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报告文学、史传文学>> 巴金传>> 上卷 第四章 在鲁迅的旗帜下

第一节 难忘的南北之行


    “一。二八”事变发生后的当年9月,巴金来到七年前曾经来过的北平。
    在这里,秋季依然是天高气爽,晴空万里。巴金的心情却并不平静。他当然早已不是七年前一个晚上那个坐在北海的漪澜堂上,面对海水,孤独而又忧郁地想着自己前途的青年了;现在他已在一年半时间中,写了十本长、短篇小说集子。他的朋友正在成倍地增加。一些刊物编辑已不再仅仅通过索非来向他组织稿件,而是直接找他联系,以致他有时不得不以自己的文章去应酬一些朋友。而那些刊物又经常登些他见了就感头痛的作者名字,他也不得不让自己作品与这些人的大作排在一起。这使他感到痛苦。他想起临行时,索非向他转达他的第一本小说《灭亡》的责任编辑叶圣陶和他的第二本小说《新生》的责任编辑徐调孚对他的劝告,要他慎重发表文章。他感谢这两位师友对他的帮助,但他竟一时无法停住自己的笔,来解脱这样的矛盾。他经常觉得似乎有一根鞭子在鞭打自己,那就是多年来自己所感受到的痛苦,使他觉得非拿起笔来写点东西不可。他简直无法克制自己。满腔的热情驱使他,要他用笔对黑暗的社会提起控诉。他不仅写文学作品,还在这几年中,著、译了近两百多万字的各类文章。这些文章大都没有稿费,而有些人却以为他发了大财。他并不曾想以文章显姓扬名,只求自己的作品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能有更多的读者听他的申诉。但是现在他的文章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发表得确实不少了,他的名字甚至在包花生米的纸上也常常可以看到。有些人读了他的文章对他不满,把他作为攻击的对象;而有一些人则把他的名字作为广告。他曾经想从此搁笔,放弃文学写作,去从事更实际的工作,但又缺乏这样的勇气,同时对生活的燃烧的热情,又使他难以放弃手中的笔,因此,他还是继续写,写,写……
    他是带着矛盾的苦闷的心情,作这次北方之旅的。他的旅行从来不仅仅为了赏玩风景,或为了留恋山川;而是为了寻访友情。他希望从旅行中接触社会,在友情中得到温暖与力量。
    这一年九月,他先去青岛沈从文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沈是巴金不久前在上海结识的。当时南京《创作月刊》主编汪曼铎来沪约稿,他请巴金在环龙路附近一家俄国人开设的西菜社吃饭,席间还有一个客人,那就是沈从文。巴金去法国前读过他的小说,后来还在巴黎听胡愈之多次谈过他的作品。他俩一见如故,饭后巴金就又跟着他到西藏路一品香旅社他的住处坐了一会,把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虎雏》介绍给新中国书局出版,并当场付给了沈从文一笔稿费。沈从文约巴金到青岛去玩,说他在青岛大学教书。巴金到青岛,从文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使他有条件写信,写文章,巴金在那里过了一个星期的愉快生活。然后他又来到了北平。来到北平则是由于缪崇群的邀请。
    他难忘缪崇群今年一月底在南京接待他的热情。那时他因火车被阻重返金陵,听到日本海军陆战队占领上海北火车站的消息,回到缪的住处看到《新民报》号外,崇群对他说:“看这情形,上海是没法回去了,你就在南京多住几天吧,住旅馆不方便,还是搬到我这里来住好一些。”他虽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但是他感激崇群在他无家可归时伸出的双手。现在,崇群从南京来到北平,是为了料理他父亲的丧事。他住在一个公寓里,和他新婚的夫人住在一起。他的夫人和他同样善良。为了接待巴金,她住到自己父母家去,还从家里搬来新缝的棉被,让巴金与她的丈夫睡在一张床上。巴金在这里住了
    一个星期。白天,他们夫妇陪他看电影、游故宫;晚上,他和崇群经常谈话谈到深夜,入睡后巴金又常为崇群的梦呓惊醒,一到早上,崇群问巴金是否睡得好,巴金却总是说睡得很好。实际上,巴金脸上露着笑,心里却只想哭,因为他从崇群夫妇潮红的面颊上,发觉他们都患着严重的肺结核症。而他们仍带着欢笑在他的面前张罗一切,希望巴金在他们的家里过得愉快。
    巴金在这个期间并不曾忘记他的写作,他在缪崇群住的那个小小的公寓里,写了一篇短篇小说《电椅》,一篇题目叫《灵魂的呼号》的散文的开头。
    七天以后,巴金离开了北平。他牵挂着在天津的三哥尧林。三哥在接到大哥自杀的电报时,曾赶到上海约巴金一起回成都料理大哥后事,巴金唯恐陷入家庭圈子,无法自拔,没有同意回去。到现在他们俩还不曾再见过面,他必须去看他。在去天津的火车站上,前来送行的除了卞之琳,还有缪崇群夫妇,他们为巴金抢携行李,像哥嫂那样频频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就是没有说到他们自己的健康。巴金很想说几句安慰他们的话,但他讷讷不善于言的习惯,满腔感激心情,竟一时无从表达,虽深知他们的健康很不好,但仍没有想到这是与崇群夫人最后的一次会面了!
