眼见西川人心散乱,家园沦丧,颇有大厦将倾之势,自料张任已无回天之力,好似一木难扶,归汉之心转切。吴懿之下就是刘璝和郤真二将,他们以为张任年纪轻,武艺高,有智谋,善用兵,有他在这儿,雒城就不会失,西川还有救,仍然对张任抱有很大的希望。站在另一边的是雒城太守费观,此人面相颇似刘备,故常有趣笑之语。张任对小主人刘循之言一一答诺,誓要守住雒城,收复失地,然而心里并没有多大指望,明白西川已经是病入膏肓,难以挽回,但作为一个主将,蜀主刘璋又将重任托付他,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反正是以身担报,除死方休。但他最不甘心的是造成西川一败涂地的竟是以前被革职的彭羕,要不是他……
    城关上的川军跑上大堂,“禀大都督,彭羕关前叫唤,求见都督!”
    想到他,他就到。张任咬牙切齿道:“彭羕,张任不将尔亲自斩首死不瞑目!”
    刘循见张任恨得脸色转青,问道:“莫非便是那个投降刘备的疯子么?”
    “正是。”
    刘循好像受了感染,亦然大怒道:“若然擒获此贼,定要千刀万剐,方出心头之恨!”
    张任问手下:“可知彭贼到此何事?”
    “报都督,彭羕言道送个脑袋与都督。”
    “啊--,”张任听了心头一气,因为当时曾说“斩尔之首,食尔之肉,方出心头之恨”,如今他助刘备保全了涪关,大半蜀地都被汉军夺去,正是他春风得意之时,况且他自知对西川是罪大恶极,我求之不得,他怎肯到此送死?张任手捋稚尾,咀嚼着这句话的涵意,摇了摇头,又问:“彭贼到此,可有上将跟随?”
    “只有一个身材矮小的马夫,而且手无寸铁。”
    越加奇怪了。既没有大将保护,为什么要来呢?“可见他身着何衣?”
    “丐衣葫芦,披头散发。”
    又是以前装疯时的模样,这使张任迷惑不解。尽管来意不明,毕竟是仇敌,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犯下了滔天之罪,如今自来送死,那就不能饶了他。“来,放这反贼进城!”
    手下退出,张任立即在大堂两侧伏下五十刀斧手,举手为号,欲将彭羕乱刀斩为肉泥。刘循亦然大称心愿,希望早日翦除这个害群之马。人人要杀彭羕,也有人为彭羕担忧的,那就是大将吴懿,他对彭羕到此的意图更是模糊不清,又作不了主去救他,只能干着急。
    手下回到城上,顿时平吊桥,开城门,将彭羕和胡班放了进来,然后押着他们到衙门口。彭羕丢鞭下马,吩咐胡班在此等候,不要离开。待彭羕一走,川军将胡班浑身上下搜查一遍,除了插在背上的一根马鞭外,分文全无。胡班把战马拴在衙门旁侧,装出一种百无聊赖的样子,在马旁走去踱来。
    大堂上的人等得着急,见彭羕一手提葫芦,一手摇破扇,踢里趿拉地朝这里走来。张任一见此状,蓦地怒火万丈。眼前破衣烂衫的疯子摇身一变成了衣冠楚楚的汉室大臣,半年前嘲笑自己的神态历历在目。张任正要举手下令,忽见将到大堂口的彭羕抛却葫芦和破扇,双手掩面痛哭起来,涕泪双下,好不凄惨!
    人人切齿的不速之客,忽然出其不意地嚎啕大哭,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弄得张任也不知所措。他强压了一下心头之火,一字一顿地厉声问道:“彭羕,既来送死,何必啼哭?”
    彭羕越加伤心地哭道:“彭羕非为别人,乃是哭的你张任耶!”
    不是哭自己,而是哭别人,强盗发善心。“呀呀呸!哭本督何来?”
    “哭尔死在目前尚且不知!”
