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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东邪门人


    石阵外达尔巴和众蒙古武士、石阵内郭芙与武氏兄弟尽皆大惊,一齐抢前来救。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国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怆惨厉之意,众人相顾骇然,住足不前。国师嘶哑着嗓子说道:「老纳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那是天意吗?」伸出大手往黄蓉背上抓去。
    杨过给他掌力震伤胸臆,爬在地下无力站起,见黄蓉危急,仍奋力横棒挥出,将他这一拿格开,但就是这幺一用力,禁不住喷出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报信要紧。」
    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国师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当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国师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林中跃出一个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国师见此人面目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推过一块岩石,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轮国师幺?」她相貌虽丑,声音却甚娇嫩。国师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说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岩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国师心念忽动,喝道:「你干甚幺?」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一怔,心想:「她怎幺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岩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
    国师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移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异,心下大喜,奋力移动岩石,眼见又要将金轮国师困住。
    国师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运内力护住,一时虽不发作,其实内伤着实不轻,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知道只消再迟片刻,便即陷身石阵,达尔巴徒有勇力,不明阵法,难以相救,见黄蓉正撑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须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但仍自谋脱身要紧,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他受伤之后,手臂然酸软无力,单举铁轮也已勉强,武修文如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当即缩身入阵。
    金轮国师缓步退出石阵,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佑大宋,令我大事不成?我今日受伤,纯属天意。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外邦豪杰之士,不免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摇晃。他深信命运之说,只觉所谋不远,未可强求。
    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扶住,忙问:「师父,你怎幺啦?」金轮国师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走罢!」一名蒙古武士拉过坐骑。国师重伤之余已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托住师父腰间,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脸色,要瞧伤势如何。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凑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温柔,又怜惜,当即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胸口伤处立时剧痛,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凝视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别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给他抱住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杨过见到她温柔可亲的眼光,叫道:「你不是姑姑,你……你是不是媳妇儿?」那少女身子一缩,不由自主的推开了他:「不,不!
    我不是媳……妇儿!」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惊觉眼前人并非小龙女,失望已极,脑中天旋地转,便即昏晕。
    女大惊,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见他受伤极重,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转头对郭芙道:「郭姑娘,这位杨爷受伤不轻,我去设法给他治治,请你对令堂说,我日后再向她请安。」郭芙问道:「姊姊是谁?你识得我吗?」
    那少女道:「应该识得的。」扶着杨过慢慢走出林外。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牵了马缰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动弹不得。
    转头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器物简陋,四壁萧然,却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国师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一片茫然;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眼前这少女的背影。她这时正自专心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幺她对自己这幺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蒙古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心中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甚幺。」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当尽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你的媳妇儿。」
    「媳妇儿」这三字,杨过最近想起时心中只指小龙女而言,而这少女所指的,显然是长安道上从李莫愁手下所救的跛足姑娘,这人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道:「她不是我媳妇儿。她叫我傻蛋,我便叫还她『媳妇儿』,那是说笑,当不得真的。陆姑娘平安罢?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
    杨过听她语气中与陆无双甚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跟陆姑娘怎生称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顿了一顿,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了小龙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说不定还有甚幺亲昵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见怪罢?」那少女笑道:「我自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姑。」又道:「别太担心了,终究找得到的。」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陆无双那幺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幺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格。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找,安慰他说定可找到。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她说了这几句话,又提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别问这个问那个的,还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胡思乱想,内伤就好得快了。」杨过道:「好罢,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也不让见,姓名更是不肯说的了。」
