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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巡逻队


    那天天刚亮,几点钟之前还在当着国民党公安局长的朱辉日从公安局跳墙走出来之后,乘坐了一只英国海军的小摩托艇,逃到河南第五军军长李福林那里。原来国民党广东省政府主席陈公博,财政厅长邹敏初,乘坐了日本军舰;广州卫戍司令、第四军军长黄琪翔和副军长谢婴白,乘坐了美国军舰,都早就来到了。不久,国民党广东省临时军事委员会主席张发奎也乘坐着美国海军的小炮艇来到。国民党海军处处长冯肇铭也带了宝璧、江大两只军舰,来听候命令。张发奎在码头上一见大家的面,就装出要投江自尽的样子,后来大家把他拉了一拉,就没再跳。这些人到了李福林那里,第一件事就是埋怨汪精卫利用共产党和工人的力量去赶走广西军的政策。第二件事就是互相埋怨。第三件事就是互相嘲笑。然后就是怂恿李福林出兵。这李福林拥兵坐镇河南,实行着一种“兵匪合一”的政策,平时既不管珠江北岸是红脸出、白脸进,也不管是白脸出、红脸进,如今哪里愿意拿出一兵一卒?后来经过大家多少唇舌,许给他多少规、饷、权、缺,才算答应下来。最后,他们就开始着手制订一项毁灭整个广州城的庞大的计划。他们从东江,从南路,从西江,从北江调了许多兵来,一齐攻打广州。他们动员了李福林的军队,动员了“机器工会”的反动武装,动员了广州城里一切流氓、地痞、烂仔、黑帮,加上潜伏在城里的党棍、工贼、侦缉、密探、散兵、游勇和一切反革命分子,一齐出动。此外,他们又集中了宝璧、江大两只军舰,又买通了英国、美国、日本、法国的军舰,一齐向城里开炮,务须把全城炸平。只有一件事,他们没有办到,就是他们要求英、美、日、法各国陆战队开进广州市区,和工农红军、工人赤卫队直接作战,领事们都不肯答应。张发奎为这件事很生气,他拿手拍着桌子说:“我们那些宝贝兵大爷,我是知道的。拿他们去对付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倒绰绰有余;要说拿去和共产党作战,那就不是他们的事儿了!还不说拿花名册去点,不知能点到几成呢!至于拿大炮轰,那当然不坏;可是光轰也不是办法,顶多不过泄泄愤罢了!真正有用的,还是人家那些陆战队。我们借不来那些陆战队,只好叫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些狗杂种领事也是看准了我们的弱点,因此拚命拿价的!”说到这里,他拿起一根红铅笔,又使劲把它摔下来,说:
    “也罢!一不做,二不休。你们再去哭秦庭,就说我们再添价钱。大不了把整个广州开辟做租界,我也答应,只要把陆战队借出来!其实他们也用不着真打,只要他们一出动,共产党就跑了!”
    张发奎能想到的事儿,别人也想得到。原来住在三家巷,事前已经跑到香港去的陈文雄跟何守仁两个人就是这样想的。他们到了香港之后,天天等着广州的消息,却不见动静,只是从广州搬家到香港去的人越来越多就是了。那天中午,陈文雄、周泉夫妇,何守仁、陈文娣夫妇,宋以廉、陈文婷夫妇,加上陈家三姑娘陈文婕,何家小姑娘何守礼,一共八个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袭人,一同到“安乐园”去吃午餐。正吃着,忽然街道外面叫卖起“号外”来。一眨眼之间,整个餐馆都轰动起来,纷纷相告:广州打起来了,共产党暴动了,公安局被占领了!何守仁立刻叫“侍仔”添了八杯白兰地酒,要大家庆祝他料事如神。陈文雄保持着他的雍容风度,一面喝酒,一面说:“依我看,这回张发奎倘若借不来各国的陆战队,他这出戏可不容易唱下去呢!”宋以廉佩服得五体投地,慨叹着说:“大哥,你的才华气度,大可以到政界来显显身手,可惜你总瞧不起政治两个字!”何守仁说:“大哥如果肯做官,陈公博——包他要失业呢!”大家嘻哈大笑,十分融洽。