    人还没死,已经有人哭上门来,真是触霉头触到家了。张任知道像彭羕这种人说的话总是有一点道理的,决不会轻易到仇人面前送命,尽管目前的处境于我不利,也不管你的话是怎样的危言耸听,我张任不是这么容易受人摆布的,就是去死,也要先杀了你这反贼痛痛快快地去死!便怒道:“本督尚有过半蜀地,足以抵挡刘备。想尔作恶多端,与西蜀为敌,本督一举手,一投足便可叫尔化作肉泥,此乃天意。正所谓死在目前了!”
    彭羕冷笑道:“张任啊,彭羕既来之,还惧怕一死么!量尔区区刀斧手能奈何我否?速命彼等下手便了。”说到这儿故意伸出头颈向大堂口走了几步。
    张任知道他是个亡命之徒,用死是吓不倒他的。尽管冤仇很深,但对于他的来意还没有弄清,不便马上动手,便向两旁一挥手:“与我回避了!”
    一声吩咐,五十个刀斧手纷纷退出。彭羕嗤笑一声,俯身拾起葫芦和破扇,从从容容地上了大堂到张任的面前,似笑非笑道:“嘿嘿,彭羕在此可有一席之地否?”
    张任见他神情自若,毫无恐惧之色,反而“挨上门,自掇凳”,居然还要坐着说话,心头之怒不由剧增起来。为了要探明彭羕到此来的目的,再则仇人一时也逃不出去,张任强忍着火气,命手下就在自己的对面安了一个座位,很不情愿地一挥手,示意彭羕坐下,心里却在打着主意:这家伙奸诈无常,诡计多端,来者不善,就看他说的是什么话,倘然于我不利,我就挥剑斩了他,以除后患。
    彭羕摇着破扇,摆着身躯,就在张任对面安然坐下,暗思道:一落我的圈套,益州太守我是做定了。彭羕颇感得意地注视了张任一眼,“彭羕今日到此,尔可知此乃莫大之功?”
    自有这种人明明干了不少坏事,却还厚颜无耻地为自己表功。张任一闻此言,顿时暴怒,拍案大骂道:“尔这反贼,背主泯良,引狼入室,罪恶累累,罄竹难书。纵然将尔碎尸万段亦难解本督之恨,亦难洗尔之罪,倒来虚邀大功。本督问尔功在何方?”
    彭羕看着被自己激怒的张任犹如一头鬃毛倒竖的雄狮,不由嘿然一笑,不缓不疾地说道:“若无彭羕,涪关定被水淹,刘备性命不保;若无彭羕,涪关岂能坚守半年之久不被尔等攻破;若无彭羕,孔明、张飞二路大军何以汇聚,若无彭羕……”
    你是刘备的心腹,为他立下了许多功劳,死心塌地与我作对,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竟然还在这里标榜,故意来气气我,看来你真有点活得不耐烦了,鬼使神差到这儿来找归宿了。想到这里,张任猛地起身,“哐--“抽出半口宝剑,制止住了彭羕的话,“刘备不灭,涪关难得;孔明、张飞入川,西蜀有累卵之危,皆是彭贼之罪孽,竟还妄言大功,岂非虚谬!正是死在目前尚然不知!”
    “如此说来,攻破涪关,除去刘备,西川便可太平无事,尔张任也能高枕无忧了么?”
    两军厮杀总是希望攻破城关收复失地,除去元凶,但达到了以上的目的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张任还从未认真考虑过,现在仔细想来,感到彭羕的问话的确令人深思,很值得推敲。因为刘备一死,关、张和诸葛亮决不会听之任之从此罢休,相反会率领荆襄九郡人马倾巢而出,变本加厉地为刘备复仇,西川必定会被这些丧失理智的人搅得鸡犬不宁,根本无法太平下来。张任对彭羕的这个问题无言以对,稍一迟疑便反问道:“事到如今,西蜀莫非安然无恙,四境安靖了么?”
    彭羕想,对呀,我就是要你提问,这样我就可以申述理由,为我半年来的行为解释清楚。“尔且听了,常言道,斩草不除根,逢春必发青,岂可因小失大?”