    来到天津,三哥正在车站上等候他。尧林自从在北平的燕京大学毕业后,就在这里的南开中学担任英文教师。他在求学时原是个勤奋苦读的好学生,为了能减轻家庭的负担,他一边读书,一边兼作家庭教师,毕业那年家庭破产,无法继续提供他的学费,他就以更好的学习成绩来争取学校的奖学金,并把做家庭教师的微薄收入来交自己的膳费。毕业后到天津,在南开中学做了教师,本可以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但大哥在成都自杀了,留下一个家庭需要他挑起担子,他又心甘情愿地按月把自己的一半薪金寄到四川去赡养老家。他忍受一切,又放弃一切,至今还是个单身汉。他把个人的不幸,埋在心底。在学校里,在众多的青年学生面前,他仍是个开朗乐观的教师,关心大家的学习,也关心大家的生活,经常与同学们谈谈笑笑,甚至与他们一起打篮球,打网球,一起挤在大食堂里吃包饭,天天凑成八个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嘻嘻哈哈地把桌上的几只菜吃得一干二净。而他在课堂里教英文,则有一套自己的教法,他不强迫学生死记文法,而是采用直接教学,注意活的语文,鼓励学生朗诵,还教大家唱英文歌。尧林在四川老家时本来就爱好声乐,也喜欢唱歌,学生时代还与巴金一起排过英文剧本。他一向觉得自己寓教于娱乐是个好办法。他还注意学习与休息相结合,有时课上了一半,他让学生奔出教室去河畔散步。当然,他不仅是个循循善诱的教师,还是个有正义感的,在原则问题上不肯随和的人。比如有些人对学生看的课外书,限制得非常严,他们在学生宿舍中发现一些新书,就在教务会议上作为“危险”现象提了出来,而尧林则和他们进行争辩。他觉得引导学生自由阅读,必能使学生进步,对学生管得太严,往往适得其反。
    巴金与三哥尧林这一次的会面,都免不了引起对大哥的怀念。巴金觉得三哥比过去瘦了一些,也老了一些,他来到他的宿舍,环顾四周,很为三哥感到寂寞。他问起三哥对他自己今后生活的打算,三哥却始终没有个明确的态度。巴金直率问他是否有结婚的准备,尧林却反而关心起巴金的事来。巴金从三哥的脸上看到他的孤独与疲劳,很想劝他改变一些生活方式,甚至想帮助他介绍个对象,而三哥却无可奈何地说:“这有什么办法呢?”
