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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沙漠(二)


    太阳让沙漠吞没了,一阵阵凉风吹来。老乡们的烟囱里冒出淡淡的青烟。女人们把洗锅水往猪食槽子里倒。有些个老乡,坐在树下抽旱烟,消散整一天辛勤劳动带来的熬累。战士们,有的坐在老乡大门外的石床上擦枪,有的把纸压在膝盖上写信,有的把破衣服撕成条条打草鞋,有的帮老乡打水、碾场、挑粪。到处都是歌声和快活的笑谈声。
    宁金山穿着衬衣、裤衩,正帮老乡挑粪。他近来有了战士们那种毫无挂牵的乐和劲了。他觉得胸怀宽畅,生活中那些黑影子不见了,四处都是明亮欢乐的。他有一种心愿,一天比一天强烈,那就是想多做点事情。
    宁二子满脸通红,他跑到一棵树下,喊:“哥,快来!”
    宁金山看宁二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当是他闯下什么乱子了。
    宁二子喊:“动作快点,看你磨磨蹭蹭的!”
    宁金山把粪担放下,沉下脸,说:“忙啥!”但是他心里实在高兴。他觉着,二子现在看来才像个青年人。他像是看见了他弟弟七八年以前的样子。那阵,二子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他忠厚、老实,可也像一般孩子一样:好奇、好动、好热闹。
    宁二子打参加部队那一天起,他就觉得他心里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情。从他出生到世上,别人不把他当人看,往后,他也觉着他是下贱的人。像祖祖辈辈的穷人一样:受苦、受累,直到多把脊梁骨累断了,两腿伸直,那还不是像灰尘一样没人注意。可是从他进了第一连那一天起,就感觉到他是个人。这一发现让他心思满肚子,浑身是力量。因此,他在“陇东战役”中,作战英勇,立了一大功。
    兄弟俩靠一棵大树,肩靠肩站着。
    宁二子把脸靠近宁金山的肩膀,呼哧呼哧地出气,叫:
    “哥,哥!”
    宁金山偏头看,只见二子脸红脖子胀。他感觉到二子的心嘟嘟地跳,心想,二子一定有了喜事,这喜事跟自己还有关联。他问:“啥事情嘛?”
    二子一下跳到宁金山对面,脸差点挨上宁金山的脸,说:
    “哥,俺,嘿,从哪说呀!这么的,哥,俺要求入党了!”
    宁金山摆过头去,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他有一种心痛症。
    他把盯着他的宁二子拨拉开,说:“二子,你要求入党?好事,好事!你可向支部提了没有?”
    宁二子不看他哥哥那副架势。他觉得,他哥给他热烘烘的心里,泼了一瓢冰水。他哥刚才用手拨拉开他的时候,他脚下的土地就自动地移开了。他跟他哥当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入党的事提过了,两个党员同志也跟我谈过了。他们说,俺经过两个战役的考验,表现好。党小组讨论那阵,俺也参加了!”
    宁金山一把抓住二子的胳膊,问:“小组可通过啦?”
    二子觉得他哥把他的胳膊扼得生痛。他用了很大的劲,才压住满肚子的火气,说:“没通过!”
    宁金山问:“为啥?为啥?”
    二子觉得他哥是装模作样。他用脚把地踢了个小土坑。猛的,他向前跑了几步,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踢了一丈多远。二子说:“小组没通过,这用不着谁替俺操心。小组会上,党员同志们说了,俺再经过一个时期考验,把阶级觉悟再提高点,就可以入党。俺宁二子好容易才找到这一条道儿。俺就是把命拿出来,也要……反正俺知道路该怎样走!”他狠狠地把帽子扯下来擦汗。
    宁金山向二子跟前抢了一步,盯着二子,嘴唇抽动。宁二子看他哥的脸,又可怕又污眼。他说:“入党的事,你没有兴头听就拉倒。给,这正是家里来的信。”
    宁金山机械地接住信,连看也没看。他像僵了一样,前胸抢前,站在那里。过了好一阵,他像是清醒了,又坐到树下拆开家信来看。那信上指头蛋大的字,蹦蹦跳呢。宁金山看了前一行忘了后一行。那一行行的字,也不停地变换位置,正像这几天演习班进攻的情形一样:有时候班长带上大伙一路纵队向前跑;有时候又急速的各个跃进;有时候,前面横着一条垅坎,班长手一抡,大伙嗖地趴在垅坎下,拉开相当远的距离。
    宁金山勉强地看了几遍,总算看懂了。信上说,父亲前年就领上一家人过了黄河,到了解放区。如今分到了地,脱离苦海。父亲在“乡农会”当主席,母亲也捎带着做点妇女工作。前些日子,父亲碰到一个退伍的荣誉军人。这人原来在西北野战军“英雄部”一营当文书。他说,宁金山、宁二子兄弟俩在第一连工作,家里人听了很高兴;母亲哭了。再嘛,希望火速给家里打封信。宁金山自从让国民党军队绳捆索绑拉了兵,到如今有好几年了。这几年,他没日没夜地想念自己的家,想念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现在接到了家信,可是快活的心情和他早先设想的差多了。
    他望着二子说:“你看,他们有着落了。家里分到了地,这可是咱们祖祖辈辈也没梦到的事!”
    宁二子说:“哥,家里分到了地,这自然是好事情。可是这土地是有了共产党的领导,才分给咱们的。这一件重要事,你倒不提!”
    宁金山的脸色唰地煞白。他说:“二子,连你也不晓得我的难过?二子,我比你受的苦多,我比你走的弯路多!我难受,二子,我不成器!爹和妈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我拉扯大,他们指望我走正路,……我,我谁也对不起!”他蹲在地下,双手抱着头哭了,哭得肩膀抖动。
    宁金山哭了一阵,心里清爽了点,他说:“二子,这封信交给指导员,请他在队前念念,让同志们也知道,咱们一家人是怎么活出来的!”
