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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工


    离孙家屯八九里路就是太平山,在西山坡下有个三十来户人家的屯子,地名叫黄家店。屯子南西紧靠着一条小河。山上光秃秃的不长一根树木,小河边上的树不是满身疙瘩,就是空心树干;平时河里无水,每逢山洪暴发,靠河的草房就遭水淹;一下雨,家家就得赶快招呼自家的孩子,不许到河边玩耍,怕大水下来把人冲走。
    黄家店的人有一半是周长安的佃户。屯西那座粉墙大院、三出三进的大瓦房,只住着周长安一家五口。伙计们虽说也住大院里边,但他们不是住马棚,就是住牛圈。周家大院三面靠河,一面靠山,来往的人都得走东面那座小桥。当年他父亲老周扒皮盖这座大院时,就自鸣得意地说过:“三面靠水,一面靠山,不怕胡子土匪来捣乱。院子和穷人家隔开,也免得叫那股穷气冲着。”周长安当上“满洲国”的保长以后,房子又翻修过一回,气派就更大了。所以屯子里的穷人,除非是万不得已,都不愿上周长安家的门。
    玉宝妈送玉宝到周家来给保长放猪,正赶上保长要送他那英子到大连去进日本学校念书。这天,周家里外都很热闹。保长他舅子王巡捕从大连回来好几天了,这回他买了三十来亩好地,村里的财主们每家也给王巡捕送了人情,王巡捕今天要回大连,保长一来给王巡捕送行,二来要托王巡捕把英子带到大连去念书,还想仗着王巡捕在日本人面前说得起话,将来好把英子送到东洋去留学。所以周保长把送行的酒席排场搞得很大,特为邀请了本村的村长,几个保的保长和几家体面一点的士绅财主们,凑上份子,就在周家办酒席。这些财主老爷都想沾王巡捕一点光,虽说明知周保长有周保长的贪图,但也不妨借此机会把王巡捕和周保长都巴结一番。所以,上午虽说不宜多喝酒,客堂里划拳吃酒,也闹得地动山摇似的。
    玉宝妈早听说过周家大院好比阎王殿,从来也没敢来过。在院门口,保长家养的狗蹦着蹄子狂叫一顿,把玉宝母子吓了一大跳。那狗也长一双富贵眼,单咬穷人。幸好伙计出来把狗喝住,赶开,玉宝母子二人才没被咬着。玉宝妈听见正房客堂里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又见屋里屋外,伙计们穿出穿进的,忙着端菜、送饭、打水、拿烟……不知里边在干啥,不敢进院。那伙计赶开狗,看玉宝母子穿得一身破烂,走又不愿走,进又不敢进,他就走到院门口对玉宝妈说:“你们快走吧。待会儿保长出来,看见你们,你们要吃亏的。你没听说过,周保长家从来也不开发要饭的吗?”玉宝妈说:“他大叔,我们不是要饭的。求你替我叫一叫刘打头的,你就说学校周老先生叫我来找他。”“他正忙着呢。找他有啥事?”玉宝妈说:“送我这孩子来给周保长放猪呀。”“就这孩子吗?太小哪……”“孩子小也不敢不来呀,以后要求叔叔多照看照看这孩子……”“那还用说吗!你们跟我来吧。别在这门口立着,保长他们今天请客呢。”那伙计领着玉宝母子正走在院当央,客堂里保长的声音叫起来了:“老孙,老孙……”“来哪!”那伙计赶忙答应。回头对刚从客堂里出来的那个伙计说:“老张!你带他们找打头的去吧。”“我要去套车。”老张指着东屋,对玉宝妈说:“你们在牛圈那边等一会儿吧,我就来。”老孙急忙跑进客堂里去了,老张也忙去套车去了。