    这时候,陈文雄跟何守仁的换帖兄弟李民魁还滞留在广州,没有逃到香港,他的想法跟张发奎、陈文雄也都没有两样。本来他早就认为应该搬到别处去住几天的了,但是一来没有钱,二来他老婆李刘氏刚生了个男孩子,正在坐月子,也不好走动。今天清晨,一听见出了事儿,他扔下了躺在床上的老婆,扔下了今年才八岁的大女儿李为淑,也扔下了才出世不久的儿子李为雄,不管三七二十一,带了一点钱,打开大门就蹦。出得门来,这四、五更天气,哪里能够容身?亏他后来想起惠爱西路擢甲里那个卖唱女孩子阿葵,就投奔她家里去。幸好那天晚上阿葵家里没有客,他又是个熟人,就把他收留下来了。天刚亮,他就穿衣服出门,走进附近一家麻雀牌馆去。麻雀牌馆的“事头婆”见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模样的人,就装模作样地说:“现今兵荒马乱的世界,像当年'反正'的时候一样,那些红领带见了当官的就杀!我家又没有个男人,怎好收留你?就算我不怕红领带,也挡不住街坊邻里说话呵!”李民魁说:“算了吧,你都四、五十岁了,谁还说你的话?”事头婆听见别人说她四、五十岁,更加骚情起来道:“你这个斩头鬼!我才三十多岁,你怎么咒我四、五十岁?”纠缠了半天,李民魁给了她两块钱香港钞票,她才答应替他去找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和他的朋友梁森。不多久,农科大学生李民天先来了。李民魁问他打算怎么办,李民天说:“我很后悔那时候退出了革命。现在,他们成功了,不知道要我不要我了。”李民魁说:“周榕在广州,你去找他。不要离开革命,也不要当真去革命!你嫂嫂正坐月子,你去照顾照顾她。”李民天说:“你呢?你和周榕不也是拜把兄弟么?”李民魁说:“废话。我要走了!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乡来呢!”李民天走了之后,那茶居工会的执行委员、工贼梁森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李民魁摆起长官的架子说:“梁森,你是否忠于党国,就看这一回了。从前打过共产党的人,共产党是不会饶恕的。你要告诉所有的弟兄,告诉那些想发洋财的人,现在我们政府宣布:杀一个红领带,奖十块钱。各人自己烧、杀、抢、劫得来的,归各人自己所得。明白了么?”梁森踌躇道:“明白是明白了。可是你不是要逃走了么?我呢,我能不能走开避一避?”李民魁说:“胡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跟广州共存亡!”梁森明知他打官腔,也奈他不何,垂头丧气地走了。
    到了中午,周炳觉着肚子有点饿。但是工农民主政府里并没有开饭。所有的粮食和食品都送到火线上和伤兵医院去了。他喝了两碗凉水,就走到第一公园去,准备参加在那里召集的群众大会。这时候,观音山上面发现了敌人。大会没有开成,改到明天中午十二点钟在丰宁路“西瓜园”召开“工农兵代表大会”。周炳回到工农民主政府,迎面碰见了赤卫队第一百三十小队的队长孟才师傅。他一见周炳,就高兴地跳起来道:“欢迎你归队,欢迎你归队!”原来第一百三十小队今天下午要执行巡逻的任务,周炳也调回队里来。周炳一听,想起刚才牺牲的英雄好汉、大个子李恩,不免有点心酸,就问孟才道:“咱们小队的战斗力是不是很弱了?”孟才说:“虽然缺了个李恩,战斗力还强得很!”周炳说:“那么,为什么不让咱们上观音山直接作战去呢?”孟才说:“那是兵力调度的问题,要他们上面才知道。可是,你愁没有机会么?你不用发愁,有机会的,一定有!”周炳开头还噘着嘴,可是后来孟才领着头,冼鉴、冯斗、谭槟、他自己四个人相跟着在马路上巡逻的时候,他又欢天喜地,有说有笑了。他们从维新路出发,经过惠爱路向西走,又经过丰宁路、太平路向南走,然后向东转进长堤,向北转进永汉路,最后重复折进惠爱路,又向西绕着圈子走。这时候,马路两旁的店铺都紧紧闭着大门,路上的行人也很稀少。半空中步枪声、机关枪声、手榴弹声、大炮声此起彼伏,互相交替地响着。文明门、大南门、油栏门和西关一带,有十几处民房中了炮弹,起火燃烧。那燃烧的烟柱升上天空,像一棵、一棵高大无比的红棉树一样。在马路当中行走的,全是一队、一队的红军,一排、一排的赤卫队,或者是一大群、一大群的徒手工人。偶然有个别在人行道上单身行走的老大爷、老大娘,都用惊奇羡慕的眼光望着那些红军、赤卫队和工人队伍。又高又瘦的汽车司机冯斗忽然睁开他那一只本来半闭着的眼睛,使得两只眼睛都睁圆了,说:
    “一打完仗,我还是开汽车去。我先洗一个澡……然后上茶馆去喝他一盅茶……然后睡他一个大觉……”
    手车夫谭槟努着嘴说:“你要是先睡大觉,那么,也不要紧,——我来给你洗一个大澡就是了!”