    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要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幺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见过她幺?」那少女道:「我没见过。
    但你这幺想念她,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杨过叹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只为了她待我好。就算她是天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不过……不过要是你见了她,定会赞她。」
    这番话若给郭芙与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几句,那少女却道:「定是这样。她不但美貌,待你更加好得不得了。」说着又伏案写字。
    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甚幺?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甚幺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怎说得上摹临碑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
    那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幺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杨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辨书法美恶,连旁人写甚幺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饭。竹筷陶碗,虽是粗器,却尽属全新,纵然一物之微,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戴着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净的双眼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说道:「似你这等人品,怎幺故意穿得这般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棒了一匹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衣衫的样子裁剪起来。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感激,又诧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幺你待我怎幺好?我实在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甚幺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幺静静过去。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甚幺,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瞧这情景,自不是钞录甚幺武学谱笈,最后她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甚幺东西,我给你做去。」
    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甚幺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甚幺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
    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甚幺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里还能这幺挑剔?」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下奇怪:「我没猜啊!怎幺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回忆数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愁争斗、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一连串事迹,始终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棕子,却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里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粘了块粽子,掷出去粘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然见到了这位有德君子,怎幺会不快活?」杨过又掷出布线粘回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接连掷线收线,粘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
    杨过心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幺?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甚幺可欢喜的呢?再说,我这幺乱七八糟,又是甚幺狗屁君子了。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其实《诗经》中所说「君子」,就是说一个男子,不一定要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有德君子」,这一点杨过却又不懂了。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蜡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她用一根类似玉箫的银色短棒与李莫愁动手,武功不弱,不意这玉箫吹将起来却也这幺好听。他在古墓之中,有时小龙女抚琴,他便伴在一旁,听她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五句,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听小龙女说过,这曲子是赞美一个男子像切蹉过的象牙那幺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幺和润,到底是甚幺句子,他却不记得了。
    她又吹了一会,慢慢停了,叹了口气,幽幽的自言自语:「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杨过问道:「姑娘……」那少女不答,径自去了,这晚就没再回来。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幺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个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赔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进室来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是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正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惊,随即又想:「原来这位姑娘是媳妇儿的表姊。」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是他的媳妇儿,你说是谁?。」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里!」说着冲进门来。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幺寻到了这里?这次可轮到你受伤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幺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里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闲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在开甚幺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着回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这里,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倘若迎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你们不着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我 ……」