    二子这阵子心里也挺难受,刚才,自己误会了哥的意思。哥,多活了几岁,多背了点包袱,自己没有很好地帮助他,反倒冷言冷语刺他的心,这哪里像个共产党员!他觉得,他已经是个党员了。
    他俩不言不语地向连队走。二子想给他哥宽宽心,就说:
    “哥,前天指导员传达:大反攻开始了,刘邓大军过黄河了。爹的信上说,他们正忙着支援前线,我捉摸就是支援刘邓大军过黄河吧!”
    “嗯,准是。”宁金山想起刘邓大军渡过黄河这件事,心里就乐了。他说:“二子,你看咱们全国各战场配合的多好,就像是一个人的胳膊腿儿一样。我们在这里吃点苦,猛一想心里挺不痛快,要往全国一看呢?心里可乐开了。原来我们翻山过岭一步一步踏沙窝都是有大作用的。懂得这个,人干起工作来就特别有心劲。我过去不懂得这些,常把自己看成一个普通当兵的,真是!”
    宁二子看看他哥,只见他眼里高兴地闪光。他说:“哥,指导员说,刘邓大军反攻了;陈赓兵团在山西又打得很急;蒋介石要调援兵,可是我们把胡宗南吸住,他想抽兵又抽不动。这俺才知道'三边战役'的胜利意义。哥,实在说,过沙漠的工夫我还没想到这些个。”
    “对嘛,一个战士要常想到这些个,他就倒在沙窝里也是心甘情愿的!”王老虎的慢悠悠的声音。
    宁二子四处看,不见人。宁金山绕过草堆,只见王老虎蹲在一棵大树下,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远方天空飘浮的云彩,微微地吹着口哨。
    王老虎笑嘻嘻地说:“你兄弟俩谈得可够热闹啊!”他左边放两件衣服、两双旧鞋、麻绳跟针线;右边放两封信。他膝盖上放两片纸,像是缝补罢衣服、鞋子又在写什么。
    宁金山偎在王老虎跟前说:“我跟二子说话,你统听到了?班长!我刚到部队的工夫,听见李江国从天南说到海北,很奇怪也也很烦腻。那时光,我成天想自己鼻子下边那一拧拧事,觉着啥也没味道,如今可不同,老觉乎着--”王老虎从衣服兜里掏出小烟锅,一边往烟锅里装烟一边说:“老觉乎着心眼里挺痛快,是嘛?好战士他总是痛快乐和的。相比说,东北打了胜仗,他就觉着像咱们西北打了胜仗一样;山东有个战士当了英雄,也就像他自己当了英雄一样;指导员讲话说,苏联又盖了多少新工厂,他心里也乐得不行;实在说,就是天边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就像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他统关心。你捉摸捉摸,看我说的对不对。”
    宁金山思量,王老虎的话听了叫人喜欢,可是这种感情自己还没有体验过。
    他看看王老虎旁边放的衣服、鞋子。是的,王老虎缝补过的这些东西,都是第一班战士们的。宁金山想起了:就在昨天晚上,他睡了一觉起来解手的时候,看见王老虎借着灯光在缝补一件衬衣。那个衬衣是战士林子德的。老虎把衬衣上撕破的口子,密密实实地缝起来。缝完,又把衬衣整整齐齐折起来,放在林子德身边。宁金山觉得,王老虎这些人活在这世上就是为了关心别人。
    他顺手翻翻王老虎身边的信,看见一张女人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任冬梅。
    宁金山说:“班长,这就是大嫂?”
    王老虎笑了:“还没过门,就叫大嫂?”
    宁二子把照片从宁金山手里拿过去,看来看去,说:“看这女人该有二十几岁了,怎么还没过门?”
    王老虎说:“战士养的儿女还是战士。蒋介石最怕这个,所以他用美国的大炮堵住咱们,不准结婚。瞧,多缺德!”他眯缝着眼笑的时候,左右的外眼角边,拥起了几条皱纹;那皱纹里也许隐藏着他悲苦的身世、朴素忠贞的爱情和艰难而光辉的战斗生涯。
    王老虎他们三个人在这边谈得正热乎;可是,在他们左边的树林里,有三个人吵得正上劲儿。
    第一连的两个小鬼--卫生员三牛、通讯员小成,整天左右不离。
    小成在羊马河战斗中被解放以后,就补入第一连。这多时,他虽说有进步,但是,这个又瘦小又机灵的孩子,有时候还出点小漏子。全连队数他难调理,他简直做梦都在跳蹦呢!战士们给他取了个外号:“猴子”。
    三牛可跟小成不同。他喜欢学习,并且有自己的努力目标。比方,他很崇拜连长和指导员,时常想:像连长和指导员那样,打仗指挥百把人,平时背个驳壳枪多威风哪!因此,三牛努力学习连长和指导员的勇敢、机智,学习他们说话的声调,学习他们走着的人生道路。小成呢?他还是二心不定。你要问他,到底喜欢连队上的什么人,讨厌什么人?他会说:
    他讨厌马长胜,喜欢王老虎。为什么讨厌马长胜?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破了老乡一个碗,马长胜好心好意地批评他,他觉得马长胜是“克”他。他跟王老虎最合得来,因为王老虎只要有空,就给他讲打仗的故事,又不发脾气。说到连队上其他的人,小成都喜欢也都不喜欢。比方老孙活着的时候,小成喜欢他,但是又觉得他不和他玩,而且总是劝他学习。提起学习他就头胀。同志们都说他“人小鬼大”,这句话并不算错。因为谁也说不清他那小小的心眼里,一天闪过多少想法。小成什么也想沾一手,可是干什么也是干三天两后晌就觉着没味道了。有时候,他正正经经地跟上三牛学字。有时候,又胡跳乱蹦地跟上司号员学吹号。有时候,他好半天呆迷迷傻呵呵地看树上的小鸟吱吱叫,他也想和小鸟一样的在天空飞翔。有一次他看见炊事员切菜,劲头来了,热心地摆弄菜刀,结果把手指头切去了一块肉。一天下晚,三牛跟他很严肃地谈了一次话,批评他的缺点,说:“这还成呀?你是通讯员,就要懂得自己的职责,不要三心二意地乱闹腾!”小成下了决心不干别的事了。但是,有一天他看见连队的理发员理发,手又痒起来了,又学习理发。这小鬼,怪精灵,胆也大,他刚学了几天就自告奋勇给人家剃头。
    这天,吃罢晚饭,李江国给老乡们作宣传回来,一面走一面唱,还不停地踢着路上的石头块;看见个小孩,他也做个鬼脸。
    李江国做群众工作是一把好手。比方,部队驻在某一个村子,他立刻就和老头儿、老太太、小孩子们建立起亲密的关系,特别是那些农村的青年小伙子,一见他就跟他粘到一块了。
    李江国走到第一连驻的院墙外面,人没进去,声音就进去了,眨眼,四处都是他扯起嗓子的喊声,隔千儿八百里也能听见。他碰见小卫生员三牛。
    三牛问:“李江国,你忙得真像个大首长!”
