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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呼号


    ——给我的哥哥
    你的车七点钟开,我不到六点三刻就离开了月台,我并不是害怕赶不上轮渡,小火轮要到七点二十分才离开浦口。你也许注意到了罢,临行我只和你松松地握了握手,淡淡地笑了笑就转身走了,我不曾回头再看你一眼。可是出了车站我却不肯走向江边,我和惠生惠生是我们的表弟。我的哥哥李尧林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请假到上海来看我。我陪他游了杭州的西湖,然后送他到南京浦口搭津浦车回天津。一起在长廊上慢慢地走着,我们往返地走了好几次。我们彼此都不说话。突然,火车的放气声尖锐地冲进了我的耳朵,车轮驶动的声音接着响了起来。我知道你开始往北方走了。我的眼前模糊地现出了你的瘦脸,我的心隐隐地痛起来。我没有流泪,但是我的声音有些哑了。
    “走罢。”惠生在催促,他的声音也和我的一样。我们就这样地离开了浦口。于是这十天来的生活完全消失了,我仿佛从一个长梦中醒了过来。
    你回到天津去了。你还没有上车的时候,别人都说那个地方有些危险,劝你不要回到那里去,我却没有说一句劝阻的话。并不是我不知道这几天来所谓抗敌军事的变化,并不是我不顾念到你的安全。但是我更知道一件事情:你和我一样,你也是一个注定了在困苦中挣扎的人,你也没有偷安的机会和权利。生活的担子压在你的年轻的肩上,八十元一月的薪水就买去了你的全部光阴。你没有思想的自由,你更没有行动的自由。从这十天来的谈话中我已经了解你的平淡而痛苦的生活的全部了。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你带笑地说出来的这句话里一定含有悲哀。当你想到上面那些事情的时候,你的心会因悲愤而痛苦罢。但是你如果再一思索,想到在那一带地方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民在枪炮、炸弹下面呻吟挣扎,你也许会觉得你自己的命运倒不是怎样可悲的了,你也许还会舍弃你的平淡的、痛苦的生活而投身在他们中间为他们做一些事情罢。我想你会这样做的,因为我看出来,在谈到那千千万万的人民在铁蹄下面呻吟挣扎的时候,你的被艰苦生活摧毁了的面容忽然发了光,你的疲倦的身体忽然充满了生气。我知道如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鼓动你的心。但是我怕,我怕再一个大的打击就会把你整个地打碎了。
    你回到北方去了。这八年来我们聚在一起总共不上一个月。如今我要开始我的漂泊的生活。在我的想像中似乎就再没有我们安静地聚在一起的时间。昨天晚上在一个朋友的家里我曾经对你说过:我要找一个机会把我这年轻的生命拿来作孤注一掷。我想做一件痛快的事情,甚至就毁掉我的整个生活也不顾惜。当时你没有说什么,你不过微微一笑。
    这情形你也许不会了解罢。“为什么应该舍弃写作的生活呢?”在你的思想里这个问题是得不着解答的。但是事实上你知道我整整三个月不曾动笔写什么了。我宁愿把时间花费在马路上,火车中,和朋友的家里来消磨我的年轻的生命。但是我所希望的机会终于连影子也不见,而外面却有人放暗箭似的在文章上说,我已经在自叹我的笔快要写完了。
    自然,你是不会相信这种谣言的。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生活,你知道我是以一颗怎样的心经历过这一切的。我的信仰和我的为人你都知道得很详细。我从没有写完过我所想写的东西,我也从没有一个时候让雾迷了我的眼睛。我到现在还活着,不曾躺下来。然而人家却拿种种的谣言来掩埋我了。对于这些谣言,我并不曾发出一声抗议。我只有苦笑,我只有呻吟。
    这呻吟,这苦笑,在我的肩上堆积着,两年来它们就堆积了这么高,如今在我的身后就留下一个那么长的阴影了。我渐渐地憎恨起我的名字来。起初我说我爱我的文章。然而到现在在我的文章被人糟蹋够了以后,我也就憎恨我的文章了。我如今依旧在黑暗里挣扎,眼睛望着前面达不到的远处的光明,而我的文章差不多窒息了我的呼吸,我的名字差不多毁灭了我的信仰和我的为人。今天我不能够再苦笑了;我不能够再呻吟了。我说,这一切都应该终止了。
    当初我献身写作的时候,我充满了信仰和希望。我把写作当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以忠实的态度走我在写作中所走的道路。我抱定决心:不做一个文人。你知道我素来就憎厌文人。我们常常说将来不要做一个文人,因为文人不是直接做掠夺者,就是做掠夺者的工具。在做小孩的时候我们就见惯了文人的丑态了。谁知道残酷的命运竟然使我自己今天也给人当做文人看待,而且把我们所憎厌的一切都加到我的身上了。造谣,利用,攻击,捧场,这两年来它们包围着我,把我包围得那么紧,使我不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有一个时候我甚至疑惑我马上就要进坟墓了。
    在这种情形下面,我写出了我的《灵魂的呼号》《灵魂的呼号》:即《电椅集》代序,见《文集》第七卷。。那篇文章是去年秋天我们在天津相会时,我在你的同事的那间小屋里写成的。它在上海某杂志上发表以后,一个未见面的朋友读着竟然流下了怜悯的眼泪,他说料不到我的生活竟是如此地痛苦。
    在那篇文章里我说过我要把文学生活结束了。可是我从北方回来,我的生活就陷落在更多的造谣、利用、攻击、捧场里面。这些侮辱伴着病把我压得不能够动弹。我在病床上躺了好几天,我想到我未写小说以前的生活,我想到我在生活里所私淑的几个先生,我的心就被悔恨折磨着。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你不能够再像这样生活下去了。你应该站起来做一个勇敢的人!”
    不错,我太懦弱了!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确实是太懦弱了!这两年来我让一切侮辱加到我的身上,我从不曾发出过一声抗议。我苦笑、呻吟的次数确实是太多了。我怀着一颗孩子似的幼稚的心旅行了所谓中国的文坛,我相信着一切的人,我爱着一切的朋友。于是种种使我苦笑、呻吟的事情就发生了。
    我说了我没有说过的话,我做了我没有做过的事。而那些话和那些事都是和我的思想相违背的。有些人在小报上捏造了种种奇怪的我的生平。有些人在《访问记》、《印象记》等等文章里面使我变成他们那样的人,说他们心里的话。
    你不知道我如今怎样地憎恨我的名字啊!有几次在不眠的夜里,我用力抓我的头发,我用力打我的胸膛。强烈的憎恨刺痛我的心,无边的黑暗包围着我。那时候我真希望能有一种力量来把我毁灭。我实在不能够忍受这种生活了。我分明爱自己的文章,然而现在我的文章却被糟蹋得使我不得不憎恨它们了。这情形就像一个母亲看见她的孩子被人摧残得失了人形。那痛苦你也应该了解罢。
    现在无论如何我应该把过去的生活结束了。为了做一个真实勇敢的人,为了忠于我自己的信仰,为了使我不致有亲手割断我的生命的一天,我应该远离开那些文人,我应该投身在实际生活里面,在行动中去找力量,如我在《灵魂的呼号》中所希望的。这就是我所说的“拿生命来作孤注一掷”的意义了。
    我究竟还有没有冲出重围而得到新生的那一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我如今是在呼号了。你是我的惟一的哥哥,我希望你在危险和困苦中时时记着我,给我帮助。1933年春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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