    到这个时候,张任方才听出些头绪来.但彭羕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还是模糊不清。张任渐渐地被彭羕的话所吸引,把斩杀之事暂且搁下,口气也平缓了许多,摆出一副追根刨底的架势,“如尔所言,涪关之中聚集着刘备的精兵猛将,龙骧虎步,叱咤风云,早晚必犯雒城,此又何解?”
    “彭羕到此不为别事,便是为此也。”
    张任反唇相讥:“半载用心之苦,一旦抛弃,岂不可惜!”
    彭羕敛容道:“若然彭羕属意于刘备,日后必定显达,何必又冒刀斧之危进得雒城?”
    张任似有所信:这家伙说得倒也有理,就说他身上这套破衣不知穿了多少年,照理投奔了新主谋个一官半职,平生之愿也能满足了,何必又舍弃官服而着破衣呢?说明他投奔刘备也是万不得已。如今觉得寄人篱下远不如过去那样自在逍遥,因此肯到此见我。要真是这样,残局尚有扭转的希望。张任便问:“彭羕既有刘备宠幸,今日到此则甚?”
    任何人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的时候,别人的话不可轻信,这是最容易上当的,就好比两个身怀绝技的高手狭路相逢,对方使出的招式吃不准是何家秘术、哪路拳脚,千万不可由人摆布,否则定然挫败,这所谓“拳打不识谓之杀”。彭羕见此刻的张任有猜疑、彷徨之色,愈加理直气壮,“若要彭羕道明来意,别无所求,送上清茗一盏,待我滋润咽喉方可开讲。”
    平时傲慢惯了的人,一旦遇上了比他更傲慢的人,他的盛气也就少了。张任竟然亲自为之斟茶,自觉有点莫名其妙地递了上去,见他刚呷了一口便又问道:“彭贼到此究属为何?”
    手上殷勤,嘴里仍在骂人。
    彭羕哂笑道:“山人特来纳首!”
    想不到他还是这样顽劣不羁,气得张任白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指着彭羕,“这……尔这反贼,竟敢戏弄本督,实是大胆!来,推出斩首!”
    彭羕面无惧色,泰然处之,不慌不忙地饮了几口茶,蒲扇轻摇,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彭羕一死,雒城难保,还有哪一个肯为西蜀借寿消灾呢?”
    明明在说斩首,一会儿又冒出了什么借寿消灾的话来,两旁手下正要下手把彭羕拖出去,张任又喝住:“慢来!彭贼,尔还有何说?”
    两人各又坐定,彭羕方才说:“可闻‘赵颜借寿’一事否?”
    “赵颜借寿”的事情非但当时家喻户晓,就是如今也在流传,每逢过年,苏州玄妙观、无锡崇安寺、上海城隍庙等处常有卖年画的,其中就有一幅“借寿”之画,上面画的是两个精神矍铄的白发长须老人在森林繁密的空隙处对坐弈棋,一左一右,聚精会神,中间棋盘后跪着一个年轻后生。这后生手托一漆盘,盘两旁各有一酒壶,两壶之间是一只黄蜡蜡的、热腾腾的肥鸡,看一眼就觉得喷香扑鼻,令人垂涎。这就是相传已久的“借寿”图,过年增寿,买一幅这样的图就象贴一张寿星图一样讨个吉利。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东汉末期,相传有个相家,姓管名辂,据说他的相术神乎其神,出神入化,一时颇有相名,人称神相,他说有灾,决不会太平;他说长寿,也不会短命,吉凶祸福,铁口如山。说的是有一天,管先生途经山东琅琊,见农田中有一年轻汉子在耕作,虽则农家后代,倒也长得秀气,只是眉字之间似露忧患,先生走近仔细一相,不觉摇头叹息,大有惋惜之情,便问姓名。那后生道,小人名叫赵颜,今年一十九岁。管辂又问,家中还有何人。赵颜说双亲在堂,膝下只我一人承欢,父母年皆六旬,劳力已丧,靠我养老。管先生关照他速速回家告别父母,一十九岁阳寿已到,晚了恐怕来不及了。后生将信将疑,不大以为然,便请教大名,那人便以实相告。