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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五
    在彩霞的光辉照射到吐丝口焦墙破瓦上的时候,宣传弹从四面八方射击出去,彩色的纸片,花蝴蝶样地飞舞在敌人的地堡附近,壕沟的上空。由于灰黄色弹烟的浮漾和傍晚的微风旋荡,它们有的飘扬了好久才落到地上,有的竟然飞钻到敌人的地堡洞眼里面去。
    敌人对于这些纸片儿似乎特别害怕、惊慌,仿佛这些纸片确实具有他们意想不到的无穷的威力,最大限度的破坏性。敌人的炮弹一串一串地放射出来,机关枪、步枪的火力同时地集中射击,虽然他们看到的尽是那些彩色的纸片,并没有发现解放军一个人的形影。
    一场激烈的“空”战过去,战地上沉寂起来。沉寂到使人想象到战斗已经结束,许久许久听不到一响枪声。
    天色突然黑下来,彩霞消失以后,从东南角上的崖谷里飘卷来一片迷蒙的云雾,笼罩了整个的吐丝口镇。
    不久,便落起牛毛细雨来。
    战场上的景象完全变了,吐丝口镇象沉入到海里,又象浮游在半空里,不住地打着旋转。
    战地的雨夜,黑得伸出手来自己也看不清五指,黑得叫人发愁、可怕,空气沉闷而又浑浊。炮烟混和着湿气,沾粘在地面上、墙壁上、人的身上,久久地不肯散发开去。
    脚下水湿泥滑,战士们的身体渐渐地沉重起来,前进一步,要比平时多用一倍到两倍的气力。认不清道路,找不到目标,真是瞎子摸鱼一般,只能伏在地面上缓缓爬行。
    对于久经战斗的战士,在这样细雨绵绵的黑夜向敌人的胸腹阵地摸进,是苦恼的事情,也是难得的良机。
    敌人的探照灯失去了照明的效力,敌人射击出来的子弹盲目乱飞。战士们可以放胆前进,接近到敌人的身边,展开面对面的痛快淋漓的战斗。
    “什么人?口令!”
    “开枪!”
    敌人诡诈地吆喝着。向左边打一阵枪,又向右边打一阵枪,时而打得很低,时而又打得很高。
    “瞎眼枪,神经战!不理它!”秦守本低声地对王茂生说。
    在总攻击开始以后,突入到敌人阵地的缝隙里的秦守本小组,经过约摸两个钟头的光景,艰难地但是安全地前进了一百米左右,在接近到预定攻击目标--敌军指挥部前面屋顶上的机枪阵地--的时候,秦守本的膝盖撞上一根焦黑的木桩,感到猛烈的疼痛,停止了浑身疲累的爬行,他急速地喘了几口粗气,揉揉隐隐疼痛的膝盖骨,忍不住地咕噜道:
    “天也跟老子捣蛋!”
    和他并头伏在冰冷的泥水里的王茂生,拍拍他,套在他的耳朵上说:
    “快啦!”
    正说着,屋顶上的机枪“咯叭咯叭”地叫了起来,红色的小火花,在雨雾里闪闪灼灼地跳跃着。
    在机枪响叫的时候,秦守本借着火花的点点微光,向背后看看,没有人也没有动静。于是用舌头在上颚上弹了几下,那声音恰象檐口的水点滴到石板上似的。大概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以同样的“哒哒”的声响回答了他。
    在他们继续向前爬行的时候,一排紫红色的曳光弹从他们背后穿过雨雾,急速地飞扬到敌人屋顶机枪阵地的上空。他和王茂生停止下来,仰脸向上,又一排紫红色的曳光弹从同样的方向穿射过来。
    他意识到营部对他们的迫切要求,当营部指挥阵地上发射出来的紫红色的信号弹,又一次地飞扬过来的时候,他和王茂生躬起腰来,小松鼠似的向前猛跳了七、八步,到达一道烧焦了的黑墙下面。
    是应该向敌人猛烈攻击的时候了。秦守本心里度量着,从口袋里摸出临出发的时候罗光给他的夜明表,揉去睫毛上的雨水看看,时针驮着分针,指在表的正中。
    “呀!十二点钟了!”秦守本惊讶着,他觉得自己的进展太缓慢了。
    在他们背后远远的地方,枪声、榴弹声突然猛烈地响起来,他清楚地判断得出,那是连长、指导员带领的突击队集结的大石桥附近。
    秦守本的心里焦急起来,他想象到连长和指导员带领的突击队,正在石桥两侧,遭受到敌人的猛烈攻击。他的两脚踩着一堆砖瓦,仰起头来朝大石桥方向定睛一望,一团一团的火光和黑烟,在那里连续腾起,榴弹的炸裂声,连续地迸发出来。汤姆枪和卡宾枪的子弹射击声,象连串的爆竹一样炸响着。
    石东根和罗光各自带着一个突击队,在石桥两侧,等候楔入敌人腹地的突击小组的接应,向敌人的纵深突进,已经三个多钟头。因为雨已停歇,敌人的探照灯的舌头,舔着了石桥两侧的石东根他们的阵地,枪、炮的火力,倾盆疾雨一般,朝石桥两侧猛泼下来,接着,一个排的敌人,从壕沟和地堡里跳出来,不顾死活地朝石桥上冲撞攻击。
    石东根和罗光的两个突击队处在十分艰苦的境地,在自己展开火力出击以前,不得不对敌人的进攻举行反击。
    “冲!把敌人杀回去!”石东根举起汤姆枪,大声地喝令道。
    石桥两侧的突击队冲击出去,汤姆枪、卡宾枪的短促火力,一齐向迎面而来的敌人猛扫了一阵。
    敌人的进攻被击退,石桥前面的泥水里,倒下一堆敌人的尸体和嗷嗷哭叫的伤兵。
    石东根乘着反击敌人的时机,喝令队伍冲过了石桥,试图就此突入到敌人的阵地中心去,但是没有奏效,给敌人的强大火力迎头阻住,又退回到石桥两侧的阵地。
    “两个多钟头,一点动静没有!都死光啦?”石东根恼怒地骂着,伏在一块泥湿的石头上。
    秦守本小组的六个突击队员聚集在黑墙下面,正在计议着怎样消灭屋顶上敌人的机枪阵地,左翼三十米远的地方,发生了轰然巨响,一座敌人的母堡翻了身,在火光下面,秦守本他们认定那是张华峰小组向敌人举行攻击。敌人的各处火力立时转移方向,朝张华峰他们那边猛打,探照灯的惨光在地堡炸裂的附近游来窜去。接着,他们右翼不远的地方,也响起了对击的枪声,另一个突击小组也和敌人接上火了。
    秦守本和他的小组的突击队员激动起来。
    身体壮实的张德来拍拍自己的大腿,站在一堵瓦屋墙根,嘎着嗓子说:
    “上吧!”