    李江国说:“箭箭不离屁股,我成天连放屁的空儿都没有!
    一天学习、练兵、开会……到吃罢晚饭才有点时间,可是我还要去向群众作宣传,还要给同志们写信。三牛,这样折腾下去,我会累得多吃四个馒头!”
    三牛说:“你吹牛。咱们连队上文化高的人有的是,谁要你写信!”
    李江国说:“买眼镜要对眼嘛!有人偏找我写信。好比说,今天石二拴叫我给他老婆写封信。我说:你也能扛起竹竿,手也没坏呀。他说:'我身体不美气嘛。'他躺在炕沿上,离我有一丈远瞅着我写。我写着,写着,就在纸上画起人人、马马、鸡鸭……石二拴问我:'写信为什么老画圈圈?我看你在瞎折腾吧!'我说,你懂得什么!写一句就要画一个标点符号。石二拴说:'你在捣鬼啦,谁画标点符号还像你一样,画那样大的圈子?'我说啦,把圈圈画大一点,你老婆一见信就高兴地说:'哎呀,我家石二拴画了这么大的圈,力气一定大了,身体一定结实了。'石二拴说:'哼,道理都是你的。'我说:
    不含糊,能写这两下子,那非有一定的政治文化水平不可。我写完了,他从炕上来把信一看,嘿,躁了,把我骂得好惨哟!我说,好好好,这是背上儿媳妇朝山哩,出了力气又挨骂!”
    三牛一听笑得直拧肠子。李江国挤眉弄眼很秘密地说:
    “三牛,我想理发,但是我回到连上,又要汇报、开会,还要干这干那。三牛!头发长啦,热得我直流鼻血。敬礼!请你帮帮忙,把连部的理发员叫到咱们门外那小林子边,让他给我理发。你看,那里不是很僻静吗!”
    三牛说:“理发员正帮炊事员擀面哩,顾不上。我给你叫小成来,他现在理发可是一把好手。”
    小成听说有人请他理发,这还是第一回,一颗小小的心高兴得直冲到喉咙里。但是他还装得蛮神气,两只手插在裤兜儿里,耸耸肩膀,很不耐烦地问:“三牛,给谁理发?我可忙得很啊!”
    三牛说:“得啦,没有肉豆腐也扳价钱。去,给李江国理理发。告诉你,老李很不简单。王老虎常说:'他是自小卖蒸馍,百事都经过。'旅、团首长,谁不夸奖他能干!”
    李江国跟小成过去并不亲热。李江国觉得这个小鬼讨厌、不懂事。又觉得,自己是个老战士,处处要给小成作样子,所以显出一副爱理不爱理的架势。
    李江国绷着脸,背着手,摆得满像个老资格的样子问“你的手艺怎么样?可不能在我的头上瞎舞。”
    小成冒充内行,说:“哼,没见货色就问价钱,剃一颗头是好复杂的问题!”
    三牛说:“剃坏你的脑袋,赔个新的还不行!”
    李江国眼一瞪,说:“什么场合都开玩笑!”
    三牛说:“别装神卖鬼!我好说歹说,才给你把他请来,还不承情!”
    李江国很不放心地洗了头,坐在凳子上。
    小成一看李江国的头,心里发毛。嘿!黑凶凶的头发又硬又厚,看起来,问题怪复杂。小成怕李江国看出自己心虚,要强好胜的心理支持他,便硬着头皮刮刺刮刺地剃起来。他剃一刀,李江国就一咬牙。小成愈剃心愈慌,愈慌手愈颤。剃了约有五分钟,李江国头上就被割开一二十个小口子。血珠从李江国的脸上滴下来。
    李江国再也忍不住了,他把小成推开,大声吼喊:“你拿我的头学手艺哩!倒楣也不挑好日子!”
    三牛在一边瞪起眼憨笑。
    “胡摆弄一气,黑馍多包菜,丑人多作怪!我见过多少人,就没见过你这么赖皮的人。”李江国越骂越凶,舌头又尖又辣。小成也火儿啦,蹦地往旁边一跳,像火星子飞到他脸上,说:“你别吹胡子瞪眼。虽说你没有下红白帖子,反正总是你请我来的!”
    李江国喊:“滚远!滚远!”
