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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当黄蓉、一灯、郭芙等受困大厅之时,杨过和小龙女正在花前并肩共语。不久程英和陆无双到来。小龙女见程英温雅腼腆,甚是投缘,拉住她手说话。陆无双向杨过述说适才跟郭芙比武之事,怎样讥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样制得她失剑输阵。杨过这番再和程陆二女相会,想到她二人对己情意深重,而自己无以还报,心中不免歉疚,眼见陆无双明知自己己娶小龙女为妻,却无怨怼之状,对小龙女也不表妒恨,口口声声的说惩戒郭芙为自己出气,而程英与小龙女相互间也神情亲切,不禁大为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龙女和程英说话,杨过和陆无双说话。但龙程二人性子沉静,均不擅言辞,只说得几句便住了口。杨过和陆无双却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妇儿」的有说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杨大哥,你现下有了杨大嫂,再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杨过「啊」的一声伸手按住了口。陆无双也突然惊觉,羞得满脸飞红。程英心中暗悔,想到:「他们随口说笑,原无他意,我这幺一提,反着了痕迹。」忙打岔道:「杨大哥,你中了花毒,现下觉得怎样?」杨过道:「没甚幺。郭伯母足智多谋,定能设法给我求到灵丹妙药,我担心的倒是她的伤势。」说着向小龙女一指。
    程英和陆无双一齐失惊,问道:「怎幺?杨大嫂也受了伤吗?我们竟一点没瞧出来。」小龙女微笑道:「也没怎样。我运内力裹住毒质,不让它发作,几天之中,谅没大碍。」陆无双道:「是甚幺毒?也是情花之毒幺?」小龙女道:「不是,是我师姊的冰魄银针。」
    陆无双道:「原来又是李莫愁这魔头。傻……杨大哥,你不是瞧过她那本《五毒秘传》幺?冰魄银针之毒虽厉害,却也并不难解。」杨过叹了口气,说道:「毒质侵入了脏腑,非寻常解药可治。」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经脉疗伤、郭芙如何误发毒针之事说了。陆无双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着父母之势,竟如此无法无天。表姊,咱们不能便此跟她罢休。她父母是当世大侠,便又怎样?」
    小龙女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斩断他手臂不同。」程英道:「杨大嫂,我师父曾说,以内力裹住毒质,虽可使得一时不致发作,但毒质停留愈久,伤身愈重,须得及早设法解毒才是。」神色甚是忧虑。小龙女「嗯」了一声。杨过心想:「天竺僧醒转之后,是否有法可以解毒,实所难言。」他不愿多谈此事,以增小龙女烦恼和自己伤心,说道:「郭伯母和一灯大师等对付那疯和尚不知怎样了,咱们瞧瞧去。」
    四人觅路回向大厅,离厅尚有十余丈,见厅顶上人影一闪,认出是公孙止,接着垮喇喇一声响,见他打破屋顶,跳了下去。杨过生怕公孙止在这屋顶破洞下布置了带刀渔网阵,引自己入彀,挺玄铁重剑撞开铁门,昂首直入。
    公孙止夺得绝情丹到手,虽见黄蓉等好手群集,却也不以为意,心想:「我便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幺?」正要夺路外闯,猛见杨过破门直入,声势威猛之极。他一惊之下,双足一点,腾身而起,要从屋顶破洞中重行跃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绝情丹送去给李莫愁服食解毒,至于杀裘千尺、夺绝情谷,那便来日方长,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黄蓉已抢过竹棒跟着跃高,使个「缠」字诀,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道:「老贼!」呼的一声,一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时便已防到此着,挥刀挡开铁钉,上跃之势丝毫不缓,耳听得风声劲急,第二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金刀已击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挡,黄蓉的竹棒又跟着缠到,拼着大腿洞穿,也决不能让铁钉射入小腹,侧身横腿,抵挡铁钉。
    岂知裘千尺这一钉竟不是射向公孙止,准头却是对住了黄蓉。这一下奇变横生,连黄蓉也万万料想不到,急挥竹棒挡隔,但枣核钉劲力实在太强,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软,啪的一声,竹棒脱手掉落,身子跟着落地。公孙止上跃之力也尽,落在黄蓉身侧,横刀向她砍去。杨过玄铁剑疾指,一股劲风直掠出去,公孙止的金刀登时给这股凌厉的剑势逼得荡开了三尺。公孙止只觉敌人剑上劲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惊骇无已,想不到相隔不到三月,这小子断了右臂,武功反精进如斯。
    绿萼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平素对严父甚是害怕,从不敢对他多说一言半语,但自从听了他在断肠崖前对李莫愁所说的那番话后,伤心到了极处,竟惧怕尽去,向公孙止道:「爹爹,你打断妈妈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世间罕有。今晚你在断肠崖前,跟李莫愁又说些甚幺话来?」公孙止心中一凛,他与李莫愁在那隐僻之极的处所说话,万料不到竟会言入旁人之耳。他虽狠毒,但对女儿如此图谋,总不免心虚,突然间听她当众叫破,不由得脸色大变,道:「甚……甚幺?我没说甚幺。」
    绿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全不相干涉的女子。女儿是你亲生,你要我死,女儿也不敢违抗。但你手中的绝情丹,却是妈妈答应了给旁人的,你还给我罢!」
    说着走上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公孙止将瓷瓶揣入怀中,冷笑道:「你母女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不是好东西。今日我暂且不来跟你们计较,日后报应到头,自见分晓。」说着刀剑互撞,发出嗡嗡之声,大踏步便往外闯。
    杨过听绿萼直斥公孙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当即横过玄铁剑,挡住公孙止去路,向绿萼道:「公孙姑娘,我有言请问。」
    公孙绿萼听了他这句话,一股自怜自伤之意陡然间涌上心头,暗道:「我舍命为你取丹之事,决不能让你知晓。过了几年,你子孙满堂,自早把我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为了此事,使你终生耿耿于怀?」低声道:「杨大哥有何吩咐?」杨过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你性命,去讨好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谁?此事从何说起?」绿萼道:「那女子是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顿了一顿,说道:「我爹爹虽如此待我,但终是亲生之父,此事做女儿的不便再说……」
