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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淑英的轿子先进了高公馆。她第一个在大厅里下轿,刚跨进拐门,就遇见觉英带着四房的两个兄弟觉群、觉世和一个妹妹淑芬迎面跑来。觉英看见姐姐从外面进来,觉得奇怪,便站住惊讶地望着她,一面好奇地追问道:“姐姐,你到哪儿去了来?”淑英把眉头微微一皱,脸一红,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到哪儿去。”觉英不相信,疑惑地看了淑英一眼。淑英不再理他,举步往里面走去。外面大厅上几乘轿子一齐停下来,琴和淑华、淑贞姊妹鱼贯地进了拐门。
    觉英看见她们便惊喜地问道:“琴姐,你们今天到哪儿去?”琴还没有答话,淑华抢着答道:“你管我们到哪儿去!”她很兴奋,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她说了便跟着琴往里面走,但是觉英三弟兄追了上去。
    “三姐,你们到哪儿去了来?我也要去!”觉群、觉世两人缠着淑华在盘问。
    “我们又不是出去耍,有什么去头!”淑华厌烦地挣脱了他们的手。
    “对,你们偷偷到外头去耍,我要告你们。姐姐、三姐、四妹、还有琴——”觉英威胁地在旁边说,他说到“琴”字忽然闭了嘴偷偷地把琴看一眼。他换了一句话:“琴姐,姑妈也来了。”淑贞听见觉英的话马上变了脸色,畏怯地偎着琴。淑华略略生了气,但是仍然安静地昂头答道:“好,你去告去,我不怕!”觉群得意地摆着头,大声说:“你不怕,我就去告!”“好,你去告!”觉英笑着鼓动觉群说。
    “你不在书房读书,我也要告你们!”淑华报复地说。
    “三姐,你不要得意,我们放学了,”觉英笑答道。
    “我不信!”淑华又说。
    “你不信,你去问龙先生!”觉英故意激她。
    “四弟!”淑英再也不能忍耐,便责备地唤了一声,又用嫌厌的眼光看了觉英一眼。觉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你说姑妈来了,在哪儿?”琴高兴地问道。觉英正要答话,却被一阵“唔唔”的声音打岔了。这声音是从觉新的房里送出来的。
    “你们听,海儿又在扯风……”觉世的小面孔上忽然现出了严肃的表情,他低声说。他只说了半句,以下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怎么海儿又发病了?”琴焦虑地自语道,她的脸上立刻起了一片愁云。她看见淑英一个人先往过道那面走了,就同淑华、淑贞姊妹也转进过道中去。
    她们进了觉新的寝室,正遇着绮霞捧了刚刚拣回来的药急急地走出来。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熟习的面孔,但她们也没有心肠去一一辨认。人们走进走出,有的在唤女佣或丫头,有的在低声叹气。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张氏刚要走出房去,遇着琴的焦虑的眼光,也不说话,只是忧郁地对着琴摇摇头。她看见了淑英,也只是温和地看了淑英一眼,就默默地走出去了。翠环跟在张氏后面,她看见淑英却露出喜色,欣慰地轻轻唤了一声“二小姐”。淑英点了点头,低声问:“医生来过没有?”“罗敬亭和王云伯都来看过了。说是不要紧,可是看起来很怕人,”翠环低声答道。
    琴走到床前去。觉新红着脸,满头都是汗珠,站在床前,时而望着躺在床上的海臣,时而掉头茫然地看众人。海臣的脸比前一天消瘦多了。这个孩子半昏迷地躺在那里,眼睛露开一点缝,嘴也微微地张开。他不时发出“唔唔”的声音,那时手和脚便跟着搐动一下。声音一停止,这个孩子就像迷沉沉地睡去了一样。他不认识人,也不再看人,连转动眼珠的事也成为不可能了。周氏坐在床沿上,俯下头看海臣。琴的母亲张太太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望着海臣的黄瘦的病脸。何嫂跪在床前踏脚凳上,俯下头低声唤着:“孙少爷。”“药,怎么还没有把药熬好?药,快点!”觉新忽然掉头往四面看,疯狂似地叫起来,额上的汗珠直往下面滚。