    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甚幺?」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觏,虽不及小龙女那幺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岛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怎幺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
    从郭伯母身上算起来,我岂不还矮了她一辈?」突然之间,明白了她昨晚的话:「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冲口便想叫她「姑姑」,但「姑姑」二字,于他有特殊含义,等于是「铭心刻骨的爱侣」,叫将出来,未免唐突了佳人,终于不敢出口。
    原来程英当日为李莫愁所擒,险遭毒手,适逢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路过,救了她性命。黄药师自女儿嫁后,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莫,这时见程英稚弱无依,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治愈她伤毒之后便带在身边。程英服侍得他体贴入微,远胜当年娇憨顽皮、跳荡不羁的黄蓉。黄药师由怜生爱,收了她为徒。程英聪明机智虽远不及黄蓉,但她心细似发,小处留心,却也学到了黄药师不少本领。
    这一年她武功初成,禀明师父,北上找寻表妹,在关陕道上与杨过及陆无双相遇,途中示警、夜半救人,便都是她的手笔了。众少年合斗李莫愁后,她带同陆无双到这荒山中来结庐疗伤。日前陆无双独自出外,久久不归。程英记挂起来,出去找寻,却遇上黄蓉摆乱石阵与金轮国师相斗。这项奇门阵法她也跟黄药师学过,虽所知不多,学得却甚细到,机缘巧合,救回杨过。先前杨过奋身相救陆无双,程英对他的侠骨英风本已钦佩,这次杨过在昏迷之中,既抱主了她,又不住口的叫她「姑姑」,叫得情致缠绵,就像要将一颗心掏出来那幺柔情万种。有时更亲亲热热的叫她「媳妇儿」,又曾抱住她亲吻。
    程英又羞又急,无可奈何之中却也芳心可可,忍不住为之倾倒。
    陆无双道:「这紧急关头,你两位还这般多礼干甚幺?」杨过道:「李莫愁后来见到你了?」
    陆无双道:「你倒想得挺美!要是给她见到了,你又不来救我,我还能逃脱她毒手?我一见到花驴颈中的金铃,立即躲在茶馆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听得那魔头向那茶馆掌柜的打听,有没见到两小姑娘,一个有点儿跛,另一个是个丑八怪。表姊,她说的是你,可不知道你恰好是丑八怪的对头,是位美人儿……」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别胡说,可让杨少侠笑话。」杨过道:「少侠甚幺的称呼,可不敢当,你叫我杨过便是。」
    陆无双嗔道:「你一见我表姊,就服服贴贴的,连名带姓都说了,跟我却偏装神弄鬼的骗人。」杨过微笑道:「你叫我『傻蛋』,我便听你话做傻蛋,那还不够服服贴贴吗?」
    陆无双小嘴一撅,道:「慢慢再跟你算帐。」转头向程英道:「表姊,你带了这面具儿,常到镇上去买盐米物品,镇上的人都认得你。茶馆掌柜也决想不到李莫愁这样斯文美貌的出家人会不怀好意,自然跟她说了咱们住处。那魔头谢了,又问镇上甚幺地方可以借宿,便带了洪师姊去找宿处。她一向害人总是天刚亮时动手,算来还有三个时辰。」
    程英道:「是。那日这魔头到你家,便是寅末卯初时分。」三人说起当年李莫愁如何下毒手害死陆无双父母,才知三人幼时曾在嘉兴相会,程英和陆无双都还去过杨过所住的破窑,想到儿时居然曾有过这番遇合,心头不由得均平添温馨。
    杨过道:「这魔头武功高强,就算我并未受伤,咱三个也斗她不过的。还是外甥点灯笼,照旧,咱们这就溜之大吉罢。」程英点点头道:「眼下还有三个时辰。杨兄的坐骑脚力甚好,咱们立时就逃,那魔头未必追得上。」陆无双道:「傻蛋,你身上有伤,能骑马幺?」
    杨过叹道:「不能骑也只得硬挺,总好过落入这魔头手中。」
    陆无双道:「咱们只一匹马。表姊,你陪傻蛋向西逃,我故布疑阵,引她往东追。」程英脸上微微一红,道:「不,你陪杨兄。我跟李莫愁并无深仇大怨,纵然给她擒住,也不一定要杀我,你如落入她手,那可有得受的了。」陆无双道:「她冲着我而来,若见我和傻蛋在一起,岂非枉自累了他?」表姊妹俩你一言,我一语,互推对方陪伴杨过逃走。
    杨过听了一会,甚是感动,心想这两位姑娘都义气干云,危急之际甘心冒险来救我性命,纵然我给那魔头拿住害死,这一生一世也不算白活了。陆无双道:「傻蛋,你倒说一句,你要我表姊陪你逃呢,还是要我陪?」杨过还未回答,程英道:「你怎幺傻蛋长、傻蛋短的,也不怕杨兄生气。」陆无双伸了伸舌 头,笑道:「瞧你对他这般斯文体贴,傻兄定是要你陪的了。」她把「傻蛋」改称「傻兄」,算是个折衷。
    程英面色白皙,极易脸红,给她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微笑道:「人家叫你『媳妇儿』,可不是幺?你媳妇儿不陪,那怎幺成?」这一来可轮到陆无双脸红了,伸出双手去呵她痒,程英转身便逃。霎时中小室中一片旖旎风光,三人倒不似初时那幺害怕担忧了。
    杨过心想:「若要程姑娘陪我逃走,媳妇儿就有性命之忧。倘是媳妇儿陪我,程姑娘也万分危险。」说道:「两位姑娘如此相待,实是感激无已。我说还是两位快些避开,让我在这里对付那魔头。我师父与她是师姊妹,她总得有几分香火之情,何况她怕我师父,谅她不敢对我如何……」他话未说完,陆无双已抢着道:「不行,不行。」
    杨过心想她二人也定然不肯弃己而逃,便朗声道:「咱三人结伴同行,当真给那魔头追上时,三人拚一死战,最多是三人一起送命。」陆无双拍手道:「好,就是这样。」程英沉吟道:「那魔头来去如风,三人同行,定然给她追上。与其途中激战,不如就在这儿给她来个以逸待劳。」杨过道:「不错。姊姊会得奇门循甲之术,连那金轮国师尚且困住,赤练仙子未必就能破解。」
    此言一出,三人眼前登时现出一线光明。程英道:「那乱石阵是郭夫人布的,我乘势略加变化则可,要我自布一个却没这本事,说不得,咱们尽人事以待天命便了。表妹,你来帮我。」杨过心想:「郭伯母教我阵法变化,仓卒之际,我只硬记得十来种,只能用来诱那生满了锈的铁轮国师入阵,要阻挡这怨天愁地的李莫愁却全无用处。这门功夫可繁难得紧,真要精熟,决非一年半载之功。程姑娘小小年纪,所学自然及不上郭伯母,她这话想来也非谦辞。但她布的阵势不论如何简陋,总之有胜于无。」
    表姊妹俩拿了铁铲锄头,走出茅舍,掘土搬石,布置起来。忙了一个多时辰,隐隐听得远处鸡鸣之声,程英满头大汗,眼见所布的土阵与黄蓉的乱石阵实在相差太远,心中暗自难过:「郭夫人之才真胜我百倍。唉,想以此粗陋土阵挡住那赤练魔头,当真难上加难了。」她怕表妹与杨过气沮,也不明言。
    陆无双在月光下见表姊的脸色有异,知她实无把握,从怀中取出一册抄本,进屋去递给杨过,道:「傻蛋,这就是我师父的《五毒秘传》。」杨过见那本书封皮殷红如血,心中微微一凛。陆无双道:「我骗她说,这书给丐帮抢了去,待会我如给她拿住,不免给她搜出。你好生瞧一遍,记熟后就烧毁了罢。」她与杨过说话,从来就没正正经经,此时想到命在顷刻,却也没心情再说笑话了。杨过见她神色凄然,点头接过。
    陆无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锦帕,低声道:「如你不幸落入那魔头手中,她要害你性命,你就拿出这块锦帕来给她。」杨过见那锦帕一面毛边,显是从甚幺地方撕下来的,两只角上各绣着一朵红花,不知她是何用意,愕然不接,问道:「这是甚幺?」
    陆无双道:「是我托你交给她的,你答应幺?」杨过点了点头,接过来放在枕边。陆无双却过来拿起,放入他怀中,低声道:「可别让我表姊知道。」突然间闻到他身上一股男子气息,想起关陕道上解衣接骨、同枕共榻种种情事,心中一荡,向他痴痴的望了一眼,转身出房。
    杨过见她这一回眸深情无限,心中也自怦怦跳动,打开那《五毒秘传》来看了几页,记住了赤练神掌与冰魄银针毒性的解法,心想:「两种解药都极难制炼,但教今日不死,这两门解法日后总当有用。」
    茅屋门呀的一声推开,杨过抬起头来,只见程英双颊晕红,走近榻边,额边都是汗珠。
    她呼吸微见急促,说道:「杨兄,我在门外所布的土阵实在太拙劣,很难挡得住那赤练仙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递给了他,又道:「她如冲进来,你就拿这块帕子给她罢。」杨过见那锦帕也只半边,质地花纹与陆无双所给的一模一样,心下诧异,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相接,灯下但见她泪眼盈盈、又羞又喜,正待相询,程英斗然间面红过耳, 低声道:「千万别让我表妹知道。」说罢翩然而出。 杨过从怀中取出陆无双的半边锦帕,与手中的半边拼在一起,这两个半块果然原是从一块锦帕撕开的,见帕子甚旧,白缎子已变淡黄,四角上所绣的红花却仍娇艳欲滴。他望着这块破帕,知道中间定有深意,何以她二人各自给我半块?何以要我交给李莫愁?何以她二人又不欲对方知晓?而赠帕之际,何以二人又都满脸娇羞?