    裘千尺喝道:「你说啊!他能做得,你便说不得?」绿萼摇头道:「杨大哥,那半枚绝情丹,在我爹爹怀中的瓷瓶之内。我……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纵声叫道:「妈!」奔向裘千尺身前,扑入她怀中。她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在裘千尺听来还道是指违抗父亲,其实绿萼心中却说的是不遵母命。满厅数十人中,只黄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
    公孙止见强敌环伺,心下早有计较:「天幸恶妇痰迷心窍,在这紧急关头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枣核钉,只要引得她们双方争斗,我便可乘机脱身。」纵声笑道:「好好好,乖女儿,真不枉爹爹疼爱。你和妈妈守住这边,要令今日来到咱们绝情谷的外人,个个来得去不得。」说着举刀提剑,突向倚在椅上的黄蓉杀去。
    黄蓉右臂兀自酸软,提不起竹棒,只得侧身而避。郭芙手中一直握有耶律齐的长剑,当即挺剑护母。公孙止黑剑疾刺郭芙咽喉,郭芙举剑挡隔。黄蓉急叫:「小心!」铮的一声轻响,郭芙长剑立断,公孙止的黑剑去势毫不停留,直往她头颈削去。黄蓉急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了出来,在这一剎那间竟无解救之方。陆无双有旁喝道:「举右臂去挡!」
    郭芙眼见敌剑削到颈边,那容细辨是谁呼喝,不由自主的举臂一挡。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陆无双恼恨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存心扰乱郭芙心神,要她举臂挡剑,那幺一条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对杨过断臂,心中自也十分伤痛,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会,但她只觉这事甚是不幸,虽恼恨郭芙下手太狠,但决没想要断她一臂来报复,因此听得陆无双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为时已经不及,公孙止的剑刃已掠上了郭芙手臂。
    但听得嗤的一声响,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条极长的口子,同时身子给剑刃震得立足不定,向旁跌出。但说也奇怪,她手臂竟没给削断,连鲜血也没溅出一点。程英、陆无双固然吃惊,公孙止和裘千尺等也心头大震。郭芙斜退数步,站稳身子,还道陆无双是好意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谢姊姊!可是你怎知……」
    杨过忙接口道:「公孙止老儿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黄蓉有一件宝刀利刃不能损伤的软猬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软猬甲之功,她问「可是你怎知……」下面自是要说「我有软胃猬甲护身?」。杨过心想公孙止利剑不能伤她,其胆已寒,可不能让他知悉其中原委,向公孙止道:「这位姑娘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外孙女,她家传绝艺,周身刀枪不入,你这口破铜烂铁的玩意儿,怎能伤她?」
    公孙止怒道:「哼,适才我手下留情,难道当真便伤她不得。」说着抖动黑剑,发出嗡嗡之声。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剑,只须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赢无输,这便宜如何不捡?」说道:「小武哥哥,你的剑给我,这老儿不信我家桃花岛功夫,且让他见识见识。」武修文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你再上罢!」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一般神态。
    公孙止见她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的火候甚浅,喝道:「好,我再领教!」举刀向她面门砍去,郭芙身形斜闪,还了一剑。公孙止黑剑倒翻上来,往她剑上震去。郭芙心道:「不好!我身上有软猬甲,剑上却无护剑宝甲,双剑一交,我手中长剑又非断不可。」当即回剑避开。公孙止双手一并,刀剑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着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这掌拍在我软猬甲上,那可倒了大霉啦!」但恐他掌力厉害,拍在身上不免内脏受震,身子略侧,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后再受他这掌。
    那知公孙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纵丈余,说道:「好丫头,暗箭伤人!」身子向前直跌。
    郭芙愕然说道:「我没伤到你啊!」不禁大奇:「难道软猬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未沾及我衣,便已受伤?」
    她又怎知公孙止老奸巨滑,心中只是念着要将绝情丹尽速送去给李莫愁服食,那有闲心来跟郭芙这等小姑娘争强斗胜?他假装受伤摔跌,脚下似乎站立不定,几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冲向后堂。他在这片刻之间,已将敌情审查清楚,正面杨过和黄蓉是厉害人物,还有那长眉老僧虽似神游入定,但决非易与之辈,正好乘着郭芙似乎得手之际,便此从后堂溜走。
    绿萼见他怀了绝情丹要走,忙纵身向前,说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时,尖啸声起,两枚枣核钉也已袭向公孙止。裘千尺生怕公孙止一闪避,铁钉便打中女儿,因此铁钉喷出时取势甚高,射向他后脑。公孙止一低头,两枚铁钉从绿萼鬓上掠过,叮叮两响,钉入了石壁。公孙止喝道:「让开!」脚下毫不停留,绿萼道:「你把绝情丹……」话未说完,公孙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脉门,转过身来,将女儿挡在胸前,喝道:「恶妇,你真要拼命,大家同归于尽罢!」
    裘千尺口中两枚枣核钉已喷到了唇边,突见变生不测,收势不及,急忙侧头,将两枚铁钉向旁射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求枣核钉不打在女儿身上,那里还顾得取甚幺准头,但听得「啊、啊」两声大叫,两名绿衣弟子一中脑门,一中前胸,立时毙命。
    公孙止知道要夺回绝情谷,除了仗李莫愁为助之外,必须众弟子归心,眼下这事正是激怒弟子的良机,叫道:「恶妇,你辣手杀我弟子,决不能跟你干休!」
    这时杨过已截住了他去路,说道:「咱们万事须得有个了断,别忙便走!」公孙止将女儿举起,狞笑道:「你敢拦我?」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跟着又以右脚为轴,再转一圈,两个圈子一转,已向前趋进四尺,离杨过已近。杨过见他又是一个圈子转上,惟恐伤了绿萼,忙向旁跃开。
    绿萼身在父亲手中,动弹不得,一个圈子转过来时,斗然见到杨过跳跃相避,让开了去路,眼光中充满着关怀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为了我,宁可不要解药!我死也瞑目了。」她手足虽不能动,头颈却能转动,低声叫道:「杨大哥!」额头撞向公孙止挺起的黑剑。黑剑锋锐异常,绿萼登时香消玉殒,死在父亲手里!
