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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地底老妇


    杨过一足与水面相触的一瞬之间,心中一喜,知道性命暂可无碍,否则二人从数十丈高处直堕下来,非死不可。冲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觉不住的往下潜沉,竟似永无止歇。
    住呼吸,待沉势一缓,左手抱着绿萼,右手拨水上升,刚钻出水面吸了口气,突然鼻中闻到一股腥臭,同时左首水波激荡,似有甚幺巨大水族来袭。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转过:「贼谷主将我二人陷在此处,岂有好事?」右手发掌向左猛劈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击中了甚幺坚硬之物,跟着波涛汹涌,他借着这一掌之势,己抱着公孙绿萼向右避开。
    他不精水性,所以能在水底支持,纯系以内功闭气所致。此时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左首和后面击水之声甚急,他右掌翻出,突然按到一大片冰凉粗糙之物,似是水族的鳞甲,大吃一惊:「难道世间真有毒龙?」手上使劲,抱着绿萼腾身而起,那怪物却给他按入了水底。他深深吸了口气,准拟再潜入水中,那知右足竟已踏上了实地,这一下非事先所料,足上使的劲力不对,撞得急了,右腿好不疼痛。
    心喜之余,腿上疼痛也顾不得了,伸手摸去,原来是块深渊之旁的岩石。他只怕怪物继续袭来,忙抱了绿萼向高处爬去,坐稳之后,惊魂稍定。公孙绿萼吃了好几口水人已半晕。杨过让她伏在自己腿上,缓缓吐水。只听得岩石上有爬搔之声,腥臭气息渐浓,有几只怪物从水潭中爬了上来。
    绿萼翻身坐起,搂住了杨过脖子,惊道:「那是甚幺?」杨过道:「别怕,你躲在我身后。」
    绿萼不动,只搂得他更加紧了,颤声道:「鳄鱼,鳄鱼!」
    杨过在桃花岛居住之时曾见过不少鳄鱼,知道此物凶猛残忍,尤胜陆上虎狼,当日他与郭芙、武氏兄弟等见到,从来不敢招惹,一向远而避之,不意今日竟会在这地底深渊之中相遇,坐稳身子,凝神倾听,从脚步声中察觉共有三条鳄鱼,正一步步爬近。
    绿萼低声道:「杨大哥,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处。」语气中竟有喜慰之意。杨过笑道:「便是要死,咱们也得先杀几条鳄鱼再说。」
    这时当先一条鳄鱼距杨过脚边已不到一丈,绿萼叫道:「快打!」杨过道:「再等一下。」
    伸出右足,垂在岩边,那鳄鱼又爬近数尺,张开大口,往他足上狠狠咬落。杨过右足回缩,跟着挥脚踢出,正中鳄鱼下颚。那鳄鱼一个斤斗翻入渊中,只听得水声响动,渊中群鳄一阵骚动,另外两条鳄鱼却又已爬近。
    杨过虽中情花剧毒,武功丝毫未失,适才这一踢实有数百斤力道,鳄鱼皮甲坚硬,踢中鳄鱼后足尖隐隐生疼,那鳄鱼跌入潭中后却仍游泳自如,心想:「单凭空手,终究奈何不了这许多凶鳄,斗到后来,我与公孙姑娘迟早会给它们吃了,如何想个法子,方能将这些鳄鱼尽数杀死?」伸手出去想摸块大石当武器,但岩石上光溜溜的连泥沙也无一粒,只听得两头鳄鱼又爬近了些,忙问:「你身上有佩剑幺?」
    绿萼道:「我身上?」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只余下贴身的小衣,这时却偎身于杨过怀中,不由得大羞,登时全身火热,心中却甜甜的喜悦不胜。
    杨过全神贯注在鳄鱼来袭,并未察觉她有何异状,耳听得两头鳄鱼距身前已不过丈许,身后又有两头,若发掌劈打,原可将之击落潭中,但转瞬又复来攻,于事无补,自己内力却不绝耗损,于是蓄势不发,待二鳄爬到身前三尺之处,猛地里双掌齐发,啪啪两声,同时击在二鳄头上。鳄鱼转动不灵,杨过掌到时不知趋避,但皮甲坚厚,只晕了一阵,滑入潭中。就在此时,身后二鳄已然爬到,杨过左足将一鳄踢下岩去,这一脚踢得重了,抱持绿萼不稳,她身子一侧,向岩下滑落。
    绿萼惊叫一声,右手按住岩石,运劲窜上。杨过伸掌在她背心一托,将她救上。这幺一耽搁,最后一头鳄鱼已迫近身边,张开巨口往杨过肩头咬落。这时拳打足踢均已不及,虽可跃开闪避,但那巨口的双颚一合,说不定便咬在绿萼身上,危急中双手齐出,一手扳住鳄鱼的上颚,一手扳住下颚,运起内力,大喝一声,喀喇一声大响,鳄鱼两颚从中裂开,登时身死。
    杨过虽扳死凶鳄,却也已惊得背上全是冷汗。绿萼道:「你没受伤罢?」杨过听她语声之中又温柔,又关切,心中微微一动,道:「没有。」只适才使力太猛,双臂略觉疼痛。
    绿萼察觉死鳄身躯躺在岩上,一动也不动,心中钦佩,问道:「你空手怎幺将它弄死的?
    黑暗中又瞧得恁地清楚。」杨过道:「我随着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只要略有微光,便能见物。」他说到姑姑与古墓,不由得一声长叹,突然全身剧痛,万难忍受,不由得纵声大叫,同时飞足将死鳄踢入潭中。
    两头鳄鱼正向岩上爬上来,听到他惨呼之声,吓得又跃入水中。
    绿萼忙握住他手臂,另一手轻轻在他额头抚摸,盼能稍减他疼痛。杨过自知身中剧毒,纵然不处此危境,也活不了几日,听公孙谷主说要连痛三十六日才死,但疼痛如此难当,只要再挨几次,终于会忍耐不住而自绝性命,然自己一死之后,绿萼无人救护,岂不惨极,心想:「她所以处此险境,全是为了我。我不论身上如何疼痛,必当支持下去,但愿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终于回心转意而将她救回。」心中盘算,一时没想及小龙女,疼痛登时轻缓,说道:「公孙姑娘,别害怕,我想你爹爹就会来救你上去。他只恨我一人,对你向来钟爱,此时定已好生后悔。」
    绿萼垂泪道:「当我妈在世之时,爹爹的确极是爱我。后来我妈死了,爹爹就对我日渐冷淡,但他……但他……心中,我知道是不会恨我的。」停了片刻,斗地想起许多奇怪难解之事,说道:「杨大哥,我忽然想起,爹爹一直在怕我。」杨过奇道:「他伯你?那倒奇了。」绿萼道:「是啊,我总觉爹爹见到我之时神色间很不自然,似是心中隐瞒着甚幺要紧事情,生怕给我知道了。这些年来,他总尽量避开我,不见我面。」
    他以前见到父亲神情有异,虽觉奇怪,但每次念及,总是只道自母亲逝世,父亲心中悲痛,以至性情改变,但这次她摔入鳄潭,却明明是父亲布下的圈套。他在丹房中移动三座丹炉,自是打开翻板的机关。若说父亲心恨杨过,要将他置之死地,杨过本已中了情花之毒,只须不加施救,便难活命,何况那时他正跌向鳄潭,其势已万难脱险,然则父亲何以将自己也推入潭中?这一掌之推,那里还有丝毫父女之情?这决非盛怒之下一时失手,其中必定包藏极大阴谋祸心。她越想越难过,但心中也越加明白。父亲从前许多特异言行当时茫然不解,只是拿「行为怪僻」四字来解释,此时想来,显然全是从一个「怕」字而起,可是他何以会害怕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万万猜想不透。
    这时鳄潭中闹成一片,群鳄正自分嚼死鳄,一时不再向岩上攻来。杨过见她呆呆出神,问道:「是否你父亲有甚隐事,给你无意之中撞见了?」
    绿萼摇头道:「没有啊。爹爹行为端方,处事公正,谷中大小人等都对他极为敬重。今日他如此对你确是不该,但以往从未有过这般倒行逆施之事。」杨过不知绝情谷中过去的情事,自难代她猜测 。 鳄潭深处地底,寒似冰窟,二人身上水湿,更加凉气透骨。杨过在寒玉床上练过内功,对这一点寒冷毫不在意,绿萼却已不住颤抖,忍不住偎在杨过怀中求暖。杨过知她怕冷,左臂稍稍用力,将她搂在怀里,心想这姑娘命在顷刻,定然又难过又害怕,想说几句笑话逗她一乐,但见潭中群鳄争食,巨口利齿,神态狰狞可怖,笑道:「公孙姑娘,今日你我一齐死了,你来世想转生变作甚幺东西?似这般难看的鳄鱼,我是说甚幺也不变的。」绿萼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变一朵水仙花儿罢,又美又香,人人见了都爱。」杨过笑道:「要说变水仙花,也只有你这等人才方配。若是我啊,不是变作喇叭花,便是牛屎菊。」绿萼笑道:「倘若阎罗王要你变一朵情花,你变不变?」
    杨过默然不答,心下悔恨:「凭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剑法,那贼谷主终非敌手。那时他倒在地下,已输透求饶。咱二人不该心软,饶了他命,又想到回去古墓,心花怒放,以致情花毒发作。唉,这也是天数使然,无话可说了。却不知姑姑眼下如何?」他一想到小龙女,身上各处创口又隐隐疼痛。
    绿萼不听他答话,已知自己不该提到情花,忙岔开话题,说道:「杨大哥,你能瞧见鳄鱼,我眼前却黑漆漆的,甚幺都瞧不见。」杨过笑道:「鳄鱼的尊容丑陋得紧,不瞧也罢。」
    说着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意示慰抚。当她怕冷时搂住她,只求她不冷得发抖,碰到她滑腻的柔肤,危急中也无他念,这时心情稍定,一拍她肩头,着手处冰凉柔腻,才 想到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只剩下贴身小衣,肩头和膀子都没衣服遮蔽。杨过微微一 惊, 急忙缩手。绿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见物,自己半裸之状全都给他瞧得清清楚楚,不禁 叫了声:「啊哟!」身子自然而然的让开了些。
    杨过稍稍坐远,脱下长袍,给她披在身上,解衣之际,不但想到了小龙女,也想到了给自己缝袍的程英,想到愿意代己就死的陆无双,自咎一生辜负美人之恩极多,愧无以报,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绿萼整理一下衫袖,将腰带系上,忽觉杨过长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伸手摸了出来,交给他道:「这是甚幺东西?你要不要用?」杨过接了过来,入手只觉沉沉地,问道:「那是甚幺?」绿萼一笑,说道:「是你袋里的东西,怎幺反来问我?」杨过凝神看时,见是个粗布小包,自己从未见过,当即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包中共有四物,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柄上镶有龙眼核般大小的一颗珠子,发出柔和莹光,照上了绿萼的俏脸,心想:「听人说世上有种宝物夜明珠,夜里自能发光,这多半便是夜明珠了。」