    玉宝妈拉着玉宝正往牛圈走,忽听背后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叫:“妈,妈,哪来的两个要饭化子,快出来看呀!”玉宝回头一看,见正屋石台阶上站着一个小姑娘,烫着卷发,脸上胭脂粉抹得绯红,身上穿着藏青呢子女西装,西装下面露一截白色绸短裙,高筒的水红色丝光洋袜子,脚上穿一双红皮鞋。她一边叫她妈出来看,一边就唤狗出来咬。她妈还没出来,两条恶狗已经窜拢来。玉宝妈一见,吓得不得了,忙拉着玉宝往牛圈里躲。玉宝躲也来不及了,忙把妈妈往牛圈里一推,顺手在院里就拾起一根干柴棍,一棍子正打在狗背上,那只狗“噢娘娘,噢娘娘”地跑开了,另一只狗就远远地蹲着“汪汪”叫。立刻正屋里出来一个又瘦又高的女人,这女人大约有四十多岁了,一脸横丝肉绷得紧紧的,擦胭脂抹粉,黑缎子上衣蓝缎子裤,一到台阶上,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哪来的要饭化子?要饭要到院里来了,要造反啦,敢打我的狗?老刘,老刘,来呀!你们没有长眼睛?”她女儿也跳起脚喊:“老刘,你死啦!快来给我打呀!”正屋西面,从后院跑出一个大高个子,大约有三十来岁,长得挺结实,穿一身补疤衣。他跑到玉宝跟前,一把抢去了柴火棍,扔得远远的,拿大巴掌在玉宝背上打了两下,问道:“你们跑到这里来干啥?还不快走?”玉宝妈看他来头很凶,开始有点怕,后来见他打的不重,才放心一点,忙说:“我是来找刘打头的。保长要我的孩子来放猪,我这是送他来的!”大个子说:“我就是刘打头的。好,你们跟我来吧。”回头就对那个瘦长的女人说:“这是才雇的猪倌。”保长的儿子淘气从屋里跑出来,今天,他也穿得一身新。一见玉宝,歪着脑袋就叫:“玉宝,你不念书哪,当猪倌来哪,当猪倌来哪?升官啦!”边说边在他妈身边又蹦又跳。玉宝心里恨得不行,心想:“今天在你家里,让你摆吧,总有一天,我会狠狠地收拾你的。”就咬着嘴唇不做声。那瘦长女人两手叉在腰上说:“嗬!真了不起,进门就敢打我的狗,真少家教!刘打头的,把这兔崽子带走,叫他帮着扛行李。你们的手脚太慢了,蘑菇了半天,啥也没有收拾好!”回身拉着她女儿和淘气进屋去了。刘打头的把玉宝和玉宝妈领到西屋猪圈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坐下,回身出去倒来两碗开水,从怀里又掏出两个馒头,说:“你们先吃着。这两天把人都累死了,我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做饭吃呢。刚才那女人,就是保长的老婆,全村有名的‘大烟囱’;她兄弟回来买地,今天要把她姑娘带到大连去进日本洋学校。就是刚才那个烫头发的丫头,她叫英子,将来长大了,我看也是个妖精,和她妈一样。英子她舅舅才气派呢,在大连当巡捕,挣的黑钱不少!好,不说了,我得给他们去捆行李。嗨,上趟大连,象嫁姑娘一样,吃的穿的用的,我看她一辈子也花不完。你们就在这儿歇一歇吧,待会儿把他们打发走了,我就来。”他摸摸玉宝的头,又拍拍玉宝的脸,瞅着玉宝,笑了笑,问道:“刚才没有打疼吧?疼不疼?”玉宝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刘打头的瞅见玉宝背着书包,伸手就把他的书包掂了掂,说:“嗬!你还在念书呢,有出息,有出息!没事儿念点大伙儿听听吧。”一扭身就出去了。
    玉宝母子,水也不想喝,馒头也不想吃,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哭了好多场,母子俩都是浑身没有劲。玉宝坐在妈妈身边,头靠在妈妈怀里,听见院子里人在叫,车在响,马在踢蹄,伙计们忙着在搬行李;客堂里没有划拳的了,男男女女,笑一阵说一阵,说不完也笑不完。隔壁猪圈里,大肥猪闷声闷气地叫,小猪崽子也尖声尖气地叫,一群肥猪,有被咬了耳朵的,有被踩了脚的,有追着打仗的,有争嘴的,吵闹不休。这小屋又矮又黑又潮湿,土炕上几堆破烂被子,光景和玉宝家差不多,拿这小屋和这个大院的正屋、客厅的高房、漆柱子、玻璃窗比起来,简直是两个天地。