    他坐在床上呆呆出神,听得远处鸡声又起,接着幽幽咽咽的箫声响了起来,想是程英布阵已完,按箫以舒积郁,吹的是一曲〈流波〉,箫声柔细,却无悲怆之意,隐隐竟有心意舒畅、无所挂怀的情致。杨过听了一会,低吟相和,他记不得歌词,只随着曲调随口乱唱而已。
    陆无双坐在土堆之后,听着表姊与杨过箫歌相和,东方渐现黎明,心想:「师父转瞬即至,我的性命是挨不过这个时辰了。但盼师父见着锦帕,饶了表姊和他的性命,他二人……」陆无双本来刁钻尖刻,与表姊相处,程英从小就处处让她三分,尽心照顾。但此刻临危,她竟一心一意盼望杨过平安无恙,心中对他情深一片,暗暗许愿,只要能逃得此难,最好他与表姊结成鸳侣,自己死而无憾。
    正自出神,猛抬头,突见土堆外站着一个身穿黄衫的道姑,右手拂尘平举,衣襟飘风,正是师父李莫愁到了。
    陆无双心头大震,拔剑站起。李莫愁竟站着一动不动,只侧耳倾听。
    原来她听到箫歌相和,想起了少年时与爱侣陆展元共奏乐曲的情景,一个吹笛,一个吹笙,这曲〈流波〉便是当年常相吹奏的。这已是二十年前之事,此刻音韵依旧,却已是「风月无情人暗换」,耳听得箫歌酬答,曲尽绸缪,蓦地里伤痛难禁,忍不住纵声大哭。
    这一下斗放悲声,更大出陆无双意料之外,她平素只见师父严峻凶杀,那里有半点柔软心肠?怎幺明明是要来报怨杀人,竟在门外痛哭起来?但听她哭得愁尽惨极,回肠百转,不禁也心感酸楚。
    李莫愁这幺一哭,杨过和程英也自惊觉,歌声节拍便即散乱。李莫愁心念一动,突然纵声而歌,音调凄婉,歌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箫歌声本来充满愉乐之情,李莫愁此歌却词意悲切,声调更是哀怨,且节拍韵律与〈流波〉全然不同,歌声渐细,却越细越高。程英心神微乱,竟顺着那「欢乐趣」三个字吹出,待她转到「离别苦」三字时,已不自禁的给她带去。她慌忙转调,但箫韵清和,她内力又浅,吹奏不出高亢之音与李莫愁的歌声相抗,微一踌躇,便奔进室内,放下玉箫,坐在几边抚动瑶琴。杨过也放喉高唱,以助其势。只听得李莫愁歌声越转凄苦,程英的琴弦也是越提越高,铮的一声,第一根「征弦」忽然断了。
    程英吃了一惊,指法微乱,瑶琴中第二根「羽弦」又自崩断。李莫愁长歌带哭,第三根「宫弦」再绝。程英的琴箫都是跟黄药师学的,虽遇明师,毕竟年幼,造诣尚浅。李莫愁本来乘着对方弦断韵散、心慌意乱之际,大可长驱直入,但眼见茅屋外的土阵看似乱七八糟,中间显然暗藏五行生克的变化,她不解此道,在古墓内又曾累次中伏受创,不免心存忌惮,灵机一动,突然绕到左侧,高歌声中破壁而入。
    程英所布的土阵东一堆,西一堆,全都用以守住大门,却未想到茅屋墙壁不牢,给李莫愁绕开正路,双掌起处,推破土壁,攻了进来。陆无双大惊,提剑跟着奔进。
    杨过身上有伤,无法起身相抗,只有躺着不动。程英料知与李莫愁动手徒然送命,把心一横,生死置之度外,调弦转律,弹起一曲〈桃夭〉来。这一曲华美灿烂,喜气盎然。
    她心中暗思:「我一生孤苦,今日得在杨大哥身边而死,却也不枉了。」目光斜向杨过瞧去。杨过对她微微一笑,程英心中愉乐甜美,暗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琴声洋洋洒洒,乐音中春风和畅,花气馨芳。
    李莫愁脸上愁苦之色渐消,问陆无双道:「那书呢?到底是丐帮取去了不曾?」杨过将《五毒秘传》扔给了她,说道:「丐帮黄帮主、鲁帮主大仁大义,要这邪书何用?早就传下号令,帮众子弟,不得翻动此书一页。」李莫愁见书本完整无缺,心下甚喜,又素知丐帮行事正派,律令严明,也许是真的未曾翻阅。
    杨过又从怀中取出两片半边锦帕,铺在床头几上,道:「这帕子请你一并取了去罢!」李莫愁脸色大变,拂尘一挥,将两块帕子卷了过去,怔怔的拿在手中,一时间思潮起伏,心神不定。程英和陆无双互视一眼,都脸上晕红,料不到对方竟将帕子给了杨过,而他却当面取了出来。
    这几下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茅屋中本来一团肃杀之气,霎时间尽化为浓情密意。程英琴中那〈桃夭〉之曲更是弹得缠绵欢悦。
    突然之间,李莫愁将两片锦帕扯成四截,说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双手一阵急扯,往空拋出,锦帕碎片有如梨花乱落。程英一惊,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
    李莫愁喝道:「咄!再断一根!」悲歌声中,瑶琴上第五根「角弦」果然应声而断。李莫愁冷笑道:「顷刻之间,要教你三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快快给我抱头痛哭罢。」这时琴上只剩下两根琴弦,程英的琴艺本就平平,自已难成曲调。李莫愁道:「快弹几声凄伤之音!世间大苦,活着有何乐趣?」程英拨弦弹了两声,虽不成调,却仍是「桃之夭夭」的韵律。李莫愁道:「好,我先杀一人,瞧你悲不悲痛?」这一厉声断喝,又崩断了一根琴弦,举起拂尘,就要往陆无双头顶击下。
    杨过笑道:「我三人今日同时而死,快快活活,远胜于你孤苦寂寞的活在世间。英妹、双妹,你们过来。」程英和陆无双走到他床边。杨过左手搂住程英肩头,右手搂住陆无 双肩头,笑道:「咱三个死在一起,在黄泉路上说说笑笑,却不强胜于这恶毒女子十倍?」
    陆无双笑道:「是啊,好傻蛋,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程英温柔一笑。表姊妹二人给杨过搂住了肩头,都是心神俱醉。杨过却想:「唉,可惜不是姑姑在身旁陪着我。」但他强颜欢笑,双手分别轻轻将二女一手,拉近二女,靠在自己身上。
    李莫愁心想:「这小子的话倒不错,他三人如此死了,确是胜过我活着。」寻思:「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之事?我定要教你们临死时伤心断肠。」于是拂尘轻摆,脸带寒霜,低声唱了起来,仍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曲子,歌声若断若续,音调酸楚,犹似弃妇吞声,冤鬼夜哭。
    杨过等三人四手相握,听了一阵,不自禁的心中哀伤。杨过内功较深,凝神不动,脸上犹带微笑;陆无双心肠刚硬,不易激动;程英却已忍不住掉下泪来。李莫愁的歌声越唱越低,到了后来声似游丝,若有若无。
    那赤练仙子只待三人同时掉泪,拂尘挥处,就要将他们一齐震死。正当歌声凄婉惨厉之极的当口,突听茅屋外一人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来。
    歌声是女子口音,听来年纪已自不轻,但唱的却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歌声中充满着欢乐,李莫愁的悲切之音登时受扰。但听她越唱越近,转了几转,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却是个蓬头乱服的中年女子,双眼圆睁,嘻嘻傻笑,手中拿着一柄烧火用的火叉。李莫愁吃了一惊:「怎幺她轻轻易易的便绕过土堆,从大门中进来?若不是他三人一伙,便是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了。」她心有别念,歌声感人之力立减。
    程英见到那女子,大喜叫道:「师姊,这人要害我,你快帮我。」这蓬头女子正是曲傻姑。
    她甚实比程英低了一辈,年纪却大得多,因此程英便叫她师姊。
    只听她拍手嘻笑,高唱儿歌,甚幺「天上一颗星,地下骨零丁」,甚幺「宝塔尖,冲破天」,一首首的唱了出来,有时歌词记错了,便东拉西扯的混在一起。李莫愁欲以悲苦之音相制,岂知傻姑浑浑噩噩,向来并没甚幺愁苦烦恼,须知情由心生,心中既一片混沌,外感再强,也不能无中生有,诱发激生;而李莫愁的悲音给她乱七八糟的儿歌一冲,反连杨过等也制不住了。李莫愁大怒,心道:「须得先结果此人。」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灵风命丧敌手,因此收养曲灵风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从小就傻傻的头脑不清,大后亦未便好,不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子,学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万万不能。十余年来,傻姑在明师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其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知道甚幺变化奇招她决计记不住,于是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呆呆板板,并无变化后着,威力全在功劲之上。常人练武,少则数十招,多则变化逾千,傻姑只练六招,日久自然精纯,招数虽少,却也非同小可。
    至于她能绕过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程英的布置尽是桃花岛的粗浅功夫,傻姑也不须学甚幺奇门遁甲,看也不看,自然而然的便信步进屋。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劲急,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理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
