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当然是“看小说”,但实际更是赏诗。没有诗的眼光与“心光”,是读不了的。所谓诗,不是指那显眼的形式,平平仄仄,五言七言……等等,更不指结社、联句、论诗……等等场面。是指全书的主要表现手法是诗的,所现之情与境也是诗的。我这儿用“诗”是来代表中华文化艺术的一个总的脉络与精髓。勉强为之名,叫做“境界”。
境界何义?讲文学的人大抵是从王国维《人间词话》论词时提出的有无境界以分高下的说法而承用此一词语的。按“境界”本义,不过是地理区域范围,并无深意(见郑玄注《诗》,对待“叛戾之国”,首先要“正其境界”,不可超越侵略)。但后来渐渐借为智慧精神上的范围疆域了(如佛经已言“斯义宏深,非我境界”,便是领悟能力的范围了)。境是地境,地境即包括物境,是以有“物境”、“境物”之语。《世说新语》所记大画家“痴绝”的顾恺之的名言,“倒食甘蔗,渐入佳境”,已经更明白地引申为“知味”之义,即感受的体会的境地了。于是,境就兼有物境(外)与心境(内)两方的事情。涉及“内”境,就不再是客观地忠实地“再现”那外境了,而文学艺术并不存在真的“再现”——即貌似“写境”,亦实为“造境”(此二者王国维先生也同时提出了)。大约正因此故,《人间词话》先是用“境界”,而后部分改用“意境”一词了。
这正说明:即使“写境”,也无法避开作者的“意”——他创作出来的,并不是纯粹简单的“再现”,而是经过他的精神智慧的浸润提升了。
中国的诗,特别注意这个“境界”或“意境”。而《红楼》艺术的真魅力,正是由这儿产生的——并不像有人认为的只是“描写”、“刻画”、“塑造”的“圆熟”、“细致”、“逼真”的事。
因此,我说(红楼梦》处处是诗境美在感染打动人的灵魂,而不只是叙事手法巧妙的令人赞叹。
只有这一点、才凸出了《红楼》与其它小说的主要不同之特色异彩。何以致此?正因雪芹不但是个大画家,而且是位大诗人。他的至友们作诗赞他时,总是诗为首位,画还在次。当然,中国画所表现的,也不是“再现”,还是一个“诗境”——故此方有“无声诗”的称号。东坡“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也早成名言;但我要为之进一解:不妨说成“诗即是画,画即是诗”。雪芹擅此二长,所以他的文字真的兼有诗画之美,只用“古文八大家”和“八股时文”的“文论”来赏论《红楼》,则难免买椟而还珠之失。
雪芹写景,并没有什么“刻画”之类可言,他总是化景为境,境以“诗”传,——这“诗”还是与格式无涉。
我读《红楼》,常常只为他笔下的几个字、两三句话的“描写”而如身临其境,恍然置身于画中。仍以第十七回为例,那乃初次向读者展示这一新建之名园,可说是全书中最为“集中写景”的一回书了吧,可是你看他写“核心”地点怡红院的“总观”却只是: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八个字一副小“对句”,那境界就出来了。他写的这处院落,令局外陌生人如读宋词“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不觉神往。
你看他如何写春——第五十八回,宝玉病起,至院外闲散,见湘云等正坐山石上看婆子们修治园产,说了一回,湘云劝他这里有风,石头又凉,坐坐就去罢。他便想去看黛玉,独自起身。
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
也只中间八个字对句,便了却了花时芳汛。
再看次回宝姑娘——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启户视之,见园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
也只这么几个四字句,就立时令人置身于春浅馀寒,细雨潜动,鼻观中似乎都能闻见北京特有的那种雨后的土香!也不禁令人想起老杜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名句,——但总还没有“土润苔青”那么有神有韵〔1〕。
再看他怎么写夏——开卷那甄士隐,书斋独坐,午倦抛书,伏几睡去,忽遇奇梦(石头下凡之际),正欲究其详细,巨响惊醒,抬头一望,只见窗外: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夏境宛然在目了。
又书到后来,一日宝玉午间,“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及至进得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也只这几个四字对句,便使你“进入”了盛夏的长昼,人都午憩,只听得树上那嘶蝉拖着催眠的单音调子,像是另一个迷茫的世间。
有一次,宝玉无心认路,信步闲行,不觉来到一处院门,只见风尾森森,龙吟细细。原来已至潇湘馆。据脂砚斋所引,原书后回黛玉逝后,宝玉重寻这个院门时,则所见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
你看,四子的对句,是雪芹最喜用的句法语式,已然显示得至为昭晰。
这些都还不足为奇。因为人人都是经历过,可以体会到的。最奇的你可曾于深宵静夜进入过一所尼庵?那况味何似?只见雪芹在叙写黛、湘二人在中秋月夜联吟不睡被妙玉偷听,将她们邀入庵中小憩,当三人回到庵中时——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又是八个字,一副小对句,宛然传出了那种常人不能“体验”的特殊主活境界。我每读到此,就像真随她们二位诗人进了那座禅房一般,那荧荧的佛灯,那袅袅的香篆,简直就是我亲身的感受!