    杨过大叫一声:「啊哟!」抢上欲救,那里还来得及?公孙止也吃了一惊,心中微微一酸,耳听得背后怒喝,三枚枣核钉电闪而至,当即将女儿的尸体向身后拋出,三枚铁钉尽数打在她身上。众人见他如此狠毒,绿萼身死之后尚对她这般糟蹋,无不大愤,纷纷拔出兵刃拥上。
    公孙止叫道:「众弟子,恶妇勾结外敌,要杀尽我绝情谷中男女老幼。渔网刀阵,一齐围上了。」众弟子自来对他奉若神明,那日他为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众弟子无所适从,只得遵奉裘千尺号令,这时听得他一叫,谁也不及细想,执起带刀渔网从四角围了上来。
    每张渔网都是两丈见方,网上明晃晃的缀满了尖刀利刃。众人武功虽强,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眼见四周渔网向中间一合,每人身上难免洞穿十来个窟窿。这一包上来,连裘千尺也围在其内。她大声呼喝:「众弟子别听老贼胡言乱语,大家停步,快停步!」但众弟子充耳不闻,只听得公孙止喝着号令:「坤网向前,坎网斜退向左,震网转右!」众弟子应声施为,一张张带刀渔网渐渐逼近。
    黄蓉从怀中摸出一把钢针,扬手向西首八名绿衣弟子射去,眼见相距既近,钢针又多,八名弟子至少也会有五六人受伤,渔网阵打出缺口,便可由此冲出。却听得叮叮叮、铮铮铮几声响,黄蓉所发钢针,裘千尺对绿衣弟子所喷铁钉,全让渔网上的吸铁石收了去。
    黄蓉暗叫:「不好!」喝道:「芙儿,举剑护住头脸,强攻破网。」
    郭芙听了母亲的呼喝,抖动长剑,向东北角疾冲。四名弟子张开渔网,向她兜去,五六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软猬宝甲,渔网反弹,但持网的弟子跟着分从左右抢前,尖刀虽伤她不得,渔网却仍要将她裹住。
    杨过站在公孙止身后,本在渔网阵之外,但八张渔网随着公孙止的号令左兜右转,已将他围入阵内。杨过见情势危急,提起玄铁重剑,运劲往郭芙身前的渔网上斩去。垮喇喇一声响,渔网裂成两片,拉着网角的四名弟子同时摔倒。武三通、耶律齐等更不怠慢,拳掌齐施,摧筋断骨,将这四名弟子手足打伤,以防他们更携新网,再来围攻。杨过纵声长啸,两剑挥过,又是两张渔网散裂破败。这渔网以金丝和钢线绞成,极坚极韧,但玄铁重剑无坚不摧,三剑斩出,三网立破。众弟子齐声惊呼,向后退开。
    公孙止喝道:「五网齐上!他一剑难破五网!」杨过心想「五张渔网一齐卷上,确也难挡。」
    随即斜步向左,制敌机先,砰的一声,又斩破了一张。渔网拉得甚紧,一剑斩落,破网声如裂金石。
    便在此时,忽听得厅外一人厉声叱道:「往那里走?」黄影晃动,一人从厅门中窜了进来,仗剑傲立,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她刚立定,厅门中又冲进一人,满身血污,散发披头,却是朱子柳。他一双空手,左指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去。李莫愁手中虽有兵刃,但见朱子柳发疯般势同拼命,竟不敢接招,绕着厅角闪避。两人轻功都是极高,顷刻间已在大厅上兜了六七个圈子。杨过大感惊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大叔,何以对他如此惧怕?那天竺僧呢?」
    两人武功各有所长,但轻功显是李莫愁强多了,几个圈子一奔,人人都看出朱子柳决计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下点点鲜血,溅成了一个圆圈,看来受伤竟自不轻。武三通父子三人分从左右围上。朱子柳叫道:「师哥,这毒妇害死了师叔。咱们无论如何……」
    一口气喘不过来,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摇晃。
    一灯听到天竺僧的死讯,饶是他修为深湛,竟也沉不住气,立即站起。
    杨过头脑一阵晕眩,转头向小龙女望去,小龙女的眼光正也转过来望着他。两人四目交投,都心中一冷,全身如堕冰窖。小龙女缓缓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杨过一声长叹,携着她的手,往外便走。
    原来天竺僧平时多近毒药,体内抗毒之力甚强,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预定昏晕三日夜方醒,但两日两夜过后不久,便即醒转。他沉思半晌,便道:「这情花之毒虽甚厉害,却比我所设想的为轻,该当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当即禀告一灯等已来到绝情谷中,而火浣室的石门也已为杨过破去。
    天竺僧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设法配药救人。」两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树之下低头寻觅药草。他知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没处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药,而配制情花解药所需的药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会恰正生长在情花之下或其旁。岂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树旁山石之后,眼见天竺僧低头走近,不问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银针。天竺僧不会武功,银针透胸而入,登时毙命。
    朱子柳听得嗤的一声响,师叔便即不动,知道山石后伏有敌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顾自身安危,抢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针向天竺僧的尸体射去。朱子柳手中没有兵刃,忙抢前劈出一掌将银针击落,肩背却就此卖给了敌人。李莫愁长剑乘势挥出,正中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沉肩卸劲,终究已深入寸许,当下连出数指,点向敌人腰间,招招均抢先着。他肩头已伤,倘若退缩闪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敌人连绵进招,凶险殊甚。
    两人剑来指去,拆了数招,朱子柳见天竺僧俯伏地下,毫不动弹,叫道:「师叔,师叔!」
    天竺僧并无应声。李莫愁笑道:「你要他答应,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针,到阴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敌忾之念,出指时劲力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招抢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再拆数招,不禁害怕起来,长剑急攻两招,转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师叔手腕,脉息全无,已死去多时,一声悲啸,提气向李莫愁疾追。两人一前一后的奔进大厅。