    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摇动,转眼间已刺到她胸口,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中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屋,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尘击落。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然挺叉平刺,敌人已经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尘柄在叉杆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变化,十二着后招,任他那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闲视之。这女子只一叉当胸平刺,便将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快走罢!」
    她那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便只三招,只消时刻稍久,李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头,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厉害的敌人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岛主黄药师。李莫愁昔年在他手下大败亏输,一见是他,心下暗惊,只盼能设法脱身逃走。但见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李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征羽诸般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倍。
    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日正要藉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他年事已高,力气已因年纪增长而衰减,内功却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得她也忽喜忽悲,忽怒忽愁,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难免发狂,心神大乱。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而当日杨康中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道杨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你……你别害我……你 …… 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幺旁里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身后,大叫:「鬼……鬼……爷爷,是杨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挥拂尘打熄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于给她逃脱,自顾身分,已不能出屋追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腊烛,拜倒在地,向师父见礼,站起身来,将杨过与陆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
    黄药师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里傻气。她识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甚为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和,道:「你不顾自己性命,两次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与黄蓉见过面,得悉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便带同傻姑前来寻找。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功实有异常造诣,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甚幺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觉得「东邪」
    二字不便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我听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也邪得可以。又听说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正是,老前辈,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千死万死,也要娶她。」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过怒道:「这有甚幺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好!」说了几个「好」
    字,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无怒色?」
    殊不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上得了个「邪」字的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多年江湖飘泊,居然遇到杨过。日前英雄大会中杨过诸般作为,已传入他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此刻与他寥寥数语,更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甚幺?」黄药师笑道:「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道:「这法儿倒好。
    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幺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要好教世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为兄弟。」黄药师佯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
    我又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问道:「老顽童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籣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当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共语。其时杨过未满二十岁,黄药师却已年近八十。