    绿萼忽地尖叫:「咦!」伸手从包中取过一个翡翠小瓶,叫道:「这是绝情丹啊。」杨过又惊又喜,问道:「这便是能治情花之伤的丹药?」
    绿萼举瓶摇了摇,觉到瓶中有物,喜道:「是啊,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没找到,怎幺反而给你拿了去?你怎地拿到的?你干幺不吃啊?你不知道这便是绝情丹,是不是?」她欣喜之余问话连串不断,竟没让杨过有答话余暇。杨过搔了搔头,道:「我半点也不知道,这……这瓶丹药,怎地会放在我袋中,这可真奇哉怪也。」
    绿萼借着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也看清楚了近处物事,只见小包中除匕首与装绝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还有块七八寸见方的羊皮,半截灵芝。她心念一动,说道:「这半截灵芝就是给那老顽童折断的。」杨过道:「老顽童?」绿萼道:「是啊,这灵芝本来种在芝房中白玉盆里的。老顽童大闹书剑丹芝四房,毁书盗剑,踢炉折芝,都是他干的好事。」
    杨过恍然而悟,叫道:「是了,是了。」绿萼忙问:「怎幺?」
    杨过道:「这小包是周老前辈放在我身边的。」他此时已知周伯通对己实有暗助之意,因之把「老顽童」改口称为「周老前辈」。绿萼也已明白了大半,说道:「原来是他交给你的。」杨过道:「不,这位武林前辈游戏人间,行事鬼神莫测,他取去了我人皮面具和大剪刀,我固然不知,而他将这小包放在我衣袋里,我也毫无所觉。唉,他老人家的本事,我真一半也及不上。」绿萼点头道:「是了,爹爹说他盗去了谷中要物,非将他截住不可,而他……他当众除去衣衫,身上却未藏有一物。」杨过笑道:「他脱得赤条条地,竟把谷主也瞒过了,原来这包东西早已放入我袋中。」
    绿萼拔开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寒子,弓起左掌,轻轻侧过瓶子,将瓶里丹药倒在掌中,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药,色作深黑,腥臭刺鼻。大凡丹药都是圆形,以便吞服,若是药锭,或作长方扁平,如这般四方的丹药,杨过却前所未见,从绿萼掌中接了过来,仔细端详。绿萼握着瓶子摇了几摇,又将瓶子倒过来在掌心拍了几下,道:「没有啦,就只这幺一枚,你快吃罢,别掉在潭里,那可就糟了。」
    杨过正要把丹药放入口中,听她说「就只这幺一枚」,不由得一怔,问道:「只有一枚?
    你爹爹处还有没有?」绿萼道:「就因为只一枚,那才珍贵啊,否则爹爹何必生这幺大的气?」杨过大吃一惊,颤声道:「如此说来,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你爹爹又有甚幺法子救她?」
    绿萼叹道:「我曾听大师兄说过,谷中这绝情丹本来很多,后来不知怎地,只剩下了一枚,这丹药配制极难,诸般珍贵药材没法找全,因此大师兄曾一再告诫,大家千万要谨防情花剧毒,小小刺伤,数日后可以自愈,那是不打紧的。中毒一深,却令谷主难做了,因为一枚丹药只治得一人。」杨过连叫「啊哟」,说道:「你爹爹怎地还不来救你?」
    绿萼当即明白了他心意,见他将丹药放回瓶中,轻叹一声,说道:「杨大哥,你对龙姑娘这般痴情,我爹爹宁不自愧?你只盼望我将绝情丹带上去,好救龙姑娘的性命。」杨过给她猜中心事,微微一笑,说道:「我既盼望你这幺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脱此险境,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困在这鳄潭中也活不了,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紧。」心想:「姑姑美丽绝伦,那公孙谷主想娶她为妻,本也是人情之常。姑姑不肯相嫁,他便诱她到剑房中想害她性命,用心险恶之极;他明知惟一的绝情丹已给人盗去,姑姑身上的情花剧毒无可解救,已不过三十六日之命,他兀自要逼她委身,只怕这潭中的鳄鱼,良心比他也还好些。」
    绿萼知道不论如何苦口劝他服药,也是白饶,深悔不该向他说了丹药只有一枚,说道:「这灵芝虽不能解毒,但大有强身健体之功,你就快服了罢。」杨过道:「是。」将半截灵芝剖成两片,自己吃了一片,另一片送到绿萼口中,道:「也不知你爹爹何时才来放你,吃这一片挡挡寒气。」绿萼见他情致殷勤,不忍拒却,张口吃了。
    这灵芝已有数百年气候,二人服入肚中,过不多时,便觉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极是舒服,精神一振,心智也随之大为灵敏。绿萼忽道:「老顽童盗去了绝情丹,爹爹当然早已知道。他说治你之伤,固是欺骗龙姑娘,便逼我交出丹药,也是假意做作。」
    杨过早就想到此节,但不愿更增她难过,并未说破,这时听她自己想到了,便道:「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后,将来你须得处处小心,最好能设法离谷,到外面走走。」绿萼叹道:「唉,你不知爹爹的为人,他既将我推入鳄潭,决不会回心转意,放我出去。他本就忌我,经过此事之后,又怎再容我活命?杨大哥,你就不许我陪着你一起死幺?」
    杨过正待说几句话相慰,忽然又有一头鳄鱼慢慢爬上岩来,前足即将搭上从小包中抖出来的那张羊皮。杨过心念一动:「且瞧瞧这张羊皮有甚幺古怪。」提起匕首,对准鳄鱼双眼之间刺去,噗的一声,应手而入,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断玉的利刃。那头鳄鱼挣扎了几下,跌入潭中,肚腹朝天,便即毙命。杨过喜道:「咱们有了这柄匕首,潭中众位鳄鱼老兄的运气可就不大好啦。」左手执起羊皮,右手将匕首柄凑过去,就着刃柄上夜明珠发出的弱光凝神细看。羊皮一面粗糙,并无异状,翻将过来,却见画着许多房屋山石之类。
    杨过看了一会,觉得并无出奇之处,说道:「这羊皮是不相干的。」绿萼一直在他肩旁观看,忽道:「这是我们绝情谷水仙山庄的图样。你瞧,这是你进来的小溪,这是大厅,这是剑室,这是芝房,这是丹房……」她一面说,一面指着图形。杨过突然「咦」的一声,道:「你瞧,你瞧。」指着丹房之下绘着一些水纹。绿萼道:「这便是鳄潭了。啊……
    这里还有信道。」
    二人见鳄潭之旁绘得有一条信道,登时精神大振。杨过将图样对照鳄潭的形势,说道:「若图上所绘不虚,那幺从这信道过去,必另有出路。只是……」绿萼接口道:「奇在这信道一路斜着向下,鳄潭已深在地底,再向下斜,却通往何处?」图上信道到羊皮之边而尽,不知通到甚幺所在。
    杨过道:「这鳄潭的事,你爹爹或大师兄曾说起过幺?」绿萼摇头道:「直到今日,我才知丹房下面潜伏着这许多可怕家伙,只怕大师兄也未必知悉。可是……可是,养这许多鳄鱼,定须时时喂东西给它们吃,爹爹不知道为甚幺……」想起父亲的阴狠,忍不住发抖。
    杨过打量周遭情势,见岩石后面有一团黑黝黝影子,似是信道入口,但隔得远了,不易瞧得清楚,心想:「就算这真是信道,其中不知还养着甚幺猛恶怪物,遇上了说不定凶险更大。然而总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反正是死,不如冒险求生。只要把公孙姑娘救出危境,将绝情丹送入姑姑口中,那便好了。」将匕首交在绿萼手中,道:「我过去看看,你提防鳄鱼。」左足在岩上一点,已飞入潭中。绿萼惊呼一声。杨过右足踏在死鳄肚上,借劲跃起,接着左足在一头鳄鱼的背上一点。那鳄鱼直往水底沉落,杨过却已跃到对岸,贴身岩上,反手探去,叫道:「这里果然是个大洞!」
    公孙绿萼轻功远不如他,不敢这般纵跃过去。杨过心想若回去背负,二人身重加在一起,不但飞跃不便,而且鳄鱼也借力不起,事到如今只有冒险到底,叫道:「公孙姑娘,你将长袍浸湿了丢过来。」绿萼不明他用意,但依言照做,除下长袍,在潭水中浸湿了,迅速提起,打了两个结,成为一个圆球,叫道:「来啦!」运劲投掷过去。
    杨过伸手接住,解开了结,在岩壁上找了个立足之地,左手牢牢抓住一块凸出的岩角,右手舞动浸湿了的长袍,说道:「你仔细听着声音。」将长袍向前送出,回腕挥击,啪的一声,长袍打在洞口。他连击三下,问道:「你知道洞口的所在了?」绿萼听声辨形,捉摸到了远近方位,说道:「知道啦。」杨过道:「你跳起身来,抓住长袍,我将你拉过 来。」 绿萼尽力睁大双眼,望出去始终黑漆漆的一团,甚是害怕,说道:「我不……我……」
    杨过道:「不用怕,如抓不住长袍摔在潭里,我立刻跳下来救你。咱们先前尚且不怕鳄鱼,有了这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还怕何来?」说着呼的一声,挥出长袍。
    公孙绿萼一咬牙,双足在岩上力撑,身子已飞在半空,听着长袍在空中挥动的声音,双手齐出,右手抓住了长袍下襬,左手却抓了个空。杨过只觉手上一沉,抖腕急挥,将绿萼送到了洞口,生怕她立足不定,长袍一挥出,立即便跟着跃去,在她腰间轻轻一托,将她托起,稳稳坐在洞边。
    公孙绿萼大喜,叫道:「行啦,你这主意真高。」杨过笑道:「这洞里可不知有甚幺古怪的毒物猛兽,咱们只好听天由命了。」说着弓身钻进洞里。绿萼将匕首递给他,道:「你拿着。」接过杨过递来的长袍,穿在身上。
    洞口极窄,二人只得膝行而爬,由于鳄潭水气蒸浸,洞中潮湿滑溜,腥臭难闻。杨过一面爬,一面笑道:「今日早晨你我在朝阳下同赏情花,满山锦绣,鸟语花香,过不了几个时辰却到了这地方,我可真将你累得惨了。」绿萼道:「这那怪得你?」
    二人爬行了一阵,隧洞渐宽,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终不到尽头,地下却越来越平。杨过笑道:「啊哈,瞧这模样咱们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绿萼叹道:「杨大哥,你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乐子……」一言未毕,猛听得左首传来一阵大笑之声:「哈哈,哈哈,哈哈!」
    这几下明明是笑声,听来却与号哭一般,声音是「哈哈,哈哈」,语调却异常的凄凉悲切。杨过与绿萼一生之中都从未听到过这般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何况在这黑漆漆的隧洞之中,猝不及防的突然闻此异声,比遇到任何凶狠的毒蛇怪物更令他二人心惊胆战。杨过算得大胆,却也不禁跳起身来,脑门在洞顶一撞,好不疼痛。绿萼更吓得遍体冷汗,毛骨悚然,投身入怀,一把抱住了他脖子。
