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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夏志清信」


    志清:
    收到十日的信,对于我找工作的事实在费心,我确是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也就只好不说了。Radcliffe Independent Study如果申请得到,当然最理想了,但是我要了申请表来一看,
    那三个保人很难找到合适的,如果找到其他两个,再来找你。夏威夷大学过天就写信去问,刘君以后有机会再谢他,你如果跟他通信请顺便提一声。我并不光是为了没有学位而心虚,不幸教书不仅是书的事,还有对人的方面,像我即使得上几个博士衔也没用。不过无论如何想试试,尤其是或者因此有路子译《海上花》。这一向我在想写篇散文,离沪前有些印象,看来现在也还是那样,但是一直找不到个焦点。有时候越是跟谈得来的人讲,越对自己感到不耐烦,恨不得马上回去做事似的。我想等Mr.Michael有空会打电话给我,如果隔得日子久了,我再写信去提醒他一声。我对人家忙这一点最同情,譬如去年十一月把《怨女》小说空邮寄港,告诉Stephen一切就地解决,不要特为写信给我,因为知道他们俩都忙——正如你每次抽空写信来都使我感到歉意——所以直到最近才知道稿子遗失了没寄到,实在头痛,因为译成英文的时候又改过,原稿乱七八糟,不光是重抄的事。现在英文稿快打完了,也还改。为什么永远纠缠不清,过天再谈。上次我提起的“Mid-Century Authors”要到1968才出版,想借它宣传帮我卖小说,也不必想了。这封信想今天寄出。祝
    近好爱玲三月卅一(一九六六)
                                                                  
    志清:
    信正的消息虽然意外,想起我好两次说他前进,不禁笑了。物价涨,但是我跟你们情形不同,又等于从来没有过固定收入,习惯拿到点钱就留着过日子,也不怎么省,就是不会撑场面。勿念。出书的事需要再考虑一下,我本来也确定会有人盗印。我知道王敬义,登在他的杂志上恐怕以后有麻烦,更公然盗印。
    只好请代回绝,也许就说预备出书,不能再转印。《创世纪》——是写我祖母的妹妹——我没有,《文季》没寄来,我写过一封信给编者王拓,请他在末尾加上个1944,也没有回音。《明报月刊》我知道你经常看,寄那份来是因为补的两句做了个记号,省得你再看一遍。《中国时报》上的那封公开信寄来了。为了个affair而离婚,结果又没结婚的也很多。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济安日记还没来得及看。Della Natalie都好?顺便拜年!
    爱玲十二月十日(一九七五)
                                                                  
    志清:
    附上《皇冠》收条。此地已经大雪。这里的事不会联下去的,因为我太不会跟人周旋,除Prof.Badgley外也没有别人有真正的接触,他也要走了。最初上两课是Badgley的学生,他对我很失望。后来好点,但也还没摸着窍门。
    Ferd久病,我在华盛顿替他安排的统统被他女儿破坏了,只好去把他接了来,预备在附近城里找个公寓给他住着,另找个人每天来两次照料,但迄未找到人,在我这极小的公寓里挤着,实在妨碍工作,与在华府时不同。《怨女》抄到现在还剩两章。你给讲成的出书条件已经非常好了,就是这样。平君代接洽摄片事,如果成功固然对书的销路有点帮助,似乎无论如何应当给他与你两份commission(代理费——编者注)。我知道你不用赚外快,但是也可以给令嫒买点小东西。好在到时候再说。江青外型太差,虽然演过《西施》,我认为她红不起来的,恐怕影响片子卖座。当然这是他们公司的事,我不会干涉的。汪玲与国联的纠纷我最近读到。其他三凤我没什么印象,有便或可请他们寄一本有她们照片的电影刊物给我,这是看不到影片无可奈何中的办法。胡适题《旋风》的话我看过,觉得他不怎么喜欢那本书。我别的作品他也都不喜欢。我小时候受我母亲与姑姑的privacy cult(尊重隐私——编者注)影响,对熟人毫无好奇心,无论听见什么也从来不觉得奇怪,“总有他(或她)的理由”。对济安因为难得看到这样多方面从不同角度写他的文字,成了特别立体的书中人物,所以大感兴趣起来,感想很多。你母亲是不是这次见到你才知道他的噩耗?但“世姐”在我已经觉得是美人,你们兄弟眼界之高实在令人咋舌。你说那次在你们家聚会后向往那位宁波小姐,情调很浓,如在目前。宁波人漂亮的多,如王丹凤,我想是沿海史前人种学关系。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编者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绍铭他们对我热心,是我受济安之赐。如果自己不努力,他们迟早会对我失望的。
    爱玲十一月四日(一九六六)
                                                                    