    小成说:“我站在这里碍了谁的事!哼,你凶煞煞的要吃人?我是来革命的,又不是来装窝囊气的!”
    李江国走后,三牛对小成说:“不要和他争长论短,老李是雷声大雨点小,就是那股脾性。要不信,你就找他谈谈,保险一口气吹散满天云。”
    小成说:“我才不理他呢!”说罢,气汹汹地走了。
    小成自从碰了这一鼻子灰以后,有一天多情绪都不高。三牛劝他不必灰心,继续努力掌握理发技术。接着,小成找来老乡一个葫芦,用刀子刮来刮去地练习理发。偏不凑巧,又遇见了马长胜。马长胜挺着脖子,那双眼瞪得像灯盏一样,像要把小成吞进去。他说:“你,你就爱犯群众纪律。为什么随便拿老乡的葫芦?”
    这一下,可把小成气炸了。他不敢当面顶马长胜,可是马长胜走了以后,就受屈地说:“都瞅定我的铆口了。哼,人倒了楣,放个屁也碰脚后跟!”六
    断黑,部队一片一片地集合在长城外的草地上。大伙儿坐在那里,有的擦着火柴吸烟,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在队前清查人数。还有三三两两的人从村子走出来,那是去检查“群众纪律”或者向群众告别的同志。
    西北野战军又要出动了。部队到哪里去呢?战士们猜想,是顺长城东去,朝七八百里以外的黄河沿前进。
    老乡们围在部队周围,给自己的子弟兵送行。有的老乡硬给战士们手里塞馒头、烟叶。有的老乡给战士们叮咛:保重身体,走路、打仗要多检点。孩子们抱住战士们的腿,不让他们走。战士们给难离难舍的孩子擦鼻涕。一个老太太把脸挨着周大勇的胸脯哭了:“孩儿,多会儿再能见面呢?”
    周大勇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他在这里打过仗,这里埋葬着战友的尸体。他在这里帮老乡割过麦子打过场。就是这位老妈妈,她也在她的破房子里一边给周大勇补衣服,一边诉说她艰难的日月。“多会儿再能见面?”谁又知道?风里去雨里来的日子还长,现在要紧的是东奔西杀。
    周大勇拉着老太太的手,说:“老妈妈,我下次还要来看你的!”这句话他到处说,所以听起来很空洞。
    战士们又踏上了艰难的征途。……
    部队经过三个通夜行军,通过了沙漠。战士们看见东去的地势慢慢地高起来了。又走了五六十里,他们前面突然腾起的大山遮住了半面天。好像,只要战士们登上前面的高山,便可以用刺刀轻轻地划破广阔的蓝天。
    战士们又走了一夜,天明,下了一条沟。这一条沟东西三百多里,直通绥德城,顶到黄河岸。
    川道里的大路上挤满了向东去的队伍。路两旁的小山岔里,走出来许多逃难的群众。
    敌人的飞机,不停地顺着山沟俯冲扫射。
    赵劲骑着马,走在本团部队的前面。他像任何指挥员一样:不管走在什么地方,总是用考察的眼光注意各种地形。突然,赵劲看见右前方的山头上,有几个军人模样的人,慢慢地走动,而且,那些人还不时地用望远镜观察着什么。
    部队又进入了一条很窄的川道,川道两旁是黑乌乌的高山。战士们抬着头,天成了一条很窄的长带子。
    部队向前流去,川道渐渐的宽了,山也渐渐的低了,村庄也越来越多了。
    赵劲坐在马上,身子挺得笔直。有时候他稍微勒住马缰,扭转身子往后看:战士们唱歌,讲故事,谈笑话;望不见头头尾的部队行列,数不清的面孔,热烈的情绪,满眼的力量。
    太阳挂在西边山线上了。战士们正累得要命。每个人都想:能休息几分钟,那就太美啦!
    说也奇怪,来路上,挤满前进的步兵、骑兵、炮兵和逃难的群众;敌人飞机扫射,枪声、火药味--一切都是战争景象。可是战士们向前望去,前面没有人挤,没有马叫,鸦雀无声。前面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战士们猜想:
    “有情况”吗?不,一来,并没有传下“跑步”“脱枪衣”的命令;二来,赵团长、李政委并没有奉到命令到前边去;再嘛,团首长也没有让参谋们把地图铺到路旁,研究什么。反倒是,李政委也伸着脖子往前看,赵团长脸上闪过平时少见的兴奋神色。他们也像在猜想着什么,预感到什么。
    前后望去,都是望不见头尾的人流,这个巨大的人流,是一个整体。这整体的感觉是锐敏的。它感觉到前面是宁静的、严肃的。每个战士都盯着前方,竖起耳朵在听什么;就连后边几十里路上的战士们,也是这样。还在老后边的战士们,真是想到前边要发生什么事情吗?不,这只是一种军队行列中特有的情绪的感染。
    忽然,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像电流一样,通过部队行列,通过每一个人的心。疲劳被赶跑了,战士们的面孔生动了,紧张了,也格外严肃了。每个战士都挺起胸膛,放大了脚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
    “毛主席!”
    “毛主席!”这三个字像闪电快的从一个口里传到另一个口里,从一个心里传到另一个心里;眨眼,就传到后边几十里路上的部队行列里了。
    按压不住的激动,在部队行列里膨胀着。欢呼声立刻就要爆发,可是现在正是紧张的战争时期,为了保守秘密,战士们不能喊:“毛主席万岁!”但是他们举起拳头,摇天动地的呼喊:“万岁……万岁……”巨大的兴奋激荡着天空,无数火热的眼盯着前方;无数的臂膀摇动,像风吹动大森林一样。
    “我们有党中央和毛主席!”战士们凭着这个信念,熬过许多艰苦的日子,连续打击了比我军多十几倍的敌人。多少平凡的人,在紧急关头因为想到党中央和毛主席,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迹。可是现在党中央和毛主席就在眼前啊!