    二人实不知如何是好,进是不敢,退又不甘。绿萼低声问道:「是鬼幺?」这三字声音极低,不料左首那声音又是一阵哭笑,叫道:「不错,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绿萼双手更紧紧抱住杨过脖子,不敢松手。杨过也伸臂搂住她腰,以示安慰。
    杨过心想:「她既自称是鬼,便不是鬼。」朗声说道:「在下杨过,与公孙姑娘二人遇难,但求逃命,对旁人绝无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公孙姑娘?甚幺公孙姑娘?」杨过道:「公孙谷主之女,公孙绿萼。」那边就此再无半点声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间无影无踪的消失了。当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际,二人已恐惧异常,此时突然寂静无声,在黑暗之中更感到说不出的惊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不敢言动。绿萼抱住杨过身子,不住颤抖。
    过了良久,那人突然喝道:「甚幺公孙谷主,是公孙止幺?」语意之中,充满着怒气,但已听得出是女子声音。绿萼大着胆子应道:「我爹爹确是单名一个『止』字,老前辈可识得家父幺?」那人嘿嘿冷笑,道:「我识得他幺?嘿嘿,我识得他幺?」绿萼不敢接口,只有默不作声。又过半晌,那声音又喝道:「你叫甚幺名字?」绿萼道:「晚辈小名绿萼,红绿之绿,花萼之萼。」那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的?」
    绿萼心想这怪人问我生辰八字干幺,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杨过耳边低声道:「我说得幺?」杨过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是甲申年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时生,对不对?」绿萼大吃一惊,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间,她心中忽生一股难以解说的异感,深知洞中怪人决不致加害自己,当下从杨过身畔抢过,迅速向前奔去,转了两个弯,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见一个半身赤裸的秃头婆婆盘膝坐在地下,满脸严肃,凛然生威。
    绿萼「啊」的一声惊呼,呆呆站着。杨过怕她有失,忙跟了进去。
    但见那老婆婆所坐之处是个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见尽头,顶上有个圆径丈许的大孔,日光从孔中透射进来,只是那大孔离地一百余丈,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从孔中掉了进来,从此不能出去。这石窟深处地底,纵在窟中大声呼叫,上面有人经过也未必听见,但她从这般高处掉下来如何不死,确是奇了。见石窟中日光所及处生了不少大枣树,难道她恰好掉在树上,因而竟得活命?杨过见她仅以若干树皮树叶遮体,想是在这石窟中年深日久,衣服已破烂净尽。
    那婆婆对杨过就如视而不见,眼光上下只打量绿萼,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你长得好美啊。」绿萼报以一笑,走上一步,万福施礼,道:「老前辈,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声音仍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说道:「老前辈?哈哈,我好,我好,哈哈,哈哈!」说到后来,脸上满是怒容。绿萼不知这句问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心下惶恐,回头望着杨过求援。杨过心想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这幺久,心智失常,势所难免,便向绿萼摇摇头,微微一笑,示意不必与她当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头顶石孔离地虽高,凭着自己轻功,要冒险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绿萼却全神注视那婆婆,但见她头发稀疏,几已全秃,满面皱纹,然而双目炯炯有神。
    那婆婆也目不转瞬的望着绿萼,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把杨过撇在一旁,不加理睬。
    那婆婆看了一会,忽然问道:「你今年几岁啦?」绿萼道:「我今年十八岁。」那婆婆喂然道:「你都十八岁了。你左边腰间有个朱砂印记,是不是?」
    绿萼又大吃一惊,心想:「我身上这个红记,连爹爹也未必知道,这个深藏地底的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来她必与我家有极密切的关连。」柔声问道:「婆婆,你定然识得我爹爹,也识得我去世了的妈妈,是不是?」那婆婆一怔,说道:「你去世了的妈妈?哈哈,我自然识得。」突然语音声厉,喝道:「你腰间有没红记?快解开给我看。若有半句虚言,叫你命丧当地。」
    绿萼回头向杨过望了一眼,红晕满颊。杨过忙转过头去,背向着她。绿萼解开长袍,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莹的腰身,果然有一颗拇指大的殷红斑记,红白相映,犹似雪中红梅一般,甚是可爱。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全身颤动,泪水盈眶,忽地双手张开,叫道:「我的亲亲宝贝儿啊,你妈想得你好苦。」
    绿萼瞧着她脸色,突然天性激动,抢上去扑在她身上,哭叫:「妈妈,妈妈!」
    杨过听得背后二人一个叫宝贝儿,一个叫妈,不由得大吃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绿萼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脸上却涕泪纵横,心想:「难道这婆婆竟是公孙姑娘的母亲?」
    只见那婆婆蓦地里双眉竖起,脸现杀气,就如公孙谷主出手之时一模一样,杨过暗叫:「不好。」抢上一步,怕她加害绿萼,却见她伸手在绿萼肩上轻轻一推,喝道:「站开些,我来问你。」绿萼一怔,离开她身子,又叫了一声:「妈!」
    那婆婆厉声道:「公孙止叫你来干幺?要你花言巧语来骗我,是不是?」绿萼摇头,叫道:「妈,原来你还在世上,妈!」脸上的神色又欢喜,又难过,这显是母女真情,那里能有半点作伪?那婆婆却仍厉声问道:「公孙止说我死了,是不是?」绿萼道:「女儿苦了十多年,只道真是个无母的孤儿,原来妈好端端的活着,我今天真好欢喜啊。」那婆婆指着杨过道:「他是谁?你带着他来干幺?」
    绿萼道:「妈,你听我说。」将杨过怎样进入绝情谷、怎样中了情花之毒、怎样二人一齐摔入鳄潭的事,从头至尾的说了,只公孙谷主要娶小龙女之事,全然略过不提,以防母亲妒恨烦恼。
    那婆婆遇到她说得含糊之处,一点点的提出细问。绿萼除了小龙女之事以外,其余毫不隐瞒。那婆婆越听脸色越平和,瞧向杨过的脸色也一眼比一眼亲切。听到绿萼说及杨过如何杀鳄、如何相护等情,那婆婆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小伙子,也不枉我女儿看中了你。」绿萼红晕满脸,低下了头。
    杨过心想这其中的诸般关节,此时也不便细谈,说道:「公孙伯母,咱们先得想个计策,如何出去?」那婆婆突然脸色一沉,喝道:「甚幺公孙伯母!『公孙伯母』这四字,你从此再也休得出口。你莫瞧我手足无力,我要杀你可易如反掌。」突然波的一声,口中飞出一物 ,铮的一响,打在杨过手中所握的那柄匕首刃上。 杨过只觉手臂剧震,五指竟拿捏不住,当的一声,匕首落地。他大惊之下,急向后跃,只见匕首之旁是个枣核,在地下兀自滴溜溜的急转。他惊疑不定,心想:「凭我手握匕首之力,便金轮国师的金轮、达尔巴的金杵、公孙谷主的锯齿金刀,也不能将之震落脱手,这婆婆口中吐出一个枣核,却将我兵刃打落,虽说我未曾防备,但此人的武功可真是深奥难测了。」
    绿萼见他脸上变色,忙道:「杨大哥,我妈决不会害你。」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转头向母亲道:「妈,你教他怎幺称呼,也就是了。他可不知道啊。」
    那婆婆嘿嘿一笑,说道:「好,老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江湖上人称『铁掌莲花裘千尺』的便是,你叫我甚幺?嘿嘿,还不跪下磕头,称一声『岳母大人』吗?」
    绿萼忙道:「妈,你不知道,杨大哥跟女儿清清白白,他……他对女儿全是一片好意,别无他念。」裘千尺怒道:「哼,清清白白?别无他念?你的衣服呢?干幺你只穿贴身小衣,却披着他的袍子?」突然提高嗓子,尖声说道:「这姓杨的如想学那公孙止这般薄幸无耻,我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姓杨的,你娶我女儿不娶?」
    杨过见她说话疯疯颠颠,不可理喻,怎地见面没说得几句话,就迫自己娶她女儿?但若率言拒绝,不免当场令绿萼十分难堪。何况这婆婆武功极高,脾气又怪,自己稍有应对不善,只怕她立时会施杀手,眼下三人同陷石窟之内,总是先寻脱身之计要紧,微微一笑,说道:「老前辈可请放心,公孙姑娘舍命救我,杨过决非没心肝的男子,此恩此德,终生不敢有忘。」这几句话说得极是滑头,虽非答应娶绿萼为妻,但裘千尺听来却甚为顺耳。她点点头道:「这就好了。」
    绿萼自然明白杨过的心意,向他望了一眼,目光中大有幽怨之色,垂首不言,过了半晌,向裘千尺道:「妈,你怎会在这里?爹爹怎幺又说你已经过世,害得女儿伤心了十几年?
    倘若女儿早知你在这儿,拚着性命不要,也早来寻你啦。」她见母亲上身赤裸,如将杨过的袍子给她穿上,自己不免衣衫不周,当下撕落袍子的前后襟,给母亲披在肩头。
    杨过心想程英所缝的这件袍子落得如此下场,上面还经小龙女缝补过,心中一阵难过,触动情花之毒,全身又感到一阵剧烈疼痛。裘千尺见了,脸上一动,右手颤抖着探入怀中,似欲取甚幺东西,但转念一想,仍空手伸出。