    冯斗举起拳头要揍谭槟,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当他们第二次走过惠爱西路的时候,周炳得到了孟才的同意,一家挨一家,去拍了三家打铁铺子的大门,叫了杜发、马明、王通这些好朋友出来,动员他们赶快去学宫街广州工人代表大会登记,参加赤卫队。杜发、马明、王通三个人都答应了。杜发还答应立刻到三家巷去,把周炳这一向的情形,告诉他爸爸和妈妈。他还从杜发嘴里,知道三家巷中,陈、何两家人已经逃到香港去,只留胡杏和两个使妈在家看守,就笑着对杜发说:
    “他们愿意到香港去,就让他们去吧。反正广州他们带不走!——那么,这样子吧:你叫妈妈悄悄把这情形告诉胡杏,先不忙告诉别人。也叫胡杏先高兴一下!大概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够自由了!那些凶神恶煞永远回不来了!她可以回家跟爸爸、妈妈、姐姐、哥哥们一道过年了!”刚离开那正岐利剪刀铺子,周炳无意中却碰见了卖唱的歌女阿葵。她叫周炳那威风凛凛、得意洋洋的样子吓了一跳,尖声叫起来道:
    “铁匠仔,你也是个红领带!还带驳壳枪呢!”
    周炳从昨天晚饭后到现在,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闭过一闭眼睛,但是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疲倦,反而露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看见阿葵那消瘦、疲倦、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心里很可怜她,就安慰她道:
    “阿葵,不要难过。你的日子马上就要好起来了!你也可以过几天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阿葵摇摇头道:“我不盼望什么舒服、好日子!我只盼望好好睡一觉!”
    周炳叹息着离开了阿葵,和整个小队一起继续往前巡逻。走着,走着,那“研究家”冼鉴从周炳的身上研究出一种奇怪的东西来。他发现了那平时以美男子出名的赤卫队员今天特别漂亮:他的脸比平时还要白,他的两颊比平时还要红,那两个浅浅的笑窝比平时还要圆。全身的各个部分都显得胀鼓鼓的,都显得更加饱满,更加发亮。两只手摆动得特别有力,两只脚踏在地上,好像铁锤往地面砸似的沉重。他走路的姿势是勇往直前,而且又是旁若无人的,但是他的脸上却偷偷在发笑,嘴唇一动一动的,好像和什么人在那里低声说话。那时候,孟才师傅领头走,周炳排在第二,后面是冼鉴、冯斗和谭槟。冼鉴指着周炳,叫冯斗和谭槟看。两个人看了,都觉着奇怪。周炳自己却还不晓得有人在议论他呢。后来又研究了半天,冼鉴就问他道:
    “周炳,你喝了门官茶么?怎么就这样开心!”
    周炳连瞅都没有瞅他一眼,好像很不在意地回答道:
    “不知怎么,我今天格外开心。我看见个个人都是逗人爱的,样样东西都是好的,漂亮的。”
    谭槟低声对冼鉴、冯斗说:“瞧,又说傻话了!”大家又笑乐一番。到了丰宁路的西瓜园,孟才师傅叫大家休息休息。太阳已经偏西,大家刚在西瓜园的墙根下坐定,汽车司机冯斗正准备开始打盹儿,周炳又向小队长请假,说要去看看沙面洋务女工黄群的妈妈黄五婶,还要去看看公共汽车卖票员何锦成的老母亲何老太。孟才点点头,叫他早些回来。他首先到志公巷黄五婶家里,见着了黄五婶。那老婶娘高兴极了,拉他坐下,就给他去烧开水,泡茶,又问他外面的情形。原来黄群昨天晚上刚回沙面,今天沙面封锁,不许人进出,还没有回过来。周炳坐了一会儿,临走就对她说:
    “不要紧,五婶,不用担心。沙面的鬼子住不长了,过不几天就要滚蛋了!咱们有出头的日子了!”
    黄五婶笑着问道:“你不哄我?”周炳拍着胸膛说:“一个字都不假!”黄五婶合着手掌说:“如果是真的,过年你到我家来,我杀鸡请你!”从志公巷出来,他就向西来初地走去。在半路上,他看见有一家卖糖果饼干的店铺,就使劲拍开它的门,掏出几个铜板,买了几颗椰子糖,再往何家走。何家只有何老太带着那两岁大、没有了娘的何多多和另外那六个孤儿在家,何锦成昨天晚上出去参加武装起义,到现在没有回来过。何老太把附近如何落下炮弹,如何吓得大家鸡飞狗走的情形,对周炳详细说了;周炳也把外面如何进攻,如何得手的情形,对老太婆大概说了一遍。临走的时候,他把那几颗椰子糖给了那些孩子,抱着他们亲了又亲,然后又把何多多举得高高地,问他道:
    “现在好了,就要给你妈妈报仇了!告诉哥哥,你害怕敌人开大炮么?”
    何多多傲然回答道:“我不怕!奶奶怕!我怕他什么!”