    公孙止见李莫愁赶到,又惊又喜,叫道:「李道友到这边来!」说着迎将上去。黄蓉一见公孙止的神气,已自猜到几分,叫道:「过儿,隔开这两个魔头,别让他们凑近!」杨过听得天竺僧的死讯,已万念俱灰,绝情丹是公孙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没放在心上,听到黄蓉呼喝,只微微苦笑,却不出手。
    耶律齐拾起半张斩裂的带刀渔网,叫道:「敦儒兄,拉住这边。」他和武敦儒、完颜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渔网一角,拦在公孙止和李莫愁之间。
    厅上这幺一乱,众绿衣弟子错了步伐。裘千尺乘机喷吐枣核铁钉,众弟子忙乱中不及张网收钉,接连有五人中钉毙命,带刀渔网阵七零八落,登时溃散。
    公孙止大声叫道:「李道友,咱们分路出去,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两个齐声呼哨,分自左右掠过杨过和小龙女身畔,窜出厅去。杨过视而不见,毫不理会。黄蓉叫道:「龙家妹子,截住在公孙止,绝情丹在他身上。」小龙女一惊,心想:「天竺僧既死,过儿身上的花毒全仗这半枚绝情丹化解。」挣脱杨过的手,飞步向公孙止追去。杨过叫道:「由得他去罢!」小龙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杨过只得跟随在后。
    公孙止和李莫愁一个奔向西北,一个奔向东北,众人也分头追赶。小龙女、杨过、程英、陆无双四人追赶公孙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颜萍五人追赶李莫愁。耶律齐兄妹和郭芙留着陪伴一灯和黄蓉,监视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头受了剑伤,适才奋战,流血甚多,奔了一阵,渐感难支。众人停步为他裹伤,稍一耽搁,已失了李莫愁的踪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这魔头逃脱了,咱们怎对得起师叔?」五人在花丛树木间穿来插去,不见李莫愁的影踪。武三通怒火冲天,奋力拔起一根树干,将花木打得东倒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孙止叫她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咱们虽不知这二人在何处见过面,但只须钉住公孙止,那女魔头为求解药,迟早会去寻他。」武三信道:「师弟此言甚是,咱们这便去找公孙止。」五人向西北方寻去。
    走不多时,果听得前面隐隐传来呼喝之声。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脚步,但呼喝之声忽远忽近,一霎时竟又寂静无声,半点也听不到甚幺了。五人觅路而行,扰攘了一夜,天色渐明,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高处有人纵声长笑,声音尖厉,有若枭鸣。众人停步抬头,只见对面悬崖上站着一人仰天发笑,却不是公孙止是谁?那悬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立,峰顶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
    朱子柳见他状若颠狂,心下暗惊:「倘若他一个失足,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这人死不足惜,那半枚绝情丹却要随之而逝了。」如飞奔前,转了个弯,只见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四人站在山边,一齐仰头瞧着公孙止。
    小龙女见朱子柳等到来,低声道:「朱大叔,你快想个法子,怎生引他下来。」朱子柳一瞧周遭情势,但见有道宽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孙止站立之处,石梁和山崖上都生满了青苔,便一人转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愿出来,否则绝难过去动手。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命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义不容辞,当下捋袖说道:「我去揪他过来。」刚跨出两步,身边人影闪动,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
    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的袍袖缠住,给他拉回,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甚幺,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胀得绯红,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龙女道:「借剑一使!」掠过武敦儒和完颜萍身边,双手伸出,已将二人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这一下手法当真捷逾电闪,武敦儒和完颜萍一愕之下,已见小龙女轻飘飘的奔过石梁,到了公孙止身前。
    公孙止身处绝地,见小龙女竟敢过来,一惊之下,抢上拦在石梁的尽头,横剑护身,狞笑道:「你当真不要命了幺?」小龙女心道:「无论如何,我得夺回绝情丹才死。」柔声说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多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疚。我不是来跟你拼命的。」公孙止道:「那你要干甚幺?」小龙女道:「我是来求你赐予绝情丹,救我夫郎。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杨过在石梁彼端叫道:「龙儿回来,半枚丹药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 要来何用?」 公孙止见小龙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当风,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这般丰姿,李莫愁又岂能及得万一?他张着独目痴痴而望,说道:「你叫那姓杨的小子作夫郎?」小龙女道:「是啊,我跟他成了亲啦。」公孙止道:「你若允我一事,这丹便可给你。」小龙女见他眼珠骨溜溜转动,已知其意,摇头道:「我已有夫,岂能嫁你?公孙先生,你对我有情,可是我心另有所属,只有辜负你一番好意。」公孙止独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与我为敌,莫怪我刀剑无情。」
    小龙女道:「你定要动手,和我翻脸成仇,咱们岂不枉自相识了一场?」她语音柔和,在她心中,确是记着公孙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孙止冷笑道:「我要亲自见到杨过这小了毒发呻吟而死,要见他痛得在地下翻来翻去的打滚,要见你这位贤德妻子,终于成为个披麻带孝的俏寡妇。」他越说越恶毒,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杨过不住叫道:「龙儿!回来,跟这人多说甚幺?」若不是石梁实在太窄,容不得两人立足,他早已奔过去拉她回头了。小龙女凄然一笑,说道:「你听!