    周大勇跟他的战士,看不见毛主席,原来毛主席和中央机关插到他们团的行列前面走去。
    战士们急得直催前面的人:“快走,不要拉开距离!”其实谁也没有拉开距离。他们都紧紧挤着,脚尖踮起,尽力伸长脖子朝前边看,他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前面去。
    突然,战士们看见前面山头上,老乡们挤得黑压压的,仿佛那些老乡们是猛然从地缝里冒出来的。战士们真眼红老乡们站着的好地方。
    周大勇急得直跺脚,喊:“老王,老王,真急死人!每一次我们不是在前就是在后,总看不见毛主席和中央的各位首长!”
    战士们也好,王成德也好,谁也没听见周大勇嚷嚷什么。
    这当儿,也急坏了第一连的小鬼--三牛、小成。他们人小个子低,向前看是脊背,向后看是胸膛。他俩想闪出队伍行列,可是前后的人,把他俩挤得架在空中,脚不着地!小鬼们差点急得哭出来!
    “万岁……万岁……”欢呼声,从部队前边流下来,又从后边涌上去,摇天动地。
    战士们用全身力气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歌声在山峰间回荡,招起了轰轰的响声。
    走了十几里路,战士们的唱歌声变成热烈的议论声。每个人都觉得:不管自己是不是看见了毛主席和他的战友,可是今天毛主席和他的战友跟他们一块行军,这在他们一生中也是最光荣、最不能忘记的事情!而且他们都觉得:今天看见毛主席和中央机关从这里经过,跟将要进行的什么大战有关系。想到这里,他们又起劲地唱起歌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天空,成群的鸟雀,忽上忽下欢乐地飞舞着。阵阵凉风吹来,山沟上沟渠里的高粱、包谷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这些庄稼在经过一阵大的激动以后,也亲密而急切地议论什么。七
    八月一日,西北野战军从绥德城西的大理河川出发,过了无定河,不分日夜一直北上,向长城身边的榆林前线挺进。行军中,战士们都兴奋地谈着贺龙将军。因为,今天出发以前,西北野战军的指战员,在大理河川开了个大会,纪念了“八一”建军节,在这会上贺龙将军讲了话。
    贺龙将军在陕甘宁边区战争时期,是西北军区司令员。战争中,有时候他和彭副总司令一块指挥西北野战军打仗,有时候指挥地方兵团对敌斗争;还不断地组织晋绥陕甘宁五省的人力物力,支持西北解放战争。西北野战军,大部分是贺龙同志当年领导的红二方面军--抗日战争年代的一二○师。几个月前,才归彭总指挥。但是彭总指挥起来得心应手。这里头,包含着党、贺老总和他的战友的几十年辛勤培养的心血啊!贺老总的名言是:“我们任何人带领的部队,都是党的军队,调到哪里,归谁指挥,都积极自动,毫无问题。作不到这一点,就不配作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军人。”这洪钟似的声音,至今仍在这征途中行进的勇士们耳边轰响。
    赵劲和李诚,骑着马走在本团部队前边。他俩马头并着马头。有时候,他俩扭转头,看看身后热烈谈话的战士们。显然,他俩也是长久地谈过贺龙将军的。因为远在洪湖苏区时代,赵劲就给贺老总当警卫员;抗日战争开始,李诚这些青年学生参加了部队,于是他们都成了贺老总的部下。贺老总多么喜欢有知识的人啊!当他发现李诚作战勇敢、工作很有创造性,便把李诚从连队的文书,提升为指导员,并对当时担任营长的赵劲说:“我交给你一个'墨水罐子',你要打破了,我可要找你算帐!”
    赵劲说:“老李,这次进行榆林战役传达也传达了,动员也动员了,可是我总觉得上级有点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李诚说:“不见得吧!旅党委会上杨政委不是讲得很清楚吗?我们在陇东、三边分区把马鸿逵马步芳结结实实地敲了一下,现在又去敲榆林的敌人。把胡宗南这些帮凶都敲掉,那往后的事就好办了。特别重要的是;榆林城,是陕甘宁边区后门上的'反共堡垒'。蒋介石、胡宗南一直对它很重视。因此,我们一围攻榆林城,胡宗南匪徒一定增援。我们只要能把胡宗南的主力部队拉到长城线上,那就造成我们消灭它的机会。这叫拉长线钓大鱼!”
    赵劲说:“榆林战役的意义,恐怕还不光是这些。我觉得贺司令员这次来……”李诚说:“这有什么奇怪?哪一个重要战役贺老总都来参加呀!他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咱们!”
    赵劲说:“不。你知道党中央就在大理河川驻着。听说党中央前几天召开了个会,毛主席、周恩来同志、任弼时同志、彭总、贺总、习仲勋同志和西北局负责同志都参加了。我看,这次榆林战役是全国什么大计划内的一部分,要不然,就是配合全国……”“那该是中原又有什么大进攻,要不,就是陈赓兵团要从风陵渡渡黄河,向西安突击?”