    绿萼从母亲的神色与举动之中瞧出了些端倪,求道:「妈,杨大哥身上这情花之毒,你能设法给治治幺?」裘千尺淡淡的道:「我陷在此处自身难保,别人不能救我,我又怎能相救旁人?」绿萼急道:「妈,你救了杨大哥,他自会救你。便是你不救他,杨大哥也必定尽力助你。杨大哥,你说是不?」
    杨过对这乖戾古怪的裘千尺实无好感,但想瞧在绿萼面上,自当竭力相助,便道:「这个自然。老前辈在此日久,此处地形定然熟知,能赐示一二幺?」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说道:「此处虽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却也不难。」向杨过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大吃一惊,问道:「你从上面这洞里掉下来跌伤的吗?」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给人害的。」绿萼更是吃惊,颤声道:「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幺?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隐约约的有此预感,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终究还是全身剧烈一震,问道:「为……为甚幺?」
    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只因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孙止心爱的女人。」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
    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罢?这石窟中只有枣子果腹充饥。」说着四肢着地,像野兽般向前爬去,行动倒甚迅捷。绿萼与杨过看着,均感凄惨。裘千尺十多年来爬得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已见她伏在一株大枣树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风吹枣子,从头顶洞孔中落下一颗,在这石窟的土中抽芽发茎,生长起来,开花结实,逐渐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幺一颗枣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幺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
    谁想得到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异人?绿萼自更不会知道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裘千尺在地下捡起一枚枣核,放入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枣核向上激射数丈,打正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
    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们口喷枣核的绝枝,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为之一振。
    绿萼检起枣子,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个小主妇的模样。
    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惨事,心中积蓄了十余年怨毒,别说她本来性子暴躁,便是一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眼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得这般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占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甚幺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是生甚幺病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次,他又板起脸斥骂。」裘千尺道:「那你怎幺想?」
    绿萼眼中泪珠滚动,道:「我一直想,妈妈必定又美貌,又和善,爹爹跟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后,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伤心难过,后来我也就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必定十分失望了,你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脖子,柔声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是天下最好的妇人。
    杨过心想:「她年轻时或许美貌,现今还说甚幺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着甚幺好心。」但绿萼既然这幺问,只得应道:「是啊,你说的对。」但他话中语气就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白白。」说道:「萼儿,你问我为何陷身在此?为甚幺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着,我慢慢说给你听罢。」
    裘千尺缓缓的道:「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后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可算得青出于蓝,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于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些给萼儿听。」
    杨过一怔,道:「铁掌帮?弟子孤陋寡闻,实不知铁掌帮是甚幺。」
    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威名振于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母亲气得面红耳赤,插口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后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母亲穆念慈,便是在铁掌帮总舵所在的铁掌峰上,失身于他父亲杨康,受孕怀胎,世上才有他杨过。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绝情谷中僻处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然更加兴旺,她毕生以帮主二哥裘千仞自豪,听杨过居然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不免暴跳如雷。
    杨过给她毫无来由的一顿乱骂,初时强自忍耐,后来听她越骂越不成话,怒气渐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几句,抬起头来正要开口,见绿萼凝视着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妈越骂得凶,你自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美人的柔情却是心上事。」
    心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她又说学的是铁掌功夫,料想与铁掌帮帮必有干系。」闭目一想,于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使的拳法刀法还记得七八成,至于与公孙止连斗数场,还只几个时辰之前的事,于他的身形出手更记得清晰,叫道:「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甚幺?」
    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人空手对敌十八人,结果对方九人重伤,九人给他打死了,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问:「那人是怎幺一副模样?」杨过信口开河:「那人头是秃的,约莫六十来岁,红光满面,身材高大,穿件绿色袍子,自称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上不秃,身材矮小,从来不穿绿色衣衫。你见我身高头秃,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幺?」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那人是你哥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杨过能说会道,裘千尺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是怎样的?」
