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报告文学、史传文学>> 巴金传>> 下卷 第一章 曙光来临

第四节为了和平的出访


    一九五○年十月二十五日上午,萧珊产下第二个孩子还不满两个月,巴金在上海刚开完市第二届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就准备当天下午搭京沪车去北京,然后再由北京出发去波兰首都华沙,参加第二届保卫世界和平大会。临行,萧珊特地准备了一顿比平时丰盛的午餐,为巴金饯别。因为火车一点半开车,与他同行的有金仲华、马寅初、盛丕华、袁雪芬、刘良模、黄宗英等人,大家约好一点钟在北站会集,所以萧珊带领保姆在午前十一点钟就把饭烧好。这是巴金结婚成家后第一次出国远行,五岁的小林听说爸爸又要离家,看着妈妈为爸爸准备好行装,她便把爸爸的手拉住,哭着不让他出门。
    巴金看着小林的小脸,和萧珊手上抱着的婴儿,不觉想起这次出国任务的重要。他想:“我们应该给我们的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更美的将来。……倘使我们能够在和平斗争中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倘使我们能够为年轻的一代争取到和平,我们可以说是尽了父亲的责任,也可以说是尽了作家的责任,尽了人的责任了。”
    人们该还记得将近两个月前,即这一年的八月二十七日,周恩来曾以我国外交部长身份向美国国务卿艾奇逊抗议“侵朝美军飞机侵犯我国东北领空”。但美国飞机和军舰还是不断来侵犯中国领空领海;九月十五日,美军以三百艘军舰和五百架飞机,掩护四万多军队在朝鲜仁川港登陆,一直进攻到中朝边界鸭绿江边。十月八日,中共中央作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略决策,毛泽东发出了“给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作战的命令。”十月十九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就跨过鸭绿江到达朝鲜前线了。
    经历了八年抗日战争和三年解放战争的中国人民,忽然又面临着战争的威胁。
    巴金没有忘记在抗战时期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战争悲剧。他曾在上海大世界门口,看到因炸弹落地发生大火,房屋被毁,人们成批死亡;他也曾在北站看到列车还不曾开出,而敌人的飞机已向车辆投弹,手无寸铁的乘客纷纷从车厢中奔出逃命,而敌机则尾随人群的奔跑而乱抛炸弹;他也曾经历广州等地的大轰炸,街道烟雾迷漫,刚才还在与大家说话的人,几分钟以后就变成血肉一片;他也曾在昆明看到敌人轰炸后的街景,楼房只剩了一个空架子,人们正在挖掘被炸死的尸体,一只沾满了泥土的小腿露在草席外,有人站在周围落泪,有个人指着尸体说:“那是陈家三小姐。”他也曾看到在那些年代妇女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母,老人无人赡养,婴儿丢在街头。人们生活悲惨,文化人贫病交迫,不少朋友忧郁而死。
    战争是多么残酷,和平是多么可贵,巴金认为作为一个作家,他的任务应该是宣传和平,反对战争,希望人们能团结友爱!
    他抱着这样渴求和平的心情,告别了家人,告别了上海,与大家一起上了火车。经过两天旅程,在二十七日早晨,他们到了北京,住在东方饭店里。当天晚上,郭沫若向大家汇报了这次中国参加保卫世界和平大会的代表团筹备经过。巴金这才知道这次代表团共有十七个代表,郭沫若是团长。
    第二天深夜,他们接到通知,政务院总理周恩来派了专车来,邀请十七位代表前去中南海开会。到了那边,巴金坐在后排,只见周恩来拿着名单,向大家问:“巴金同志来了没有?”巴金站起来回答说来了,周恩来就过来与他握手,并问他身体好吗?在上海生活得怎样?出国参加外事活动,手头
    工作不受影响吗?巴金一一作了答复,发觉日理万机的周恩来还像抗战时期在重庆那样关心大家,使人心里感到温暖。
    周恩来显然认为代表团中有的人并不一定能像他自己那样认识目前的国际形势,也完全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抗日战争胜利了,解放战争胜利了,正该埋头重建家园,现在又要拿起武器去支援朝鲜战争,不是要影响国家建设吗?