    “张嫂,你到厨房去催一声,喊绮霞把药马上端来,”周氏温和地吩咐张嫂道。张嫂答应一声,急急地走出去了。张太太关心地注视着觉新的脸,劝了一句:“明轩,你也该宽宽心,不要着急。”“姑妈,”觉新只说了两个字,就不作声了。
    琴招呼了她的母亲,又同情地唤了一声:“大表哥。”觉新痛苦地看了琴一眼,不等琴说话,忽然绝望地摊开手对琴说:“姑妈,琴妹,你们说我现在怎么办?”他的眼睛大大地睁开。
    琴心里也很难过,但是她只得装出平静的样子安慰觉新道:“大表哥,你不要着急,我看吃一两付药就会好的。医生怎样说?”“王云伯说不要紧。罗敬亭却说要吃了他这付药才知分晓。我看是不大要紧的,”周氏插嘴说。
    “昨天下午已经好了。怎么好好的今天又翻①了?”陈姨太和沈氏一起从外面进来,陈姨太听见周氏的话便诧异地问道。
    琴闻到陈姨太带进来的那股浓香,不觉皱了皱眉头。张太太唤了琴过去,在她的耳边嘱咐了几句话。淑华憎厌地看了陈姨太一眼。觉新却毫不迟疑地答道:“昨天扯风,吃了保赤散,后来又吃了王云伯的药已经好了。不过膀子有点不方便。晚上我同何嫂好好地照料他睡了。今早晨起来还是好好的。下午睡醒午觉后他忽然发烧,随后就抱着头,哭喊'痛啊!''痛啊!'喊个不祝我叫他不要哭,他很乖,听我的话就不哭了。不过看他那种痛苦的样子,可知他头痛仍然没有停止,后来过了一阵就成了这个样子……”觉新说着泪珠一颗一颗地从眼角滚下来,他还要说下去,但是张嫂和绮霞一个提着药罐一个捧了碗进来了。他便走到桌子前面看着张嫂把药倾在碗里,不转睛地望着药碗里冒出的热气。海臣的叫声暂时停止了。房里只有陈姨太和沈氏在低声谈话。
    “可以吃了罢?递给我。”周氏忽然抬起头望着觉新轻轻地说。
    觉新迟疑一下,后来才答道:“还有点烫,不过也吃得了。”他伸手去拿药碗。
    “让我来端,”何嫂连忙站起来低声说。她上前一步,把药碗从觉新的手里接过来,依旧回到床前,跪在踏脚凳上。何嫂端着碗。周氏拿起碗里那把小银匙。何嫂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搬开海臣的小嘴。周氏先把药汁尝了尝,觉得不烫了,才细小银匙慢慢地送进海臣的口里。
    觉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视这个动作。每一小匙的药汁就像进了他自己的胃里似的。他比谁都激动。汗珠仍旧布满在他的额上。海臣安静地吞了半碗药。觉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后来药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里响着,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够了。”周氏便停止喂药,把银匙仍旧放在碗里,用手帕给海臣揩了嘴唇。何嫂又站起来把碗放到桌上去。
    众人都不作声,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在海臣的脸上。空气十分沉闷。海臣也仿佛沉沉地睡去了。
    忽然外面房间的地板响动起来,觉群和觉世带跑带嚷地走进房里来。淑华站在近门外,看见这两个孩子,便厌烦地低声责斥道:“不要闹,快出去!”觉群把嘴一扁,正要跟淑华争论。海臣忽然在床上惊醒了,把小手按着头,半昏迷地哭叫一声,接着他的身子起了一阵剧烈的痉挛。
    众人的眼光又被这可怖的景象吸引了去。没有人再注意到觉群和觉世。这两个孩子也受了惊,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微微张开嘴吐气。