    这一年,巴金还在北平认识了何其芳。后来何也来南开中学教书了,当时他还不曾开始写他的《画梦录》,却已写出了以“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
    来临“为第一句诗句的《预言》诗。在巴金来到南开中学的这一个月,何其芳诗作正趋向高潮,他在9月15日开始到9月23日的八天时间内,共写成了《罗衫》《梦歌》、《一秋天》、《花环》和《爱情》等五首诗,这些诗后来发表出来,脍炙人口,倾倒了一批文学青年。它们发表的经过,大都与巴金有关,多刊登在巴金参加编委的《水星》和《文学季刊》以及后来的《文季月刊》上。后来还都由巴金把它们编在何其芳的诗集《预言》里。
    在巴金到北平、天津后的第二年即1933年春天,尧林又来到上海看望四弟巴金。这是江南最美好的季节4月初旬,也正是学校春假期内。尧林一到上海,巴金就与他一起去杭州同游西湖。西湖两岸柳丝飘拂,一片新绿,春天在这里确比别处更为秀丽。但是他们兄弟两人逗留时间最久的地方,还是在岳王坟前。对于宋代的民族英雄岳飞,他们在少年时代就熟悉他,《说岳全传》曾是他们开始课外阅读的第一本小说。这一次他们还在岳坟附近找到牛皋墓,好像看到了这个一千多年前曾经“气死金兀尤”的老英雄。同时这个老将军在舞台上撕毁圣旨的形象,也在巴金的心头浮现出来。巴金从1930年开始,每年都来一次杭州,每次都要在这里徘徊,怀念这些爱自己祖国,爱自己民族的英雄。对跪在岳坟前的几个卖国贼,特别是对那个身踞重位的秦桧,则觉得他们卑鄙可耻。这次来西湖,是在“一。二八”事变之后,他们已亲身经历了外敌入侵,民族受难的灾祸,深知一旦敌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土,人民将处在怎么样的水深火热之中。面对古代的民族英雄,更加深了敬仰。兄弟两人还到秋瑾的“风雨亭”前凭吊。他们把这位现代女英雄的形象与鲁迅小说里的描述联系起来。他们背诵张煌言“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的诗句,一边还在那里找到了于谦墓。
    三哥尧林回天津时,巴金送他到南京,当时他们的妹妹李琼如已与他们的表弟高惠生结婚,住在南京城里。巴金特地去看了他们,并和高惠生一起去为三哥尧林送行,看尧林从浦口乘上北去的火车,巴金才回上海,在上海过了一个月,又与西江乡村师范的陈洪有第三次到闽南泉州。那时吴克刚、陈范予等都早已离开,叶非英因操劳过度,健康情况比过去更差。巴金却在这个时期的平民中学认识了在那边教书的陆蠡,当时他们讲话的机会不多,两人又都不善于交际,还只停留在一般相识上。直到几年以后,陆蠡进了文化生活出版社,他的创作才能,和善良的品格,才逐渐为巴金所了解。
    离开泉州后,陈洪有又陪同巴金去广东旅行了一个月。那时《家》(即在《时报》发表的《激流》)早在开明书店出版,与《家》同时开始动笔写的“爱情三部曲”的第一部《雾》,在胡愈之主编的《东方杂志》刊登完毕;第二部《雨》正在缪崇群编的《文艺月刊》上刊登,他是带着“爱情三部曲”的第三部《电》的腹稿,去广东旅行的。不过在这次旅行中,他被沿途所见的景象吸引住了,并不曾动笔写《电》。
    他们是从泉州往香港再进入广东的。在闽南搭小火轮先到香港上岸。陈洪有经常往来闽、港、粤之间,非常熟悉这里的一切,一到香港,他就带领巴金去游览。巴金尽管那年去法国,轮船停靠香港时也上去观光过,但由于人地生疏,所见不多。这次有陈洪有作向导,去了许多地方,他们先坐登山电车到太平山顶,看香港的全景。在这里看到了美丽平静的大海,海水碧清,大小轮船在海面上飘浮着,景色如画;看到整齐的市街,房屋象积木一样排列在一起,穿着各种颜色衣服的人群象蚂蚁似的在街上流动。接着,陈洪有