    夏春生站上张德来稳稳实实的肩膀,周凤山一脚踩着张德来的大腿,一脚踩着蹲着身子的秦守本的肩头,爬上了夏春生的肩膀,王茂生举起汤姆枪梢,夏春生用力一拉,王茂生乘势扒了上去,一直扒到两脚踩在周凤山的头上,然后抓着屋瓦,窜上了和敌人屋顶机枪阵地对面平行的屋顶。接着周凤山上了屋顶,夏春生也上了屋顶,三支填饱子弹的汤姆枪,并排地架在屋脊上,朝着对面屋顶上的敌人机枪阵地,“哗啦哗啦”地倾泻出火辣辣的子弹。
    敌人的机枪和机枪射手给打得摔滚到地上去了,秦守本、张德来、安兆丰三个人抢步上去,缴得了机枪,随即攀着檐口的敌人用的梯子,登上屋顶,把敌人的阵地夺到了自己的两手里。
    敌人师指挥所的门口发生了战斗,敌人前沿的火力掉转头来,朝着秦守本他们这边射击起来。
    “冲出去!”石东根跳到石桥上面,激奋地高声喊叫道。
    石桥两侧的突击队应声勇猛出动,向前冲击,几乎是毫无阻挡地冲到了敌人师指挥所的附近。
    整个吐丝口镇激烈地动摇起来,枪弹和炮声的凶猛、密集,恰象是疾雷狂雨卷带着暴风倾盖下来。地堡炸翻,房屋倒塌,土地、砖头、石块、树木、牲畜和人……一切地面上的万物,都颠簸、颤抖起来。红的绿的曳光弹流星般地狂飞乱舞,烟雾连着烟雾,火焰接着火焰,飞腾在雨后的寒风里,障蔽了人们的眼睛。整个吐丝口镇发着红黑间拌的紫黑色,硝药味、焦糊味、尸臭、难闻的浑浊的各种气味,向人们的口腔、鼻孔袭入,使人们不住地呛咳、打喷嚏。
    吐丝口战斗的热度,达到了沸点。
    秦守本和王茂生在面对面的屋顶上说起话来:
    “王茂生!下来!消灭地下的!”秦守本大声叫喊着。
    “你们下面屋子里有人!注意!”王茂生从秦守本伏着的屋子的墙洞发现了敌人,对秦守本警告着说。
    话刚说完,屋子里的敌人就向屋顶上射击起来,屋顶上的瓦片纷纷地崩毁倒塌,张德来猛地一惊,腿脚一滑,滚了下来,幸好地上有两具敌人的尸体垫住了他,使他没有跌到坚硬的砖头堆上。
    他没有死,伤也不重,只是臂膀给跟着他滚下来的瓦片重重地打了一下。但是,他吓坏了。当他发觉自己是躺倒在敌人尸体上的时候,他就昏晕过去,好久呼不出一口气来。
    从屋子上赶紧下来的安兆丰,把张德来扶坐起来,摸摸他的头,头是热的,摸摸他的胸口,胸口“啪啪”地跳着,便把他拖移到墙根去,拍拍他的身子说:
    “老张!没有关系!”
    安兆丰正要离开,张德来象给大水淹得半死的人遇到了救生者,死命地拖住了安兆丰。
    “不要紧!在这里不要动,等一会我来背你下去!”
    安兆丰挣脱张德来的手,迅速地攀上梯子,揭开屋檐口的砖瓦,向下一看,一大群敌人拥挤在他脚下的屋子里面。在一个敌人举枪刚要向他射击的时候,他手里的汤姆枪已经伸进屋子,先开了火,摇头摆脑地扫射了一阵。
    敌人在屋子里胡挤乱撞,“哇哇”地嚎叫着。
    “班长!敌人给我消灭啦!”安兆丰又向屋子里扫射了一阵以后,屋子里的敌人一点声响没有了,他便大声地向屋顶上的秦守本叫喊起来。
    秦守本、王茂生他们下了屋顶,看到大呼大喊的连长石东根端着汤姆枪,穿过刘七胡同,直奔敌人师指挥所门口的战壕跑了过去。
    “同志们!趁热打铁!杀过去!”
    他们跟着石东根的喊杀声,跳下了壕沟。二六
    连续不断的报捷的电话,战斗的顺利发展,激动了团长刘胜。他摔下身上夹绒大衣,束紧腰皮带,在晓光透进团指挥所的矮屋子里来的时候,他沿着电话线,大步急走地奔向战斗的前沿阵地去。
    在三营指挥阵地的地堡跟前,他立定脚步,向枪声密集的方向探望着。
    “团长!团长!”地堡里传出来大声的喊叫。
    “敌人反击!在敌人的师部门口!”
    刘胜进入了地堡。
    地堡里的黄弼,头上和臂膀上缠着渗透血迹的纱布,身子斜靠在水湿淋淋的土墙上,手里抓住电话筒,正在叫着:
    “陈政委吗?我正在重新组织火力,扑灭敌人的反击!”
    “你怎么啦?”刘胜向打电话的黄弼轻声问道。
    黄弼竭力地坐起身来,张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刘胜。刘胜按着黄弼的身子,使黄弼仍旧斜靠在土墙上。
    “两翼接应不上,……队伍在壕沟里……上不去!”黄弼艰难地说。
    “你下去吧!”刘胜对黄弼说。
    “教导员的伤比我重,他还在前面。”黄弼摆摆手说。
    突然一阵枪声,在地堡外头不远的地方响起来,刘胜入神地听了听,接着,地堡外头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敌人朝这边攻击!”警卫员邓海伸进头来,有些惊慌地说。
    刘胜爬起身来,黄弼拉着他的衣服急促地说:
    “团长!注意一点!”
    刘胜没有作声,咬着牙齿愤怒地走出地堡。
    敌人的飞机活跃起来,不住地俯冲下来,打着机枪。
    他伏在地堡旁边小土堆的斜坡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着前面的动静。
    右前方和左前方两个三丈多高的碉堡上,敌人以交叉的火力,向在壕沟里前进的我军猛烈地射击着。
    壕沟里的队伍正要出动的时候,敌人的枪声突然停歇下去。
    稍隔一些时候。
    从右前方的碉堡射击孔里,伸出了一块白布,摇晃着。
    刘胜仔细一看,那是挑在刺刀上的一件白衣服。
    左前方的碉堡顶上出现了同样的情形,那是一条白毛巾,在碉堡上面摆动。
    “敌人投降了吗?”刘胜暗自地疑问着。
    “白旗!敌人投降!”战士们在战壕里喊叫着。
    连长石东根跳出了战壕,他看到敌人急速地摇晃着白衣、白布,碉堡上接连地扔出好几支枪来;他隐约地听到敌人的叫喊声。
    “我们缴枪!缴枪!”
    石东根兴奋起来,挺直身子站立在战壕边的土堆顶上,指着敌人的碉堡,挥着臂膀,自豪地高声地说:
    “早该缴枪!省得老子操心烦神!”
    罗光伏在战壕边望了一阵,用疑问的口气说:
    “真的投降了吗?”
    敌人的白衣、白布还在摇晃着,又扔了两支枪下来,接着又扔下来一挺轻机关枪。
    “连机关枪都扔下来了!”石东根大声叫着。
    战士们纷纷地爬上战壕,同声地叫着:
    “机关枪!机关枪!”