    中间隔了四十上下的郭靖、黄蓉夫妇,杨过其实已是他的孙辈。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如胶如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动身。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老的全无尊长身分,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甚幺,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又往往恰到好处,那是天生的性情相投,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傻姑错认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别人罢!」料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不说,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不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快瞧!」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倒转身子,双手撑地,加叉而行。傻姑睁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颠倒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没人陪她玩耍,听杨过这幺说,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罚甚幺?」她称杨过之父为好兄弟,称他也是好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倘若捉着了,你问我甚幺,我就答甚幺,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极!」杨过叫道:「我在这里,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下茫然,不知该问甚幺才是,隔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幺?」杨过见她思索半天,却问这幺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语。杨过道:「你还问甚幺?」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那里捉她得着?他纵跃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甚为郑重。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个人相貌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半夜里,那个庙里,好多好多鸟鸦大声叫,呜啊,呜啊,呜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幺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幺死的?」傻姑道:「姑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恐惧之色。杨过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姑?」
    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两个在这儿玩甚幺?」却是黄药师。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步声响,程英携着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他在一起,自已无所畏惧,于是走向西边山后。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他是大宗师的身分。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没成功,就如《聂隐娘传》中那个空空儿,一击不中,就耻于第二次再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里,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 了点头。陆无双插口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笑道 :「我是傻蛋,呆傻过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写着四行十六个大字:「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石子急飞而前,啪的一响,十余步外的两扇板门竟给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之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团,手捉拂尘,低眉闭目,正自打坐,神光内敛,妙相庄严,俨然是个道之士。屋内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其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笑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黄岛主的身分便不能动她。」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屈忍辱的苦处,霍地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三个跟她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说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眼来,在五人脸上一扫,脸有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上眼睛,竟似丝毫没将身前强敌放在心上。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
    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倘若我陈梅曲陆四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她说嘴?」说着将手一挥,道:「回去罢!」四人不明他心意所指,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郁郁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杨过睡在他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恶斗一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口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衣服。他虽任性,行事却颇谨慎,知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的手里,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再去决一死战。
    坐了约莫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已知觉,听到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造诣至斯,不由得惊喜交集。
    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夜半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突然间难以抑制,作啸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固甚讶异,连山后李莫愁听到也暗自惊骇,但她料想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用惧怕。她不知杨过既受寒玉床之益,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秘要,内功积蓄已厚,日前黄药师为他疗伤,桃花岛主内功的门路与他全然不同,受到这股深厚无比的内力激发,不由自主的纵声长啸。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甚幺?」
    杨过听了此问,知行径已给他瞧破,答道:「是赤练神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倒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次日清晨,黄药师叫了程英来,要杨过和她一起受教「弹指神通」功夫,这功夫程英曾得师传,但未曾深研,这次黄药师着重教导如何用以克制赤练神掌。再教二人一路自玉箫中化出来的剑法,用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嫌不足幺?」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师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日不该受一点报应幺?」说着凄然一声长叹,忆及诸徒,心下不自禁的伤痛,又复自疚自悔。
    程英过去拉住他手,温温婉婉的叫了声:「师父!」黄药师泪光莹莹,勉强笑道:「好,好!黄老邪运气不坏,我还有个小徒儿呢!」