    赵劲说:“也说不定。或许是陈赓兵团将有什么行动。总之,一定有什么出敌意料的……”他手在空中画了个大圈子。
    “属于战略性的……”翻山越岭经过两三天的日夜行军,西北野战军一部进到三岔湾附近。
    三岔湾是榆林城南二十里的一个主要据点,是榆林城的门户。这个村子四面都是沙漠。敌人一个团,固守三岔湾。早晨,三岔湾枪声炮声响成一片。蒋匪的美国造飞机也急急忙忙地赶来轰炸。
    前晌,战斗一阵比一阵激烈,送弹药的运输员和担架员朝前边奔跑。电话员们满头大汗地来回跑着拉电线、查电线。一条东西的沙梁上有好几个大碉堡,赵劲那个团的战士正在向敌人攻击。忽然,狂风卷着黄沙直向我攻击部队迎面冲来。
    枪声、炮声和敌人飞机轰炸的声音汇成了一片巨大的吼声。风沙烟雾遮得天昏地暗。
    战士们在风沙烟雾中忽隐忽现,勇猛冲锋。
    周大勇率领他的战士,配合兄弟部队攻下了四个碉堡。但是当他们进攻到离“五号大碉”一百五十公尺的时候,被敌人火力按倒在平漠漠的沙滩上。
    掩护周大勇他们的炮火还继续发射,但是炮手、重机枪手,让大风吹得睁不开眼。重机枪有的还在发射,有的被沙子堵住打不响了!
    周大勇卧倒在沙窝里。他双手撑住地,胸脯略微抬起,脸绷得生紧,眼盯着前方。他要为这次战斗的结局负责;要为战士们的生命负责,因为战士们躺在敌人火网下。责任的担子越来越重。
    时间走着,危险也增加着。
    周大勇一骨碌滚到王成德跟前,两人眼对眼看了几秒钟。
    周大勇说:“电话线打断了。我派通讯员给营长报告,让掩护我们的火力往前移,可到现在连回信也没有。怎么搞的呀!”
    王成德指着左侧说:“看,二连攻的那个碉堡还没拿下,敌人侧射火力已经把我们跟营指挥所的联系截断了!”
    周大勇和王成德尽力向正前方和左右翼看。左边兄弟部队正攻敌人碉堡;右边百十公尺的地方是一条沟,沟那面,有军号声,有自己部队冲锋的喊声。
    周大勇脑子急速地转圈;汗水把脸上的沙土划成一道一道的渠渠。他像那些有胆量有经验的指挥员一样,虽然焦急可是头脑却很清醒。他非常精明地找寻敌人弱点。猛然,脑子里闪出一个计划。他说:“老王,派一个班拖两挺机枪到右边去佯攻,吸引住敌人火力,正面就好进行爆破:让敌人'坐飞机'升天。好,这里交给你,我到右前方去了。”
    王成德用手死劲地压住周大勇的腰,说:“你在正面,我到侧翼去。”他弯下腰,像飞一样跑去。
    王成德指挥两挺机枪向敌人射击,吸引住了敌人的注意力跟火力。
    这时周大勇指挥正面的战士们,正在炮弹爆炸的火光中,在风沙中,准备爆炸敌人的高碉堡。
    马长胜拿起第一包炸药,对爆炸组的战士们说:“同志们,跟我来!”
    李江国扑过去推开他,说:“撒手,撒手!第一包炸药是我的。”
    两个人你推我拉,谁也不肯让谁。
    马长胜是越急越说不出话的人。他跺着脚,说:“李江国,你--”周大勇喊:“不准争夺!李江国带第一组去!”他的声音这样严厉,连脾气执拗的马长胜也不敢吭气。
    李江国抓住二十五斤重的炸药包,向他身后的战士们喊:
    “跟我来!”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几个矫健的影子,在炮火、烟雾和风沙中前进了!敌人工事中吐着火舌,炮弹爆炸的黑烟柱一直顶住了天,爆炸手们前进的道路又被封锁得风雨不透。……
    李江国带领爆炸小组,跑到离敌人碉堡四五十公尺的地方,他让敌人的手榴弹震得跌倒在地,昏过去了!一个战士的炸药包被子弹击中爆炸了……其他两个战士被敌人的火力按倒在地下,头也不能抬。
    一股冰冷的感觉,一直透进周大勇的心脏。他很想把自己的全部力量,都添给爬在敌人火力下的爆破手们。
    周大勇猛地回过头来,正要喊第二爆炸组上去,马长胜一步抢前,喊:“连长!”他那执拗的脸上,出现了严肃果断的神情。这神情是那准备以生命去换取胜利的神情。
    马长胜带领第二爆炸组的四个战士,一口气跑到李江国跟前。李江国在地下一动也不动。马长胜像每个在激烈战斗中的人一样,这一刻没有一点心疼李江国的情绪。他向前跑去。前边是火,是烟,是下雹子一样的手榴弹,是打飞了的铁丝网……爆炸手们跑到离敌人工事的外壕三十公尺的地方,突然,马长胜被爆炸了的地雷震得掼倒在地。
    马长胜从地上蹦起来,喊:“前进!”他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浑身麻木,头昏眼花。他什么也听不见,记不得别的任何东西,只记得“爆破”。他跑着,对身后的战士喊:“爆破!”
    马长胜鼓起全身力气一纵身,向敌人碉堡扑去,他身后的两个战士没上来,--他们永远上不来了!
    他周围有成百颗手榴弹在爆炸,他的衣服被炸成了絮絮。
    他在危险包围中,安上炸药,拉响雷管,往后滚了两滚;一片飞红的火光一闪,轰隆一声,烟雾冲天,碉堡垮下了一大片。
    “不行,不行,还得一包炸药。”马长胜躺在地上想。他眼里直冒火星,浑身盖满沙土、石块;烟雾罩着他。是活是死他不管,只固执地想:“一包炸药,再来一包炸药!”