    “二排长!二排长!带队伍上去!缴枪,捉俘虏!”石东根发出了命令。
    二排长林平有些犹疑,望望石东根,又望望罗光。“听见没有?命令!赶快上去缴枪,捉俘虏!怕什么?”石东根暴怒地喝令着,睁大眼睛瞪着林平。
    两个排的战士们一齐冲了出去,奔向两个摇着白旗的碉堡。
    碉堡里又扔出了几支枪,战士们以更迅速的脚步冲了上去,大声地叫喊着:
    “敌人缴枪了!”
    敌人的碉堡里没有再扔出枪来,扔出来的是一大串手榴弹,手榴弹在冲锋前进的战士们的身边爆炸开来,紧接着是集中的机枪射击。
    战士们有的躺倒在碉堡下面的开阔地上,有的返回了原来的阵地。
    刘胜的眼睛气得火红,脸上堆满了愤怒,牙齿用力地咬着嘴唇,他摸摸手里出了壳的驳壳枪,好象就要立刻冲上火线,去亲身跟敌人进行搏斗似的。他站起身来,不顾顶上的飞机疯狂扫射,在望远镜里向战场的四周敏捷地扫视了一番。
    石东根跌跌撞撞地跑向营部的碉堡来,迎头听到站立在小土堆上的刘胜对他大声吼叫道:
    “你怎么搞的?”
    石东根站立下来,气喘吁吁地望着刘胜。
    “你的脑袋是干什么的?”刘胜愤怒地叱责着。
    “你处罚我吧!”石东根脸色惨白,低着头说。
    “你轻敌!敌人会乖乖地缴枪给你?回到阵地上去!整理队伍,候我的命令!”
    石东根匆匆地跑回了壕沟。
    刘胜跳下土堆,气愤愤地回到地堡里。
    刘胜的面前,不是平坦的道路,而是陡崖绝壁一般的危险的局面,怎样攀上陡崖绝壁,转变这个危险的局面,是他面临的一个严重的急迫需要解决的问题。他看看表,表针走的那么急迫,已经是七点多钟。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急响起来,和他通电话的是副军长梁波,梁波告诉他,莱芜的敌人决定向吐丝口突围,梁波的话说得清楚明确:
    “要求吐丝口战斗提早解决,不能等到十二点钟,要提前到九点钟,至迟到十点钟解决。”
    在刘胜、陈坚团的攻击范围以内,剩下没有解决的,还有敌人一个师部指挥所和指挥所东西两边的两个大碉堡。
    刘胜的心,加速地跳动着。
    倚靠在土墙上的受了伤的黄弼,冲血的眼睛一直望着刘胜的铁青的脸。
    团政治委员陈坚在电话里听到刘胜叙说了战况,赶到了刘胜的身边。
    “怎么办?你打算!”陈坚问道。
    “把三个营的力量集中起来,攻两个大碉堡!”刘胜决然地说。
    陈坚摇摇头。问道:
    “强攻?”
    “我不相信敌人是铁的!”刘胜拍着膝盖,愤恨地说。
    陈坚又轻轻地摇摇头。
    “高粱秸子烧火油,攻上去,烧死这些狗熊!”他的眼里喷着愤怒的火焰,气呼呼地说。
    几年以前和日本鬼子作战的时候,曾经采用过火攻的胜利经验,在刘胜的脑子里闪动起来。
    “左边房子里缴了七、八桶汽油,是敌人汽车上用的!”黄弼忍着头痛,坐起身来说。
    “我看就这样干!”刘胜坚持地说。他望着陈坚,等候着陈坚的同意。
    陈坚没有表示什么,沉默一下,走出了地堡,向两个敌人据守的大碉堡和附近的阵地观看着。两个碉堡上的敌人正在打着冷枪。
    罗光走向他的面前来。
    罗光的头上裹着纱布,半截腿沾满了淤泥,上衣有许多泥斑血迹,撕扯得稀花破烂,手里的卡宾枪沾污得象是一根泥棒子。
    “前头怎么样?”陈坚问道。
    “这个敌人真坏!假投降!骗我们!”罗光跺着泥脚说。“谁叫你受骗的?没有受骗的人,世界上还会有骗子?”陈坚走到罗光跟前,冷笑着说。
    罗光的头低了下去。他的头痛得厉害,背着陈坚咬紧牙根忍受着。
    “程教导员牺牲了!”罗光在陈坚身边低声地说。
    陈坚静默了一下,愤然地说:
    “敌人假投降,等一会叫他们真投降!”
    “战士们打红了眼,吵着要朝上攻!”
    “说服他们,敌人最欢迎的是我们硬拚、蛮干!我们既要勇敢,又要冷静!”
    罗光回向阵地,陈坚拉住了他,说:
    “你下去吧!”
    “我行!不要紧!敌人不消灭,我不下去!”
    罗光挣脱陈坚的手,颠颠簸簸地跑向前去。跑了不上几步,因为头痛得厉害,晕倒在地上,陈坚的警卫员金东跑上去扶起了他。他又挣脱了金东的手,冒着碉堡上射来的子弹,奔向阵地上去。
    陈坚的眼睛跟着罗光的背影望了许久。他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下,觉得这样的强攻硬拚不是办法,营长负伤,教导员牺牲,罗光也负了伤,战士们打红了眼睛,……这些情况迫使他更加坚定地不能同意刘胜火攻碉堡的决心。他回到地堡里,心里感到痛苦、不安,默默地望着刘胜。
    “要干就得快!刚才师长又来电话催过。”刘胜冷着脸说。
    对于他来到这个部队里的第一次战斗,陈坚采取持重的态度。当前的敌人应当怎样迅速而又有效地解决,他还没有比刘胜的办法更好的办法,但他总觉得刘胜要采取硬拚硬打的火攻,是冒险的,解决了敌人,自己的队伍也要受到很大的伤亡,消耗。
    对于陈坚的默不作声,刘胜很不乐意。刘胜觉得这位新来的政治委员,毕竟是个战斗经验不足的人,犹豫、软弱,甚至觉得这是懦怯,是在严重关头的束手无策。
    “再考虑考虑!看有没有别的办法。”陈坚皱着眉头说。一个什么念头,正在他的脑子里酝酿着。
    “我没有,我想不出来!”刘胜烦躁地说。
    “攻一个!先解决一个好不好?把火力集中一下,调整一下,光是短促火力怎么行!”陈坚建议说。
    躺在那里的黄弼,也一直在思考着。当陈坚提出先攻一个碉堡的意见以后,他表示同意,喃喃地说:
    “东边的一个,敌人一○七团团部在里面,先解决敌人的团部也好,团部解决了,就不怕西边的一个不好解决!”