    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再混入公孙止的身法掌势,到后来越打越顺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招式虽有点似是而非,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掌法却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尽都予以补足,举手抬足,严密浑成,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几分狠劲。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门的功夫,你仔细瞧着。」杨过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诸般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马脚来了。」于是收势说道:「打到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欢喜,道:「许多招式你都记错了,手法也不对,但使到这样,也已经挺不容易了,将来我再慢慢教你。那武林奇人叫甚幺名字?他跟你说些甚幺?」
    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大胜之后,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幺?」
    裘千尺喜道:「不错,这姓裘的多半是我哥哥的弟子。」她天性好武,十余年来手足舒展不得,此时见杨过演出她本门武功,自是见猎心喜,当即滔滔不绝的向二人大谈铁掌门的掌法与轻功。
    杨过急欲出洞,将绝情丹送去给小龙女服食,虽听她说的是上乘武功,识见精到,闻之大有脾益,但想到小龙女身挨苦楚,那里还有心情研讨武功?当即向绿萼使个眼色。绿萼会意,问道:「妈,你怎幺将武功传给爹爹的?」裘千尺怒道:「叫他公孙止!甚幺爹爹不爹爹?」绿萼道:「是。妈,你说下去罢。」
    裘千尺恨恨的道:「哼!」过了半晌,才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两个哥哥闹别扭,争吵起来……」绿萼插口道:「我有两位舅舅吗?」裘千尺道:「你不知道幺?」声音变得甚为严厉,大有怪责之意。绿萼心想:「我怎幺会知道?」应道:「是啊,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道:「你……你果然是甚幺都不知道。可怜!可怜!」隔了片刻,才道:「你两个舅舅是双生兄弟,大舅舅裘千丈、二舅舅裘千仞。他二人身材相貌、说话声音,全然一模一样,但遭际和性格脾气却大不相同。二哥武功极高,大哥则平平而已。
    我的武功是二哥亲手所传,大哥却和我亲近得多。二哥是铁掌帮帮主,他帮务既繁,自己练功又勤,很少和我见面,传我武功之时,也督责甚严,话也不多说半句。大哥却妹妹长、妹妹短的,跟我手足之情很深。后来大哥和二哥说拧了吵嘴,我便帮着大哥点儿。」
    绿萼问道:「妈,两位舅舅为甚幺事闹别扭?」
    裘千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怪我二哥太过古板。二哥做了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这八个字在江湖上响亮得紧,大哥裘千丈的名头说出去却很少人知道。大哥出外行走,为了方便,有时便借用二哥的名字。他二人容貌相同,又是亲兄弟,借用一下名字有甚幺大不了?可是二哥看不开,常为这事唠叨,说大哥招摇撞骗。大哥脾气好,给二哥骂时总是笑嘻嘻的赔不是。有一次二哥实在骂得凶了,竟不给大哥留丝毫情面。我忍不住在旁插嘴,护着大哥,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于是兄妹俩吵了一场大架。我一怒之下离了铁掌峰,从此没再回去。」
    「我独个儿在江湖上东闯西荡,有一次追杀一个贼人,无意中来到这绝情谷,也是前生的冤孽,与公孙止这……这恶贼……这恶贼遇上了,二人便成了亲。我年纪比他大着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我不但把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他的饮食寒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他的家传武功甚幺自闭穴道啦,渔网阵啦,阴阳倒乱双刃法啦,巧妙倒也巧妙,可是破绽太多,全靠我挖空心思的一一给他补足。
    有一次强敌来袭,若不是我舍命杀退,这绝情谷早就给人毁了。谁料得到这贼杀才狼心狗肺,恩将仇报,长了翅膀后也不想想自己的本领从何而来,不想想危难之际是谁救了他性命。」说着破口大骂,粗言污语,越骂越凶。
    绿萼听得满脸通红,觉得母亲在杨过之前如此詈骂丈夫,委实大为失态,连叫:「妈,妈﹗」可那里劝阻得住﹖杨过却听得十分有劲,只觉每一句毒骂都深得我心,志同道合。
    他也恨透了公孙止,听她骂得痛快,不免在旁凑上几句,加油添酱,恰到好处,大增裘千尺的兴头,若不是碍着绿萼的颜面,他也要一般的破口而骂了。
    裘千尺直骂到辞穷才尽,骂人的言语之中更无新意,连旧意也已一再重复,这才不得不停,接下去说道:「那一年我肚子中有了你,一个怀孕的女人,脾气自不免急着点儿,那知他面子上仍一般的对我奉承,暗中却跟谷中一个贱丫头勾搭上了。我生下你之后,他仍和那贱婢偷偷摸摸,我一点也不知情,还道我们有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他对我更加好了些。我给这两个狗男女这般瞒在鼓里过了几年,我才在无意之中,听到这狗贼和那贱婢商量着要高飞远走,离开绝情谷永不归来。」
    「当时我隐身在一株大树后面,听得这贼杀才说如何忌惮我武功了得,必须走得越远越好,又说我如何管得他紧,半点不得自由,他说只有和那贱婢在一起,才有做人的乐趣。
    我一直只道他全心全意的待我,那时一听,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真想冲出去一掌一个,将这对无耻狗男女当场击毙。然而他虽无情,我却总顾念着这些年来的夫妻恩义,还想这杀胚本来为人极好,定是这贱婢花言巧语,用狐媚手段迷住了他,当下强忍怒气,站在树后细听。只听他二人细细商量,说再过两日,我要静室练功,有七日七夜足不出户,他们便可乘机离去,待得我发觉时已然事隔七日,便万万追赶不上了。当时我只听得毛骨悚然,心想当真天可怜见,教我事先知晓此事,否则他们一去七日,我再到那里找去﹖」 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直响,恨恨不已。 绿萼道:「那年轻婢女叫甚幺名字?她相貌很美幺?」
    裘千尺道:「呸﹗美个屁﹗这小贱人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甚幺她答应甚幺,又是满嘴的甜言蜜语,说这杀胚是当世最好的好人,本领最大的大英雄,就这幺着,让这贼杀才迷上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他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公孙止,他这三分三的臭本事,那一招那一式我不明白?这也算大英雄?他给我大哥做跟班也还不配,给我二哥去提便壶,我二哥也一脚踢得他远远地。」
    杨过听到这里,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意,心想:「定是你处处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全听你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终于激得他生了反叛之心。」绿萼只怕她又骂个没完没了,忙问:「妈,后来怎样?」
    裘千尺道:「嗯,当时这两个狗男女约定了,第三天辰时再在这所在相会,一同逃走,在这两天之中却要加倍小心,不能露出丝毫痕迹,以防给我瞧出破绽。接着二人又说了许多混话。那贱婢痴痴迷迷的瞧着这贼杀才,倒似他比皇帝老子还尊贵,比神仙菩萨更加法力无边。那贼杀才也就得意洋洋,不断的自称自赞,跟着又搂搂抱抱,亲亲摸摸,这些无耻丑态只差点儿没把我当场气死。第三日一早,我假装在静室中枯坐练功,公孙止到窗外来偷瞧了几次,脸上这副神情啊,当真是打从心底里乐将上来。我等他一走开,立即施展轻功,赶到他们幽会之处。那无耻的小贱人早等在那里。我一言不发便将她抓起,拋入了情花丛中……」杨过与绿萼不由得都「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裘千尺向二人横了一眼,继续说道:「过了片刻,公孙止也即赶到,他见柔儿在情花丛中翻滚号叫,这分惊慌也不用提啦。我从树丛后跃了出来,双手扣住他脉门,将他也摔入了情花丛中。这谷中世代相传,原有解救情花之毒的丹药,叫做绝情丹。公孙止挣扎着起来,扶着那贱婢一齐奔到丹房,想用绝情丹救治。哈哈,你道他见到甚幺?」
    绿萼道:「妈……他见到甚幺?」杨过心想:「定是你将绝情丹毁了个干净,那还能有第二件事?」
    裘千尺果然说道:「哈哈,他见到的是,丹房桌上放着一大碗水,几百枚绝情丹浸在碗中,碗旁贴着一张字条,写着「砒霜水」三字。要服绝情丹,不免中砒霜之毒,不服罢,终于也不免一死。配制绝情丹的药方原是他祖传秘诀,然而诸般珍奇药材急切难得,而且调制一批丹药,须连经春露秋霜,三年之后方得成功。当下他奔来静室,向我双膝跪下,求我饶他二人性命。他知我顾念夫妻之情,决不致将绝情丹全数毁去,定会留下若干。他连打自己耳光,赌咒发誓,说只要我饶了他二人性命,他立时将柔儿逐出谷去,永不再跟她见面,此后再也不敢复起贰心。」
    「我听他哀求之时口口声声的带着柔儿,心下十分气恼,当即取出一枚绝情丹来放在桌上,说道:『绝情丹只留下一颗,只能救得一人性命。你自己知道,每人各服半颗,并无效验。救她还是救自己,你自己拿主意罢。』他立即取过丹药,赶回丹房。我随后跟去。这时那贱婢已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打滚。公孙止道:『柔儿,你好好去罢。我跟你一块死。』说着拔出长剑。柔儿见他如此情深义重,满脸感激之情,挣扎着道:『好,好。我跟你在阴间做夫妻去。』公孙止当胸一剑,便将她刺死了。」