    海臣的口里接连地吐出可怕的声音。这一次的痉挛显得更加可怕。他的头不住地往后仰,脚也不断地往后面伸,胸部却愈加向前挺出,渐渐地把全个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这痛苦的挣扎使得那个平日活泼的小孩完全失了人形。
    “海儿!”“孙少爷!”众人惊惶地悲声唤起来。但是海臣一点也听不见。他只顾把他的身子折成可怕的形状,脸部的痛苦的表情,不能制止的一下一下的痉挛,把每个在旁边看见的人的心都搅乱了。觉新起先绝望地叫着:“叫我怎样办?”后来却捧住脸哭了。
    泪水从每个人的眼里淌出来。淑华用手帕揩了眼睛,看见觉群、觉世两弟兄惊呆了似地站在旁边,便抱怨地对他们说:“还不快走!”觉群和觉世果然拔步往外面跑了。
    琴看见觉新哭得伤心,便轻轻地走近他的身边,劝道:“大表哥,不要哭。单是哭,也没有用。要想个办法才好。”“琴妹,你看我还有什么办法?我活不下去了!”觉新呜咽地答道。
    琴听见觉新的话,心里也像被什么东西抓痛了。她失了主意,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房里有人进来,又有人出去。大家都是手足无所措地动着或者旁观着,丝毫不能够帮忙减轻那个病孩子的痛苦。
    “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要紧啊,”琴悲声向觉新说了这一句。
    觉新不曾说什么。众人依旧没有办法地忙乱着。然而房里的空气渐渐地改变了。海臣在这一阵猛烈的发作以后,终于落进了死一般的沉睡里面。过了一些沉闷的时刻。觉新已经止了泪,正在用手帕揩脸颊和嘴唇。
    坐在床沿上的周氏忽然站起来,轻轻地移动脚步,低声对觉新说:“现在让他好好地睡一会儿罢。你也累够了。你去歇一会儿也好。”“我不累,”觉新茫然地答道,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大表哥,我们出去走走,”琴忽然提议说。
    觉新沉吟半晌,没精打采地答道:“你们先去,我就来。”这时陈姨太和沈氏已经出去了。王氏来坐了片刻也就走了。张太太还留在房里,她也劝道:“明轩,你出去走走罢。你身体素来不好,多操了心,万一你自己病倒了,这怎么好?”觉新还未答话,周氏接口对他说:“你就去走走罢,姑妈的话很在理。你只管放心去。有我在这儿照应。海儿的事情你交给我好了。”“琴儿,你陪你大表哥出去走走罢,”张太太还怕觉新不肯出去,又吩咐琴道。
    觉新不再说什么。他回头看了看沉睡的海臣,低声叹了一口气,便跟着琴和淑英、淑华诸人走出房去。
    他们走出过道,进了天井。大家都不说话。觉新本来埋头走着,这时忽然抬起头自语似地说:“今晚上要是再不好,我就请西医。”“对罗,请西医倒不错。我看请西医来一定有办法,”琴赞成道。
    “不过爹总说西医治内箔…”淑英嗫嚅地说。觉新不等她把话说完,忽然变了脸色,声音战抖地对琴说:“琴妹,你说海儿的病该不要紧罢。”琴惊讶地看觉新一眼,安慰地说:“大表哥,你不要着急,我看这病不要紧,过一两天就会好的。”“我怕。你不晓得,我怕得很。我怕珏会把他带走的。我对不起珏。珏现在要来惩罚我。二妹,你说是不是?”觉新一面跟着她们在天井里闲走,一面声泪俱下地说话。他激动得厉害,差不多失掉常态了。
    “大哥,你不要这样想。海儿明天就会好起来,大嫂会在冥冥中保护他,”淑英同情地说。
    觉新说了一句:“但愿如你所说。”他忽然抑制不住一阵感情的爆发,从口里迸出一句带泪的话:“万一海儿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琴皱皱眉,把头低下来,她心里也很难过,但极力做出温和的声音说:“大表哥,你放心,不会有那样的事情。”“我看海儿明天就会好起来的,”淑华插嘴说。