当迎春无可奈何地嫁与了大同府的那位“中山狼”之后,宝玉一个,走到寥风轩一带去凭吊她的故居,只见——轩窗寂寞,屏幛翛然。……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
第七十一回鸳鸯为到园里传贾母之话,于晚上独自一个进入园来,此时此刻,景况何似?静无人迹,只有八个字——角门虚掩,微月半天。这就又活画出了一个大园子的晚夕之境界了。
请君着眼:如何“写景”?什么是“刻画”?绝对没有所谓“照搬”式的“再现”,只凭这么样——好像全不用力,信手拈来,短短两句,而满盘的境界从他的笔下便“流”了出来。
必有人问:这是因何而具此神力,答曰:不是别的,这就是汉字文学、中国诗的笔致与效果。
我以上举的,可算是一种“类型”。但《红楼》艺术的诗笔诗境,却不限于一个式样。方才举的,乃一大特色,很可能为人误解《红楼》诗境就是摘句式的词句,而不知还有“整幅式”的手法,更需一讲。今亦只举二三为例。
比较易领会的是“秋窗风雨夕”那回书文。
读者听了,也许立即想到我要讲的离不开那黛玉秋宵独坐,“雨滴竹梢”的情景吧,此外还有什么“境界”?猜错了,我要讲的是这回书的“宏观”境界,不指那雨声竹影的细节——虽然那细节理所当然地也属于此处书文诗境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
这回书写的是宝钗来访黛玉,因谈病药之事,勾起了黛玉的满怀心绪,二人谈说衷曲,黛玉深感宝钗的体贴、关切、慰藉(此时二人早己不是初期互有猜妒之心的那种“关系”了,书中所写,脉络很清,今不多作枝蔓)。宝钗不能久坐。告辞而去,答应一会儿给送燕窝来。黛玉依依不舍,要她晚上再来坐坐,再有话说。宝钗去后,黛玉一人,方觉倍加孤寂,十分难遣万种情怀。偏那天就阴下来了,继以秋雨——竹梢的雨滴,只有在“助写”此情时,方具有异样警人的魅力,而不是“摘句”之意义。正在百端交集之时,忽闻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黛玉惊喜望外,正在秋霖阻路之时,他万无夜晚冒雨而来之理——但他竟然披蓑罩笠地到了!这比盼望宝钗再来(料无雨中再来之望了)别是一番况味。二人见面一段情景,我不必复述,如画如诗,“短幅”而情趣无限。宝玉也只能小坐,然后呢?——然后穿蓑戴笠,碧伞红灯,丫鬟陪随,出门向那沁芳亭桥而去。而恰在此际,另一边溪桥之路上,也有灯伞之迹远远而来了:那是何人?正是宝钗不忘诺言,打发人来将燕窝送至。
你看,这个“宏观”情节,这张“整幅”画面,是何等的充满了诗意!——这样说仍然落俗了,应该说:这不是什么“充满诗意”,而是它本身一切就是诗,诗的质素灵魂,而不再是“叙事”的“散文”!(可惜,画家们总是画那“葬花”、“读西厢”、“扑蝶”等等,而竟无人来画一画这回书的诗境。)
再看宝玉私祭金钏这一回书。这儿也有“诗”吗?不差,有的:此例前章略略引过,却并非从这个角度着眼。如今让我们“换眼”重观,则在那过寿日的一片热闹声中却传出这么一段谁也意想不到的清凉之音。那日凤姐的生辰,宝玉与她,叔嫂相知,从秦可卿的始末原由,便可尽明(从首次到东府游宴午憩那回,即宝、凤同往;以后探病、赴唁、送殡、郊宿,总还是二人一起。此为书中正脉)。况是老太太高兴主持,人人迎奉,宝玉应该比他人更为尽情尽礼才是;但他却于头一日将茗烟吩咐齐备,当日清晨,满身素服,一言不发,上马从北门(即北京德胜门)奔向城外。在荒僻冷落的郊外,小主仆二人迤逦觅到水仙庵。入庵之后,并不参拜,只瞻仰那座洛神的塑像,见那惊鸿素影,莲脸碧波,仙姿触日,不觉泪下。然后特选“井”边,施礼一祭,心有所祝,口不便言——茗烟小童知趣,跪下向那被祭的亡灵揣度心曲,陈词致悃:你若有灵,时常来望看二爷,未尝不可!……
你说这是“叙事”散文?我看这“事”这“叙”,实在是诗的质素,诗的境界。
到底文与诗怎么区分?在别人别处,某家某书来说,那不是什么难题;但在雪芹的《红楼梦》,可就令人细费神思——想要研究、查阅“文论”、“诗论”的“工具书”了。