    杨过跪下去来,拜了八拜,也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徒名份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幺?」杨过笑道:「得能交上你这位武学大宗师朋友,真是莫大幸运。」黄药师笑道:「我和你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
    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人,便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倏忽之间,笑声已在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夭矫莫知其踪。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中饭过后,和程英二人切磋「玉箫剑法」,不知不觉间,竟将『玉女心经』中互相回护的心法用上了一些。杨过道:「程师姊,咱二人把这路剑法练好了,联手杀了李莫愁,好让师父开心。」程英微笑道:「你叫我师姊幺?」杨过笑道:「先进山门为大,你自然是师姊!」程英微笑道:「郭夫人才是我真正的师姊。」杨过见到她娇媚的容颜,忍不住道:「那我该叫你『姑姑』了。」程英正色道:「你自己早有姑姑了。」杨过见她神色一本正经,不敢再说。
    次日清晨,杨过刚起身,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著,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道:「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嫣然一笑,但随即露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里多耽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我如此,陆姑娘又待我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却见地下一滩焦土,茅舍已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二女的情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字迹拙劣,不免为程英所笑,一封信写了一半便又撕了。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色,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李莫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作不知,道:「侥幸没遇上她,现下太阳将升,这魔头今天不会来了,咱们慢慢筹思对策不迟。」三人走进杨过室内商议。
    陆无双道:「那日她领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怎幺又不怕了?」程英道:「师姊的火叉招数,来来去去就只这幺几下,她回去后细加思索,定然想到了破解之法。」陆无双道:「可是傻蛋伤势痊可,他两傻合璧,岂非威力无穷?」
    杨过大笑,说道:「傻蛋加傻姑,傻上加傻,一塌里胡涂,何威力之有?」
    三人说了一阵,也无甚幺妙策,但想四人联手,纵然不能取胜,也足自保,明日跟她力斗便是。杨过道:「我们两傻合璧,正面跟她对战,你表姊妹左右夹攻。咱们去寻傻姑来,先行演习一番。」
    呼叫傻姑时却无应声,竟已不知去向,三人都担起心来,忙分头往山前山后寻找。程英找了一阵,突在一堆乱石中见傻姑躺在地下,已气若游丝,大惊之下,解开她衣服察看,但见背心上隐隐一个血色掌印,果是中了李莫愁的赤练神掌,忙招呼杨陆二人过来,跟着取出师门妙药九花玉露丸给她服下。杨过记得《五毒秘传》上所载治疗此毒掌之法,急运内劲给她推拿穴道。
    傻姑嘻嘻傻笑,道:「恶女人,背后,打我。傻姑,反手,打她。」傻姑的反手掌是黄药师所授的三招之一,李莫愁虽偷袭得手,却也给她反手击中手臂,险些连臂骨也给打折了,惊痛下立即遁去,不敢进招取她性命。
    三人救回傻姑,相对愁坐,四人中损了一个好手,明日更难抵敌。傻姑身受重伤,倘若护她逃命,势必给李莫愁追上。杨过看看程英,望望陆无双,顺手拿起针线篮中一条丝线,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傻姑躺在榻上,突然大声叫道:「剪断,恶女人的扫帚!剪断扫帚!」她不会说拂尘,却说是「扫帚」。
    杨过心念一动:「那魔头的拂尘是柔软之物,她又使得出神入化,任是宝刀利剑都伤它不得,若真有一柄大剪刀当作兵器,给她喀的一下剪断,那就妙了。」想到此处,左手丝线抖动,就似拂尘击来一般,右手剪刀伸出,将丝线一剪两截,跟着设想拂尘的来势,持剪追击,创拟招术。
    程英与陆无双看了一会,已明其意,都喜动颜色。程英道:「此去向北七八里,有家打铁铺子……」陆无双插口道:「好啊,咱们去叫铁匠赶打一把大剪刀。」杨过心想:「仓卒之间,这兵刃实难练成,我接战时随机应变便了,总是易过练玉箫剑法百倍,反正别无他法,也只好一试。」心想如一人去铁匠铺定造,李莫愁忽尔来袭,那就凶险无比,此时四人可片刻分离不得。于是程陆二人在马背上垫了被褥,扶傻姑横卧了,同去铁匠铺。
    蒙古灭金之后,铁骑进入宋境,这一带是大宋疆界的北陲,城镇多为蒙古兵所占,到处残破。铁铺甚为简陋,入门正中是个大铁砧,满地煤屑碎铁,墙上挂着几张犁头,几把镰刀,屋中寂然无人。
    杨过瞧了这等模样,心想:「这处所那能打甚幺兵刃?」高声叫道:「师傅在家幺?」过了半晌,边房中出来一个老者,须发灰白,五十几岁年纪,想是长年弯腰打铁,背脊驼了,双目给烟火熏得又红又细,眼眶旁都是黄液,左脚残废,肩窝下撑着一根拐杖,说道:「客官有何吩咐?」
    杨过正要答话,忽声马蹄声响,两骑马冲到店门,马上一个是蒙古什长,另一个是汉人,不知是传译还是地保。那汉人大声道:「冯铁匠呢?过来听取号令。」老铁匠上前行礼,说道:「小的便是。」那人道:「长官有令:全镇铁匠,限三日之内齐到县城,拨归军中效力。你明日就到县城,听见了没有?」冯铁匠道:「小人这幺老了……」那蒙古什长举起马鞭当头一鞭,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那汉人道:「明日不到,小心你脑袋搬家。」
    说着两人纵马而去。
    冯铁匠长叹一声,呆呆出神。程英见他年老可怜,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冯师傅,你这大把年纪,况且行走不便,拨到蒙古军中,岂不枉自送了性命?你拿了这银子逃生去罢!」冯铁匠叹道:「多谢姑娘好心,老铁匠活了这把年纪,死活都不算甚幺。
    就可叹江南千万生灵,却要遭逢大劫了。」其实他本来年纪也不甚老,也只五十来岁,但神情委靡衰弱,弓腰曲背,看来加倍衰迈。
    三人都是一惊,齐问:「为甚幺?」冯铁匠道:「蒙古元帅征集铁匠,自是打造兵器。蒙古军中兵器向来足备,既要大事添造,定要南攻大宋江山了。」三人听他出言不俗,说得甚为有理,待要再问,冯铁匠道:「三位要打造甚幺?」
    杨过道:「冯师傅有事在身,原本不该搅扰,但为急用,只得费神。」于是将大剪刀的式样和尺寸说了,此物奇特,那知冯铁匠听了之后,却不表诧异,点了点头,拉扯风箱生起炉子,将两块镔铁放入炉中镕炼。杨过道:「不知今晚打造得起幺?」冯铁匠道:「小人尽快做活便是。」说着猛力拉动风箱,将炉中煤炭烧成一片血红。当地已近北方,但这冯铁匠说话却带江南口音。
    傻姑伏在桌上,半坐半卧,杨过等三人家乡都在江南,虽从小出门,然听到家乡即将遭劫,都戚然有忧。三人望着炉火,心中都想遭此乱世,人命微贱,到处都是穷愁苦厄,明日虽然有难,但天下皆然,惊惧之心也却淡了几分。
    过了一个多时辰,冯铁匠镕铁已毕,左手用铁钳钳起烧红的铁条放在砧上,右手举起一个大铁锤敲打,他年纪虽老,膂力却强,舞动铁锤,竟似并不费力。击打良久,但见他将两片铁条弯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渐渐成形。陆无双喜道:「傻蛋,今儿来得及打起了。」
    忽听身后一人冷冷的道:「打造这把大剪刀,用来剪断我的拂尘幺?」三人大惊,回过头来,只见李莫愁轻挥拂尘,站在门口。
    这一来利器未成,强敌奄至。程英与陆无双各拔长剑,杨过看准了炉旁的一根铁条,只等对头出手,立即抢起使用。
    李莫愁冷笑道:「打大剪刀来剪我拂尘,亏你们这些娃娃想得出。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剪刀打好,再交手不迟。」说着拖过一张板凳坐下,竟视三人有如无物。
    杨过道:「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瞧你这拂尘啊,非给剪刀剪断不可。」
    李莫愁见傻姑伏在桌上,背脊微耸,心道:「这女子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坐得起,却也好生了得。」冷冷问道:「黄药师呢?」那冯铁匠听到「黄药师」三字,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随即低头继续打铁。程英道:「你明知我师父不在,还问甚幺?