    「我在丹房窗外瞧着,暗暗吃惊,只怕他第二剑便往自己颈口抹去,但见他提起剑来,我正要出声喝止,却见他伸剑在柔儿的尸身上擦了几下,拭去血迹,还入剑鞘,转头向窗外道:『尺姊姊,我甘心悔悟,亲手将这贱婢杀了,你就饶了我罢。』说着举手往口边一送,将那枚绝情丹吞服了。这一下倒令我大为意外,但如此了结,足见他悔悟之诚,我也甚感满意。当时他在房中设了酒宴,殷殷把盏,向我陪罪。我痛斥了他一顿,他不住口的自骂该死,发下了几百个毒誓,说从此决不再犯。」
    杨过心想:「这一下你可上了大当啦﹗」绿萼却泪水泫然欲滴。裘千尺怒道:「怎幺?你可怜这贱婢幺?」绿萼摇头不语,她实是为父亲的无情狠辣而伤心。
    裘千尺又道:「我喝了两杯酒,微微冷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颗绝情丹来,放在桌上,笑道:『你适才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些,我只不过试试你的心肠,只消你再向我求恳几句,我便会将两枚丹药都给你,救了这美人儿的性命,岂不甚好?』」
    绿萼忙问:「妈,倘使当时他真的再求,你会不会把两枚丹药都给他?」
    裘千尺沉吟半晌,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当时我也曾想过,不如救了这贱婢,将她赶出谷去,那幺公孙止对我心存感激,说不定从此改邪归正,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但他为了自己活命,忙不迭的将心上人杀了,须怪不得我啊。公孙止拿起那颗丹药瞧了半天,举杯笑道:『尺姊姊,过去的事又说它作甚?这丫头还是杀了的好,一干二净。你干了这杯。』他不住的只劝我喝酒,我了却了一椿心事,胸怀欢畅,竟喝得沉沉大醉。待得醒转,已是身在这石窟之中了,手足筋脉均已给他挑断,这贼杀才也没胆子再和我相见一面。哼,这当儿他只道我的骨头也早已化了灰啦。」
    她说完了这件事,目露凶光,神色甚是可怖。杨过与绿萼都转开了头,不敢与她目光相接。良久良久,三人都不说话。
    绿萼环顾四周,见石窟中惟有碎石树叶,满地乱草,凄然道:「妈,你在这石窟中住了十多年,便只靠食枣子为生幺?」裘千尺道:「是啊,难道这千刀万剐的贼杀才每天还会给我送饭不成?」绿萼抱着她叫了声:「妈﹗」
    杨过道:「那公孙止可跟你说起过这石窟有无出路?」裘千尺冷笑道:「我跟他做了这幺多年夫妻,他从来没说过庄子之下有这幺个石窟,有这幺个水潭,石窟要是另有出路,这奸贼也不会放我在这里了。那些鳄鱼多半是他后来养的,他终究怕我逃出去。」
    杨过在石窟中环绕一周,果见除了进来的入口之外更无旁的通路,抬头向头顶透光的洞穴望去,见那洞离地少说也有一百来丈,洞下虽长着一株大枣树,但不过四五丈高,就算二十株枣树迭起,也到不了顶,凝思半晌,确实束手无策,道:「我上树去瞧瞧。」跃上枣树,攀到树顶,见高处石壁上凹凹凸凸,不似底下般滑溜,摒住呼吸,纵上石壁,一路向上攀援,越爬越高,心中暗喜,回头向绿萼叫道:「公孙姑娘,我若能出洞,便放绳子下来缒你们上去。」
    约莫爬了六七十丈,仗着轻功卓绝,一路化险为夷,但爬到离洞穴七八丈时,石壁不但光滑异常,再无可容手足之处,而且向内倾斜,除非是壁虎、苍蝇,方能附壁不落。杨过察看周遭形势,头顶洞穴径长丈许,足可出入而有余,心下已有计较,当即溜回石窟之底,说道:「能出去!但须搓一根长索。」取出匕首,割下枣树树皮,搓绞成索。公孙绿萼大喜,在旁相助。
    两人手脚虽快,却也花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昏暗,才搓成一条极长的树皮索子。
    杨过抓住绳索,使劲拉扯几下,道:「断不了。」又用匕首割下一条枣树的枝干,长约一丈五尺,将绳索一端缚在树干中间,又向上爬行,攀上石壁尽头,双足使出千斤坠功夫,牢牢踏在石壁之上,双臂运劲,喝一声:「上去!」将树干摔出洞穴。这一下劲力使得恰到好处,树干落下时正好横架在洞穴口上。
    杨过拉着绳索,将树干拉到洞穴边上,使得树干两端横架于洞外实地者较多,而中段凌空者不过数尺,再拉绳索试了两下,知道树干横架处颇为坚牢,吃得住自己身子重量,叫道:「我上去啦!」双手抓着绳索,交互上升,低头下望,只见裘千尺与绿萼母女俩在暮色朦胧中已成为两个小小黑影。手上加劲,上升得更快了,片刻间便已抓到架在洞口的树干,手臂一曲,呼的一声,已然飞出洞穴,落在地下。
    杨过舒了一口长气,站直身子,但见东方一轮明月刚从山后升起。在闭塞黑暗的鳄潭与石窟中关了大半天,此时重得自由,胸怀间说不出的舒畅,心想:「我和姑姑同在古墓,却何以又丝毫不觉郁闷?可见境随心转,想出去而不得,心里才难过,要是本就不想出去,出去了反而不开心了。」想到小龙女,情花刺伤处作痛,宁神片刻,将长索垂了下去。
    裘千尺一见杨过出洞,便大骂女儿:「你这蠢货,怎地让他独自上去了?他出洞之后,那里还想得到咱们?」绿萼道:「妈,你放心,杨大哥不是那样的人。」裘千尺怒道:「普天下男人都是一般,还能有甚幺好的?」突然转过头来,向女儿全身仔细打量,说道:「小傻瓜,你给他占了便宜啦,是不是?」绿萼满脸通红道:「妈,你说甚幺,我不懂。」
    裘千尺更是恼怒:「你不懂,为甚幺要脸红?我跟你说啊,对付男人,一步也放松不得,半点也大意不得,难道你还没看清楚你妈的遭遇?」正自唠叨不休,绿萼纵起身来,接住了杨过垂下的长索,给母亲牢牢缚在腰间,笑道:「你瞧,杨大哥理不理咱们?」说着将绳索扯了几扯,示意已经缚好。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妈跟你说,上去之后,你须得牢牢钉住他,寸步不离。丈夫,丈夫,只是一丈,一丈之外,便不是丈夫了,知道幺?你外公给你妈取名为千尺,千尺便是百丈,嘿嘿,百丈之外,还有甚幺丈夫?」绿萼又好笑,又伤感,心道:「妈真是一厢情愿,人家那有半点将我放在心上了。再过一百年,我也管不着他。」眼眶一红,转过了头。裘千尺还待说话,突觉腰间一紧,身子便缓缓向上升。
    绿萼仰望母亲,虽知杨过立即又会垂下长索来救自己,但此时孤零零的独处地底石窟,不由得身子发颤,害怕异常。
    杨过将裘千尺拉出洞穴,解下她腰间长索,二次垂入石窟。绿萼将树皮索子缚在腰间,拉着绳索抖了几下,但觉绳索拉紧,身子便即凌空上升。眼见足底的枣树越来越小,头顶的星星越来越明,再上去数丈便能出洞,猛听得头顶一人大声呼叱,接着绳子一松,身子便急堕而落。从这百丈高处掉将下来,焉得不粉身碎骨?绿萼大声惊呼,险些晕去,但觉身子往下直跌,实做不得半点主,只想:「他要摔死我吗?不会,决计不会!」
    杨过双手交互收索,将绿萼拉扯而上,眼见成功,猛听得身后脚步声响,竟有人奔来袭击,这一下当真吃惊非小,顾不得回身迎敌,双手如飞般收索。但听得一人大声喝道:「在这里鬼鬼祟祟,干甚幺勾当?」风声劲急,一条长大沉重的兵刃击向背心。
    杨过听着兵刃风声,知是矮子樊一翁攻到,危急中只得回过左手,伸掌搭在钢杖上向旁推开,化解了这一击来势。黑暗之中,樊一翁没见到杨过面目,但已知对方武功了得,收转钢杖,奋力横扫。杨过右手支持着绿萼的身重,加之那条百余丈的长索也颇具份量,时刻稍久,本已吃力,感知杖到,忙又伸出左掌化解。樊一翁惯用的钢杖已毁,这时所用的是另一条更粗钢杖,这一杖来势极猛,杨过左掌与他杖身甫触,登觉全身大震,右手拿捏不住,绳索脱手,绿萼便向下急跌。
    石窟中绿萼惊呼,而在石窟之顶,裘千尺与杨过也是齐声大叫。杨过顾不得挡架钢杖,左手疾探,俯身抓住绳索。但绿萼急堕之势极大,百来斤的重量再加上急堕的冲势,几达千斤之力。杨过抓住绳索,微微一顿,随即为冲力所扯,竟身不由主,头下脚上的向洞窟中掉了下去。他武功虽强,至此也已绝无半分腾挪余地。
    裘千尺手足经络已断,武功全失,在旁瞧着,只有空自焦急,眼见盘在洞穴边的百余丈的长索越抽越短,只要绳索一尽,杨过与绿萼便身遭惨祸了。长索垂尽,突被二人的身重拉得急了,飞将起来,挥向裘千尺身旁。裘千尺心念一动:「你这恶贼害人,也教你同归于尽。」看准绳索伸手轻轻一拨,这一拨并无多大劲力,但方位恰到好处,绳子甩将过去,正好在樊一翁腰间转了几圈,登时紧紧缠住。
    樊一翁只觉腰间一紧,急忙使出千斤坠功夫想定住身子。但杨过与绿萼二人的身重并在一起,又加上这般下堕的冲力,还是带得他一步步的走向洞穴边上。樊一翁眼见只要再向前踏出一步,便一个倒栽葱摔将下去,大惊之下,左手抓住绳索,右手撑住了洞口岩石,这幺一借力,大喝一声,竟将绳索拉得停住不动。
    这时绿萼离地已不过十数丈,眼见杨过随她摔下,心中大慰。
    当时最厉害的乃这股下坠的冲势,即是小小一颗石子,从如许高处落下,也力道奇大,待得樊一翁奋起神力将冲势止住,他手上重量便只杨过与绿萼二人体重,不过二百来斤,于他已殊不足道。他右手拉住绳索,左手便要伸到腰间去解开绳索,再将敌人摔下,突觉背心微微一痛,一件尖物正好指在他第六椎节之下的「灵台穴」上,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道:「快拉上来!灵台有损,百脉俱废!」
    樊一翁大吃一惊,这「灵台有损,百脉俱废」八字,正是师父在传授点穴功夫时所谆谆告诫的,当下不敢违抗,只得双手交互用力,将杨过与绿萼拉上。但他先前力抗下坠之势,使劲过猛,此时但觉胸口塞闷、喉头甜甜的似欲吐出血来,知道自身脏腑已受内伤,实不宜使力,苦于要害制于敌手,只得拼命使劲。好容易将杨过拉上,心中只一宽,登时四肢酸软,哇的一声,狂喷鲜血,委顿在地。
    他这一松手,绳子又向下溜滑。裘千尺叫道:「快救人!」杨过那用她嘱咐?抢住绳子,终于将绿萼吊上。绿萼数次上升下降,已吓得晕了过去。杨过回手先点了樊一翁的伏免、巨骨两穴,叫他手足不能动弹,这才拿捏绿萼的人中,将她救醒。
    绿萼缓缓醒转,睁开眼来,已不知身在何地,月光下但见杨过笑吟吟的望着自己,不自禁的纵体入怀,叫道:「杨大哥,咱们都死了幺?多谢你肯陪我一起死,真正有情有义。
    妈呢?」杨过笑道:「 是啊,咱们都死了。不过又活转来啦。」 绿萼听他语气不对,大有调笑之意,身子仰后,想瞧清楚他的脸色,却见母亲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羞,叫道:「妈!」站了起来。
    杨过见裘千尺虽无武功,却能制住樊一翁而救了自己性命,心下钦佩,问道:「你老人家用甚幺法子叫这矮子听话?」裘千尺微微一笑,举起手来,手中拿着一块尖角石子。
    要知公孙止的点穴功夫是她所传,樊一翁又学自公孙止,三人一脉相传,口诀无异,她既将石尖对准樊一翁的灵台穴,又叫出「灵台有损,百脉俱废」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八个字来,樊一翁焉得不慌?其实凭着裘千尺此时手上劲力,以这幺小小一块石子,焉能令人「百脉俱废」?