    周炳放下何多多,和其他的孩子一个、一个告别,又安慰何老太道:“老奶奶,不用担心。咱们已经打胜了!何大叔就要回来了!”何老太擦着眼睛说:“要是那样,我就多多还神,多谢菩萨保佑!”周炳赶快回到西瓜园,孟才、冼鉴、谭槟正在抽生切烟,冯斗靠墙睡着,还没醒呢。大家叫醒了冯斗,继续朝前走。谁知走进太平路没多久,一碰又碰上了住在芳村吉祥果围后面,半年多以前,曾经救过周榕、周炳两人性命的,干收买破烂营生的冯敬义。周炳没有离开小队,一面走、一面大声喊道:“冯大爹!”这里离珠江很近,炮声听得分外真切。他才一喊,轰隆一声炮响把他的声音盖住了,冯敬义没听见。他再喊,那收买佬才扭过头来。看见是周炳,他也高兴了,说:
    “咦!周炳,怎么陡起来了!——红领带,驳壳枪呵!还要买真玉镯子么?”
    他一面高声说,一面跟着这个小队走。这“真玉镯子”,是半年多以前,他救脱周炳弟兄俩时候的隐语,只有周炳听得懂,别人都不懂得。当下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回答道:
    “冯大爹,把你那些真玉镯子、假玉镯子全扔了吧!你再也用不着那些宝贝了!前几天,我不曾跟你说过,世界就要变好了么?你瞧,我可没瞎说!”
    冯敬义说:“扔是要扔的,只是过两天再扔不迟。”
    周炳说:“你怎么跑到河北来呢?”
    冯敬义说:“昨天晚上我过河来,今天早上就回不去了。”
    周炳说:“不要紧,等过两天咱们把李福林打倒了,你就能回去。”
    那收买佬真心地笑着说:“那敢情好!”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周炳又托他什么时候回芳村,见着冼大妈记得要把起义胜利的消息告诉她,还要向她问好,才分开手。这一个白天,周炳过得十分畅快。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做的事都做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而所有这一切,都不过只是发生在起义胜利的第一个白天!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美妙的事儿在等候着他呢!想想又想想,——做人竟这么有意思,他只是一个劲儿咧开嘴笑。
    走呀走的,他们又不知第几遍走到惠爱路的雨帽街口。时候已经是黄昏。周炳忽然看见一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慌里慌张,鬼鬼祟祟地迎面走来。那个人一见周炳,就急忙转进雨帽街,只一闪,就没了踪影。周炳只觉着他好生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迟疑了一下。后来想起来了: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里,曾经闹过一件事儿。那天,陈文雄去找苏兆征委员长,要辞掉工人代表,退出罢工委员会,单独和广州沙面的外国资本家谈判复工。香港的罢工工人听见这种风声,就大吵大闹起来,说广州工人出卖了香港工人。这时候,有一个不知姓名的家伙,乘机煽动香港工人的不满情绪,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后来在人声嘈杂当中,那家伙一下子就不见了。从此以后,周炳就没有再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是谁呢?周炳想了一想,就下了判断:他就是去年四月挑拨香港工人动手打广州工人的那个坏蛋。周炳立刻把这种情况报告了孟才师傅,于是整个小队转进雨帽街,追捕那个不知姓名的坏蛋。他们走了半条街,找不见那个人。忽然砰的一声,不远的前面,有人向他们开了一枪。原来另外有三个地痞、逃兵之类的角色,脖子上也系了红领带,冒充赤卫队,在雨帽街一家人家抢劫。把风的看见来了一个小队正式的赤卫队,就连忙向他们开了一枪,三个抢匪同时飞跑逃走。孟才枪法很准,他打了一枪,打中了其中的一个,其余的两个拚命地跑掉了。他们走上前一看,那抢匪穿着蓝布对襟短衫,黑布裤子,脖子上也系了红领带,已经中弹身亡了。周炳从那尸体上扯下了红领带,气愤愤地踢了他一脚,骂道:
    “只有你不愿意看见光明!该死的东西!”
    他们小队就在附近的小街横巷里搜索了一番。经过莲花井的时候,顺便到不久以前牺牲了的海员程仁家里去看了一看。程嫂子已经出去参加了临时救护队的工作,只有程大妈和那两岁大的孩子程德在家。那程德看见许多男人走进他家里,一点也不怕生,撵着这个叫爸爸,撵着那个也叫爸爸,两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十分逗人喜欢。孟才师傅用粗壮的手臂抱起他,把他过细看了一遍,才对大家说道:
    “好材料!长大了,准是个出色的海员!——共产主义的海员!”
    天黑了。枪炮的声音逐渐稀疏下来。月亮还没有升起。那火灾区域的上空烟雾弥漫,红光忽暗忽明,时时传过来建筑物倒塌的巨大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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