    这时绮霞走来说:“大少爷,三小姐,请吃饭去。”她又问:“琴小姐,你在我们这儿吃饭好吗?”“不,琴小姐说好在我们那儿吃饭,”淑英抢着代琴回答了。
    “绮霞,我不吃。你请太太、姑太太她们吃罢,”觉新神气沮丧地说。
    “姑太太在三太太那儿吃饭。太太说不想吃,二少爷又没有回来。琴小姐不来吃,就只有大少爷同三小姐两个人,”绮霞一面说,一面望着觉新等候他的决定。
    “那么,三妹,你一个人去吃罢,”觉新看看淑华说。
    “你不吃,我也不吃,一个人吃饭真没有意思,”淑华爽快地答道。
    “大表哥,你今天太累了,吃点饭也好。我陪你去吃,”琴关心地对觉新说,过后她又掉头去看淑英,暗示地说:“二表妹,你也来,我们一块儿吃。”“也好,大哥,我们陪你吃,”淑英说。
    淑华听见她们这样说,不觉高兴起来,连忙吩咐绮霞道:“绮霞,你快去开饭,琴小姐、二小姐都在我们这儿吃。你到后面去告诉翠环一声。”绮霞欢喜地答应一声,就匆匆地走开了。
    觉新感激地望着琴和淑英,过了片刻才叹一口气,勉强说了一句:“好,我们去罢。”他们走进左上房。饭厅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菜饭碗筷。他们每个人坐了一方。黄妈站在旁边伺候他们。
    淑华吃得快,动筷也比较勤。她还跟淑英、琴两人谈话。
    觉新一个人沉默着。他端了碗又放下去,挟了一筷子菜,放在口里细嚼,一面在想别的事情。
    “西医……我看只有西医……”觉新喃喃地自语道,他忘记他在吃饭,也忘了桌上还有别的人。
    “大表哥,你怎么不吃饭?”琴仿佛听见“西医”两个字,还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她注意地看他,看见他不吃饭只顾沉思的样子,不觉关心地问道。
    “嗯,”觉新说了一个字,接着解释道:“我在吃。”他拿起筷子去挟菜,刚挟了菜来正要放进嘴里,忽然一松手,筷子分开,菜立刻落在碗中。他不能再忍耐,便放下筷子,哭丧着脸说:“琴妹,你想,我哪儿还有心肠吃饭?”他不等琴答话,就站起来,往外面走了。
    琴、淑英、淑华三人一齐放下碗,望着觉新的背影。淑华冲口叫了一声“大哥”,但是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淑英独自低声叹了一口气。她埋头把碗里剩的半碗饭看了一眼,心里很不舒服。她把眉毛紧紧蹙着,觉得像要发呕似的。
    “二姐,你就吃不下了?”淑华惊讶地问。
    “我不想吃……”淑英淡淡地答道。
    “二小姐,你不要着急。饭总要吃的,你再吃点罢,”黄妈好意地劝道。
    绮霞忽然气咻咻地走进房来,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孙少爷又在扯风了。”“啊!”琴失声叫道,于是搁下了碗。房内每个人的耳里似乎都响着“唔”“唔”的声音。
    “菩萨,你有眼睛呀!保佑保佑孙少爷!”黄妈独自在一边祈祷似地小声说。
    “绮霞!绮霞!”觉新忽然在过道里大声叫道。绮霞一面答应,一面大步走出去。人在房里听见觉新吩咐道:“喊老王把我的轿子预备好。我就要出去。”“不晓得大哥要到哪儿去,”淑华惊愕地自语道。
    过了片刻,琴低声说:“多半是去请西医。”她的话刚说完,便听见觉民的声音在左厢房外石阶上问道:“大哥,你现在还到哪儿去?”“我到平安桥医院去请祝医官,”觉新的声音简短地回答。
    过了一会儿觉民在饭厅里出现了。
    “你们都在这儿?”觉民惊讶地说。
    没有人回答他,众人的脸上都带着愁容。淑华正端了杯子在喝茶。黄妈关心地问他:“二少爷,你才回来?你吃过饭吗?”“吃过了,”觉民简单地答道。他看见琴和淑英姊妹都不作声,便惊疑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这样阴沉沉的,都现出不快活的样子?是不是回来给人碰见了?”他拣了觉新留下的空位坐下来。