玉宝妈心里发愁:“孩子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不一会,客厅里的说笑声到院子里来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在说笑,只有保长、大烟囱、英子、淘气和王红眼的声音,分辨得出来。他们多高兴啊!象一群回巢的老鸦一样,呱哒不完。保长不住地高声吩咐伙计,干这干那,伙计们边跑边答应,累得呼吃呼吃地在打东西。忽然,又听见保长在高声叫:“小猪倌呢?他不是来了吗?躲哪儿去了?怎么不来帮帮忙?把猪倌给我叫来!”只听刘打头的回答道:“他在后院正忙着呢,在捆行李。”“天到这时候,还没捆好?饭桶!给我马上叫来!”刘打头的只得来叫玉宝:“孩子,你出来吧。要不,保长要骂了。”玉宝妈说:“我去。”刘打头的拦住她,说:“你就别去了,叫玉宝去吧,我会照顾他的。”玉宝一咬牙,说:“妈妈,你别去,我去。”玉宝跟刘打头的走到院里,一看,台阶上下立着十来个穿得挺阔气的财主,围着一个带洋刀穿日本军服的高个子军官在说话。那家伙嘴角边上叼着半截纸烟,嘴上留一撮小胡子,活象个日本人。保长跟财主们和他说话,一句带一个笑。英子披一件红呢子小大衣,左手抱个洋娃娃,右手挎的提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些啥,淘气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一架小飞机,他们两人嘴里都在嚼什么。院子里停着两挂胶皮轱辘车,一个车套了四匹马,车上车下,大小皮箱十几口,好几个麻袋涨得都快要爆开口了;网篮、藤条篮、大提包、被盖卷堆了一地;还有两个柳条篮子盛着鸡、鸭,光母鸡就有十来只;一堆油纸包,包着腌肉、熏猪腿、野味,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纸匣子,外面捆着细花绳,不知装些什么。
    玉宝来到大车跟前,眼都给一堆花花绿绿的行李弄花了,不知该做什么。四五个伙计正在往车上装皮箱,玉宝伸手去抬,沉得要命,哪里抬得动!心想:去拿那些匣子会轻一些吧。伸手拿起两个纸匣子正要往车上递,保长看见了,他大声喊道:“拿下来!拿下来!你想把花给我压坏?”上来没头没脑地照玉宝就是几耳光,打得玉宝牙齿缝直流血,眼睛直冒花。院子里还积着一汪汪的雨水,玉宝被打得摇晃着在烂泥里转了几个圈,好容易没摔倒在地下。等他站定,才听清保长在骂:“笨蛋!傻瓜!小兔羔子!你瞎了眼啦?你想把箱子压在花匣子上面是不是?——嗬!大学生呀,你还把书包背来啦?我是雇你来放猪的?还是雇你来念书的?拿来,把书包拿来!怎么,叫你把书包拿来!”玉宝一点没有哭,一听保长要他的书包,瞪着小黑眼珠,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血,两手按住小书包直往后退。“给你?这是我的书。”生怕阎王保长抢去。阎王保长见玉宝不给书,恶狠狠地上去,一把扭住玉宝的耳朵,从脖子上硬把玉宝的小书包给夺下来。翻开一看,果然是几本书,他一把掏出来,不由分说就要扯,玉宝见要扯他的书,他什么也不顾了,急得扑上去,一面骂着,一面就往回抢。保长见玉宝还敢来抢书,照他一脚踢来,把玉宝“扑通”一声踢倒在烂泥塘里。保长把三角眼一瞪说:“给你书,给你书!”“哗,哗”几把,就把几本书和本子全扯成碎片,朝玉宝脸上扔来,碎书片扔了一地。保长还不甘心,还不断地用脚使劲踩那些碎纸片。周老师给玉宝的几本书和本子,这下子都完了;剩下那半截铅笔,保长也不饶它,“咔嚓”一声,折成两半,也扔在地上用脚踩。边踩,嘴里边骂:“我看你再念书,我看你再念书!告诉你,今后要不好好给我干活,猪要是卡坏了一条腿,当心我揍死你!我知道你很调皮,不给你个下马威看看,你不知道我的厉害!”完了,他又把玉宝的小书包也几下子扯成了碎布条。英子和淘气见玉宝被他爸爸打在烂泥塘里,高兴得跳着脚直叫:“好!”