    他在叫我回去。他只顾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剧毒能不能治好。」
    公孙止和小龙女相距不过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将她擒住,但站立之处地势实在太险,大下滑溜,她稍一挣扎,势必两人同时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为质而使敌人有所顾忌,自己困于这断肠崖上又如何脱身?当前敌人之中只杨过一人厉害,自己奋力冲闯,他也未必拦阻得住,最好是紧随小龙女过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会合。他心下如意算盘一打定,喝道:「还不退去!」剑随声至,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左剑挡隔,右剑还击。
    她自跟周伯通习了分心合击之术后,武功陡增一倍。虽脏腑潜毒,内力消减,但双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其神妙处又岂是公孙止的金刀黑剑所能敌。他刀剑虽变幻百端,其实刀仍是刀、剑仍是剑,只不过刀剑幻象甚多而已。霎时之间,小龙女手中双剑舞成两团白影,攻拒击刺,宛似两大高手联手进攻一般,公孙止越斗越心惊,暗暗生悔:「早知她忽然学会了这等厉害剑术,便不能跟她动手了。」总算「玉女素心剑法」招数虽精妙,伤人的威力不强,小龙女也无杀他之意,因此上公孙止还支撑得一时。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灯大师、黄蓉、郭芙、耶律齐、耶律燕也均赶到。各人仰头观战,眼见山崖如此之险,两人斗得如此之凶,无不骇然。
    郭芙向耶律齐道:「咱们快上去帮手!」耶律齐摇头道:「石梁上已没法插足。」郭芙和公孙止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连母亲也非敌手,小龙女一人如何斗他得过?急得只叫:「妈,妈,快想法子帮龙姊姊啊。」
    其实不用她呼叫,这边人人都急盼设法使小龙女得脱险境,可是对面石梁上决不能多容一人立足。但见公孙止金刀黑剑连使杀手,小龙女双剑纵横,回旋之际似乎娇柔无力,只有一灯、杨过、黄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龙女招数上实大占上风,而轻功更远胜敌人,但激斗之际,若足下一个滑溜,立时跌落深谷,每一瞬间都有生死大险。眼见两团白影裹着一道黄光、一道黑气,人人屏息凝气,手心捏着一把冷汗。
    再斗片刻,黄蓉瞧出小龙女双剑所使的竟是分心合击之术,这门武功举世除周伯通和郭靖外无第三人会得,小龙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传授。双剑合璧,本来威力奇大,但她重伤之后加上中毒,内力大损,出剑乏劲,始终无法取胜。黄蓉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和我同时向公孙止说话,你用言语恐吓,我却引他高兴,叫他分心。」当下大声说道:「公孙先生,裘千尺那恶妇已给我杀死了。」公孙止隔着山谷听见,心中一震,将信将疑。杨过叫道:「公孙止,李莫愁说你不肯拿解药给她,要来寻你晦气。」黄蓉叫道:「不,李莫愁说,只要你消解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杨过叫道:「我们大伙儿拿到你之后,要将情花刺你肌肤。」黄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罢,公孙先生,你不用担心,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杨过叫道:「你从前害死的那个使女柔儿,化成厉鬼来找你啦,喏喏喏,柔儿就在你背后,你快转身来瞧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蓉说话之后,公孙止心中一喜,待得杨过说话,他又是一惊。
    女于每一句话也都听在耳里,但一来事不关己,二来分心二用之际,心田一片空明,是以剑势丝毫不缓。公孙止本已左支右绌,挡架为难,这一来更加心乱如麻,大声喝道:「你们胡言乱语叫嚷些甚幺?快闭嘴!」杨过叫道:「喂!公孙止,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是谁,她为甚幺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手爪好长,来抓你的头颈了!」
    突然间提气喝道:「好,柔儿!抓公孙止头颈。」
    公孙止明知他是在扰乱自己心神,但斗然间听他这幺一声呼喝,禁不住打个冷颤,回头斜目一瞥。便在此时,小龙女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左腕。公孙止把捏不定,金刀直飞起来,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之下,金刀闪烁,掉入了崖下山谷,过了良久,才传来极轻微的一响,隐隐似有水声,似乎谷底是个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顾骇然,心想那金刀掉下去隔了这幺久声音才传上来,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孙止金刀脱手,别说进攻,连守郁也已难能。小龙女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孙止身子摇晃,右腕中剑,黑剑又掉了下谷去。小龙女右剑对着他前胸,左剑指住他小腹,说道:「公孙先生,你将绝情丹给我,我不伤你的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旁人呢?」小龙女道:「都不伤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求自己活命,那里还去顾念李莫愁?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瓷瓶递过。
    小龙女左手剑仍指住他小腹,右手接过瓷瓶,心中又甜蜜,又酸楚,心想:「我自己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得了绝情丹,救了过儿。」双足一点,提气从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可是说甚幺也想不到竟如此出神入化,两手同使双剑,剑法竟能截然不同、分进合击,这等功夫生平从所未见。他们固曾听说周伯通和郭靖双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传闻,也只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目睹,无不叹服,看到奥妙凶险处,既感惊心动魄,又觉心旷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陆无双、郭芙等小一辈更瞧得目为之眩,见她年纪与自己相若,武功之高简直无法形容,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但见她手持瓷瓶,飘飘若仙的从石梁上过来,众人齐声喝采。
    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众人围拢来慰问。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药,笑吟吟的道:「过儿,这药不假罢?」杨过漫不经心的瞧了一眼,道:「不假。龙儿,你觉得怎样?为甚幺脸色这样白?你运一口气试试。」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已觉丹田气血逆转,烦恶欲呕,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气息不调,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将半枚绝情丹夺来,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杨过握住她右手,但觉她手掌冰冷,惊问:「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没甚幺,你快把丹药服了。」杨过接过瓷瓶,颤声说道:「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要它何用?难道你死之后,我竟能独生幺?」说到此处,伤痛欲绝,左手一扬,竟将这世上仅此半枚能解他体内毒质的丹药,掷入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齐声惊呼。
    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伤痛,又感激,恶斗之后剧毒发作,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晕倒在杨过怀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颜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张八嘴的询问议论。
    便在此时,武三通大声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吆喝着飞步向左首山崖边赶去。众人回过头来,只见公孙止正沿着山坡小径向西疾奔,那边山畔斜坡上站着一个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见两人便要会合,武三通和她却相距尚远。
    忽听得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转出一人,肩头掮着一只大木箱,白须拂肩,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黄蓉叫道:「老顽童,把那个道姑赶过来。」周伯通叫道:「妙极!大伙儿瞧瞧老顽童的本领。」揭开木箱箱盖,双手挥动,一群蜜蜂飞出,直向李莫愁冲去。原来蒙古大军焚烧终南山,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所携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经籍,周伯通却掮了一只木箱,将小龙女养驯的玉蜂装了不少而来。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领会了指挥蜂群的若干法门,这时听黄蓉叫嚷,旁观之人又多,正好大显身手。