    突然,浓烟烈火中喷出来一个人。那人一阵旋风似的,弯下腰抱着一包炸药,贴在敌人碉堡上,拉响雷管,往后一滚,正压在马长胜身上。马长胜一看是李江国。他一转身抱定李江国--这世上最亲的人,正要喊什么,轰隆一声巨响,一切都从记忆中消失了……
    周大勇举起驳壳枪,身子往后一仰,伸展左臂用力向前一挥,喊:“上呀!”他跳起来,飞一样地率领战士们扑上去。……
    敌人放弃了高碉堡,乱得像一窝蜂一样朝后跑。周大勇知道建制被打乱的敌人,就失去了战斗力量。他率领战士们猛追敌人。……八
    各兄弟部队紧密地配合起来把敌人从三岔湾四面的沙梁上,压缩到三岔湾村里。我军四面猛攻三岔湾,不到半小时敌人就被全部消灭。
    赵劲跟李诚从沙梁上往下走。赵劲手里提着皮带,一边走一边用皮带打着身上的沙土。李诚走在赵劲后边,不停地呐喊,向打扫战场的人员吩咐什么。
    周大勇、王成德和第一连的战士,带着八九十个俘虏从战场上走下来。
    王成德指着后边沙梁上一个残破的碉堡,说:“团长!攻那个碉堡可费了点周折!”
    周大勇说:“拿下那个碉堡,李江国、马长胜可真是加了一把劲啊!”
    站在一旁的马长胜一心一意地抽着个烟头。李江国筋疲力竭,满脸沙土,可是他还在咕咕地笑着。
    赵劲正回头望那个碉堡,卫生员三牛带领一副担架走过来。
    赵劲问:“抬的谁?”
    “一营刘营长!”
    赵劲、李诚、周大勇、王成德连忙走近担架。李诚弯下腰叫:“刘元兴!怎么,不要紧吧?”
    刘元兴脸色蜡黄,半闭着眼,不能说话。
    赵劲摸着刘元兴的手,手是冰冷的。
    卫生员三牛像是给首长们宽心,说:“卫生队队长说,子弹穿过肺,生命不一定有啥危险!”
    赵劲背着手站在那里,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有一种感情,深深地震动了他。他那冷淡、刚毅、严峻的脸上,闪着凶猛的火。他这样子看了让人畏缩、害怕。
    李诚摆了一下手,三牛就领上担架朝临时手术站急急走去。
    大伙走下了沙梁。担任主攻任务的一营伤亡大些。因此,李诚没有和赵劲一块回团部,他一直向一营走去。李诚到第一营营部驻的院子里,碰见团政治处组织股长。组织股长说:“二连指导员挂花了,我和张培商量:先让组织股干事刘云,暂时代理二连指导员。行吗?”
    李诚说:“行。让他暂且代理,回头报告旅党委。杨主任呢?”
    组织股长说:“看,他不是正和张培谈什么?”
    李诚走到杨主任跟前,说:“部队一个钟头以后就出发,连续作战。政治处的干部要火速分配到各连队,帮助整顿组织。”
    杨主任说:“谁能闲着?真恨不得把一个人分成十个人使用。保卫股的人全部去押俘虏了,民运股的人正打扫战场,宣教股的人都在二营,组织股的人统到了一营。”
    “三营呢?”
    “三营有我负责。另外,旅政治部李科长还带四个干部在三营帮助工作。”说罢,杨主任一摆手就走开了。
    李诚跟杨主任说话的工夫,张培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不说话也不吭声。
    张培左手缠着绷带,因为左手五个指头被炸去了三个。他眉头子有时候动一下,嘴边和鼻尖上就冒出一串串的汗珠。俗话说,“十指连心”,也许他手上的伤痛得厉害!
    李诚口气枯燥地问:“刘元兴负伤了,你也负伤了!营里的工作……”他想算着,头微微偏着,眼睛盯着墙根。
    张培望着政治委员。他的眼总是那样温和、谦逊。他一只脚在地下慢悠悠地前后移动,说:“他负伤了,工作担子我们就统统挑起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说到我的伤,全不碍事啊!”他微微一笑,像是安慰政治委员,可是他手上伤口裂痛的感觉,又不自觉地爬上眉尖。他摆过头去。
    李诚,是因为焦急还是因为疲乏,总归,他像猛烈战斗罢的每一个人一样:脾气很凶、面容枯燥,不愿意说话。他瞅着张培那青癯的脸膛,头用力地点了一下,说:“部队马上要出发,你立刻召开营党委会。一刻钟以后,我来参加。”
    李诚低着头,边走边筹思什么。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休息,口干舌焦,鼻子像要喷出火。
    张培一面让通讯员通知营党委会的各委员来开会,一面找来周大勇,要他把第一连缴获到敌人的那些重要文件、电稿,亲自送到团司令部去。
    团部离一营营部只有五十来公尺,周大勇三跷两步就走到团部了。
    团部驻的院子好红火:挤着清点武器的人,这里喊,那里叫,人人都紧张得快丢了魂。俘虏们,坐满了一院子,脸都灰溜溜地吊着。
    周大勇走到一间房子里,只见团参谋长卫毅盘腿坐在炕上,衣袖揎在肘子以上,一边写战斗报告,一边指挥院子里的人。有时候,卫毅还把头从窗口伸出去,大声地给参谋们吩咐事情。身边的电话铃,不停地响,他也不停地拿起耳机,简单地讲几句话,满头是汗,但是毫不忙乱。他沉着紧张精力饱满的神气,显出他朴实稳厚的性子和充沛的工作热情。一个参谋扒在窗口报告:“参谋长,俘虏来的团长带到了,你是不是要审问他?”那个参谋大声报告了三次,卫毅才听懂,就说:“停会再说,现在顾不上。”埋下头又唰唰地写起报告了。周大勇想把材料交给卫毅,可是插不上手。
    这工夫,进来一个参谋。他是从各营了解战后情况回来的。
    参谋报告:“参谋长,营级干部阵亡二名,负伤一名,连级--”卫毅摆了摆手,说:“停会再讲,你去先清理武器。”
    参谋说:“六连的……六连副指导员卫刚同志牺牲!……”周大勇忙问:“卫刚?不能吧?”