那些绅士和财主们也在狂笑。王红眼活动着三瓣子嘴笑着说:“哼!一个穷要饭化子,还想中状元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玉宝从泥里爬起来,看书和本子全完了,又气又伤心,“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他边哭边骂地奔保长扑去,保长往旁边一躲,骂道:“你敢耍赖,你敢耍赖?你要造反哪?我揍死你。”回手举起他手中的文明棍又要打。刘打头的从屋里拿东西出来,看见了,忙赶上去一把抓住玉宝,用身子挡住文明棍,假装十分生气,摇着玉宝的头,大声骂道:“哭什么?这里又没死人!你还哭吗?该揍!谁叫你不长眼睛!”又回头对保长说:“保长,叫他回去吧,弄这个小傻瓜来,光吃饭,啥活也不会干,还多操一份心。”保长把三角眼一瞪说:“你说什么?你懂得个屁!叫他回去,他家欠我的钱,你来还?谁有这小兔羔子长得鬼,他想吃我的饭、念你的书呢。告诉你,你可得好好看看他!不好好干,就给我狠狠地揍!”玉宝妈听自己的孩子哭叫,连忙跑出小屋来,见玉宝满身是泥,嘴边流血,她心疼得厉害!忙跑过去把自己的孩子抱在怀里。玉宝一头倒在妈怀里就大哭起来。玉宝边哭边叫:“我的书,我要我的书!”玉宝妈替他擦着眼泪和嘴上的血,直叫着:“孩子,孩子,别哭哪,妈在这里!”阎王保长见玉宝妈在这里,就改用和缓的口气说:“你还没走呀!”玉宝妈没好气地说:“保长,谁家没有孩子?你自己的孩子,你舍得这样打吗?你自己的孩子,还要送到大连进日本学校;人家的孩子,硬弄到你家放猪,带两本书,你还给撕了。保长,一个人做事也做得太过分了!”保长用手指着玉宝说:“看看你的孩子吧,真太少家教了,我说他几句,他就当着贵客面前骂人。我看在客人的面子上,不过教训他几句,他就哭起来了,轻轻拍他两下,也算打吗?”保长越说越火了:“怎么你这个女人这样不懂事?我雇玉宝来,是雇他来念书的?还是雇他来放猪的?玉宝来放猪,是你心甘情愿送来的!他不来放猪也可以,你们把欠的村上买枪的钱还来就成。哼,给他们垫上了钱,还不说好的!”王红眼劝说:“保长,这种女人,就别理她!你息点气吧!”回头又骂玉宝妈:“不懂事的女人!在贵客面前,你发疯了?瞅你们那要饭化子样,你们能和保长比么?玉宝到保长家来,就要遵守保长家的规矩,好好干活。哼,还想读书!知趣一点,免得自讨苦吃!”贵客们也七嘴八舌地说:“该打!这孩子真该好好管教一下,居然敢骂起保长来了,太不象话了。”王巡捕说:“要让我的脾气,早把他揍成两半了。——好了,再见吧!诸位请留步!”
    玉宝妈没有敢再吭声,和孩子抱在一起哭着。王巡捕和英子要走了。那些村长、保长和体面的财主们,都来和王巡捕握手,握一次又一次,说不完的奉承话。这个把英子抱起来亲一亲,那个又把英子接过去,还往她口袋里放钱,说:“到大连买糖果吃吧,将来上日本学堂当了女博士,可别忘了咱们呀!”英子歪着脖子讨好卖乖地说:“我要当上女博士,我还要做一套协和服,你说好不好看?”王红眼咧了咧三瓣嘴说:“好看,好看,当然好看啦!千万要做好料子的。”“好看,我上大连就到洋服店去做一套。舅舅,你带我去!”王巡捕笑着说:“带你去。你喜欢穿什么花色的?”“我喜欢——”她用手比划着说:“大朵大朵的玫瑰花色的。好看死啦!妈妈,你喜欢吗?”大烟囱上去一把抱住英子,亲着她的脸说:“喜欢。”忙对众人说:“你们看看呀,这么一点点的孩子,就会挑花色啦。哈哈哈哈!”众人忙陪笑说:“都是你的好福气呀!你这个老太太就等着享福吧。”
    “王清一,王清一!你就要走呀?来,我也送送你。”