赵颜弃了农具奔回家中,扑倒双亲膝下嚎啕大哭起来,二老见他这般悲惨,正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忙问缘故,赵颜告以详情,二老闻之大笑,说道儿啊,你真是太不懂事了,刚刚一十九的人,又无疾病,哪会猝然就死呢,你的双亲活了六十岁尚且健在,还能活几年呢!不知是哪个吃饭没事干的在嚼舌,急得吾儿这般模样。赵颜道,那是一个相家,自称管辂。老人听说是管辂来给自己儿子相的面,二老顿然急得老泪纵横。过去的老人对相卜之类是最相信的,尤其管辂当时名闻四海,百姓就把他当作神仙一样崇拜。二老不分情由,拉起儿子就跑出屋门,顺着儿子所指的方向追赶而去。幸得时间不长,人还未走远,二老一少跌跌撞撞赶上了管辂,一齐跪倒在先生面前,恳求神相救命。管辂甩了一下宽袖说,我只知相法,相出荣华富贵、生死吉凶,却不能教人消灾避难、延年益寿,只有等死。急得二老连连叩头道,先生既能预卜生死,必有相救之法,一旦吾儿不幸,我等二人年老无靠,定然与他同赴黄泉,一命关三命,先生行个方便吧!说罢又是叩拜不已。先生被求不过,生了慈悲之心,十分爱怜地说,不是我不肯救你们,这是天机,不可轻易泄露。如今知道你们老少三人相依为命,是本份善良之辈,我就破一次例,今夜煮熟一只鸡,端正两壶酒,来早天色尚在朦胧之时赶到此间山下,那里有二仙对弈。南边一个身穿红袍,长的是红脸,颔下是红须,他是南斗,主生;北边一个身穿白袍,长的是白脸,颔下是白须,他是北斗,主死。上前轻轻跪下,不须开口,切莫有所惊扰二仙,将酒肴托着,要耐心等待,倘然二仙吃了,便可求寿。切记,二仙之前不可说我所为。说罢,拂袖扬长而去。二老听说儿子有救,朝着管辂的背影叩拜不止,直到消失,这才带着儿子回家,按着先生的话宰鸡沾酒,折腾了大半夜,约摸将近天晓,吩咐儿子装盘上路。赵颜披晨曦,沐朝露出村赶到山前,趁着忽明忽灭的天光隐约可见大树下有二老对坐,料着便是南、北二仙,蹑手蹑足地走到跟前跪下,和盘托至头顶,等候二仙饮用。却说二仙惯常饮的是琼浆玉液,几曾饮过这等村醪佳酿,一夜酣战已觉腹中饥饿,正欲呼唤童儿,忽儿闻得这等酒香肉香,喜不自胜,只当是童儿备下,各执一壶在手便喝,只觉清香沁肺,甘美可口,连称好酒。二仙边弈边饮,一会又各将盘中肥鸡撕下一腿,这一只肥鸡煮了一夜,既酥又嫩,肥而不腻,酥而不烂,吃得二仙津津有味,精神倍长。没等天亮,盘中之物饮用殆尽。赵颜这才放下漆盘高叫一声:“求寿!”二仙料不到身旁有凡人,猝不及防,都吓了一跳--这就叫“仙人跳”--一看,却是个年轻后生,知道今日吃了一顿白食,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忙问这后生的来历,赵颜便将前因后果一一叙明。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白食总不能不为人家办点事,二仙各自从袖中取出生死薄来,翻到了中国山东这个地方,见琅琊山前的一个庄上果然有一个是十九年前生的男孩,注定还有三天必死,所述与生死薄相符,这下二仙为难了:人有生必有死,寿有增必有减,要是给赵颜添了寿,给谁减寿呢?二仙一合计,便在死簿赵颜的名下把一十九改成了九十九岁。仙人手头宽,气魄大,一增就增了八十岁,白吃了一顿酒就有点昏头,也会滥用职权的。可见天上人间都是同出一辙,吃了用了人家的都会或多或少地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来。所以说,“白食”还是不吃为妙,为“仙”为“官”还是清廉一点好。二仙遂对赵颜说,为感一食之德,添尔八十之寿。是何人教尔到这儿来的?赵颜情知隐瞒不住,只得实说。二仙相视一笑,意思是说:“管辂害了我们的清名,使我们一旦成了贪仙、馋仙,惭愧!”二仙自愧失职,只得化作一阵清风而去,顿时天色大亮。
    这是一段迷信相法的人为管辂编造出来的佳话,但在后汉期间相术盛行,信者多,疑者少。当然,张任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但对彭羕讲的话也是信疑参半,故而答道:“‘赵颜借寿’,本督早知,却与吾何益?”
