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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红军突破乌江天险,象闪电一般传布开来,化作许多色彩缤纷的传说。传说之一是,红军每个人都骑着一匹水马,这种水马在惊涛骇浪中,如履平地,腾飞自如,而且每个人还披着铁盔铁甲。刀枪不入。这样,黔军刚要抵抗,红军已经乘着水马,横过二百里的乌江防线,铺天盖地而来,黔军哪里抵抗得住,乌江天险由是突破。这种传说,不知是贵州的军队传入民间,还是民间传入贵州军中。总之,传说象闪电,象疾风,迅速传遍遵义、贵阳,使这支远途而来的疲惫之师披着一身神话的色彩。
    韩洞庭、黄苏所率领的先头团,突破乌江后继续向前猛追。他们乘胜利的余威,于当晚即占领了敌江防司令部的所在地——猪场,侯之担的旅长江防司令林秀生,率残部向遵义逃窜。第二天,他们又越过一条深谷中的激流羊岩河,继续追击。这一带都是小山小谷,九湾十八拐的山道。他们正在山道上行进时,后面有一个骑兵通讯员飞驰而来,到了韩洞庭和黄苏面前滚身下马,打了一个敬礼,说:
    “报告团长、政委,刘总参谋长叫你们等等他。”
    “噢,刘总参谋长,他在哪里?”韩洞庭忙问。
    “就在后面,大概一个小时就来到了。”
    “好。”两个人就离开队伍,随便坐在山坡上。
    “说不定有什么重要的事。”韩洞庭说。
    “你没有看到总司令的电报吗?这次夺取遵义指定由他担任前线指挥。”黄苏说,“这次突破乌江,他也到前线来了,不过,没有到我们这里。”
    韩洞庭象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
    “这个人哪,常说那么两句话,说一个指挥员要胆大包天,又要心细如发。我看他自己就是这样,打仗就象绣花似的,这个我一辈子也学不来。”
    “学不来也要学呵!”黄苏也笑着说。
    两个人说着等着,约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从东面山拐弯处,过来一匹白马;那匹马似乎早已过了他那叱咤风云的盛年,总是不慌不忙慢吞吞地走着。刘伯承就骑在那匹白马上。他戴着黑框眼镜,头上是一顶破旧的软塌塌的军帽,身上背着一个不知经过多少风雨的皮图囊,还有一个带着布套的长长的单筒望远镜。这两样东西,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自己背着。不象别的指挥员,什么零二八碎的全交给警卫员。
    韩黄二人慌忙立起来,迎上去打了个敬礼。刘伯承微微一笑,从马上下来,同他们握手。
    “你们等得很久了吧!”他问。
    “不久,不久,”两个人恭敬地说。
    话虽如此,韩洞庭肚里有话总是憋不住的。他笑着说:“总参谋长,我看你这匹老白马,总有九岁口、十岁口了,也该换换了吧?”
    刘伯承不赞成地哼了一声,拍着他的老马说:
    “老是老了一点。可是在中央苏区,它跟我走南闯北好几年了,我觉得它还是很不错的!”
    说着,随手拔了一把草,递到老白马的嘴边。
    老白马仿佛知道是在谈论它似的,一边吃草,还举起头望了望它的主人。
    刘伯承有一种朴实、端庄、谨严的军人风度。他既不轻浮,又决不严峻得令人难以接近。他对别人既不随意迎合,讨人欢喜,又不张扬作态,以威压人。他摆了摆手,同韩黄二人一起席地坐下。
    “你们听说,敌军中有一种传说吗?”他问。
    “听说了,听说了。”韩洞庭哈哈笑着说,“讲我们过乌江是骑着水马,披着盔甲。”
    “这就是打出威风来了。”刘伯承说,“一个部队就要打出威风!可是,头脑还要清醒呀!我们现在的日子还是很艰难的,仗要打得好,还要伤亡少,又要节省子弹,这就要多用点智慧啰!”