    “海儿病得很厉害。大舅母同大表哥连饭都没有吃,”琴忧郁地答道。
    “我看海儿的事情凶多吉少。请了西医来不晓得有没有把握,”淑英担心地说。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海儿平日那样乖,真逗人爱,现在病到这样,实在可怜得很,”淑华伤感地说。
    “所以怪不得大表哥那样着急。不过我看西医来或者有办法,”琴自慰似地说。
    房里的光线渐渐地黯淡。人的面影显得模糊了。风从开着的窗和开着的门轻轻地吹入。暮色也跟着进来,一层一层的,堆满了房间。于是整个房间落进了黑暗里。电灯开始燃起来,椭圆形的灯泡里起了一圈暗红色的光。这像是黑暗中的一线希望,照亮了琴的心。但是这黯淡的光却给淑华引起一种烦厌的感觉。淑华觉得更气闷,她不能忍耐,便站起来说:“我们到外头走走,屋里闷得很。”觉民更了解琴,他顺着琴的口气说:“琴妹,你的意思很对。祝医官来,海儿的病一定会好。我们还是谈别的事情。这期周报你应该写篇稿子,你现在也是编辑了。”他看见琴和淑英姊妹都离开了座位,便也站起来。他一面谈话,一面陪她们走出去。
    “我近来感触太多,不晓得写什么好。你知道我本来不大会写文章,如今心又乱。你替我想想怎么写得出?”琴半谦逊半诉苦地说。这时她正从左上房阶上走下堂屋前面的石级,走到天井中那段凸出的石板过道上。过道的两旁放着两盆罗汉松和四盆夹竹挑。她把眼光在夹竹桃的花苞上停留一下,忽然看见绮霞从外面进来,已经走过觉民的窗下了。她的眼光跟着绮霞的身子移动。
    “绮霞,大少爷走了吗?”淑华问道。
    “是,”绮霞点了点头。
    觉民走到琴的身边,温和地、鼓舞地轻声说:“你看,我比从前勇敢多了。你为什么还说这种话?连你也这样说,那么二妹她们又怎样办呢?你应该好好地鼓励她们。还有今天方继舜他们对你的印象都很好,他们都称赞你。”琴微微动一下肩头,忽然掉过头来含有深意地看了觉民一眼。她的眼光所表示的是感激,是欣喜,又是惭愧。她带了点兴奋地说:“我怕我值不得他们称赞。不过我也想好好地做。你要多多地帮忙我……”“唔”,“唔,”使人心惊的怪叫声忽然又从觉新的房里飞了出来。琴马上换了语调烦恼地接下去说:“你听海儿又在扯风,大表哥……”觉民看见她说不下去,便体贴地安慰道:“琴妹,不要怕,海儿的病就会好的。”过后他又加一句:“害病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夜里祝医官来了。那个胖大的法国人踏着阔步在石阶上走着。响亮的皮鞋声把几个房间里的人都引了出来。许多人怀着希望,带着好奇心把那人宽大的背影送进觉新的房里,然后在窗外等待着,好像在等待什么好的消息。
    觉民正在淑华的房里跟琴和淑英姊妹谈话,听见绮霞报告祝医官来了。他一个人走到觉新的房里去。一种严肃而恐怖的空气笼罩着这个房间。房里站着寥寥的三四个人,他们望着那个医生,等待他的吩咐而动作。海臣的衣服已经脱光了,身体显得很瘦而且很硬,他完全不省人事地躺在祝医官的怀里。祝医官挽起了衬衫的袖口,光着两只生毛的膀子,把这个赤裸的小身体放进一个大磁盆里去,用药水洗着。他洗了一阵,然后捧起来,把身子揩干,用被单包着放回到床上去。海臣静静地躺在床上,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祝医官一个人忙着。他从桌上那个大皮包里取出注射针和血清,把注射针搁进桌上放的消毒器里煮过了,用镊子钳起它来装置好,又从小玻璃瓶里吸满了血清,然后拿了注射针大步走到床前,使海臣侧卧着,用熟练的手腕把针头向海臣的腰椎骨缝间刺进去。
    觉民止不住心的猛跳。觉新连忙掉开脸看别处。周氏发出了一个低微的叫声。但是针管里的血清都慢慢地进了海臣的身体内。海臣连动也不动一下。
    周氏放心地嘘了一口气,觉新也嘘了一口气。
    祝医官走到方桌前,把注射针收拾好放回在大皮包里面,然后转身对觉新说:“这一个是——脑膜炎。”他把手伸起指着头。“这个勃-很厉害,很厉害。现在——恐怕太晚了,说不定,太晚了。”他困难地转动舌头,说着不大纯熟的中国话。