先师顾羡季先生,是著名的苦水词人,名随,清河人,诗、词、曲(剧)、文、论、书法诸多方面的大师,昔年讲鲁迅小说艺术时,指出一个要义:对人物的“诗化”比对大自然的描写重要得多,后者甚且不利于前者。他在《小说家之鲁迅》中说:我说小说是人生的表现,而对于大自然的诗的描写与表现又妨害着小说的故事的发展、人物的动力。那么,在小说中,诗的描写与表现要得要不得呢?于此,我更有说:在小说中,诗的描写与表现是必要的,然而却不是对于大自然。是要将那人物与动力一齐诗化了,而加以诗的描写与表现,无需乎藉了大自然的帮忙与陪衬的。上文曾举过《水浒》,但那两段,却并不能算作《水浒》艺术表现的最高境界。鲁智深三拳打死了镇关西之后,“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林冲在沧州听李小二说高太尉差陆虞候前来不利于他之后,买了“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次日天明起来,……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地寻了三日。”宋公明得知何涛来到郓城捉拿晁天王之后,先稳住了何涛,便去“槽上鞁了马,牵出后门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蹿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以上三段,以及诸如此类的文笔,才是《水浒传》作者绝活。也就是说:这才是小说中的诗的描写与表现;因为他将人物的动力完全诗化了,而一点也不借大自然的帮忙与陪衬。
就我所知,讲中国小说,由鲁迅讲到《水浒》,抉示出这一卓见的,似乎以先生为独具巨眼。我因此悟到,如《红楼梦》,何尝不是同一规范?雪芹对自然景物,绝不肯多费笔墨,而于人物,主要也是以“诗化”那人物的一切言词、行动、作为、感发等,作为首要的手段。在“素服焚香无限情”一回中,正复如是。你看——
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赶下去了。茗烟只得加鞭跟上,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地,没有可玩的。宝玉道:好,正要个冷清地方。说着,加上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
这真好极了!我数十年前就曾将此意写入初版《红楼梦新证》,顾先生见了,写信给我,说他见我引了他的文章(当时尚未刊行,我保存了他的手稿),在如此的一部好书中作为论助,感到特别高兴,与有荣焉!这充分表明,先生是赞成我这样引来《水浒》之例,互为参悟的做法与见解的不差〔2〕。
【附记】
王国维所用“境界”一词,似即取自佛经。如《华严经》即有《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可证佛门所说的境界,是一种修持证入的精神造诣,而非具体事物的实境。佛门的境界,有极多的不同等级层次,是相对的程度地步的严格界分,也不是一个绝对的标准义。王氏借用到文艺创作与欣赏领域来,有其方便,而不尽同于原义。但由此正可参悟:在文学境界上讲,实属高层修养与精神感受能力的范围,没有足够修养与感悟力的人,面对高超的文学境界,也是不能知见、不能感受的。这是文学鉴赏中必然发生不同“眼光”的一大问题(即如大家对程、高伪续的看法与评价,也正是一个例证)。
〔1〕老北京都深知北京的土很特别,雨后土发清香,而且它很易生苔,雨季更是到处苔绿。
〔2〕顾先生因拙著《新证》,引起极大兴致,自云数十年不读《红楼》,如今兴趣高涨,以致立刻设计了一部巨稿的纲目,专论《红楼》的一切方面,已写出一章(论人物),并言非由我引发,哪有这一部花团锦簇的文字?自己十分欣喜,是少有的得意之笔。事在1954年上半年。不久运动开始,先生只得搁笔。从此遂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