    陈坚听了黄弼的话,望着刘胜。
    “攻一个怎么攻?不用火攻?”刘胜问道。
    听了黄弼的话,陈坚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从几天来的战斗,情况来考察,他觉得这个敌人虽然相当顽强,但绝不可能死不投降。现在,敌人已经处在最后灭亡的关头,抵抗,假投降,无非是绝望的挣扎,垂死的苟延残喘。他用坚定的语调说:
    “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过大的代价,换取敌人的毁灭。”
    “这个敌人,太可恶!假投降,欺骗!杀伤我们的干部、战士!还不应当毁灭他们?应当彻底毁灭他们!把他们统统烧死!”刘胜暴躁起来,怒气冲冲地叫着。
    “不要急躁!”陈坚望着地面,冷静地说。
    “我不是急躁!”
    刘胜的情绪转不过弯子来,气愤地歪扭着脖子。
    “请你考虑一下,老刘!如果你觉得火攻的办法好,就用火攻。”陈坚恳切地低声说。
    刘胜没有作声,气闷着。
    这时候的陈坚,感到遇到了重大的困难。他真切地看到了刘胜这个人的这个方面,顽强地固执己见,在战斗里表现感情冲动。他沉默了一阵以后,用恳切的低沉和缓的声调说:“是你跟我谈过的,这一仗,我们要打好。你也同我谈过,我们的干部、战士是勇敢多于机智。这个部队打过许许多多胜仗,但是,在许多胜仗里,我们的伤亡、消耗总是过大,消灭了敌人,同时又损伤了自己的元气。……我刚才在外面遇到罗光,他负了伤,他说战士们打红了眼,吵着要朝上硬攻,他说三营程教导员已经牺牲。……我想,你在这个部队里工作了好多年,你比我更了解部队的历史情况,更会珍惜我们部队的战斗力。”
    刘胜本来就很痛楚,他愤怒,他要采取火攻的手段,一半是由于对敌人的高度憎恨和部队遭受损伤给予他的痛楚而来。听了陈坚真挚恳切的话,他的情绪渐渐地安定下来,但心头的沉痛却更加深刻了。
    刘胜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以后,否定了他对陈坚的看法,并且终于同意了陈坚的意见,放弃了自己的方案,决定集中火力攻击敌人团部所在的碉堡,请求师部派一个迫击炮连来掩护步兵的攻击。
    半个小时以后,新的攻击开始。
    在迫击炮和机关枪的火力掩护之下,爆炸手突到了碉堡脚下,碉堡接连地中了迫击炮弹,接着,炸药的烟火就在碉堡的底层腾起,碉堡动摇震抖,砖土、石块纷纷地倒塌下来。
    石东根夹在战士群里,躬着腰身,端着汤姆枪,“咯咯叭叭”地射击着,向前奔跑冲击,咬着牙根喊叫着:
    “消灭这些混蛋!杀到碉堡里面去!”
    他的鞋带散了,索性摔掉了鞋子,光赤着两只脚,穿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在跳过一堆烟火腾腾的砖头、木棒的时候,他跌了一跤,栽倒在火堆旁边;随即又爬起身来,踩踏着火舌,钻进敌人的碉堡里去,汤姆枪弹在碉堡里横七竖八地扫射着。
    “不缴枪,就宰了他!”石东根向战士们大声地喝令着。
    战士们汹涌地进入了敌人的碉堡,在碉堡的角落里、楼梯上和敌人拚斗。当一个敌人迎面扑来的时候,石东根甩起一只泥脚,朝着敌人的肚子上死命一踢,敌人便踉踉跄跄地倒栽到楼梯下面去;紧接着,石东根对准这个敌人的脑袋,射击了两颗枪弹,狠狠地说:
    “想死!还不好办?”
    经过一阵冲杀,敌人终于真的投降了,白衣、白布又从碉堡的枪洞里伸出来,拚命地摇荡着,因为他们进行过欺骗的勾当,战士们仍旧枪炮不停地猛打强攻。
    “老子还会再受你的骗?同志们,打!把他们彻底消灭!”
    石东根高声大喊着。
    碉堡里接连不断地扔出了步枪、卡宾枪、汤姆枪、机关枪。
    “我们投降!真的投降!”敌人们喊叫着。
    碉堡里的敌人举着手,成串地躬着腰走了出来,他们的团长走在最前面,手也举得最高。
    在刘胜和陈坚的责令之下,敌人的一○七团团长站到西边碉堡下面,向碉堡里面哆嗦着嗓音喊叫道:
    “我是团长!不要打了!缴枪吧!”二七
    吐丝口最后的战斗,在敌人师指挥所的门口进行着。
    石东根、罗光他们,在两个大碉堡里的敌人被消灭以后,火速地回过头来,扑到敌人师指挥所正面最后的一道防御工事--两米高的双砖夹土的墙壁和齿爪狰狞的铁丝网前面,展开短促火力的攻击。
    这场战斗陈坚同意刘胜采取了火攻的办法,因为莱芜敌人已经开始突围,时间十分急迫,同时这里有地下室,攻不进去,在这里用这种办法,又不会损伤自己的兵力。汽油浇湿了的高粱秸子、小米秸子,送到了敌人的工事附近,用手榴弹的炸裂,把它们烧了起来,紫火黑烟随着风势,象乌龙一样扑向敌人工事后面的师长何莽的巢穴--地下室。
    刘胜和陈坚并排地坐在地堡前面,指挥这个最后战斗。
    “非叫他投降不可!不投降,烧死他!”刘胜挥着手里的驳壳枪,愤怒地说。
    “捉活的!捉住何莽!”陈坚大声地向阵地上喊叫着。
    一切都已完结了的何莽,在黑烟弥漫的地下室里,坚持着最后的几分钟,他没有忘记他作为磁铁和象鼻子的作用。
    他的喉咙完全嘎哑了,几乎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可是,他还在喊叫、怒骂,喝令着地下室门口的卫兵:
    “跟我守住!守住!要死,我同你们一块死!”
    一个卫兵退回到地下室里来,他举起手里的左轮枪,击倒了那个卫兵,卫兵哇哇地哭叫着,向他的面前爬滚过去,他又打了一枪,铅头枪弹落在卫兵的脑盖上,卫兵的脑浆和血喷溅出来。他提起穿着大方头黑皮鞋的脚,使力一踢,卫兵的尸体便裹着血和泥土,翻滚到墙边去。
    他的手里抓着报话机上的话筒,虽然他已经喊不出声音来,却仍旧拚命喊叫。他呷了一口啤酒,希望啤酒能够使他的喉咙发出声音。但是,他没有如意,重重地摔了话筒,他没有喊出声音,他的司令长官李仙洲也没有回答他一点声音。
    何莽的指头不住地抓着又痛又痒的喉头,喉头的皮肉给他抓得发紫,他还是抓着,扭着,好象要把它扭断似的。
    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他的仇敌,他已经近乎疯癫了。
    他在烟雾腾腾的地下室里乱蹦乱跳,破藤椅子给他踩得稀烂,深陷在泥土里的四条椅腿,折断了三条。墙壁上的地图,本来就因为落掉了许多钉子大部分翻卷下来,现在给他猛地一把全部撕扯下来,揉成纸团,扔掷在地上。
    何莽汹汹地走到报话机旁边,报话员早已藏躲到报话机背后的桌子底下,他浑身发抖,两只丧魂失魄的眼睛,放射着恐惧的死光,望着何莽,但他还是被何莽拖了出来。他拚命地哀叫、哭泣,希望得到何莽的怜悯,何莽却好象没有看到听到似的,气狠狠地用力一推,他的矮小的身子便摔倒在死了的那个卫兵身上。
    何莽毕竟意识到死亡逼近了自己的身边。他也实在筋疲力竭,他的两条腿再也支持不了他那肥胖的笨重的身体,终于倒在墙根一堆子弹箱子上。他的嘴巴呼呼地喘着粗气,唇边淌着一条一条连绵的气味难闻的粘液,泛着白色的泡沫,就象刚打开的啤酒瓶子一样。
    一阵黑烟猛地窜进了地下室,手榴弹在地下室的门口轰然炸响,好象是工事墙壁遭了爆炸,一堆什么东西,“轰通”
    一声倒塌下来。
    何莽把身子朝他的勤务兵的背后移动一下,勤务兵连忙把歪斜要倒的地下室门口的沙袋堆好,伏在沙袋下面,把上了架的驳壳枪架在沙袋上,向地下室外面准备射击。
    何莽惶惧得全身打抖。他的失神的眼在地下室里扫视了一下,那个被他击毙的卫兵,翻仰着的破藤椅子,空罐头盒子,撕下来的地图,早已无声无息的报话机,报话员的没有血色的枯瘦的死人一样的脸,……使他增长了对于死亡的恐怖情绪,他叹了一声长气,低下头去,他仿佛作了决定:就把这个地下室作为葬身的坟墓吧!