    说着,刘伯承从图囊里抽出一张新缴获的五万分之一的遵义地图,铺在膝盖上,用手指着遵义与贵阳之间说:
    “总司令已经命令,这里的交通由三军团去截断,我们就不必顾虑敌人的援兵了。”
    说着,他又指着遵义附近的一个黑点点,郑重地说:
    “这个地点叫深溪水,离遵义城才三十华里,驻着敌军一个多营的兵力,老百姓叫他们是'九响团'……”
    “什么九响团?”韩洞庭问。
    “就是全团一色的九连珠枪。”
    “噢,原来是老毛瑟!”韩黄二人哈哈大笑。
    “问题在于这是敌人的一个触角。”刘伯承用庄严的面色止住了他们的笑声。“关键是对这股敌人必须全歼,不能使一个敌人漏网。因为漏网一个,遵义城的敌人就知道了,打遵义就费事了,你们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
    刘伯承侧过脸,用那只独眼望着对方。韩、黄二人点了点头,刘伯承郑重地说:
    “我追上你们,特别来讲清这件事,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听清楚了。”韩黄二人说。
    “那你们就赶队去吧!”刘伯承挥了挥手,装起地图,又走到正在吃草的老白马那里。
    韩黄二人上马走了。刘伯承轻轻地拍了拍白马,说:
    “老伙计,快点儿吃吧,不要慢条斯理地了,我们也要赶路去的。”
    话是这样说了,刘伯承还是让老白马吃了一会儿,方才上路。
    韩黄的先头团当晚住在团溪。这是一个颇大的村镇,村东有一个美丽的小湖,不知团溪是否因此得名。韩、黄二人对消灭深溪水的敌人作了周密的布置。准备将敌人的退路完全切断,彻底全歼这股敌人。
    第二天一早,部队就出发了。到了下午,渐渐阴云四合,不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时距深溪水已经不远了。前面两个营长都来请示,现在雨很大,袭击是否照常进行。韩洞庭在马上一抹脸上的雨水,申斥道:“这还请示什么!找还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哩!……三点钟给我准时打响!”
    这个仗果然打得意料之外的干脆,不到半个小时就打进了村内,基本上解决了战斗。等韩洞庭、黄苏赶到,二百多名俘虏已经集合起来,只剩下敌人的营长带着十几个兵在村里狼奔豕突,最后在一个小院里被打死了。这样,完全做到刘伯承说的无一漏网。
    “下面是你的戏,我要睡觉去啦!”韩洞庭对他的政委说;并不等他的政委同意,就把湿衣服一脱,找了个小屋睡觉去了。他认为他的责任就是打仗,其它都是政治干部的事。多年来的习惯形成了规矩,政委也无可奈何。
    为了弄清遵义的情况,黄苏从俘虏里找出一个连长、几个士兵,在小屋里谈话。开始他们坐在那里十分惧怕,吞吞吐吐,问一句话,他们就齐刷刷地站起来立正回答,弄得简直谈不下去。后来黄苏详细而耐心地解释了红军的政策,阶级的灵光很快就敲开了这些穷苦人的心扉;他们的精神稳定了,一五一十把遵义的情况说了个清清楚楚。遵义虽然还有一个完整的师,但确实已成惊弓之鸟。黄苏心中暗想,刘总参谋长叫我们多用智慧,我们何不用这些俘虏去诈城?眼下就有二百多俘虏,他们的衣服足够用了。想到这里,他就对那个俘虏连长说:“我们这就去打遵义,如果你们能叫开城门,成功之后,我们大大有赏。你们敢不敢去?”俘虏连长犹豫了一会儿,说:“长官,你们对我们这么好,小人怎敢不效劳?”当下,黄苏就叫政治处分给他们每人三块银元,算作回家的路费。俘虏兵个个欢喜不尽,说:过去都说你们是青面红发的魔鬼,见了人是要割鼻挖心的,没有想到你们是这样的好人!
    黄苏把韩洞庭叫醒,一谈自己的计划,韩洞庭完全赞成,马上说:
    “这个任务,我看还是叫金雨来去合适。这家伙脑子灵些,遇着意外也好应付。同时我们还要准备两手,诈城不行,就进行强攻。”
    金雨来被叫来了,一听这计划,不由神采飞扬。韩洞庭说:“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既然装就要装得象些。”金雨来唯唯,立刻回去动员他的连队,开始化装。化装以后还一个个检查。不少人换上了竹筴子背包,手里还提着竹提包,乍一看活象贵州军队。韩洞庭一看,对他们的化装深为满意。为了加强兵力,又派了一个侦察排归金雨来指挥。随二连一起行动。临出发前,金雨来跑到韩洞庭、黄苏的跟前说:
    “报告团长、政委,我有个建议不知道能不能提?”
    “你就讲嘛!”韩洞庭说。
    “能不能把团的司号员调给我二三十个?”
    “要这么多司号员干什么?”
    “不就是为了造声势嘛!”金雨来鬼笑着说。
    “你这个鬼家伙!”韩洞庭一面笑,一边找参谋调司号排来。
    一霎时,一个个红小鬼背着他们的黄铜军号,飘着血红的红绸子,跟着金雨来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金雨来让那个俘虏连长走在前面,自己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心想,拿枪逼着他干,总是不如他心甘情愿;还是多做点工作。想到这儿,他就热情地拍拍那人的肩膀说:
    “你老哥是什么地方的人呀?”