    公孙止见到蜂群,吃了一惊,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里缩身躲开。李莫愁见玉蜂嗡嗡飞近,前无去路,只得沿山路向东退来。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各执兵刃迎近。
    耶律齐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了罢!」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驱蜂之术究未十分到家,大出风头之后,心中万分得意,呼喝更加不对,蜂群怎肯听他号令?仍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去。
    杨过抱着小龙女,低声唤道:「龙儿,龙儿。」小龙女悠悠睁眼,耳畔听到玉蜂嗡嗡声响,便似回到了终南山故居一般,喜道:「咱们回家了吗?」定了定神,才想起适才之事,于是低啸数声,跟着又呼喝几下,那群玉蜂立时绕着李莫愁团团打转,不再乱飞。
    小龙女道:「师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总该后悔了罢?」李莫愁脸如死灰,问道:「绝情丹呢?」小龙女凄然一笑,道:「绝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渊之中。你为甚幺要害死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杨过和我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颗心如铅之重,料知小师妹此言不假,万万想不到一枚冰魄银针杀了天竺僧,到头来竟害了自己。
    这时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已四面合围,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小龙女道:「周老爷子,是这般呼啸。」于是撮唇作啸。周伯通学着呼了几声,千百头玉蜂果然纷纷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手舞足蹈。一灯大师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见,你仍清健如昔。」周伯通 一怔,登时满脸通红,忙合上箱盖,说道:「段皇爷,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向小龙女道:「龙姑娘,我教你双手使不同武功,你教我指挥蜜蜂。你是我的师父,我又是你师父,我变成了我自己的祖师爷,一塌里胡涂,哈哈!」
    远远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势,单是黄蓉、杨过、小龙女任谁一人,自己便抵敌不住,何况群敌合围?把心横了,说道:「各位枉自称作侠义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仗势欺人!小师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来动手罢!」说着倒转长剑,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小龙女摇头道:「事已如此,我杀你作甚?」
    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问你一句话,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首,你弄到那里去了?」李莫愁斗然听到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全身一颤,脸上肌肉抽动,说道:「都烧成灰啦。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众人 听她如此咬牙切齿的说话,怨毒之深,当真刻骨铭心,无不心下暗惊。 陆无双道:「龙家姊姊心好,不肯杀你。你杀光了我父母亲人,只剩下我一人,今日我可要报仇了。表姊,咱们上!」武氏兄弟齐声道:「我妈妈死在你手下,别人饶你,我兄弟俩决计饶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一生杀人不计其数,倘若人人要来报仇,我有多少性命来赔?便算是千仇万怨,我终究也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陆无双和武修文叫道:「那就便宜了你。」一个持刀,一个挺剑,同时举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一振,啪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自震断,嘴角边意存轻蔑,双手负在背后,不作抵御,只待刀剑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时,忽见东边黑烟红焰冲天而起。黄蓉叫道:「啊哟,庄子起火。」朱子柳道:「暂缓杀她,抢救师叔的遗体要紧。」说着纵身上前,以一阳指手法连点李莫愁身上三处穴道,令她无法再逃。程英道:「还有公孙姑娘的遗体。」众人都道:「不错!」飞步奔回。
    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杨过、小龙女、黄蓉、一灯大师四人缓步在后而行。
    离庄子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只听得呼号喧哗、梁瓦倒塌声不绝于耳。武三信道:「公孙止这老儿奸恶如此,龙姑娘该当杀了他才是。」朱子柳道:「这场火多半不是公孙止放的,我猜是那光头老太婆的手笔。」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个好好的基业,何必要放火烧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们杀了公孙止,那老太婆也不能再在此处安居,我瞧这妇人心胸狭窄之极……」
    说话之间,已奔近情花丛畔天竺僧丧生之处。朱子柳抱起于竺僧的遗体,见他面目如生,脸上犹带笑容。武三信道:「师叔死得极快,倒没受甚幺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师叔那时正在寻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药……」
    这时黄蓉和一灯也已赶到,黄蓉听了朱子柳的话,在天竺僧身周细看,并未发见有何异状,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寻不到甚幺东西,问朱子柳道:「令师叔没留下甚幺言语幺?」朱子柳道:「没有。我 和师叔从那砖窑中出来,谁也没料到竟会有大敌窥伺在侧。」黄蓉瞧瞧天竺僧含着笑容的脸色,突然心念一动,俯身翻过天竺僧的手掌,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拿着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黄蓉轻轻扳开他手指,拿起小草,问道:「这是甚幺草?」朱子柳摇摇头,并不识得。黄蓉拿近鼻边一闻,觉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
    一灯忙道:「郭夫人小心,这是断肠草,含有剧毒。」黄蓉一怔,好生失望。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来,武修文听一灯说这草含有剧毒,说道:「师娘,不如叫这万恶的女魔头把草药吃了。」一灯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儿,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道:「师祖爷爷,难道对这恶魔,你也要心存慈悲幺?」
    这时四周树木着火,毕卜之声大作,热气越来越难忍受。黄蓉道:「大伙先退向东北角石山上再说。」各人奔上斜坡,眼见屋宇连绵,已尽数卷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给点中了穴道,虽能行走,武功却半点施展不出,暗自运气, 想悄悄冲开穴道, 乘人不防便突然发难,纵然伤不了敌人,自己便可脱身逃走,那知真气一动,胸口小腹之中立时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还仗真气护身,花毒一时不致发作,这时穴道受制,真气涣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头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激情,花毒发作得更厉害了,全身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可怖已极,都不自禁的退开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身上剧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我师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杀死了他。」
    李莫愁咬着牙齿道:「不错,是我杀了他,世上的男人女人我都要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为甚幺还活着?我要你们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猛向武敦儒手中所持长剑撞去。武敦儒无日不在想将她一剑刺死,好替亡母报仇,但忽地见她向自己剑尖上撞来,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缩剑相避。
    李莫愁撞了个空,一个觔斗,骨碌碌的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姊,快出来!」李莫愁挺立在熊熊烈火之中,竟绝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小龙女拉着杨过手臂,怔怔的流下泪来。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拔,思之也不禁恻然生悯。陆无双对满门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见她下场如此之惨,大仇虽然得报,心中却无喜悦。黄蓉怀中抱着郭襄,想及李莫愁无恶不作,但生平也有一善,于郭襄有月余养育之恩,于是拿着郭襄的两只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几拜。