    从客堂里走出一个穿着青缎印花马褂的瘦老头子来。这老家伙,能有七十来岁,把他的黑铁脸一丧丧,就象谁欠他两吊钱一样。这人正是保长的父亲老周春富,外人都叫他老周扒皮的。他晃晃荡荡地摆出来,边走边说,要送王巡捕。英子正在高兴处,见她爷爷出来,忙上去拉着老周扒皮的手,撒娇卖乖地说:“爷爷,我当上了女博士回来,你给我买汽车吗?”老周扒皮假装生气地说:“买汽车?你不想坐飞机呀?”英子说:“我想。”“你想?哈哈!你有那个命,你就坐吧。”淘气说:“爷爷,我也要坐。”老周扒皮说:“好,你们都坐,就不让你妈坐。”王红眼说:“还用得着你爷爷给你买飞机,到那时候,自然会有人给你买!”英子忙问:“谁?”王红眼说:“还用问吗?你的女婿呗。”英子举起洋娃娃照王红眼脸上就打了一下子,骂道:“死王红眼,快滚!我们家不要你。”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老周扒皮生气了,照英子背上轻轻用巴掌拍了一下,骂道:“没家教!敢骂老辈吗?都是你妈把你惯坏了。”大烟囱一听这话生气了,扭头横眼瞅着老家伙说道:“爹,说话别没良心!孙子、孙女,全是你惯坏的。还诬赖别人。”保长说:“爹,不叫你出来,你非要出来。喝一点酒,就说酒话。幸亏都不是外人……”老周扒皮摇头叹气说:“好好,都是我不对。我知道,我在哪里,你们总看我不顺眼。”王巡捕上去拉住老周扒皮说:“大伯,我要走了。请回屋歇歇吧。等秋后请你和姐夫都到大连来玩。”“哈哈哈哈哈哈,好啊!我秋天去。”淘气上去抱住王清一说:“舅舅,舅舅,我也要去玩。你到大连给我买一架大飞机呀!”“好好,给你买。”众人走到院子里,保长对村长们说:“昨天晚上雨真大,路恐怕还不好走。来,请上车,一起走吧,我也到村上去。”淘气说:“爹,爹,我也要去。”回头见玉宝还在一边哭,就歪着脖子瞅玉宝笑着说:“玉宝,别哭鼻子啦。升了猪倌,给你道喜吧。”玉宝心里很气,回头把小黑眼珠一瞪,吓得淘气倒退了好几步。直喊:“妈,妈!你看小猪倌要打我。”大烟囱上去拉住淘气,对玉宝说:“唉呀呀,你想造反啦?你敢打他?简直没有个上下啦。”又俯下身子对淘气说:“不要怕他!他敢打你,我就要他的小狗命。走,快上车吧。”淘气摇晃着大头,对玉宝摆着架子说:“听到没有?你到我们家干活了,我可不怕你啦。你敢打我,我就敢要你的小狗命。”
    说着就跑到大车跟前。大家早上车了。王红眼忙把淘气抱上大车,两个车夫就把马赶动走了。
    老周扒皮立在院子里,见客人出了大门,回头看见伙计们还站在院里瞅着,忙对刘打头的喊道:“在这看什么?还不快做饭吃了,上山干活去!”刘打头的连忙答应道:“饭都做上了,咱们吃了饭就去干活。”又连忙回头对伙计们说:“大伙快吃饭去吧。”伙计们答应着走开了。老周扒皮又指着玉宝对刘打头的说:“要做的活,全告诉他!把我们周家的规矩也告诉他!今后,咱们照规矩办事。”刘打头的心里好不耐烦地说:“老东家,你就别操心了。有什么要告诉他的,我们都会告诉他的。”老周扒皮忽然听见猪叫唤,又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全是白吃饭,你们听听,从早上到现在,连猪都没有给我喂。快叫小猪倌给我喂猪去。”说完,才摇摇摆摆地走到大门外去送客去了。
    就着保长一家子都不在院子里,刘打头的和玉宝妈说了好长时间话。刘打头的说:“大嫂子,别怪我多嘴。你们怎么不打听打听,就把孩子往火坑里送?咱们南北屯子,谁不知道老周扒皮呀!那老家伙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又凶又狠,有一点点不合他的意,不是打就是骂!从我到周家来这两三个月,就叫他打骂跑了两个伙计。大人都受不了他家这个罪,一个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呀?”玉宝妈叹气说:“唉!他大叔呀,不是我们当父母的心狠,不疼孩子,孩子读书正好好的,这个阎王保长硬逼我们还村上买枪的钱。