    于是,周恩来把这一年来的形势分析了一遍,然后他又重述了二十多天前他在政协一次大会上的讲话,指出:“中国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的邻国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他又说:“中国人民热爱和平,但为了保卫和平,从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战争。”他还指出,“苟安不能得到和平,火烧到自己家门口,我们要建设也不可能。”最后,周恩来还分析了“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本质,他把毛泽东主席这句话作为真理,向大家作了阐释。
    巴金听了周恩来两个小时的谈话,觉得心里明白了一些,他对这个问题原先多少也有些疑虑,现在那些疑虑消失了。特别是关于我国人民与朝鲜人民的友谊,周总理讲得那么具体,那么生动,给他的印象是那么深。这也使他想起抗日战争前与抗战期间他所接触过的朝鲜朋友,他觉得他们对革命的热情,对同志的友爱,都是很难使人忘记的。
    时间虽然已经过了午夜,但回到东方旅馆,他一点也不觉得困倦,他原是习惯于通宵写作的,现在他又拿起了笔。他是这样激动,他觉得他应该把自己想到的,去告诉那些西方作家,让他们也能像自己那样明白过来,把保卫和平作为作家的责任。
    他写的是一封公开信。他先介绍了自己的国家,说我们这个国家“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曾经发过灿烂光辉的文化”,也有着“广大的山明水秀的国土和众多的刻苦耐劳的人民。”但是“人民几千年来受尽了封建制度的剥削、榨取,一代一代在专制独夫的残暴政治下面憔悴死亡。”他们忍饥受寒,但是他们也从未失去斗争的勇气。
    巴金又介绍了上海,因为他是从中国的上海来。他最熟悉上海,因此他在信里把上海这个“冒险家的乐园”,作了十分具体形象的描写。他说:“一只一只的远洋轮船,载来一批一批的冒险家。他们利用这里的廉价的劳动力,开办工厂,制造商品,争取广大的市场,并且组织发行网推销他们从海外运来的剩余物资。他们在这里建造了高楼大厦,过着舒适豪华的生活。而上海的人民呢,却蜷缩在寒冷的小屋中、摇动的阁楼里,睡在高楼前的人行道上,挤在苏州河边的乌篷船中。在这里成千的工人为了微少的工资把生命消耗在不合卫生的工作条件下面,在这里小孩挨饿,妇女受辱,和平的人民被人枪杀,人间最可宝贵的东西一一劳动力毫无原因地被浪费,被糟蹋。这就是帝国主义的一百年来的成就……”
    巴金写到这里,时间已经接近黎明,他没有写完。他需要休息,因为天一亮,他又要和大家一起参加活动,明天晚上,他们就要启程去华沙了。
    他是在去华沙途中,在西怕利亚的火车车厢中,把这封给西方作家的公开信写完的。
    在继续写这封信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还留着刚在北京车站上,北京人民向代表团送行的热烈景象。晚上九点钟,灯光照得车站如同白昼,站上红旗招展,人群拥挤,北京市长彭真代表北京人民向大家表达了对和平的期望,
    表示为保卫和平,愿作出一切牺牲。并向大家带来讯息,说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彭德怀司令员率领下,已举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旗帜,“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已迫使美军和李承晚军队退至清川江以南。
    此刻,巴金坐在西伯利亚的火车中,车厢比较宽敞,卧铺也比较整洁,但是在这样的深晚,他仍不想睡觉,禁不住把前晚未写完的信稿从皮包中拿出来,继续写道: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光辉的开始。中国人民赶走了帝国主义者,推翻了反动统治,解放了全中国,只是为了一个和平的企图:把中国建设得更好、更美,……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可以说我们比谁都更爱和平,更宝贵和平,更需要和平……