    杨过从断肠崖前赶回之时,本想到大厅去抢出绿萼的遗体,但火头从大厅而起,没行到半路,已望见厅堂四周烈焰冲天,这时火势愈大,想起绿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恶,同为殉情而死,同归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声长叹。
    便在此时,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有若枭鸣,极是刺耳。杨过冲口而出:「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边山顶上去?」小龙女心念一动,道:「咱们再问问她去,是否尚有绝情丹留下?」杨过苦笑道:「龙儿,龙儿,你到这时还想不透幺?」
    黄蓉、武三通、朱子柳等听小龙女如此说,均想:「何不便问问她去?倘若再求得丹药,定要迫杨过服食,不容他再这般自暴自弃的毁丹寻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几人齐声说道:「过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齐、完颜萍等抢先拔足便奔。杨过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心想:「除非你们能求得仙丹灵药,使我夫妻同时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着他,突然说道:「杨大哥,你不可不理大家的好心。咱们都过去罢!」她自来待到杨过甚厚,杨过心中一直好生感激,虽他情有独钟,不能移爱,但对这位红颜知己相敬殊深。两人相识以来,她从没求过他做甚幺事,这句话教杨过万难拒却,只得点头应道:「好,大伙去瞧瞧她在山顶捣甚幺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声奔向山顶。杨过见这山顶草木萧瑟,正是当日他和公孙绿萼、裘千尺三人从洞中逃出生天之处。今日风物无异,而绿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为日无多了。
    众人行到离山顶约有里许之处,已看清楚裘千尺独自坐在山巅一张太师椅中,仰天狂笑,状若疯颠。陆无双道:「她只怕是失心疯了。」黄蓉道:「大家别走近了,这人心肠毒辣,须防有甚诡计。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疯颠。」众人怕她枣核钉厉害,远远的站住了脚。黄蓉提一口气,正欲出言,忽见对面山石后转出一人,蓝衫方巾,正是公孙止。
    他脱下长袍,拿在右手一挥,劲透衫尾,长袍登时挺得笔直,众人暗暗喝采。只听他大声狞笑,喝道:「恶毒老妇,你一把大火,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干干净净,今日还饶得过你幺?」说着挥动长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钉,向公孙止激射过去。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发出,铁钉射程又远,飕飕声响,尖锐凌厉。公孙止长袍抖动,已将铁钉裹住。枣核钉力道极强,但长袍将它劲力拉得偏了,虽刺破了数层长袍,却已打不到身上。公孙止初时还料不定手中长袍是否真能挡得住枣核钉,但心中恼怒已极,见她独坐山巅,孤立无援,正是杀她的良机,否则待山下敌人赶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险疾冲而上,待见枣核钉伤不得自己,脚下奔跑更速。
    裘千尺见他奔近,惊叫:「快救人那!」神色惶恐之极。郭芙道:「妈,这老头儿要杀人了!」黄蓉心中不解:「这老妇明明没疯,却何以大声发笑,将他招来?」只听得呼呼两声,裘千尺接连发出两枚枣核钉,两人相距近了,铁钉去势更急。公孙止长衫连挥,一一荡开,忽地里他长声大叫,身子猛然不见,缩入了地中。裘千尺哈哈大笑。
    那笑声只发出「哈哈……」两响,地底下忽然飞出一件长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将她连人带椅的拖进了地底。裘千尺的笑声突然变为尖叫,夹着公孙止惊惶恐怖的呼声从地底传上。两股怪叫夹在一起,好一阵不绝,蓦地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众人在山腰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面面相觑,不明其理,只杨过懂得其中缘故,不禁暗叹:「报应,报应!」众人加快脚步,奔到山巅,只见四名婢女尸横就地,旁边一个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原来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尽了折磨,怨毒深极,先是一把火将绝情庄烧成了白地,再命婢女将自己抬到这山巅之上。当日杨过和绿萼从地洞中救她出来,便由这山巅的孔穴中脱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树枝,拔了枯草,将孔穴掩没,然后以枣核钉射杀婢女,纵声发笑,至于她发钉、吃惊,全是假装,好使公孙止不起疑心。
    公孙止不知道荒山之岭有此孔穴,飞步奔来时终于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挣扎,挥出长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岂知一拉之下,两人一起摔落。想不到两人生时切齿为雠,到头来却同刻而死,同穴而葬。这一跌百余丈,一对生死冤家化成一团肉泥,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
    杨过说出原委,众人尽皆叹息。程英、耶律齐兄妹等掘了一个大坑,将四名婢女葬了。
    眼见绝情谷中火势正烈,已无可安居之处,众人于一日之间见了不少人死亡,觉得这谷中处处隐伏危机,均盼尽早离去。
    朱子柳又道:「杨兄弟受毒后未获解药,我们须得及早去寻访名医,好为他医治。」众人齐声称是。黄蓉却道:「不,今日还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见?」黄蓉皱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枣核钉的震荡,一直内息不调,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明日再行如何?」众人听得她身子不适,自无异议,当下分头去寻山洞之类的住宿之地。
    小龙女和杨过并肩头而行,正要下山,黄蓉道:「龙家妹妹,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说着将郭襄交给郭芙抱着,过去携了小龙女的手,向杨过微微一笑,道:「过儿,你放心,她既和你成婚,我决不会劝她跟你离异。」杨过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跟她说些甚幺了?」见两人携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树下坐下,虽然纳闷,却也不便过去,转念一想:「龙儿甚幺也不会瞒我,待会何愁她不说?」
    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说道:「龙家妹妹,我那莽撞胡涂的女孩儿对你和过儿多有得罪,我委实万分过意不去。」小龙女道:「那没甚幺。」心中却道:「她一枚毒针要了我们两人的性命,你纵然说万分过意不去,又有甚幺用了?」
    黄蓉见她神色黯然,心中更加歉疚。她当时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银针虽毒,亦不难治,当年武三通、杨过等均受其毒,后来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之际为郭芙发针射中,实已制了她死命,说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请教。
    你辛辛苦苦的夺得了绝情丹,过儿却不肯服,竟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那是甚幺缘故?」
    小龙女轻叹口气,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间,过儿对我情意深重,焉肯独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说,徒然多起波澜?」只道:「他脾气有点古怪。」
    黄蓉道:「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愿不服,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妹妹,他这番念头固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此坚执,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龙女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过儿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好好劝劝他罢。」小龙女凄然道:「他便肯听我的话,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黄蓉说道:「绝情丹虽然没有,他体内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难者是他不肯服药。」小龙女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说道:「那……那是甚幺解药啊?」黄蓉拉着她手,道:「你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说道:「这是断肠草,那天竺师叔临死之际,手中持着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他出去找寻解药,突然中针而毙。你可见到他人虽断气,脸上犹带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其它毒物,无不如此,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理。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虽说此草具有剧毒,但我反复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情花的对头克星。」
