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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鬼哭


    孩子的哭声把我惊醒了。她的母亲坐起来打算给她喂奶。窗帷上映着一片月光,架上一排书的书脊也在发亮。远远地送来几声汽车喇叭叫。夜大概很迟了。我翻了一个身,又闭上了眼睛。可是过了好一阵,孩子已经睡着了,喂奶的母亲也已经睡着了,我仍然清醒。不知道怎样,我忽然烦躁起来,躲在床上,我浑身不舒服。我无法使自己安静,就索性下床,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儿。孩子在梦中咳了一声嗽。我害怕惊醒孩子,就在窗前沙发上静静地坐了下来。
    月光照亮了孩子的小床。孩子摊开两手,带着可笑的姿势睡熟了。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和平的微笑。这笑容吸引了我的眼光。我终于走到小床跟前。我俯下头看孩子的脸。我的手碰到小床的栏杆,孩子两手一举,现出受惊的样子。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我,马上又闭上了它们。她不再动一下。我在小床前立了片刻,便又走到窗前。我将两肘压在窗台上,埋下眼睛去看那个睡去了的弄堂。
    一股凉风吹到我的头上来。四周真静,连汽车嗽叭的叫声也没有了。我仿佛听见“夜”轻轻地在我的身边走过,是那么轻微的脚步。“夜”似乎害怕惊动我。我也静悄悄地不出声。
    我忽然听见一声轻脆的笑。我回过头看小床。月光正照在孩子的小脸上。孩子睡得很甜。也许她在梦中发笑罢。她的睡脸使我忘记了烦躁。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又回过头去望窗外,我打算再看一次睡着了的弄堂,然后上床安睡。
    但是就在我埋下眼睛去的那一刻,我的思想忽然活动起来。我想起六年前我快要离开上海的时候,也曾在窗前这样地站了半夜。是同样的月夜,是同样的弄堂。不同的只是我的心境。那个时候我虽然有一腔悲愤,可是我还看见“希望”在远处闪光。今天我有的却只是一种受骗以后的茫然的感觉。“希望”早已烟似地散了。六年前我立在这窗前看弄堂里的月色,纳粹的黑云遮蔽了大半个世界的天空,日本侵略者的魔手快要伸到了我的咽喉。今天在我们八年的抗战得到最后胜利以后,我回到上海的旧居,我并没有喜悦。为什么呢?我那个希望逃到哪里去了?我想着……我不能回答。我的脑子痛起来了……
    忽然在静寂中我听见了一声哀哭。
    我的确听见了哭声,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哭声,声音细微,但又清晰,像男人的声音,又像是女人的。我一定是在做梦罢。刚才我还听见孩子在笑,现在又听见有人在哭。弄堂里静静地没有人,是谁在哭呢?
    我掉过头再看孩子。孩子在梦中呼呼地吐气。月光跟她的睡脸告别了。
    但是好像有人在孩子的小床旁边哭。
    我奇怪。我侧耳倾听。哭声一直没有停,仿佛哭得很伤心。是谁在哭?是那个逃走了没法回来的“希望”么?是我过去六年的岁月么?如果过去的岁月会哭,那么应当是八年的长岁月啊!
    哭声仍然不止。夜渐渐地凉起来。我有点毛骨悚然了。现在不仅是小床旁边,连书架上,甚至窗前、屋角都响起了这同样伤心的哭声。
    哭声并不高,可是整个屋子都好像在哭了。我一个人被这无所不在的哭声包围着。
    “谁在哭?”我问道。没有人回答我。
    “谁在哭?”我再问。仍然没有人回答。
    “让我安静!”我又说。
    这次我得到了答复:“八年前,八年来你允许我们的希望……在哪里?拿给我们!”
    “我允许过你们什么希望?你们是谁?”我惶惑地问道。
    “你要我们相信未来……你要我们把一切贡献给抗战……你允许过我们独立与自由……你骗了我们……”
    “你们是谁?我并不认识你们。”我惊恐地再问。
    “冤枉!冤枉!”哭声不回答我,却用一种带怒的声音叫冤。
    “冤枉的事多得很!为什么要找我?我并不认识你们!”我大声分辩。
    “你对我们描写过光明和幸福的美景。可是我们只看见官僚发财,投机家得利,接收人员作威作福,欺压良民……洋房、金条、女人,应有尽有。还有汉奸摇身一变,升了——”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打断了他的话。
    “坏人享乐,好人受苦。物资在仓库里腐烂,而多数人缺乏一切。胜利给我们的亲人带来饥饿、痛苦与贫困,在另一些人中间却充满着荒淫与无耻。我们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所换来的新秩序绝不是这样!”
    “这不是我干的事,你们为什么问我?你们究竟是谁?”我激动地问,这段话把我的心扰乱了。“他们”的悲愤传染到我的身上来了。
    “我们是谁?难道你忘记了我们?我们是断掉的手和腿,是给炸弹片撕掉的肉和皮;我们是瞎了的眼睛,是野狗吃掉的心肺;我们是被烧成了灰的骨头,是像水一样淌出来的血;我们是砍掉的头,是活埋了的尸首;我们是睡在异乡、荒冢里的枯骨!冤枉!冤枉!“
    我浑身打颤。我受不了这些话。我的确认识他们。这八年来在许多地方我都见过他们。可是我早已把他们忘记了。我没法回答他们,也找不到反驳的话。我忍不住痛苦地、气愤地对他们说:“你们向我叫冤有什么用?为什么你们不再活一次,把弄错了的事情重新安排一下?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力量争取到独立与自由、光明与幸福,却躲在黑暗里伤心哭泣?……”
    雄鸡突然叫起来,声音洪亮。我吃了一惊。我掉头四顾。屋子里没有哭声。我在和谁谈话,醒着的明明只有我一个?难道我刚才做了一场噩梦?不然我为什么觉得这么疲倦?
    小床隐在阴暗里。孩子静静地睡着。我并不曾把她惊醒。
    屋子里最后的一线月光也消失了,留下我睁大眼睛站在黑暗中间。我并没有睡意。
    一九四六年七月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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