    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来。」
    李莫愁哼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张白纸,说道:「黄药师欺世盗名,就靠多收徒弟,恃众为胜。哼!他这些弟子之中,又有那一个是真正有用的?」说着扬手挥出白纸,跟着手臂微动,一枚银针飞去,将白纸钉在柱上,说道:「留此为证,他日黄老邪回转,好知他这两个宝贝徒儿是谁杀的。」转头向冯铁匠喝道:「快些儿打,我可不耐烦多等。」
    冯铁匠眯着一双红眼瞧那白纸,见纸上写着「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十六个字,抬起头望着屋顶,呆呆思索。李莫愁道:「还不快干?」冯铁匠低下头来,说道:「是啦,快了,快了。」左手伸出铁钳,连针带纸一齐挟起,投入了熊熊的炉火之中,白纸霎时间烧成灰烬。
    这一下众人都惊诧之极。李莫愁大怒,举拂尘就要向他顶门击去,但随即心想:「这小镇上的一个老铁匠,居然如此大胆,难道竟非常人?」她本已站起,于是又缓缓坐下,问道:「阁下是谁?」冯铁匠道:「你不见幺?我是个老铁匠。」李莫愁道:「你干幺烧了我这张纸?」冯铁匠道:「纸上写得不对,最好就别钉在找这铺子里。」李莫愁厉声喝道:「甚幺不对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他的弟子只要学得他老人家的一艺,便足以横行天下。他大弟子曲灵风,行走如风,武功变化莫测,擅于铁八卦神功,二弟子陈玄风,周身铜筋铁骨,刀枪不入,你听说过幺?」他说话之时,仍一锤一锤的打着,当当巨响,更增言语声势。
    他一提到曲灵风和陈玄风,李莫愁固然惊奇,杨过等也大出意料之外,万想不到穷乡僻坏中的一个老年铁匠竟也知道这些江湖人物。李莫愁道:「哼,江湖上传言,曲灵风行走如风,却给御前侍卫杀了。铜尸陈玄风,听说是给一个小儿一刀刺死的,那有甚幺厉害了?还说甚幺刀枪不入,胡吹大气!」
    冯铁匠道:「嗯,嗯。桃花岛主的三弟子叫做梅超风,虽是女子,但指功厉害,鞭法了得。」李莫愁嘿嘿一笑,说道:「是啊,这女人指功太厉害了,因此先给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再给西毒欧阳锋震碎心肺。」冯铁匠呆了半晌,凄然道:「有这等事幺?我却不知。
    桃花岛主四弟子陆乘风轻功神妙,劈空掌凌厉绝伦。」李莫愁道:「有人断了双腿,行走不得,那便是这个轻工了得的陆乘风。没腿的轻功,哈哈,只好乘风。劈空掌凌厉绝伦呢,掌掌劈出,掌掌落空,这便是桃花岛的劈空掌。」
    冯铁匠低下头来,嗤嗤两声,两滴水珠落在烧红的铁上,化作两道水气而逝。陆无双坐得和他最近,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泪水,不由得暗暗纳罕。只见他铁锤举得更高,落下时声音也更响了。
    过了一会,冯铁匠又道:「陆乘风不但武术精湛,兼擅奇门遁甲异术,你若遇到,定然讨不了好去。」李莫愁冷笑道:「奇门遁甲又有何用?他在太湖边上起造一座归云庄,江湖上好汉说得奥妙无穷,可是给人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他自己从此也无下落,多半就是给这把火烧死了。」
    冯铁匠道:「桃花岛主的独生爱女,身为丐帮之主。黄帮主妙计无双,威震天下,只要她一出手,就杀得你连翻十个斤斗。」李莫愁到:「哼,小小黄蓉,本身没甚幺功夫,就靠了个丈夫郭靖虚张声势。她做丐帮帮主,也只凭师父北丐洪七公撑腰。」
    冯铁匠抬起头来,厉声道:「你这道姑胡说八道,桃花岛主的弟子个个武艺精湛,个个胜你十倍。你欺我乡下人不知世事幺?」李莫愁冷笑道:「你问这三个小娃娃便知端的。」
    冯铁匠转头望向程英,目光中露出询问之意。程英站起身来,黯然说道:「我师门不幸,人才雕零。晚辈入门日浅,功夫低微,不能为师父争一口气,当真惭愧。你老人家可是与家师有旧幺?」冯铁匠不答,向她上下打量,问道:「桃花岛主晚年又收弟子了幺?」
    程英看到冯铁匠残废的左脚,心里蓦地一动,说道:「家师年老寂寞,命晚辈随身侍奉。
    辈这等年幼末学,实不敢说是桃花岛弟子,只不过是黄老先生身边侍候茶水的一个小丫头罢了。况且直到今日,晚辈连桃花岛也没缘法踏上一步。」她这幺说,也即自承是桃花岛弟子。
    铁匠点点头,眼光甚为柔和,颇有亲近之情,低头打了几下铁,似在出神思索甚幺。程英见他铁锤在空中画个半圆,落在砧上时,却是一偏一拖,这手法显与本门桃华落英掌法极为相似,心中更明白了三分,说道:「家师空闲之时,和晚辈谈论,说他当年驱逐弟子离岛,陈梅二人是自己作孽,那也罢了。曲陆武冯四位却无辜受累,尤其那姓冯的冯默风师哥,他年纪最小,向来尊师听话,身世又甚可怜,师父思念及之,常自耿耿于怀,独自流泪,深深抱憾,说道十分对他不起,只可惜没机缘补过。」
    其实黄药师性子乖僻,心中虽有此想,口里却决不肯说。只是程英温柔婉娈,善解人意,当师父寂寞时与他谈谈说说,黄药师稍露口风,她即已隐约猜到,此时所说虽非当真转述师父的言语,却也没违背他本意。
    李莫愁听他二人的对答和词色,已自猜到了八九分,但见冯铁匠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雾,不自禁的也为之心酸,但转念之间,心肠复又刚硬,寻思:「纵然他们多了一个帮手,这老铁匠是残废之人,又济得甚事?」冷笑道:「冯默风,恭喜你师兄妹相会啊。」
    这老铁匠正是黄药师的小弟子冯默风。当年陈玄风和梅超风偷盗《九阴真经》逃走,黄药师迁怒留下的弟子,将他们大腿打断,逐出桃花岛。曲灵风逐出在先、陆乘风、武罡风二人都打断双腿,打到冯默风时见他年幼,武功又低,忽起怜念,便只打折了他的左腿。冯默风伤心之余,远来襄汉之间,在这乡下打铁为生,与江湖人物全然不通声气,一住三十余年,始终默默无闻,不料今日又得闻师门讯息。他性命是黄药师从恶霸手里抢救出来的,自幼得师父抚养长大,实是恩德深重,不论黄药师待他如何,均无怨怼之心,此刻听了程英之言,不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说道:「小师妹,我师父他老人家身子安好吧?」程英道:「好的。」冯默风缓缓的道:「师恩深重,弟子粉身难报,师父既说过这样的话,就是不怪我了。补过倒不用,我听到便死了也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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