    这位参谋以前和卫刚一块在旅部工作过,两人交情挺亲密。因此,卫刚牺牲,他很难过。他望着周大勇,眼泪滚滚而下!
    卫毅没有听清参谋的报告,也没注意参谋还在那里站着。他还是边写报告,边向窗子外面的人吩咐事情。那位参谋把一片血迹斑斑的纸,放在卫毅面前。
    团营党委的同志们:
    我是一个青年的共产党员,缺乏锻炼,但是我知道自己的神圣义务。
    今天听到敌人侵占延安的消息,我哭了,夜里睡不着。我誓以流鲜血、拚性命的决心,保卫党中央和毛主席,消灭美国走狗蒋匪军,使中国人民永远幸福。我希望党时时刻刻审查我的行动:看我在斗争中,像不像个共产主义战士,够不够个党中央和毛主席忠实的警卫员。假如,我牺牲了,假如,党审查我生前的一举一动,像个共产主义战士,够个党中央和毛主席忠实的警卫员,那么,我这一生便没有虚度;虽死也身心愉快。
    同志们,不要为我难过。为我们的事业而斗争是志愿,为我们的事业而牺牲也是义务。同志们,我牺牲了,但是革命事业和中国人民却永远活着。同志们,勇敢地砍杀美国走狗卖国贼,为中国人民报仇!
    希望党把我的信转给我哥卫毅。
    敬致布礼共产党员、第六连副指导员卫刚写于我军退出延安的第二天深夜
    (这是给我哥卫毅的信)
    哥:今天你批评我,说我的情绪不对头。道理我清楚,但是我心里难受。美国走狗占了我们的延安,他们这一群恶狗卖国贼,想打击我们党中央,想征服我们,想使我们世世代代当亡国奴。想起这,我真想立刻去和敌人拚。你听到我军从延安撤退的消息,也很难过,但是你不像我,我压不住自己的感情。哥,我有你那份修养就好了。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知道你对我的爱护。我对不起党,也对不起你,因为我做的事太少。哥,我虽然倒下去了,但是,我永远相信延安一定会收复,窜到陕甘宁边区的敌人一定会消灭,美帝国主义的走狗一定会打倒,人民解放的事业一定会胜利,新社会一定会建立,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哥,我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是没法子说清楚。我想去找你,可是我看见你,又什么都讲不出来。哥,你要爱护身体,多多为劳动人民做事。我不愿意你看到这封信,你要看到这封信,那我们就永别了,哥!
    卫刚  三月二十日于延安东川山沟
    卫毅看了看卫刚的信。他微微耸动肩膀,脸抽动了一下,一阵剧烈的震动通过全身。他左手按住那封信,右手扼着那管笔,两手冰冷。他睁大眼睛,凝视那封信,但是什么也看不清。他觉着头上像是箍了一道铁环,那铁环不停地缩小。有什么雾腾腾的东西在眼前旋转,耳朵里塞满了杂噪的响声。有一眨眼工夫,他觉着胸口闷气的像要爆裂,心剧烈地绞痛,思想混乱。他问自己:“谁牺牲了?”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清。过了一会,他鼻孔微微张动了一下,仰起头,脸像青铜刻的一样,没有表情。停了一阵,他那呆滞的眼光,落到那个参谋脸上(他始终没有看见周大勇站在他面前),嘴唇机械地动了一下,像是说:“他完了?不会!”他的心颤动了一下,又埋下头去写报告。写了一阵,一看,歪歪扭扭不成话,他用钢笔嚓嚓拉去了两行。眼睛死死地盯着墙角,卫刚冒腾腾的样子显在眼前。他觉得,说卫刚牺牲,完全是胡扯,根本没有这回事。他又埋下头去写报告。当他写了四五分钟,再抬头看时,那个参谋还站在原地。他直想发火;一边写一边眼不离纸地说:“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打击,我们能经受得起!
    就要前仆后继嘛!他倒下去了--”他用拳头猛击桌子,墨水瓶跳起来。“难过什么?把眼泪擦去,同志,你要--一参谋,俘虏是五百六,还是五百七?捉住的敌人团长是不是叫张效武?嗨!俘虏数目要搞清,旅部又打电话催哪!”他摇了摇电话,讲了几句什么,接着,又叫人,又忙着吩咐事情。他的声音是森严的,微微颤动的;感情是不平衡的。
    周大勇望着卫毅那朴实稳厚的脸膛,想着卫毅那无穷无尽的工作精力和热情;心里沉甸甸的。他想:“我一生一世都要把参谋长这样人,记在心里。”
    周大勇走出团部。他记不清自己怎样把材料交给参谋长的。他眼前只有卫参谋长那忙碌的形样和卫刚那气刚刚的脸膛!
    周大勇走到河槽里,见团卫生队长一边用河水洗手上的血,一边气汹汹地批评他身边的军医。军医好像很不服气,和卫生队长吵起来。
    周大勇停住脚步,听到他们说话中不断地提到卫刚。他就跑过去问:“卫刚怎样?”
    卫生队长说:“怎么样?说起来真气死人!敌人飞机把十来颗大炸弹扔在卫刚周围。卫刚头上负伤了。伤并不重,血却流的不少,最倒楣的是他被沙子埋住了。后来,医生和卫生员把他从沙子里刨出来,都说他牺牲了。嗨嗨!我偏偏不信他会牺牲。”
    周大勇被兴奋和吃惊的感情,同时抓住。他急迫地问:
    “那么卫刚还活着?是吗?是吗?”
    卫生队长说:“死活还不一定,不过目前还不能把他放在阵亡人员名单中,最少我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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