    何莽全身瘫软,不是不想挣扎,而是真的挣扎不动了。
    弹烟又翻滚进来,子弹射进了地下室门口的沙包,沙包里喷出烟样的沙灰。
    在外面指挥战斗的参谋长跟着弹烟滚跌进来,满头血水,默默地栽倒在何莽的脚下。
    何莽明白,他的命运临到了最后一分钟的关头。
    就在这最后一分钟里,何莽摔掉了身上的皮领大衣,现出他早已着好了的士兵服装,脱去脚上的黑皮鞋,从死了的卫兵的脚上扒下了力士鞋,套在自己脚上,随手在地上抓起一块血迹斑斑的纱布,横七竖八地从头上缠到脖子里,举起左轮枪喝令仅有的一个勤务兵,走在他的前头,和他一同冒着弹雨,顶着一阵黑烟,蹓了出去。
    他出去不到三分钟,所有的枪声停歇。
    秦守本和王茂生冲进了地下室。
    秦守本抖抖从地上拾起的皮领大衣,向举着双手的报话员问道:
    “师长呢?”
    报话员抖索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师长到哪里去了?”秦守本喊叫着问道。
    “他……跑了!头上,裹……裹了纱布,装……装伤兵……
    跑了!”报话员对战士们颤抖着声音说。
    秦守本在大衣袋里摸出了何莽撕下来的符号,又听到报话员的说话,便和王茂生急速地奔了出去。嘴里高声大叫着:
    “敌人师长化装伤兵逃走啦!追!”
    他们在西边大碉堡附近,发现一个头裹纱布的胖个子和一个矮小的汉子在急促地奔跑着,便赶了上去,头裹纱布的胖个子和矮小的汉子见到有人追赶,便甩起两腿飞跑起来。
    秦守本和王茂生追赶到石圩子西北角上一个缺口的地方,敌机扔下的炸弹落到他们面前,浓烟障蔽了他们的视线,弹片在他们的身边飞啸。石圩墙给炸倒了一大段,圩墙里面的两处房屋倒塌下来,随即燃烧起来,这使他们不得不停顿了一下。
    在他们从卧倒下来隐蔽的地方爬起以后,两个奔逃的敌人不见了踪影,他们出了圩墙缺口,在水沟边、地堡里、附近的房屋里仔细地搜寻了许久,没有寻到,向野外望望,在半里外的小土坡下面有一个独立屋子,屋子这边的泥地上,一位老大娘喊叫着向他们面前爬滚而来,手里举着一团黄色的东西。
    秦守本和王茂生奔跑上去,那个老大娘的腿上、身上尽是血迹。
    “两个,……两个野狗……换了我老头子的衣服……跑了!”
    老大娘扯着手里脏污的军衣咒骂着。
    他们把两个敌人脱下的军衣扯碎,包扎了老大娘腿上的伤口,把老大娘抬回到小屋里去。
    “迟早……总要遭炮子的!……死了,狗也不吃!……我记得,……一个黑驴,胖子,……一个狼脸,勾鼻子……遭炮子的!”躺在床上的老大娘愤恨地咒骂着,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着。
    秦守本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对老大娘说:
    “大娘!我们替你报仇!”
    两个人离开了小屋子,在小屋子门外的枯草地里,王茂生的脚下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左轮手枪,在附近又搜寻了一番,在菠菜田里发现一支驳壳枪,打开两支枪的弹膛看看,都是空空的,没有一颗子弹。
    两个人站到屋子前面的土丘上,向四下瞥望了好久,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子。
    “定是敌人的师长!给他逃啦!”秦守本懊恨地说。
    为战斗的胜利所鼓舞的秦守本和王茂生,对敌人师长在他们追击之下逃脱,感到极大的不愉快。两个人懊心丧气地回向吐丝口镇,拖着沉重的疲累的脚步。特别是初次参加大战的王茂生,疲累得几乎抬不起腿脚来。
    “枪给我吧!”秦守本望着落后两步的王茂生说。
    王茂生仍旧自己背着笨重的汤姆枪。
    秦守本把王茂生的手,拉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在湿泥粘脚粘腿的田里,他们有气无力地走了回来。二八
    连串的炮弹,在莱芜城里李仙洲总部的门口轰然地炸裂开来,那响声,先象一座高山倾倒了似的,然后就象凶猛的台风袭击冬天的树林,呜呜地大呼大啸。
    房屋剧烈摇动,楼板上的灰尘、蜘蛛网,“唦唦”地飘跌下来,洒在桌子上、床铺上、地上。李仙洲的参谋长象给什么虫子咬了一口,把一只蓄着长指甲的手,勾曲到后脖子里不住地搔弄着、桌上的茶杯、水瓶、报话机、电话机、墨水瓶等等东西,慌乱地翻滚跳蹦。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电话筒的参谋处长的黄哔叽军服上,脸上,给墨汁瓶子狠狠地喷唾了一口,他在电话里听到的什么。一下子给吓听得光光,话筒从他的颤抖着的手里掉落到桌上。
    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子斜躺在床铺上的李仙洲,正在眯着昏糊无神的眼睛苦思着什么,脸上的皱纹顿然消失,皮肉绷紧,脸形拉长,托在腮上的手象给什么东西猛撞一下,跌落到床前的小方凳子上,跌得很重,发着一阵疼痛;但也因此使他的身体得到支持,没有摔跌到床下来。
    几个窗子上的玻璃大半震得粉碎,碎玻璃片跟着“哗啦”的响声四处飞蹦,仿佛那些尖利的屑片刺入了他的心窝,他那正在惶惑不安的心,感到麻木刺痛,他的呼吸也就跟着困难起来,好久,他才吐出了阻塞在胸口的一股浑气。
    他竭力保持着镇定的神态,坐到床边上,一条腿跷在床上,一条腿踏着床前的小方凳子,斜着脖子望着他的参谋长。
    参谋长象是犯了重大的罪过等候处罚似的,默默地站在惊魂未定的司令长官的面前。
    李仙洲想说句什么,步枪和机关枪凄厉可怕的叫声,从院子里传进来,他的嘴唇动了一动又赶快闭上了,他那黄稀稀的胡须,粘满他的两腮、下颏和鼻子下面,仿佛在他的嘴边加上了一种压力,使他的嘴唇张动开来感到很大的困难。
    “不能再指望他们!我们跟他们不是一个娘生的!他们宁可牺牲我们的性命,绝不肯损害自己的一根毫毛!”脸色铁青的参谋长,等候得过久,觉得不能够再有迟疑,终于颤抖着鸭子喉咙,愤然地这样说。
    “行动吗?我看,到了最后关头!与其坐以待毙,作瓮中之鳖,不如虎出囚笼!”身体肥大笨重的李仙洲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小心地伸出颈子在院子上空瞥了一眼,回到屋子里对参谋长决然地说。
    “迟动不如早动,马上下达命令?”参谋长向副司令官请求批准地问道。
    “叫徐州给我们一百架飞机掩护!地面上的步兵爬不动,天空里的飞机也飞不来吗?告诉他们,我们马上突围回济南!