    “但是现在和平受到威胁了……落在朝鲜土地上的千万吨炸弹便是对世界文明的严重威胁……
    “作为有良心的作家,我们有责任团结全人类,帮助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撇开思想、宗教、语言、肤色的差异,只要是善良的人,只要是爱和平、爱人类的人,让我们团结在一起,为保卫世界和平而奋斗,为创造新世界的文明而奋斗。我们有责任使受骗的人们睁开眼睛,我们有力量救出即将充当炮灰的年轻的生命,我们更有把握看见侵略者的王国的崩溃……
    “我还记得我动身到华沙来的时候,我的五岁的女孩依恋不舍地拉住我的手不肯分离。我爱我的女孩,每个父亲都爱他的儿女。年轻的一代的确是可爱的。我们这一代已经受够苦难了,可是我不愿意看见孩子的小眼睛上有一滴泪水,我不愿意让谁伤害一根年轻的头发。我们应该给我们的孩子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更美的将来。为着年轻的一代我们应当贡献我们的精力和生命……”。
    当然,这封信在火车上也还不是一个晚上写成的,断断续续地写了几天,直到十一月初在车厢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巴金才把它写成。当他把笔放在袋里,他好像看见他的小林又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摇着摇着,同时也看见他的那个新生的婴孩——他曾为他起了一个与他自己的名字“尧棠”连在一起的名字:小棠——闭着眼睛甜睡在他的母亲怀抱里。
    “我愿意每张嘴都有面包,每个家都有住宅,每个小孩都受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巴金把自己年轻时期的理想,都与眼前的现实联系了起来,于是,他困倦的眼皮不觉开始渐渐下垂。他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在西伯利亚国际列车中,他们共度过了十个夜晚,在十一月九日才抵达莫斯科,并在当地参观了列宁博物馆,瞻仰了列宁陵墓;然后在十二日又随代表团搭乘从莫斯科去华沙的火车,于十三日抵达波兰首都华沙。
    在代表团的十七个人中,大部分都是巴金的熟人,其中特别是郭沫若和金仲华,巴金不但早与他们相识,而且还觉得他们两人待人真诚,十分可亲。巴金常以这次旅途能由郭沫若担任团长感到高兴。他觉得郭沫若在国际交谊中,精神饱满,富有感情;在平时谈话时,他也一向待人恳切,并无虚假。至于金仲华,他在战前编《世界知识》,原是国际问题专家,巴金与他接近,常感到非常愉快。解放后巴金也还经常到他家中,不仅在他家中品尝他母亲烧菜的手艺,而且还时常听他亲切、诚恳的谈心。他知识丰富,谦虚耐心,善于听别人意见。他生活俭朴,甚至每晚睡在三用沙发上。他长期与母亲住在一起,只留一个小外孙女在自己身边。这次巴金与他一起到华沙,有更多
    机会相互关心,巴金为此高兴。
    第二届保卫世界和平大会是在他们抵达华沙后的第三天召开的。当时有七十多个国家代表团参加了这次大会。地点在波兰语出版社大厦。主持大会的是举世闻名的科学家约里奥。居里,参加大会的各国代表团团长在连续的几天会上,也纷纷发了言。继苏联代表团团长法捷耶夫发言后,第二天,中国的代表团团长郭沫若也发言了,他的声音洪亮,很有感召力。中国代表团团员之间感情融洽,生活愉快。他们有时也三三两两在华沙街头散步谈话,有时还遇到一群孩子向他们高呼:“博孤伊(波兰语:和平)!”然后向他们递上纸和笔,要求他们签名。当他们签好名把纸和笔还给孩子们时,孩子们便连称“谢谢”,回去了。看来波兰人民包括孩子们在内,对出席大会的各国代表是十分友好的。闭幕那天,从早晨六点钟开会,一直开到午夜,的确很累,但那时巴金他们还在壮年,生活又十分新鲜,纵然开会时间那么长,情绪也仍十分兴奋。在中间休息的时候,大家来到场外喝咖啡,谈起各人的感受与今后怎样工作,金仲华情不自禁地对巴金说:“我们互相帮助,共同前进吧。”他那出自肺腑、毫无半点虚情假意的态度,直到几十年后,巴金还留有印象。