    杨过此时心中所念,只是小龙女的安危,见绿萼与裘千尺已身离险地,樊一翁也已受制,说道:「两位在此稍待,我送绝情丹去救人要紧。」裘千尺奇道:「甚幺绝情丹?你也有绝情丹?」杨过道:「是啊。你请瞧瞧,这是不是真的丹药。」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瓶,倒出那枚四四方方的丹药。裘千尺接过手来,闻了闻气味,说道:「不错,这丹药怎会落入你手?你既身中情花之毒,自己怎幺又不服食?」杨过道:「此事说来话长,待我送了丹药之后,再跟前辈详谈。」说着接过丹药,拔步欲行。
    绿萼又伤感,又关怀,幽幽的道:「杨大哥,你务必避开我爹爹,别让他见到。」裘千尺喝道:「又是爹爹!你再叫他爹爹,以后就不用叫我妈了。」
    杨过道:「我送丹药去治姑姑身上之毒,公孙谷主决不会阻拦。」绿萼道:「如他又想毒计对付你呢?」杨过淡淡一笑,说道:「那也只听天由命。」
    裘千尺问道:「你要去见公孙止,是不是?」杨过道:「是啊。」裘千尺道:「好,我和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杨过初时一心只想着送解药去救小龙女,并未计及其它,听到了裘千尺这句话,眼前突然现出一片光明:「这贼谷主的原配到了,他焉能再与姑姑成亲?」大喜之下,突然又想到:「绝情丹只有一枚,虽救得姑姑,但我却不免一死。」思念及此,不禁黯然。
    绿萼见他脸色忽喜忽忧,又想到父母会面,不知要闹得如何天翻地覆,当真柔肠百转,心乱如麻。裘千尺却兴奋异常,道:「萼儿,快背我去。」绿萼道:「妈,你须得先洗个澡,换套衣衫。」她真怕见到父母相会的这个局面,只盼挨得一刻是一刻。
    裘千尺大怒,叫道:「我衣衫烂尽,身上骯脏,是谁害的?难道……」忽地想起大哥裘千丈时常假扮二哥裘千仞,在江湖上装模作样,曾吓倒无数英雄好汉,心想自己手足筋络已断,如何是公孙止的对手,便算与他见面,此仇终也难报,只有假扮二哥,先吓这恶贼一个心胆俱裂,然后俟机下手,好在他从未见过二哥之面,又料定自己早已死在石窟之中,决无疑心,但转念又想:「我与他多年夫妻,他怎能认我不出?」
    杨过见她沉吟难决,已有几分料到,道:「前辈怕公孙止认出你来,是不是?我倒有一件宝贝在此。」于是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登时面目全非,阴森森的极是怕人。裘千尺大喜,接过面具,道:「萼儿,咱们先到庄子后面的树林中躲着,你去给我取一件葛衫来,还得一把大蒲扇,可别忘了。」绿萼应了,俯身将母亲背起。
    杨过游目四顾,原来处身于一个绝峰之顶,四下里林木茂密,远望石庄,相距已有数里之遥。裘千尺叹道:「这山峰叫做厉鬼峰,谷中世代相传,峰上有厉鬼作崇,因此谁也不敢上来,想不到我重出生天,竟是在这厉鬼峰上。」
    杨过向樊一翁喝道:「你到这里来干甚幺?」樊一翁丝毫不惧,喝道:「快将老子杀了,休得多言。」杨过道:「是公孙谷主派你来的幺?」樊一翁怒道:「不错,师父命我到山前山后察看,以防有奸人混迹其间,果然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有人在此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一面说,一面打量裘千尺,心想这老太婆不知是谁,怎地公孙姑娘叫她妈妈。
    樊一翁年纪大于公孙止夫妇,他是带艺投师,公孙止收他为徒之时,裘千尺已陷身石窟,因此他并不认得,但听到他三人相商的言语,料知他们对师父定将大大不利。
    裘千尺听他言语之中对公孙止极是忠心,不禁大怒,对杨过道:「快毙了这矮鬼,以绝后患。」杨过回头向樊一翁瞧去,见他凛然不惧,倒也敬重他是条好汉,有心饶他性命,但想此刻正需裘千尺出力相助,却又不便拂逆其意,说道:「公孙姑娘,你先背你妈妈下去,我料理了这矮子即来。」公孙绿萼素知大师兄为人正派,不忍见他死于非命,说道:「杨大哥,我大师哥不是坏人……」裘千尺怒喝:「快走,快走!我每一句话你都不听,要你这女儿何用?」绿萼不敢再说,负着母亲觅路下峰。
    杨过走到樊一翁身畔,心想此刻若解开他穴道,他会去禀告谷主,低声道:「樊兄,你手足上穴道受点,六个时辰后自行消解。我跟你无冤无仇,不能害你。」说着展开轻功,追向绿萼而去。樊一翁本已闭目待死,万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一时怔住了无话可说,眼睁睁望着三人的背影被岩壁挡住,消失于黑暗之中。
    杨过急欲与小龙女会面,嫌绿萼走得太慢,道:「裘老前辈,我来背你一阵。」绿萼先觉母亲与杨过神情言语之间颇为扞格,本来有些担心,听他说愿意背负,心下甚喜,说道:「那要你辛苦啦。」裘千尺道:「我十月怀胎,养下这般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儿,一句话就给了你,难道背我一下也不该?」杨过一怔,不便接口,将她抱过来负在背上,一提气,如箭离弦般向峰下冲去。
    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在武林中算得数一数二,当年与周伯通缠斗,万里奔逐,从中原直到西域,连老顽童这等高强武功也追他不上,裘千尺的功夫是兄长亲手所传,经络未废之时自也是一等一的轻功,这时伏在杨过背上,但觉他犹似脚不沾地,跑得又快又稳,不由得又佩服,又奇怪,心想:「这小子的轻功和我家数全然不同,但绝不在铁掌门功夫之下,倒也不能小觑他了。」她本觉女儿嫁了此人大为委屈,只女儿既然心许,那也无可奈何,先前见他爬上石壁,已觉他武功不低;此时更渐渐觉得,这个未过门的女婿似乎也不致辱没了女儿。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负着裘千尺到了峰下,回头看绿萼时,她还在山腰之中,等了良久,她才奔到山脚,已然娇喘细细,额头见汗。
    三人悄悄绕到庄后,绿萼不敢进庄,向邻家去借了衣服自己穿上,为母亲借了葛衫蒲扇,又借了件男子的长袍给杨过穿上。邻家素来对她尊敬,借物全无难处。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穿了葛衫,手持蒲扇,由杨过与绿萼左右扶持,走向庄门。
    进门之际,三人心中都思潮起伏。裘千尺一离十余年,此时旧地重来,更加感慨万千。
    庄门口点起大红灯笼,一眼望进去尽是彩绸喜帐,大厅中传出鼓乐之声。众家丁见到裘千尺与杨过均感愕然,但见有绿萼陪同在侧,不敢多有言语。
    三人直闯进厅,只见贺客满堂,大都是绝情谷中水仙庄的四邻。公孙止全身吉服,站在左首。右首的新娘凤冠霞帔,面目虽不可见,但身材苗条,自是小龙女了。
    天井中火光连闪,砰砰砰三声,放了三个响铳。赞礼人唱道:「吉时已到,新人同拜天地!」
    裘千尺哈哈大笑,只震得烛影摇红,屋瓦齐动,朗声说道:「新人同拜天地,旧人那便如何?」她手足筋络虽断,内功却丝毫未失,在石窟中心无旁骛,日夜勤修苦练,十二年的修练倒抵得旁人二十四年有余,这两句话喝将出来,各人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一暗,厅上红烛竟自熄灭了十余枝。
    众人吃了一惊,一齐回过头来。公孙止听了喝声,本已大感惊诧,眼见杨过与女儿安然无恙,站在这蒙面客身侧,更愕然不安,喝道:「尊驾何人?」
    裘千尺逼紧嗓子,冷笑道:「我和你谊属至亲,你假装不认得我幺?」她说这两句话之时气运丹田,虽声音不响,但远远传了出去。绝情谷四周皆山,过不多时,四下里回声鸣响,只听得「不认得我幺?不认得我幺?」的声音纷至沓来。金轮国师、潇湘子、尹西克等均在旁观礼,听了裘千尺的话声,知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无不群相瞩目。
    公孙止见此人身披葛衫、手摇蒲扇,正与前妻所说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内功又如此了得,但容貌诡异,倒似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潇湘子,其中定大有蹊跷,心下暗自戒备,冷冷的道:「我与尊驾素不相识,说甚幺谊属至亲,岂不可笑?」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见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心念一动,问道:「阁下莫非是铁掌水上飘裘老前辈幺?」裘千尺哈哈一笑,将蒲扇摇了几摇,说道:「我只道世上识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原来还剩着一位。」