    “桐梓。”俘虏连长受宠若惊,立刻递过笑脸。
    “今年有多大岁数啦。”
    “唉,四十二啦。”
    “在家里多好,干吗要出来当兵?”
    “咳,你不知道,周西城、王家烈都是我们桐梓人,我不是也想出来沾个光嘛!”
    “你当兵多少年啦?”
    “这不,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才当了个连长?”
    这句话不要紧,把俘虏连长的满腹心酸都诱发出来:
    “唉,老弟,不好混哪!这年头儿,没有窗户、门子不行呵!今天打死的那个营长,就是团长的小舅子,他当兵没有几天,就是我的上司了。我跟着他们,从贵州打到四川,又从四川打到贵州,苦头吃了无数,还不是为他们卖命!他们要老百姓种鸦片,收了鸦片到广西换枪,换了枪扩大军队,扩大了军队再扩大地盘,然后再刮一层地皮,把钱存到外国银行……这回你们来,谁愿意打呀!那天听说你们骑着水马过了乌江……”
    “你也相信我们有水马?”金雨来笑着问。
    “都是这样讲嘛!不然,怎么来得这么快!师部上午通知我们,还说你们三天以后才能到呢!”
    过了深溪水,是贵阳通遵义的公路,沿途有不少桂林式的小山,风景颇佳。而急欲奔袭遵义的战士们却无心观赏,依然飞步前进。不巧的是,天黑以后,雨又下了起来,道路泥泞不堪,不断有人摔跤,弄得象泥猴似的。而且贵州的黄胶泥粘得要命,不断把人们的鞋子粘下来,想再拣起都狠费事。金雨来一看队伍慢下来,就着急了,刚要叫大家注意,自己的一双破草鞋也被那多情的黄泥彻底扒了下来。他俯下身去捡,粘乎乎地竟拉不出来;再一用力,一只破草鞋已经连腰断成两截;气得他狠狠摔到地上,骂道:“既然你看上了我这双草鞋,我就送给你吧!”他象许多战士一样,干脆赤着脚走。
    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左右,金雨来猛抬头,远远看见前面半空中亮着一点灯光。他立刻机警地站定脚步,指着灯光问那个俘虏连长:
    “前面是什么地方?”
    “那就是遵义的南门。”
    “是城门楼上的电灯吗?”
    “是的。”
    金雨来把驳壳枪从身后的木盒子里掏出来,望着俘虏连长严肃地说:
    “呆会儿,你就照着我的话喊。”
    “是。”
    金雨来转过身,指着西南一带平顶山,对侦察排说:
    “那就是红花岗,是遵义城的制高点。你们要悄悄地摸上去,消灭敌人那个排哨。”
    侦察排接受了任务,就由另外几个俘虏领着向红花岗去了。
    接着,金雨来走到他的二连面前,压低声音说:
    “你们一定要沉住气,装象一点!”
    说过,就象排戏场上权威的导演一样把手一挥,说:
    “开始!跑!”
    接着,他紧紧跟着那位俘虏连长跑在前面,那群“败兵”跟在后面,向着遵义南门,七零八落地狼狈逃去。一路上发出噼里噼啦的杂乱的脚步声。
    城楼上的灯光愈来愈近。说话间城楼黑魆魆的巨影出现在眼前。只听上面威严地喝道:
    “干什么的?”接着是哗里哗啦拉枪栓的声音。
    俘虏连长似乎犹豫了一下,金雨来用驳壳枪向他背上轻轻一顶,他立刻说:
    “弟兄们!莫开枪,莫开枪,我们是深溪水九响团的。”
    城楼上拉枪栓的声音停止了,紧接着严厉地问:
    “唔,九响团?你们不守山口子跑回来干什么?”“唉,你们不知道呵!”俘虏连长装出一副哭腔说,“共军打过来啦!把我们包围啦,营长也打死啦,我们一个连突围出来啦,你们快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吧!”
    “什么?共军打过来啦?”城楼上一片惊恐的窃窃乱语声。
    一个声音问:“不是说,还有两三天才能来吗?”
    “什么两三天?人家骑的是水马呀,还有铁盔铁甲,刀枪不入,厉害得很哪!”
    “好,好,你们等一等。”
    金雨来心中暗喜,正在等待开城,只听城楼上一个凶狠的声音骂道:
    “妈的×!你想找死呵!不弄清楚就要开门,放进共军,你担待得起吗?”
    接着是乒乒打耳光的声音。
    金雨来一捅俘虏连长,压低声音问:
    “城楼上这个家伙是谁?”