    “是,是,”觉新接连答应着。他怀了迫切的希望看着那个发红的臃肿似的胖脸,哀求地问道:“这个病不太要紧罢?”祝医官摇摇头,用蓝眼睛去看了看床上的病人,然后庄重地答道:“说不定,说不定,恐怕危险。明天——早晨,还没有危险,就不要紧。”他说着又把消毒器和别的用具一一地放进皮包里去,洗了手,放下袖口,穿起西装上衣,很客气地对觉新说;“明天早晨我再来。这个病要传染,小孩子不可进来。”他用一只手轻轻提起那只大皮包,向众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由觉新陪着大步走出房去。
    袁成提了一盏风雨灯站在窗下等候着,看见觉新陪了医生出来,便去开了侧门,一面大声叫道:“提祝医官的轿子!”外面吆喝似地应了一声,一个穿号衣的轿夫立刻走进来,迎着祝医官,从他的手里接过皮包,跟着他走出侧门到大厅上去。
    “祝医官的轿钱给过了,”苏福跑来在大厅上报告似地叫道。
    轿子已经准备好了。祝医官伸出大手来同觉新握手行礼,然后跨过轿杆,进了轿子。那个拿皮包的轿夫把皮包搁在轿子后面放东西的地方,这时便来挂上轿帘。一刹那间三个轿夫抬起这顶拱杆轿子,另一个轿夫打着风雨灯,吆喝一声飞快地跑出二门不见了。
    觉新送走了医生,回到里面去。他走到自己房间的窗下,正遇着觉民从过道中转出来。他看见觉民,担心地问了一句:“现在有什么变化没有?”“没有什么,”觉民微微地摇着头答道,过后又更正似地说:“睡得还好,我看好像有转机了。妈回房里去了。何嫂在守着。”这时琴也从上房里走出来,淑英和淑华陪着她。琴看见他们,便关心地问道:“大表哥,祝医官看了怎样说?”“说是脑膜炎,也许不要紧,”觉民怕觉新说出什么使人着急的话,连忙抢着代他回答了。觉新只是默默地点一下头。
    “我要回去了。妈今天住在这儿,我应该早点回去。那么我去看看海儿。”琴知道觉新的心里不好过,怕多说了话会触动他的悲哀,同时街上二更的锣声又响了,她记起母亲先前嘱咐过她早些回家去,便不在脑子里去找安慰的话,只是短短地说了上面几句,声音平稳,但是隐隐地泄露了一点忧郁。
    “海儿现在睡得很好,你不必去看他了。倘若把他惊醒反而不好。”依旧是觉民抢着说话。觉新不作声,忽然独自叹了一口气。
    “也好,我就依你的话,”琴顺着觉民的意思说。她听见觉新的叹声,忍不住同情地安慰觉新道:“大表哥,你自家身体也不好。你也应该保重,不要过于焦急。倘若你自家也急出病来,那怎么好?”“我晓得。”觉新点着头抽泣地说。他支持不住,觉得一阵头昏眼花,连忙走进房里去了。
    众人惊恐地在阴暗里互相望着。等到觉新的脚步声消失了以后,觉民才用一种夹杂着苦恼、焦虑和关怀的声音说:“大哥也太脆弱。他连这一点打击也受不祝我看他真会急出病来的。”“这也难怪他。这两三年来不曾有过一件叫他高兴的事。
    大表嫂、梅姐、云儿一个一个地死了。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又是那样逗人爱。这种事情真是万料不到的……“琴不能够说下去,就用一声长叹结束了她的话。她觉得头上、肩上全是忧愁,忧愁重重地压着她。她不是为自己感到悲哀,倒是为觉新而感到痛苦了。绮霞已经在旁边等了她几分钟,轿子在大厅上放着。她不想再耽搁,便同觉民、淑英、淑华几个人一起走到大厅去上轿。
    “你们千万小心,今天到公园去的事情不要传出去。”这是琴临行时低声嘱咐淑英姊妹的话。
    觉新回到了房里,海臣依旧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海臣这一夜就没有醒过。觉新与何嫂眼睁睁地坐在旁边守了一个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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