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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美国朋友寄来的《雪》《雪》原名《萌芽》,1993年初版,被国民党反动政府禁止发行。第二年改名《煤》在上海开明书店排好后,又因当时的图书杂志审查会干涉停印。1934年年底自费印行一千册,托辞在美国旧金山出版。,正是落雪的时候。“是我写的东西吗?”望着书面上的“雪”字,不觉这样地问起来。
    窗外院子里堆着雪,像洒满了白糖似的。山下面也是白茫茫的一片。平时看见的灰色、红色、绿色的屋顶都没有了。但是长春树的绿叶还遮不尽,就像画在白绸子上一样。
    我看见雪想起了白糖,并不是因为每天看见这里的房主人把一汤匙一汤匙的糖倾在茶壶里的缘故。我这时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部影片。据说路易十五为了取悦于狄·巴利夫人,曾叫人把行宫的地上铺满了白糖,给她坐雪橇玩。不要忘记这是夏天里的事情。当时国王的命令可以完成一切,就如有些人相信爱情可以完成一切那样。但是路易十六,这个平庸的人,后来上断头台,跟这类事情多少也有点关系罢。自然路易·加伯自己也干了不少的坏事、蠢事。可是他代祖先赎罪的事也是无可否认的。
    我推开书斋的窗户,冷气迎面扑来,还有些雪片在空中无力地飘舞。但是不久雪也止了。天空仍旧是没有开展希望的灰色。地上却发着光。我回头看“寒暖计”,是华氏四十度的光景。并不太冷。房里火钵内燃着“炼炭”,煤臭正往四面散布,开了窗倒使人特别感到这触鼻的气味了。我就把头伸出窗外去。
    在书桌上躺着从美国寄来的《雪》。窗内是雪,窗外也是雪。这不是夏天。在地上发亮的也绝不是白糖,但是我却想起路易十五的故事了。将白糖当做雪的事也许是出于影片制作者的臆造。然而那个时候法国宫廷的荒淫,我们却可以从许多历史的记载上看出来。而且就在今天,许多游过凡尔赛宫的人也会为路易十四的豪华所惊倒。不过倘使路易十五在坟墓里面能够知道他的孙儿在一七八九年以后所过的日子,那是多么有意思啊!但是可惜死了的人不会有知觉了。活着的人之所以不惜屡屡重复着死了的路易十五或者路易十四的故事,大概因为活着的人死了以后也不会有知觉罢。眼睛一闭,便什么都看不见。这的确是很好的办法。自己满足了:以为把万世不替的大业遗留给子孙了。谁又会知道那所谓万世不替的大业就只是两根杠杆和一把斧子两根杠杆和一把斧子:断头机。呢?今天落的雪和一百几十年前落的不会是不同的罢。而且和一百几十年后还要落的也不会有什么差别罢。那么这真理和一百几十年以前或以后的又会有什么差异呢?窗外的雪明后天就会溶化。窗内的雪却是任何强烈的阳光也不能使它消灭的。假若就拿它来作证人,谁在一百数十年以后读到它,对于写出这本书来的我的思想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雪不会骗我——我至今仍有这样的确信。一九三五年二月在横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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