    “可能是个连长。”俘虏连长说。
    “不怕!”金雨来给他鼓气,“你拿出点派头给他看!”
    俘虏连长果然声色俱厉地说:
    “上面说话的是谁?”
    上面也不客气地反问:
    “你是谁?”
    “我是九响团的王连长。你不认识吗?”
    对方软了,口气缓和下来,说:
    “我是二团二连的马排长。不是兄弟我多心,是出了事我担不起责任。你既是九响团的,你知道你们团长有几房太太?”
    金雨来在俘虏连长耳边悄声说:“再给他点颜色!”
    “姓马的!你是不是瞎了眼了?”俘虏连长果然声音提高了好几度。“如果误了事,你要负完全责任!再不开门,我要让弟兄们去砸门了!”
    “好,好,就开!就开!”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却有好几个手电筒从城门楼上扫下来,在这支“败兵”身上扫来扫去。这些人都是清一色的经过严格审查过的“黔军”,加上泥里水里滚过的狼狈相,简直是无可怀疑。这些“败兵”也真能见景生情,他们在电筒光的扫射之下,一个个都拍着自己贵州军的帽子,生气地骂道:
    “娘的×,好好瞧瞧,看看我们是不是九响团的!”
    这位马排长终于作了最后认定。不一刻,那高大厚实的城门开始发出哗啦啦的开门声。金雨来亲亲热热拍了拍俘虏连长的肩头,算作奖赏,接着带头涌到城门跟前。粗大沉重的门闩卸了下来,两扇又高又厚的城门,发出噶噶吱吱的声音打开了。“败军”们早已装好子弹,上好刺刀,一拥而入。
    两个开门的士兵,还带着惊讶的神色询问:
    “老哥,共军怎么来得这样快呀?”
    为首的战士将他俩一把抓住,说:
    “老子就是共军,快快投降吧!”
    接着,人们冲上城去,那个马排长见势不好,连忙要去调机枪,已经被打死在城门楼上。其余的士兵胆战心惊,纷纷投降。
    金雨来立刻把二三十个司号员分散在城墙上,让他们吹起了冲锋号。然后就带着他的连队向市中心敌人的师部冲去。在前面的丁字街上,他发现贵州军队正在乘混乱之机抢夺人民财物,传来一片砸门声,吵骂声,哭泣声。金雨来怒不可遏,立刻指挥轻机枪打得那些黔军抱头鼠窜,金银首饰丢了满地。此时,红花岗上升起了三个信号弹,金雨来知道侦察排已经得手,接着向敌师部猛插。沿途抓了几百俘虏,其余的敌人从北门向娄山关狼狈逃去。这时,各路红军都已打进城来,向逃敌猛追过去。
    一九三五年一月七日,遵义城以鲜红的早霞迎接了她的第一个黎明。也许由于黔军的劣迹过于让人生厌的缘故,遵义的市民对红军的来临并不过分恐惧,卖豆花和米粉等各种贵州小吃的店铺,试探着纷纷开门。他们昨天还对红军怀有很大的神秘感,而这些披着神话色彩的人们,已经站在他们面前了。不知哪位好事者,在金雨来住的一家临街的房子前,用粉笔写了几个大字:“水马司令部驻此。”这一下惹起了不小的麻烦。由于连日来过分疲劳,金雨来本打算好好睡上一觉,不料一大早起门前就闹嚷嚷的。他不知出了什么事,起来一看,见门口一大群人,其中有不少青年学生。这些人一见他出来了,互相交头接耳,一个劲儿地呲着牙对着他笑;一面窃窃私语:
    “瞧,司令出来了!司令出来了!”
    “就是他!”
    “你看那两个眼睛多有神!”
    金雨来十分尴尬,很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这是看什么呀?”
    “我们就是看你呀!看水马司令呀!”一个女学生吃吃地笑。
    “哪里有什么水马司令?”
    “咳,别谦虚了,你就是嘛!”一个老人说,“那么高的城墙,听说昨天晚上你们一蹦就蹦上来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金雨来哈哈笑着说。
    接着,有好几个人一起说:
    “司令别太谦虚了,把你们的水马拉出来叫我们看看,行吗?”
    “还有盔甲!那刀枪不入的盔甲!”
    金雨来被弄得没法,抻抻自己满是泥点的军衣,笑着说:
    “要看你们就看吧,这就是我的盔甲。”
    “咳,真会说笑话,人家还保守秘密哩!”
    金雨来看群众热情很高,是个宣传的好机会,就把每个红军战士常向群众宣传的那番道理,大大讲了一番。群众对这些新鲜道理,给了许多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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