    他们不能救我们,我们只好自己救自己!”
    参谋长抓过报话机的话筒,喊通了徐州前线司令部,什么代号、什么密语都不用了,脖子里暴出一把青筋,凄惶地大声叫着:
    “飞机!飞机!一百架!我们回师济南!马上!马上!什么?什么?再守十二小时?”
    参谋长歪着头,望着李仙洲,李仙洲抢上前去,拿过话筒来,声音比参谋长低些,但却更加气愤地叫着:
    “一分钟也不能再守了!子弹已经打到我的面前。不能叫我做俘虏!……我们可以突出去!……有把握!有信心!……吐丝口还在我们手里!……”对方责备他,不同意他们立刻突围的决定,他的手激烈地抖动起来,浮肿的脸象一张黄纸,没有一点血色。他紧皱一下眉梢,回头向参谋长问道:
    “怎么样?再守十二小时?”
    参谋长双脚重重地蹬着砖地,拳头击着桌子,急得几乎蹦出眼泪来,用哀号的声音说:
    “总座!你的一生,误事就误在'迟疑不决'四个字上!实力!实力!有实力就有一切!你、我做俘虏,死在这里事小,五、六万人马!五、六万人马毁于一旦事大!不能再中他们的毒计!赶快!赶快走!不要听他们的!我们不是他们亲生亲养的!他们是借刀杀人!”
    参谋长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参谋处长呜声哭泣,好几个电话机、报话机一齐吵叫起来,院子里和大门外面,传来急仲的人群奔跑的脚步声。
    李仙洲终于咬咬牙关,在话筒上凄怆地叫了最后一声:
    “我们走了!”
    他把话筒重重地扔到桌子上。
    李仙洲下达了突围令以后,心情平静了许多。他燃着一支雪茄烟,衔在嘴上。淡灰色的烟,悠闲地盘绕在他的黄稀稀的胡须上面。他在屋里踱了几步,然后走到院子里,望着上空,上空一片晴朗,无风无云。枪炮声也沉寂了一些,他的心里觉得明亮起来,微微地笑笑,暗暗地庆幸着他的决策的正确而又英明。
    晴空里出现了轰轰吼叫着的大群飞机。
    “突进到吐丝口就成功了!”他摸摸已经平静下来的胸口,对参谋长说。
    “没有消息,喊不应他们!”参谋长微微地蹙着眉头说。
    “不要紧!那里的敌人是残兵败将,是给张灵甫在涟水打残了的!我在南京碰到张灵甫,他说这个队伍不行!”李仙洲的胡须抖动一下,轻蔑地说。
    在突围的先头部队顺利地前进了三公里以后,李仙洲和他的参谋长、总部的官员们,出了险恶可怕的莱芜城。
    队伍纷纷地汹涌前进,李仙洲骑在马上,他的马,是金黄色的,和他的大衣皮外领几乎是一个色调,发着耀眼的光亮。他的马蹄踏在山地公路上,仿佛在济南城里他的总部门口的柏油路上行走一样,平稳而又坚实。虽然,他明白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险境,胸口的跳动还有些急急忙忙,但是,他的心里已经萌生起幸运的感觉。他确信不采取多路分头突围的办法,而采取集中一路突围的办法,是最明智的,他认为这种集中一路突围,好象高山顶上倾泻下来的急瀑,气势凶猛,无敌可当。
    他骑在马上走上一个小山头的时候,把手掌摊开,掩在头额上遮蔽着阳光,向前头和后头一望,顿然生起这样一个疑问:“敌人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暗中埋伏起来了?”疑问在他的脑子里晃动了一下;又立即飞逝而去。他觉得他的队伍实力坚强,声势浩大。他在马上耸耸肩膀,放声地咳嗽了一下。这是他在众人特别是下级官兵面前惯常的形态,他认为这个形态的效用,能使他的司令长官的仪表,在官兵们的心目中显得更加威严。
    在他走出莱芜城以前,他就经心地计算过:三个小时以后,他和他的部队可以冲出敌人的包围阵,明天,最迟是后天,他和他的总部官员们便可以从明水乘汽车回到济南。一回到济南,他就立刻飞往徐州、南京,向他的国防部、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再次提出,他在济南向莱芜出动的时候,提出过而没有被采纳的战策:对待共产党的军队,必须重兵多面转攻,切不可孤军深入,处于被动。……
    想到这里,不知是由于过度的深思,还是由于心情的不安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他的额角上冒出了几粒汗珠。他觉得身上发热,便脱下了皮大衣,摔给骑在马上跟在他后面的勤务兵。
    炮声突然爆响,浓烟在他前面二百米的队伍行列里腾起,他用力地抓住马鬃,踩紧脚镫,欠起身子来向烟雾腾腾的地方张望着。
    炮弹连续地轰响起来,烟柱接连腾起,机关枪、步枪、手榴弹的声音跟着洒泼下来,在前面,在更远的前面,在后面,在更远的后面,仿佛从后面的莱芜城到前面的吐丝口三十里长的一条线上,也就是他的突围部队前进的整个的一条大道上,全线地爆发了猛烈的战斗。
    他的队伍乱了,漫山遍野地东窜西奔。
    公路两侧的山头上,峡谷里,突然地出现了敌人,射出了密集的炮弹、枪弹,虎啸狮吼一般地叫喊着,从山头、峡谷、田野村庄和小沟、小屋里蜂拥而出,直向公路上猛扑过来。
    李仙洲不认为这是最后的结局,他扬起鞭子,在马屁股上狠命地抽击了几下,一边向前狂奔,一边大声喊叫着:
    “突围--!突出去--!”