    这次出访,最盛大的场面,是在大会闭幕那天晚上,即一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深夜。那是一次波兰人民群众表达憎厌战争、要求和平的集会,是环绕着欢呼保卫世界和平大会胜利闭幕而举行的一次大游行。台上是波兰政府的领导成员和参加保卫世界和平大会的七十多个国家代表团代表,他们穿着不同服装,讲着不同语言,但有个共同的愿望:要求和平!反对战争!台下的人们,穿着各种漂亮的衣服,举着颜色不同的旗帜,唱着嘹亮动听的歌曲,跳着姿态优美的舞蹈,走过检阅台前,与台上如雷的掌声,欢呼声,互相照应。
    这确是一个美丽的夜晚,使长期生活在孤独、寂寞的旧社会里的巴金感到振奋。他像去年在自己国家里庆祝建国大典一样,为能在台上看到人民群众这样热烈、这样欢乐的场面而觉得幸福。
    他的欣慰是基于对人民的热爱,对旧世界的憎恨。在旧中国漫长的黑暗年代里,人民生活困苦,许多人被压在社会最低层,忍饥挨饿,流离失所,而瑰在人民团结,生活改善,社会渐趋安定,群众拥护共产党,因而他也感到由衷的兴奋,并觉得要纠正自己过去对某些问题的认识,在实践中改造自己的思想。而今天,在华沙城过着这样美好的夜晚,他面对如此盛大的国际性节日,内心欢愉也是无法形容的。这是因为他非常了解这个城市的昨天:那是在一九三九年秋季,当华沙市民被政府的官员们抛弃,向入侵的德国法西斯军队进行自发的抵抗,而终于弹尽粮绝,英雄的战士成千上万倒下以后,剩留下来的大批妇女与孩子,从此在侵略者的铁蹄下过着非人的生活。一九四三年夏天,在华沙城的犹太区曾有几十万的犹太居民被成批屠杀,起义的人民用少量的手枪和长镐,抵抗法西斯侵略者的飞机大炮和机关枪,在坚持了三周以后,剩下站在正燃烧着的六层大楼屋顶上的最后三个人,他们用波兰国旗包住自己的躯体,高呼“波兰万岁!”那是在一九四四年秋天,华沙城有二十三个妇女和两个女孩被纳粹匪徒抓了起来,被当作沽的路障来掩护匪军向波兰起义军进攻,其中有个母亲对孩子说:“要是我给打死了,你得记牢:你不要流一滴眼泪,你不要悲伤难过,你得保持波兰女人的尊严,不要在他们面前露出你的软弱!”就是这些血的历史,长留在战后全世界被压
    迫的人民心中,也留在巴金的心中。
    现在新的华沙城出现了,从废墟上建筑起来的住房、学校、医院、博物馆都非常具体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所有华沙人民都成了向废墟作斗争的勇士,他们用和平的手重新建设了文明的城市,还以最大的努力建造了一个全欧洲最大的印刷厂,这就是可以容纳三千人参加的“波兰文学之家”,也就是这次召开保卫世界和平大会的会场。
    象征着战后人民胜利,迫切要求和平的华沙城这次盛会,使巴金由衷感动。他热爱人民,看到人民胜利,并为胜利而欢乐,由此他也十分欢乐。在会上,他听到一个波兰女代表以母亲身份向大家宣称:“在波兰有六百万的男人、女人和小孩死在战争里。至今还有一百五十万的孤儿在哀哭他们的父母。”他也就情不自禁地和大家一起高呼保卫和平!当然,这时人们不会想到,四十年以后,波兰人民忽然又一次起来,重新建立起他们的政府。但这并不是四十年前人民的过错,也不是四十年后人民的过错。历史虽然如此无情,但相信它总是滚滚向前。
    当时巴金与郭沫若、金仲华等一行十七人的中国代表团成员,在华沙过了一个热烈兴奋的节日般的晚上以后,又在波兰逗留了四天。他们在奥斯威辛参观了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法西斯集中营,又在波兰古城克拉科,欣赏了一次交响乐演奏会,访问了一家钢铁厂和这个厂的工人宿舍,同时还在这个古城看到了七百多年前的波兰王宫。
    四天以后,他们离开波兰来到莫斯科。在苏联,他们以二十多天的时间进行了参观访问。他们到过莫斯科红场,列宁格勒冬宫,列宁故居,还在列宁墓前献了花,在普加乔夫受刑台前作了凭吊,同时又看了彼得大帝铜像,游览了高尔基艺术剧院,和柴可夫斯基音乐厅,在那边观赏了柴可夫斯基的舞剧《天鹅湖》,和普希金的舞剧《青铜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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