    “彭羕素谙天文,必有益于尔。”
    “本督聆听,容尔讲来。”
    “张任可知阳寿有借必有减否?”
    张任想,只有“赵颜借寿”的传说,未尝听到减寿的故事,看来你要造一段“减寿”的事迹出来,倒要听一听。答道:“本督只知有借寿,未闻减寿怎样。”
    彭羕呷了口茶,缓缓地站起身来,在大堂上来回走动,煞有介事地说:“山人自幼得一异人相授,非但天文精熟,相法亦有神名……”
    张任插言道:“彭羕休要夸口,素知尔略通天文,几曾知尔善相呢?”
    “山人不仅善相,还能减人阳寿。”
    张任已摸到了彭羕的来意与自己无妨,却又想知道他具体做些什么,便满不在乎地说:“尔有减阳之术,与本将却是无干。”
    彭羕想,好,他在探我的口气了,这下可叫他上钩了。便假作生气道:“怎说无干,彭羕到此便是助尔收复西蜀失地,除贼安民!”
    张任笑道:“哈哈,彭羕休要诓我,卖主求荣之人,岂有报国尽忠之心!”
    彭羕肃然道:“彭羕并非真心助敌,其中还有道理,此心唯天可表。”
    张任怒道:“尔有何理且说与我听,倘然无情无理,本督军法无情!”
    “当初刘备入川之时,彭羕已知其有夺川之志,然我久遭世人鄙视,虽有效忠之心,却无报国之门。直待庞统身死落凤坡,料刘备难以持久,必得善于用兵之人方可稳住涪关,彭羕遂弃俗从军,助其坚守。特命手下去荆州投书告急,诱孔明等人亲自入川,虽说蜀道阻塞难行,尽可耗其精力,令刘备君臣等聚齐涪关。如今彭羕便可施术,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张任疑惑道:“果然如此么?”
    彭羕继续说:“你我曾有旧隙,削我官职,诬我叛逆,彭羕忍辱含屈,料道自有公论。如今助尔复国,便可一洗沉冤,扬眉吐气了。张任啊,昔日专横跋扈,任人唯亲,恣意加害于人,此时宁无愧乎?”说着,一把破扇直指向张任的面门,趁此机会骂他一顿。
    张任自退进雒城以来,的确没有破敌之策,等待着孔明发兵来攻打,完全处于被动的境地,自恨无回天之力。现在被彭羕这种似真似假的一番话说得动起心来,糊里糊涂感到他的话很有道理,暗地责备自己过去有点过份。觉得挽回败局还大有希望,根本不在乎被他当面羞辱,追问道:“彭羕,复国之策何在?”
    “彭羕欲在城中赁一大宅,宅内筑一高台,台上扎下数个草人,便是刘备、孔明、张飞、赵云、严颜等汉家文武,然后登台作法,上达天庭,减彼等阳寿。依我之法,七日之后便见分晓,刘备等人尽皆难免一死,余者便是乌合之众,一旦群龙无首,汉军必定溃不成军,涪关唾手可得。各处降将便能反正,失地复得。纵然关羽胆敢入川,也难逃此运,自此西蜀便可安宁。请问,彭羕之言然否?”
    穷途末路的张任尽管平日精明干练,小心谨慎,如今一筹莫展,开始病急乱投医了,他根本不把彭羕的话来仔细琢磨一下,只知道彭羕在西川确实是以熟知天文为名,而会不会相术、谁人传授却毫不细究,相信世上的人总是怕死的,绝不会向仇人白白地送上一条命。张任自感彭羕的话有益于他,所以对彭羕的动机毫无察觉。便点头应道:“若然此法成功,本督赦尔无罪,主公之前定然竭力保举!”