    几十架银灰色的轰炸机,象是看准了地下奔跑着的骑马的人,正是这位中将副司令长官李仙洲似的,缓缓地飞行在他的顶空,卫护着他。二九
    苦战了一夜半天的刘陈团,在吐丝口镇的枪声刚刚停歇的时候,便又迎着南面突然而来的战斗音响,投入新的战斗热潮。
    已经取得的胜利鼓舞着他们,接踵而来的新的胜利向他们招手,疲劳、饥渴、伤痛,在几秒钟以内完全抛却了。
    “敌人垮下来了--!”
    “捉俘虏啊--!”
    “缴枪哟--!”
    就象在虎头崮进行战斗演习似的,战士们漫山遍野地奔跑,奔向指定的堵击敌人的阵地,嘴里高声地喊叫着口号。
    在吐丝口东南两里地的小高地上,头部负了伤的罗光,向战士们传达了军部的命令:
    “不让一个敌人逃掉!”
    秦守本和王茂生并肩地伏在小高地侧面的崖坡后面,啃着刚刚发来的干馒头,端着汤姆枪,炯炯的目光投射在左前方的公路上。
    “那个师长跑掉了,这一下捉个团长也好。”秦守本自言自语地说。
    王茂生表现出很不安静的神情,不时地抚弄着他的汤姆枪,看看枪口,摸摸准星、标尺。
    一整夜在黑暗里战斗。屋顶上敌人的机枪阵地被扑灭,是不是他手里的汤姆枪打的,他不清楚。今天上午,枪弹打了不少,哪个枪弹打倒了敌人,他也说不上来。他觉得他还是用步枪的好,步枪可以长距离瞄准,打倒一个就是一个,自己可以亲眼看到。看到自己射出的枪弹把要打的敌人打倒,就是王茂生最大的快乐。打了一夜半天,他竟没有机会向敌人瞄准射击,用的又是他从未用过的汤姆枪,只能在五十米的近距离以内杀伤敌人,而且又笨又重。现在,又打第二个战斗,用的还是这种枪,王茂生的心里不免有点懊恼。秦守本已经成了王茂生最好的朋友,他从知道王茂生早是共产党员的那天夜晚起,就和王茂生特别新近起来,一夜半天的战斗里,他没有和王茂生分开过,共同地冲进敌人的师部,共同地追赶着逃跟的敌人师长,现在又并肩伏在一起进行第二个战斗。他早已看出王茂生有些不愉快的样子,但总以为是初次打大仗感到过分紧张疲劳的缘故。王茂生手指不停地抚弄汤姆枪的动作,使他明白了王茂生不愉快的来由,他歪过头向王茂生问道:“想你那支步枪吗?”
    “这种枪真用不惯!”王茂生拍拍汤姆枪,皱皱眉头说。
    “我本来也不喜欢它!不能上刺刀!用几回就好了,冲锋起来比步枪灵光。”
    离他们不远的张华峰递过话来:
    “要刺刀?我给你一把!”
    张华峰手里晃着一把七、八寸长的小插刀子,刀把子上裹着一块红布,刀口雪亮,在太阳地里闪闪发光,看来是非常锋利的。
    “哪来的?”秦守本伸过手去,问道。
    “敌人送我的!嘿!几乎把老子的脑袋割下来!”张华峰把小插子扔到秦守本的身边。
    秦守本和王茂生看着雪亮的刀子,两个人嘴里啧啧地夸赞着:“好东西!玲珑小巧!”
    “纯钢的口!”
    秦守本把刀口在身边的一棵小树枝上轻轻地荡了一下,树枝便不声不响地折断下来。
    “乖乖!这样快!”他伸出舌头惊叹着说。
    “送刀子给你的那位老哥呢?”王茂生向张华峰问道。“给这个小家伙送回老家去啦!”张华峰哼着鼻音回答说。
    他伸过手来向秦守本讨还他的刀子。
    “说话不算话?送给我了!”
    “罗指导员叫我这个战斗打下来,就交给他!送给你是送给你,下面还有几个字!”
    “几个什么字?”
    “送给你--看看的!”
    不大说趣话的张华峰也说趣话了,秦守本和王茂生不禁笑了起来。
    秦守本真爱这个漂亮的小插子,他又用它割下了一根比前次割的粗壮得多的树枝,翻来复去地在刀口上看了一番,才不舍地还给了张华峰,同时问道:“你还想再宰他几个?”
    “看吧!他不想杀我,我的胳膊也硬不起来。”
    “那还是借给我用用!吐丝口那个师长逃到一个老百姓家里,抢了一套便衣不算,还打断了一位老大娘的腿!你说他们是人吗?不该用这个小家伙对付对付他们?”
    “指导员说要捉活的!”
    “指导员的心太好,他的头都给人家打坏了,还说要捉活的!”
    指导员罗光躬着腰跳到秦守本的身边,问道:
    “你们谈什么心啦?”
    秦守本闷声不响,抱着枪,两眼望着前方,做出准备战斗的紧张的姿态。
    “他想借我这个小家伙用用!”张华峰亮亮手里的小插子,对罗光说。
    “还是给我!”罗光对张华峰说。伸手向张华峰要小插子。
    “我说,指导员,你也该干掉一个、两个,替你自己出口气!”伏在那里的秦守本说。他的眼睛还是望着前方。
    “我呀!用枪打死过打伤过敌人,还没有用刀子杀过敌人!”罗光凑皖到秦守本跟前去,摸着头上伤痛的地方说。
    张华峰迅速地把小插子插到他的绑腿布里。
    “我告诉你们!沈军长、丁政委下了命令,要我们活捉敌人的司令长官李仙洲!来个捉俘虏竞赛,第一,要捉敌人的大头脑,团长、师长、军长、总司令。第二,要捉得多!”罗光放大声音鼓动说,使左近的许多人都能听到。
    战士们“叽叽喳喳”地传告着罗光的说话。
    罗光举起望远镜,在望远镜里,敌人的大队人马朝他们面前这个方向,纷纷沓沓地涌来。
    “准备射击!”伏在小山头后面的连长石东根,用沉重、急迫的声音发出了命令。
    左邻部队的阵地上,爆发了密集的枪声,从山沟里奔出了勇猛的战士们,向公路上的敌人扑去。敌人纷乱杂沓,向田野里奔溃,有的在公路上躺倒,有的向小高地下面乱跑狂奔,象蜂子、耗子、蚂蚱、蝗蝻一般。
    好多骑马的跌到马下来,有的跌下来又拚命地爬到马上,对马匹只是拳打脚踢,狂喊大骂,夹在人群里昏头乱窜。
    最前面的,距离小高地上的攻击出发地,只有一百米光景,在王茂生的眼里,这是最良好的射击时机,他看看手里的汤姆枪,脑袋上就又聚起了一把皱纹,他的黑黑的长眉也就缩短了一半。就在这个时候,石东根手里的汤姆枪突然叫响,紧接着,九挺机关枪几乎在同一秒钟里,抖动着长脖子,喷出了闪闪跳跃的火花,子弹、榴弹象倾盆大雨一样,向敌人群里猛泼下去。
    真是猛虎下山一样,张华峰、秦守本、王茂生领先地冲下了小高地,大群的战士,扑向了慌乱倾轧的敌人。
    王茂生看得清楚,他手里汤姆枪的扫射,使一大堆敌人倒了下去,摔掉了手里的武器;一大堆敌人跪在山脚下面,举起双手,有的把脑袋抵在地上,两只手高高地横举着枪,“嗷嗷”地叫着:
    “不要开枪!我缴械!我缴械!”