    又陪同巴金下山去街市搭乘电车,这里的电车与上海不一样,都是双层的,他们从先施公司门口上车,一直乘到筲箕湾,……到了晚上,他们又搭小火轮离开香港去广州,陈洪有又请巴金到船舱外,站在甲板上看香港的夜景,巴金抬头向前面望过去,只见香港越来越远了,越远越见得那夜景的美丽:千万盏像星星一样的灯,点缀在山上,街上,建筑物上,四周却是一片诱人的神秘的大海,这诗一样的境界,使巴金几乎为之沉醉。
    当他进入船舱内,大自然给他的诗样的幻境立刻消失了。他们是在二等舱过夜,每个人一张帆布椅,座位排得密密麻麻。但这并不妨碍小贩叫卖各种零食和药品,他们一会儿叫卖牛肉干,一会儿又叫卖“十灵丹”,而躺在邻近帆布椅上的四个姑娘,却又摆起桌子叉起麻将来。这使他想起“一。二八”事变时,他从南京乘轮船回上海时那受难的一夜,而现在竟然又好象历史重演了。这个晚上,他实际上也只睡了三、四个钟头。第二天早上一起身,走出船舱,却听见一阵锣鼓声,抬起头一看,原来有一只龙船从对面划了过来,这才使他想起今天正是旧历五月初五端午节。
    上了码头后,陈洪有陪同他乘车到了新会,洪有他们办的西江乡村师范也就到了。这里也跟福建泉州的黎明中学、平民中学一样,是一些献身于教育事业的青年,凭着他们自己的理想办起来的一所学校。它座落在一个山脚下,房子是由三个祠堂改建的。教师和同学打成一片,相互的关系是兄弟和朋友。为了表示亲切,教师改称辅导员,像大哥哥一样,与小弟弟们经常一起说笑谈心。巴金住在堆着杂物的庶务室里,他的床放在陈洪有的床对面。这间屋子阴暗而闷热,他只能在那里过夜,却不能在白天工作。所以他在白天总在图书馆里看书,或进城去找朋友聊天。还有不少时间,在学校里观察师生之间的关系,分享他们真诚的友谊。陈洪有曾经向他诉述自己患病时,同学们向他流露的关切之情,这些年轻同学总是三三两两轮流来看他,为他煎药,扶他上诊所看病,有时还来到他的病床边谈天,消除他病中寂寞。
    巴金还由朋友陪同到附近的城镇和乡村观看那里的农民活动。这些地方当时虽非中华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的管辖区,但思想影响还是有的,他看到一些农民怎样组织起来,和一些土豪劣绅进行斗争。他们经常集会听一些可以信任的教师讲话,同时又自己上台控诉一些一向骑在他们头上的土豪的罪行。巴金还旁听了一次农民的小组讨论会,听他们发表对组织农会的意见。他虽无法完全听懂他们的广东话,但他从他们受昔的脸上所表达出来的诚恳和信任的表情,可以看出农民心中渴望翻身的强烈愿望。已金的朋友还当场向他介绍了两个中年农妇,说她们曾经面对面地与上豪劣绅进行辩论,是这里的勇敢的战士。而她们在巴全面前却显露着羞怯的微笑。
    在从新会城到公益的新宁铁路线上,火车由轮船载着缓缓地驶过潭江,这一不平常的景象吸引了巴金。他禁不住走下车去看船工们的劳动。他看到轮船的甲板上铺着铁轨,火车正躺在铁轨上喘气。有些工人在扛抬铁链,有些工人则全神贯注地掌握着机器,他们一边操作,一边抬头望着前方。前方是平静的江水,四周也是一片汪洋。远处才是江岸,岸上有树林和房子。巴金看到这样的景象,觉得有一种喜悦得使他内心震颤的力量在支配他,使他感到这里的诗情画意。他觉得从机器产生出来的诗,是十分有力的。他默默地想着:“诗应该给人以创造的喜悦,诗应该散布生命。真正的诗人一定能认识机器的力量。”他想起他在上海经常看到一些工人修建大楼,他们把一根根又高又粗的木桩打到土地里面去,这时他们和周围的群众总是脸上洋溢
    着微笑;此刻,他们掌握着机器,把铁轨和火车以及千百个乘客一起载向对岸,他们的脸上也浮起微笑。这微笑,就是机器的胜利,机器的力量,也就是机器创造出来的诗!