    彭羕踱到张任面前倏然停下,轻蔑地问道:“此事若成,尔欲保吾何职?”
    得着风就扯篷,张任还没有来得及想,思量道:要是这些人都被他减寿而死,这是个了不起的功勋,称得上是个救世英雄,但这么大的功劳抵得上做什么样的官却无法度量,这要刘璋亲自作主,不如听听他的意思,事成之后再可拟定。“彭羕,尔欲屈就何职只管讲来,待本督禀复主公。”
    彭羕想,孔明那里的“益州太守”是绝对靠得住的,对你张任也要讨个高价,因为价目愈高,你张任就愈觉得相法的可行性、真实性,就好象大多数人共有的特性一样,越难得到的东西就越想得到。故而答道:“彭羕之功,不在益州太守之下。张任以为当否?”
    要价真不低,一开口就要益州太守。不过张任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充分看清了彭羕这个人物在西川是举足轻重的,要是能够达到目的,给他个益州太守并不算大,反正仍在自己的手下,到时还可以更变。便在令架上抽出一支令箭付与彭羕,“本督付尔将令一支,七日之后大功告成,本督奏请主公保举尔做益州太守。”
    彭羕接令在手,又说道:“张任,筑台减寿非同寻常,请下一将令: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彭羕宅所,冒渎神灵难望成功!”见张任点头,彭羕这才将令箭放入袖中。
    张任又拔令在手,“哪位前往寻找空宅,随彭羕调停?”
    一旁踏出吴懿,“都督,小将近闻西街之上空关几所大宅,足可筑台行事。此事由小将代办便了。”说着,接了将令,招呼一声彭羕,待彭羕向张任告退后,二人出了大堂往外行去。吴懿关照他在衙前稍等片刻,找到房子立刻来告知,自己拽开大步出了衙门。彭羕缓缓行到衙门口,晃动了一下手中的将令,向胡班示意大事将成。墙门间走出看门的衙役,见彭羕手捧将令,不敢怠慢,忙将他迎入墙门,让坐送茶,嘘寒问暖,百般殷勤。时近中昼,有一川军从外飞奔而至,报说吴将军已将房廊找到,特来引领前去。彭羕起身出门,提葫芦,摇破扇,趿着鞋子大模大样地随那小卒而去。至西街一条僻静小巷内,果然见一处大宅,楼宇高耸,门面宽畅,大门开得笔直,干干净净,呼吸之间尚可嗅到尘土气息,显然刚刚扫洒过。彭羕吩咐川军回去,命胡班拴住马匹,然后一起往里面去。走到第二进,见中门虚掩着,正要伸手去推,突然门洞大开,里面蹿出一人,一道寒光直射彭羕当顶。彭羕没料到这儿会有人偷袭暗害自己,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本能地朝旁边一侧,一旁的胡班眼明手快,迅疾将彭羕一推,同时飞起一腿,不偏不倚踢中了刺客的手腕,踢飞了宝剑,然后跃上一步,扭住了这个刺客。彭羕跄踉数步站稳了身体,定眼一看,不觉放声笑了起来:“误会了,都是自家弟兄!”所刺者是何人也?原是蜀将吴懿。当时彭羕与张任的话他都听在耳里,对彭羕恨之入骨,便借口为他找房子,把他骗到这儿,打算一剑将他丁结。可没料到这个貌不惊人的马夫竟是这样身手不凡,猜测他也是个高手。彭羕一挥破扇示意胡班放了手,含笑走到吴懿面前说:“受惊了。山人特此一为张任,二为将军。”吴懿不明白他的意思,彭羕说,“刚才与张任对话时,见将军时有笑容,时有怒色,领我出衙时目露凶光,我已明白将军之心,早有归顺皇叔之意,今日有吴将军暗中相助,彭羕所行之事必定完美无缺,万无一失。”吴懿疑惑道:“先生果真能筑台减寿之术么?”彭羕一笑答道:“哈哈,将军中我计了。世上之人哪来此等本领,‘赵颜借寿’谁人见过,此乃一时传闻而已。