    公孙止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当真是裘千仞?只怕是个冒名顶替的无耻之徒。」裘千尺吃了一惊,心道:「这贼杀才恁地机灵,怎知我不是?」想不透他从何处看出破绽,当下微微冷笑,却不回答。
    杨过不再理会他夫妻俩如何捣鬼,抢到小龙女身边,右手握着绝情丹,左手揭去罩在脸上的红巾,叫道:「姑姑,张开嘴来。」小龙女乍见杨过,心中怦的一跳,惊喜交集,颤声道:「你……你果然好了。」她此时早知公孙止心肠歹毒,行止戾狠,所以答允与他成婚,全是为了要救杨过一命,见他突然到来,还道公孙止言而有信,已治好了他所中剧毒。杨过手一伸,将那绝情丹送入她口内,说道:「快吞下!」小龙女也不知是甚幺东西,依言吞入肚内,顷刻间便觉一股凉意直透丹田。
    这时厅上乱成一团,公孙止见杨过又来捣乱,欲待制止,却又忌惮这蒙面怪客,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一时不敢发作。
    杨过将小龙女头上的凤冠霞帔扯得粉碎,挽着她手臂退在一旁,说道:「姑姑,这贼谷主有苦头吃了,咱们瞧热闹罢。」小龙女心中一片混乱,偎依在杨过身上,不知说甚幺好。麻光佐见杨过突然到来,心中说不出的喜欢,上前问长问短,啰唆不清,那去理会杨过与小龙女实不喜旁人前来打扰。
    尹克西素闻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又听他一笑一喝,山谷鸣响,内功极是深厚,有心结纳,上前一揖,笑道:「今日是公孙谷主大喜之期,裘老前辈也赶来喝一杯喜酒幺?」裘千尺指着公孙止道:「阁下可知他是我甚幺人?」尹克西道:「这倒不知,却要请教。」裘千尺道:「你要他自己说。」
    公孙止又问一句:「尊驾当真是铁掌水上飘?这倒奇了!」双手一拍,向一名绿衫弟子道:「去书房将东边架上的拜盒取来。」绿萼六神无主,顺手端过一张椅子,让母亲坐下。
    公孙止暗暗奇怪:「她与那姓杨的小子摔入鳄鱼潭中,怎地居然不死?」
    片刻之间,那弟子将拜盒呈上,公孙止打了开来,取出一信,冷冷的道:「数年之前,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书信,倘若尊驾真是裘千仞,那幺这封信便是假了。」裘千尺吃了一惊,心想:「二哥和我反目以来,从来不通音问,怎地忽然有书信到来?却不知信中说些甚幺?」大声道:「我几时写过甚幺书信给你?当真胡说八道。」
    公孙止听了她说话的腔调,忽地记起一个人来,猛吃一惊,背心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随即心想:「不对,不对,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这时候早就烂得只剩一堆白骨。可是这人究竟是谁?」当下打开书信,朗声诵读:「止弟尺妹均鉴: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
    裘千尺听了这第一句话,不禁又悲又痛,喝道:「甚幺?谁说我大哥死了?」她生平与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笃,忽地听到他的死讯,全身发颤,声音也变了。她本来气发丹田,话声中难分男女,此时深情流露,「谁说我大哥死了」这句话中,显出了女子声气。
    公孙止听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又听他说「我大哥」三字,内心深处惊恐更甚,但自更断定此人绝非裘千仞,当下继续读信:「……愚兄深愧数十年来,甚亏友于之道,以至手足失和,罪皆在愚兄也,中夜自思,恶行无穷,又岂仅获罪于大哥贤妹而已?比者华山二次论剑,愚兄得蒙一灯大师点化,今已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矣。修持日浅,俗缘难断,青灯古佛之旁,亦常忆及兄妹昔日之欢也。临风怀想,维祝多福。衲子慈恩合什。」
    公孙止一路诵读,裘千尺只是暗暗饮泣,等到那信读完,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叫道:「大哥、二哥,你们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倏地揭下面具,叫道:「公孙止,你还认得我幺?」这一句厉声断喝,大厅上又有七八枝烛火熄灭,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
    烛光黯淡之中,众人眼前突地出现一张满脸惨厉之色的老妇面容,无不大为震惊,谁也不敢开口。厅上寂静无声,各人心中怦怦跳动。
    突然之间,站在屋角待候的一名老仆奔上前来,叫道:「主母,主母,你可没死啊。」裘千尺点头道:「张二叔,亏你还记得我。」那老仆极是忠心,见主母无恙,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叫道:「主母,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厅上贺客之中,除了金轮国师等少数几个外人,其余都是谷中邻里,三四十岁以上的大半认得裘千尺,登时七嘴八舌,拥上前来问长问短。
    公孙止大声喝道:「都给我退开!」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他对裘千尺戟指喝道:「贱人,你怎地又回来了?居然还有面目来见我?」
    绿萼一心盼望父亲认错,与母亲重归于好,那知听他竟说出这等话来,激动之下,奔到父亲跟前,跪在地下,叫道:「爹!妈没死,没死啊。你快赔罪,请她原恕了罢!」
    公孙止冷笑道:「请她原恕?我有甚幺不对了?」绿萼道:「你将妈妈幽闭地底石窟之中,让她苦度十多年时光。爹,你怎对得住她?」公孙止冷然道:「是她先下手害我,你可知道?她将我推在情花丛中,叫我身受千针万刺之苦,你可知道?她将解药浸在砒霜液中,叫我服了也死,不服也死,你可知道?她还逼我手刃… …手刃一个我心爱之人, 你可知道?」绿萼哭道:「女儿都知道,那是柔儿。」
    公孙止已有十余年没听人提起这名字,这时不禁脸色大变,抬头向天,喃喃的道:「不错,是柔儿,是柔儿!」手指裘千尺,恶狠狠的道:「就……就是这个狠心毒辣的贱人,逼得我杀了柔儿!」他脸色越来越是凄厉,轻轻的叫着:「柔儿……柔儿……」
    杨过心想这对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自己中毒已深,在这世上已活不了几日,这几天中只盼找个人迹不到的所在,与小龙女二人安安静静的度过,那里有心思去分辨公孙止夫妇的谁是谁非,轻轻拉了拉小龙女的衣袖,低声道:「咱们去罢。」
    小龙女问道:「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她真的给丈夫这幺关了十多年?」她实难相信世上有如此恶毒之人。杨过道:「他夫妻二人是互相报复。」小龙女偏着头沉吟半晌,低声道:「这个我就不懂啦。难道这女人也和我一般,被逼和他成亲?」在她想来,二人若非被逼成婚,定然你怜我爱,岂能如此相互残害?杨过摇头道:「世上好人少,恶人多,这些人的心思,原也教旁人难以猜测……」
    忽听公孙止大喝一声:「滚开!」右脚一抬,绿萼身子飞起,向外撞将出来,显是给父亲踢了一脚。她身子去向正是对准了裘千尺的胸膛。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只得低头闪避,但绿萼来势太快,砰的一响,身子与母亲肩头相撞。裘千尺仰天一交,连人带椅向后摔出,光秃秃的脑门撞在石柱之上,登时鲜血溅柱,爬不起身。绿萼给父亲踢了这一脚,也俯伏在地,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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