    巴金在这次旅行中,从农民朴实的脸上,和工人坚实的双手里,都看到劳动者的力量。他的心中得到满足,他感到生活充实,身心愉快。在离开西江乡村师范前的一个晚上,他又参加了学校里的一次谈心会,许多教师和同学都发了言,最后大家请巴金也谈一下自己的感想,巴金从一个名叫汤。苦卜尔的英国诗人谈起,说这个诗人有一天碰到一个女孩,请他在纪念册上题签,他就给她写了几句诗,一开头就写,“爱真理,孩子,爱真理吧;它会使你青春的早晨欢欣!”接下去就对生活的态度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说:
    “爱真理,忠实地生活,这是至上的生活态度。没有一点虚伪,没有一点宽恕,对自己忠实,对别人也忠实,你就可以做自己行为的裁判官。”
    后来他又引用了法国一个青年哲学家的一段话,然后发表自己的结论,说:
    “所以我们的生活信条应该是:忠实地生活,热烈地爱人民;帮助那需要爱的,反对那摧残爱的;在众人的幸福里谋个人的快乐,在大众的解放中求个人的自由……”
    第二天黄昏,巴金离开了这个乡村师范。临行,学校门前站满了送别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临别依依,有的人两眼噙着泪花。有人问巴金:“你还有话要说吗?”巴金说:“没有了,我反正还要来的。”他确曾想以后还要去,但他也知道再去的机会是不多的。有两个老师陪着他穿过草径向河畔走去,半途中却听见背后有人喊:“等一等,我也来送你。”巴金回过头去,却是个姓林的孩子。两个老师让他一起送了一程,到了码头,叫他回去,他仍不走,直到船开了,他还站在岸上望着他们。
    巴金上了小船,在船舱里望着那三座祠堂越来越远,想起这一段时间在这里所得到的友谊,心里不禁有点凄怆。他觉得他在世间所获得的太多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付与。在这段日子里,他走了许多地方,每个地方都得到朋友的爱,包括孩子们对他的感情。他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全靠着朋友的情谊而能愉快地活着,他差不多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感觉到好象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在上海闸北被日本侵略者毁坏了的宝光里旧居。他从朋友的感情里得到的是那样多,而自己将怎样为别人贡献一点力量呢?他愿意自己成为一块木柴,在阳光下感受光,感受热,让自己燃烧起来,粉身碎骨,也要给人们增添一点暖和,加上一点温馨。
    当然,他在旅行中,不仅得到知识,得到力量,得到友爱;同时还看到人间的不幸,世态的炎凉。
    告别了乡村师范的朋友们以后,他就应邀到西关赴一个朋友的宴会。在那里他从一家酒楼的热烈场面上,发现到一个惊心动魄的社会阴暗面:在美丽的楼台亭阁里,在喧闹的舞台歌榭中,在山珍海味的盛宴酒席上,竟在一次次地演出一幕幕贩卖妇女的丑剧。一个五十多岁的黄脸妇女,牵着一个个青年女子,向一桌桌筵席上的人兜售,有的索价一千三百元,有的索价一千五百元。那些可怜的默默无言的弱女子,颈后拖着长辫子,并且能写几个端庄的毛笔字,却在当众估价出卖,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社会制度?巴金目睹这样一个黑暗现实,心里极不愉快,他知道自己的祖辈父辈都买过姨太太,在同辈中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是像现在这样在茶
    馆酒楼公开兜售女人,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感觉到一股猛烈的怒火在心头燃烧,他要控诉!