如今张任已是一筹莫展,彭羕正可以此计策哄骗于他。将军既有此心,还望相助一二。”吴懿当即问道:“有何吩咐?”彭羕便说道:“山人今日便要出城回去,来日若然汉军前来讨战,将军须斩去刘璝,擒获刘循,然后出城归汉,助孔明军师共擒张任。将军愿否?”吴懿这才明白了彭羕此番进雒城来的目的,便欣然应诺。彭羕又关照他马上给胡班准备一天的干粮和水,传言张任七天之内不得有人到此扰乱。--其实不需七天,一到明天事情就成功了--吴懿点头而去。有顷,干粮和热水都已齐备,方才回衙去销差。张任听说一切安排皆已妥贴,稍觉宽心。但毕竟觉得筑台之事不怎么踏实,能否奏效尚难预料,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用彭羕之策还有什么良谋呢?此刻的张任就象一个输红了眼又不甘认输的赌徒一样,想入非非,把全部血本都押了上去,真个是孤注一掷,想从彭羕身上捞回本钱,所以对彭羕提出的要求没加什么考虑就默许了。
    西街上的空宅中,彭羕把所要注意的事项向胡班叮嘱了一番,看看天色将晚,便道:“彭羕回归涪关去了,小心在意,切莫误事。”胡班因锦囊上写明叫他次日酉时即黄昏时分出城,所以不能同行,便将彭羕送出大门,见他上马而去,回身紧闭大门,单身独人,无所事事,将就着吴懿送来的热水和干粮吃饱喝足,倒头便睡。
    却说彭羕以前装疯卖傻,常在此地兜游乞食,故而路径非常熟悉,了如指掌。此刻出了大门,不须问讯,穿小巷,过大街,专拣僻静道路,以免引起张任的注意。片刻已到前关。守关川军见城内一匹白马翩然而至,马上之人就是清晨到此的彭羕,正要上前询问,彭羕早从衣袖之中出示了一支赫然耀目的将令,耀武扬威地说道:“弟兄们,彭羕此番入关救都督之燃眉之急,解西蜀之倒悬之危,如今奉都督之命暂出城关,片刻便回,不必通报,并要严守秘密,切莫泄露消息!”川军见他手上有令,说话又是这样神气活现,进来两个人,只出去一个人,看来是有要事,便不加阻拦,收去了令箭,打算等他回来再交回,开了城关,让过了一旁。
    彭羕出了雒城扬鞭催急急赶路,回到涪关时天色已黑,先到宅第换装更衣,取了孔明的令箭径朝大堂而来。计取雒城是关键的一仗,所以大堂上灯明烛亮,君臣都在等候雒城的消息,从天亮等到天黑,不闻音息,文武都有些焦急,担心节外生枝。只有孔明最安心,端坐中央,双目微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面前的虎案上两支又粗又大的红烛照着他的清秀脸庞显得很有风采,他不时地睁开眼睛看一下案上刚刚写完的两大叠大红锦囊,在摇曳的烛光下熠熠有光,然后轻摇几下羽扇,闭目养神……
    就在此时,堂口传来笑声:“哈……益州太守来也!”
    正是彭羕!众人的眼光都投掷到他的脸上,看他这副神态可以料定事情已经成功了,个个喜形于色,堂上虽然还是肃静无声,可气氛已经截然不同了。
    “军师,彭羕不辱使命,尽行齐备,特来缴令!”很有点趾高气扬。
    孔明微微一笑,淡淡地说:“有劳先生。”便收回了将令。
    彭羕退下。
    沉默了一回,孔明一手从令架上抽出一支令箭,一手在虎案上拿了一封锦囊,抖擞了一下精神,突然两眼炯炯生光,双颊奕奕生采,与前番发令时的神色大不相同。正是:
    不惜雄略沽名誉,无吝美爵钓计谋。
    欲知下情,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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