    志清:
    我自从听见世骧写信给你,带累你听抱怨的话,心里非常过不去,一直想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但是是真从去年十一月起断断续续病到现在,感冒从来没有像这样连发,好的时候要赶工作,信没写成,倒收到你的信,很惭愧。信正离得近,受到的压力大,所以我不能不向他解释。现在世骧新故,我不应当再说这些,不说,另找得体的话,又讲不清楚。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叫写glossary(词语汇编——编者注),解释名词,不要像济安、信正写专论。刚巧这两年情形特殊,是真没有新名词,包括红卫兵报在内,Ctr.〔即Center〕又还有别人专做名词,把旧的隔几个月又出个几页字典。)如“四斗”,下面列举是哪四项,以后再也没在别处出现,那是这单位巧立名目,其实不算。如果多,我也就一狠心列入,但是也只有四五个。就名词上做文章,又没有中心点。惟一的中心点是名词荒的原因。所以结果写了篇讲文革定义的改变,追溯到报刊背景改变,所以顾忌特多,没有新名词,最后附两页名词。世骧也许因为这工作划归东方语文系,不能承认名词会有荒年。我觉得从semantics(语义学——编者注)出发,也是广义的语文研究。他说拿给Ctr.代改英文的Jack Service与一个女经济学家,与英文教授Nathan看了都说看不懂。通篇改写后,世骧仍旧说不懂。我笑着说?quot;加上提纲,结论,一句话说八遍还不懂,我简直不能相信。“他生了气说:”那是说我不懂罗?“我说:”我是说不能想象您不懂。“他这才笑着说:”你不知道,一句话说八遍,反而把人绕糊涂了。“我知道他没再给人看,就说:”要是找人看,我觉得还是找Johnson〔主任〕,因为Ctr.就这一个专家。“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就是专家!“我说:”我不过是因为既然找人看,像Jack Service,有两次问他什么,完全不知道。“他说:”他大概是不想讲。“我说:”我不过是看过Johnson写的关于文革的东西,没看见过Service写的,也没听他说过。“他沉默了一会,立刻草草结束了谈话。其实我根本没想到,是逼急了口不择言。他表示第一句就不清楚,我也改了寄去,也不提,坚持只要那两页名词,多引上下句,以充篇幅,随即解雇。去年他告诉我续一年是因为Johnson对他说了。我本来写文章应当随时找Johnson商量,因为说过有问题可以去问他。但是正在写的东西,我实在不惯跟人讨论,根据的材料又太多,要一言两语说明白,还要下番工夫准备。我是真用全副精力在做,实在来不及。Johnson这人又Abrasive(磨人的——编者注),信正介绍见面的时候,他就很突兀地对我说:”你这事归陈教授管,不关我事。“等写完了又不能越过人头上去找他看。吊丧回来,他们夫妇用车子送我,我还是托了他看文章,因为我对自己写的东西总是尽到最后一分力。但是无论怎样不让它影响情绪,健康很受影响。预备找水晶来,因为久病耽搁,好的时候又忙,到现在他快走了,只好前几天找他来,一看见我非常Shocked(震惊——编者注)。在这里要一直忙到月底,积下了一笔钱,不找事,请千万不要替我担心。预备慢慢的找房子搬到三藩市,先赶紧做完两件快完的事,那篇红楼梦研究与译海上花。Research(研究论文——编者注)根本没发表过,当然不能申请Hunmanities Endowment(人文学资助基金——编者注),还是小说,不过不认识名作家。Truman Capote当然没有回信,早忘了看过”秧歌“。哈佛有人在写本书关Brecht,发现Ferd是他惟一的好朋友,于我也没益处。也许找Nathan写于封信关于《怨女》,聊胜于无。虽然没希望,还是秋天(大概十一月)申请试试,下月初去要表格。Proiect(方案——编者注)等考虑过再跟你商量。匆匆祝
    近好,Della也好?暑假去不去旅行?
    爱玲六月十日(一九七一)
                                                                  
    志清:
    你当陪审员,想必已经完全康复了。记得你说过以前还陪审过一次,是盗窃公款案?是谋杀案就好了!这次的也已经够有兴趣的。大概不需要住旅馆与外界隔绝?荣华有喜了,信正的父母听了该多高兴。我这-向一直在忙着写个长篇小说《小团圆》,写了一半。“文学的前途”都还没来得及看。这就去给我那老同班生写封简单点的信。Della自珍好?希望这次去台一切愉快——爱玲七月十九(一九七五)
                                                                  
    志清:
    我自己是写三封信就是一天的工作,怎么会怪人写信不勤,而且实在能想象你忙的情形。ulcers复发也真使人心焦,幸而这次恢复得快。颜元叔那篇答复太恶劣了,完全泼妇骂街,我看不下去。觉得像稳中选的与没希望的候选人辩论,白便宜了他,他虽败犹荣。我是真的看了“夏济安日记”许多地方惊异震动,对人性若有所悟。唐文标的“杂碎”自然不会送我一本,我也一点好奇心都没有,随他骂去。听说书中还说我极力襄助,也真亏他瞪着眼说谎。“小团圆”还早呢。我是60年代去台湾的,还赶上看见些旧建筑。都拆了不知道叫游客去观光什么?说我一定好久不伤风了,正又暑天着了凉,等于热伤风,不过我从来不伤风,马上变感冒。Della与自珍这一向都好?
    爱玲七月廿八(一九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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