    一部分敌人还是不要命地跑着,秦守本和王茂生同时地看准一个骑马的军官追了上去。那个军官在他的马被击毙以后,跌到地上,翻滚了几下,又连忙爬起身子,不顾风驰电掣的枪弹,跛着一条跌伤的腿,癞蛤蟆一样连蹦带跳地跑将开去。他回头一望,见有人在他的身后追来,旋即又抓住身边一匹脱了鞍子的黑马,一手把住马背,一手缠住马鬃,使尽全身的气力爬了上去,颠颠簸簸地跑上了山前的公路。
    秦守本和王茂生紧紧地追赶在他的后面,大声地叫喊着:
    “站住!不站住,打死你!”
    那个军官还是骑着没有鞍子的光背黑马,拚命地跑着。
    两支汤姆枪的猛烈射击,都没有击中他。
    “是个大官!”
    “嘴上有胡须!”
    “许是李仙洲!”
    两个人一边追跑着,一边气呼呼地喊叫着说。
    “你们来哟--!捉李仙洲呀!”王茂生向路上其他的战士们,撕破了喉咙喊叫着。
    “不要喊他们!竞赛!不要给他们捉了去!”秦守本赶紧对王茂生摇着手说。
    那个军官又从光背马上跌了下来,在秦守本、王茂生追到离他还有五十米远的时候,又拚死拚活地爬上马去,继续奔逃。
    王茂生看到路旁一个敌人的尸体旁边,躺着一支美国步枪,便对秦守本说:“你去追!我用步枪干他!”
    “不行!要捉活的!”秦守本一边跑一边回过头说。
    “我知道!你快点追上去!”王茂生挥着手说。
    王茂生拾起美国步枪,机柄一拉,正好有几粒子弹睡在里面。他站到路旁的一个土坡上,举起一枪,没有击中,接着又是一枪,又没有击中!他停顿了一下,拍拍砰砰乱跳的胸口,屏住气,射出了第三颗子弹。
    光背黑马栽倒下去,那个军官的身子向后一倒,凭空地栽下马来。
    秦守本也就停止下来,他指着向他跑来的王茂生,又懊丧又气愤地说:“叫你不要打死他,捉活的,你又打死他!”
    他气呼呼地坐到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抹着脸上的汗水。在王茂生奔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低着头,叹着粗气。
    “快点!去捉住他!”王茂生跑着说。
    “捉住他?你去把他的尸首捉得来!”秦守本愤懑地说,睁大着眼睛瞪着王茂生。
    兴致勃勃的王茂生楞了一下以后,还是跑了上去。
    在王茂生赶到跟前的时候,那个军官又爬起身来打算再跑,王茂生一个飞步穿到他的前头,举起美国步枪,对准着军官吆喝道:“再跑!打死你!”
    军官的身子战栗了一下,随即故作镇静地站立着,转动着黄眼珠,在王茂生的身上打量。
    秦守本望见军官没有死,急忙地飞跑上来。
    “你是李仙洲!”秦守本指着官军肯定地说。
    军官望望附近没有人,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两个普通战士,便从他的中指上取下了金戒指,在两个战士的眼前闪了一下,做作地笑着说:“这个,送给你们,八钱重,真金子!”
    秦守本感到受了侮辱,大声地叫着:
    “呸!一股臭气的东西!”
    军官还是那么不惊不恐的,把满是泥灰和血痕的扁形脸又转向王茂生,眨眨他的臃肿的眼皮,从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来,黄色的金套子、灰色的杆子,在他的手掌上发光。他把钢笔躺在手心里伸向王茂生,张动着沾满黑灰的象蓄着日本式小胡子似的厚嘴唇说:
    “这是一点小意思,收下吧!留个交情,抬抬手让我过去!”
    “少噜苏!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解放军!不是你们贪污腐化的队伍!知道吗!”王茂生暴怒起来,用汤姆枪的枪梢子指着军官的脑袋,吼叫着。
    军官连忙后退了两步,缩回了肮脏的手。
    “当了俘虏,你知道不知道?跟我们走!”秦守本喝令着。
    在军官的身前身后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武器。
    军官哆嗦起来,抖得身上沾的泥灰纷纷地落下来,脑袋象触了电似的惶急地摇晃着,两个膝盖也就忽然瘫软,正要跪倒下来,但随又想到自己是个军官,便又竭力地站稳了腿脚。
    “不要大葱装蒜!跟我们走!”秦守本喷着唾沫骂道,用力地推了他一下。
    王茂生走在前头,俘虏军官一拐一跛地跟在后面,秦守本走在他的旁边。
    “我不是司令官!你们弄错了!……”俘虏军官“咕咕噜噜”地说。
    “你是谁?是个军长?”秦守本问道。
    “我是……”俘虏军官看到秦守本满脸愤怒,不说下去。
    秦守本的脸色和缓下来,轻声地说:
    “说老实话!不杀你!”
    “我是……副……副团长!”
    “还要玩滑头,耍花腔?”
    “我不骗你们!”
    “走吧!走吧!你不说,我们也查得出你姓甚名谁!”
    田野里走着一大群一大群的俘虏官兵。
    战士、民兵、群众,男男女女的,还有许多孩子,在村庄上、田野里奔来奔去,带着俘虏群的,扛着缴获的武器的,牵着和骑着缴获到的大洋马、小川马的,一大片青青的麦田给踩成了平平板板的大操场。
    胜利的号声,在山野的各个角落嘹亮地响起来。
    俘虏军官的眼里,滚下了失败的凄惨的泪珠。
    “我姓甘,叫甘成城。是师长。”他在田里行走的时候,见到他的上级官、同级官和下级官里的许多人,已经在他到来以前做了俘虏,终于对秦守本和王茂生说出了他的身份和姓名。
    在部队住村的村口,秦守本看到了张华峰和自己班里的人,隔得老远就高声地喊着:“捉了一个师长!”
    “是中将上将?”有人问道。
    “不知道!不是辣椒酱,就是豆瓣酱!”秦守本抹着汗水,笑着回答说。
    所有的人都围上来,你拥我挤地望着脑袋低垂的俘虏师长。
    “险乎给他跑了!是王茂生一枪把他骑的马打倒了,才捉到的。”秦守本指指划划地说。
    “真是神枪手!”张华峰抱着王茂生称赞说。
    “班长跟班政委①合作得不错!”洪东才在秦守本和王茂生的眼前翘起大拇指,嬉笑着说。
    ①战士们把班里的最有威信的共产党员称为“班政委”。
    秦守本和王茂生的酣红的脸上,在傍午的春日的阳光和众人赞扬的目光下面?利的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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