    到了广州,他住在珠江的南岸,寄宿在机器总工会的三层楼一个小房间里。这里住着许多因参加工潮而被开除的失业工人,环境十分嘈杂,一到晚上,因为楼下是个娱乐场,经常演出粤剧,声音就更加吵闹,因此常使巴金无法入睡,即使他拖迟到每晚九、十点钟回来,这里也还是很不安静。但是巴金还是坚持阅读和写作,因为暄闹只能影响他的睡眠,却不能阻拦他的工作。
    在他住的楼房对面就是架设在珠江南北两岸的海珠桥,他每天早上去河北,或每个晚上回河南,总要经过这条像上海外白渡桥那样的大铁桥,不同的是桥下有一条长堤,是人们在河北的一个游览胜地。每晚,巴金总是从那条长堤迈着石级走到桥上。沿着长堤停泊着一艘艘船艇,天黑时,船上的姑娘就从船舱里来到堤上,向这里的行人或休息乘凉的工人轻声地问:“要不要乘船艇玩去?”这些为生活所迫的女人,穿着黑色的香云纱衣裤,像鬼魂一样躲在黝暗的灯光里,出卖着自己的身体。从她们没有表情的脸上,巴金再一次看到这个社会罪恶的黑影。
    当然,也有许多只供游览的小船。有一个晚上,他和两个朋友一起在长堤上走着,只见许多女人正在问过路人要不要雇只小船游江,朋友中的一位是当地一家旅馆的会计,对四周环境非常熟悉,当时他就叫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大家乘一条小船去游览。船由那妇女的丈夫撑着,她自己则在后面荡桨。他们熟练地转了几个弯以后,很快就把小船撑到了一个四周都是画肪的热闹中心。巴金从小船的舱口上望出去,只见那些水上画舫里,有的男人抱着一对姑娘,有的则是一个年轻女人陪着几个男人,各种不文明的景象使人感到吃惊,但奇怪的是这些画肪还紧紧挨拢在一起,各不相涉,好像司空见惯,毫不知耻。巴金见了这些现象,不免发愣,但就在这时,他们的小船已被船夫摇到一条灯光辉煌的大船边,巴金回头一看,见船头上,挂着一块招牌,写着“花捐征收处”几个大字,招牌边还站着一个警察,正在奉命执行征收“花捐”任务。巴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靠妇女出卖肉体吃饭的,究竟是些什么人了!
    隔一天他又见到了那个做会计的朋友,谈起那天晚上游江的事,那朋友告诉他说,“你不知道那地方的名字吗?它叫‘鬼棚尾’。因为它接近租界,所以大家给它起了那么一个名号。”
    巴金住的广州珠江南岸,当时还是个赌场的集中地,在那里有大大小小的公开赌窟十多家,多以什么“公司”为名。这些“公司”也和“鬼棚尾”的画舫一样,要向当时政府纳税交捐。这不能不引起巴金深思,他想: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使发横财成为人们的普遍愿望。连穷人都幻想以极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酬报。因此他们也参加摇花会,买彩票,但是他们本钿最少,最后吃亏上当的还是自己,而由此获利的,却是谁呢?
    在一个多月的游历中,巴金看了许多丑恶的众生相,加深了他对社会的认识。那些日子他还经常到中山大学生物学教授朱洗的家里作客,有时则到朱教授的实验室里闲谈。他认识他们全家人,也看到过朱家的一个女佣,她是从顺德乡村来的劳动人民,平时一张黄脸上总是笑容满面,还欢喜讲话。她的样子很粗鲁,却爱时髦,常打扮成像个有钱人家的太太,传说她常在主人给她的买菜钱中捞油水。巴金对她的印象并不很好。那天,天下着细雨,
    巴金和陈洪有一起在中山大学生物实验室里和朱洗聊天,时间已接近黄昏,天色快黑了,却见那女佣送了伞来催朱洗回宿舍去吃晚饭,这次竟看不见她的笑脸,似乎话也不多,把伞递给朱洗后就走了。朱洗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后,悄悄地对巴金和陈洪有说:“她回乡三天,杀了一个人,今天一早回来了。”两人听了,很为惊奇,就向朱洗探问经过情形,据朱说,那女佣回到顺德农村,听说她的兄弟给一个当地经常欺压农民的土豪打伤了,她就跑去和他论理,那土豪二话不说,竟也把她打了一顿,身上还留下不少伤痕。女佣挨了打,回家在床上躺了一夜,心中越想越不服气,第二天就拿了一支手枪去找土豪,那土豪正在河畔踱方步,看到她走来,就嘲笑她,问她挨打挨够了没有?她一气就拿起枪,连开了三枪,把这个仗势欺人的恶霸击毙了。这时,邻近的农民听见枪声,都跑了过来,她也不逃,说,“你们去报警吧,我杀人偿命!”那些农民互相望了一望,也不说话,心里却很觉痛快,过了一会,有个人说:“你走吧,我们不会抓你的。”她就回城来继续替朱家做佣人。
    巴金听了朱洗的叙述,脑海里很快浮起了那个在高尔基的《草原故事》中出现的女英雄形象。他想:要了解一个人;多么不容易!我几乎把一个英雄看作一个不光采的贪财的女人了!
    这件事,也给巴金积累了平时观察人的经验。
    许多人旅行,总把注意力放在游山玩水上;巴金的旅行,却是这样的不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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