他爹,去年给保长家做了一冬的工,过年工钱不给,老周扒皮放狗把他的腿咬伤,到现在还没有好,治病都没有钱,家里吃上顿没有下顿,哪有钱给保长?不把孩子送来,保长就要把玉宝他爹送给日本小鬼子呀!”刘打头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们就是多干一点活,多操一点心,也不能让孩子吃亏。怕的就是我们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他昨天还上学吗?”“是啊。”玉宝妈用手指着地下撕碎的书说:“那些书和本子,都是他周老师给的,周老师总说这孩子能成材,谁知才念了一个月零几天书,就遇上这场祸事。苦命的孩子,他没有念书的命呀!”刘打头的自言自语地说:“唉!周老师真是个好人呀。”他又劝玉宝妈说:“大嫂子,事到如今,你就别难过了。把高大哥的腿赶快治好要紧。你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回去吧;玉宝这孩子,就叫他跟我睡在一起,好照顾他;以后隔上十天半个月,能来看看孩子也好;不能来,有我们在这里,你和高大哥都请放心吧……”
    玉宝妈想走,又舍不得离开孩子,她把孩子拉到怀里,亲了又亲,叮嘱孩子说:“孩子,妈路上教你的话,你可千万要记住!来到这里,你就要把刘叔叔当成你的爹妈一样,要听刘叔叔的话!记住!放猪,你可不要把猪赶得太远了,有个啥事,你刘叔叔他们也好帮助你!天不黑你就要把猪赶回来。我担心狼呀!”
    玉宝妈站起来又坐下去,把孩子搂了又搂,亲了又亲,眼看天要过午了,怕家里老小没有人伺候,只得立起身来,拉着玉宝的手说:“好孩子,你是妈妈身上的肉,是妈妈最好的孩子,在这里跟你刘叔叔在一起,叔们会疼你的。妈要回去了……”才走了两步,回头又把玉宝搂过来,亲着玉宝的脸,这才扭头走了。
    玉宝见妈妈走了,“哇”的一声哭得很厉害。刘打头的赶快把他抱在怀里,说:“别哭了,孩子!走,送送你妈妈去。”刘叔叔牵着玉宝的手走出了大门。
    玉宝见妈妈已经上了东面的小桥,哭得更伤心,哭着,叫着,去追妈妈。
    这时候,那帮财主们,嘻嘻哈哈地站在桥东正说笑话。临别时,老周扒皮又说:“清一呀,到大连叫英子最好早点上日本小学,她能跳班,就任着多花点钱,也叫她早点升到高中,以后好去日本留学。”王巡捕笑着说:“大伯,你放心吧。到大连少不了读日本书。”停了一下,看看老周扒皮又说:“大伯,对付佃户你是内行。我那地租子,就劳你老人家费心了。”财主们都抢着说:“你放心好啦,有我们在村里,佃户们还敢耍刁?你回到大连,在吉田太君面前,千万给我们带好啊。我们给他那些土产,务必请他笑纳!”大烟囱扭扭哒哒地追在车后面,喊:“英子,钱不够花的,向你舅舅要!”
    玉宝妈出大门不远,望见保长一家子和财主们在桥东说笑,心里有些害怕,不敢过桥。正想返回来,见玉宝边哭边叫地追来,急忙返身去抱着孩子。不想玉宝死拉着她的手,不放她走,哭着说:“妈呀!你别走,我要跟你回家去呀,妈……”她妈被玉宝哭得生了气,甩开他的小手说:“不懂事的孩子,你回家吧,你回家,保长就把你爹拉去送给日本鬼子!你就不要你爹吗?叫你爹去死吗?”刘打头的把玉宝拉到怀里,摸着他的头说:“玉宝,别哭了,跟叔叔在一起,和在家是一样!不要怕,保长要是敢打你,咱们大家想办法收拾他。叫你妈走吧。”玉宝见妈生气了,只得放开妈妈,扑在刘叔叔怀里哭着,眼瞧着妈妈,难过得也不说话了。玉宝妈回过身去,擦干眼泪,又转过身来说:“好孩子,跟你刘叔叔回去吧。妈过两天就来看你。”又亲了亲玉宝,给他擦了眼泪,见大烟囱已走远,她才急忙过小桥,绕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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