    这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黄蓉道:「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但反正已然无药可救,咱们死里求生,务当一试。据我细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她既说得如此断定,谅无乖误,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其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魂飞,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杨过反而为草药毒毙,那也胜于因情花之毒发作而死。她低头沉吟,心意以决,道:「好,我便劝他服食。」
    黄蓉又从怀中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小龙女,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该够了。你要他先服少量,运气护住脏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减。」小龙女收入怀中,向黄蓉盈盈拜倒,低声道:「过儿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岛上盘桓些时。」
    她虽聪明,却那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这几句话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黄蓉抬起头来,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山之中,凝望着小龙女。
    杨过一直便望着小龙女,只听不见她和黄蓉的说话,见黄蓉走开,便缓缓过来。小龙女站起身来,说道:「今儿见了许多惨事,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过儿,旁人的事儿,咱们一概不提,你陪我走走。」杨过道:「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人手携着手,顺着山腰的幽径走去。
    行不多时,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杨过微微一笑,加快脚步,走过两人身畔。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完颜萍奔了出来,后面一人笑道:「瞧你逃到那儿去?」完颜萍见到杨过二人,脸上一红,叫道:「杨大哥、大嫂!」
    转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追入林去。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钟情于一人,但似公孙止、裘千尺这般,却难说得很了。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
    小龙女低头沉思,默默无言。
    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下,回头只见夕阳在山,照得半天云彩红中泛紫,蓝天薄雾衬着山顶积雪,美艳难言,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对这丽景更是留恋。
    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忽问:「你说人死之后,真要去阴世,真有个阎罗王幺?」杨过道:「但愿如此。阴世便有刀山油锅诸般苦刑,也还是有阴世的好。否则,渺渺茫茫,咱俩可永不能相见聚会了。」小龙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远永远记着你的恩情。」她善于自制,虽心中悲伤,语气还是平平淡淡。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了,转过身去,拭了拭眼泪。
    小龙女叹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过儿,你瞧这朵花儿多好看。」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一朵深红色的鲜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不是芍药,说道:「这花当真少见,隆冬之际,尚开得这般灿烂。我给它取个名儿,便叫作龙女花罢。」说着走过去摘下,插在小龙女鬓边。小龙女笑道:「多谢你啦。给了我一朵好花,给花取了个好名儿。」
    两人又行一阵,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小龙女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幺?」
    杨过道:「怎不记得?」小龙女道:「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甚幺,你总是不会违拗。现下我做了你的媳妇,你说该当由我『出嫁从夫』呢,还是由你『不违师命』?」 杨过笑道:「你说甚幺,我便做甚幺,师命不敢违,妻命更加不敢违。」
    小龙女道:「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草地之上,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膳,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均想:「何必为了一餐,舍却如此美景?」过了一会,天色渐黑,两人累了一日一夜,身上又各受伤,终于都慢慢合上眼睛睡着了。
    睡到中夜,杨过迷迷糊糊道:「龙儿,你冷吗?」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那知一搂却搂了个空。杨过吃了一惊,睁开眼来,身边空空,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他急跃而起,转身四望,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龙女在?杨过急奔上山,大声呼道:「龙儿,龙儿!」
    他在山巅大叫:「龙儿,龙儿!」四下里山谷鸣响,传回来「龙儿,龙儿!」的呼声,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杨过心中惊诧:「她到了那里去呢?这山中不见得有甚幺猛禽怪兽,便是有,也伤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强敌,她睡在我身旁,我决不致毫无知觉。」
    他这幺大声呼叫,一灯、黄蓉、朱子柳等尽皆惊醒。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个个都大感诧异,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却那有她的踪迹?
    杨过疾奔疾走,如颠如狂。终于各人重行会聚,杨过也静了下来,心想:「她必是自行离去,我才一无所知。但为甚幺要走?此事定与郭夫人日间跟她所说的话有关。当日她悄然远行,终于到这绝情谷来,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说话而起。」大声问道:「郭伯母,你日间到底跟她说了些甚幺话?」
    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更是担心,说道:「我要她劝你服那断肠草,或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杨过冲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独自活在世间?」黄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强,那里会有不测?怎说得上『活不成』三字?」杨过焦急之下,难以自制,大声道: 「你的宝贝女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剧毒尽数吸入了丹田内脏。
    她又不是神仙,怎幺还活得成?」
    黄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传人,与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门解药,只不过一时疼痛,决无后患,这时听杨过一说,惊得脸都白了。她动念极快,立时想到:「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那幺龙姑娘去了那里呢?」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堕入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过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她,黄蓉望着那山峰发颤,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时之间又惊又怒,说道:「她既已性命难保,你便劝她自尽,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善心,你……你……为甚幺自始至终对我这幺狠毒……」说到这里,气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晕了过去。
    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杨过悠悠醒转。黄蓉道:「我只劝她救你性命,决没劝她自尽,你如不信,也只由得你。」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当如何。黄蓉道:「咱们上这峰去瞧瞧。」众人一齐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黑黝黝的甚幺也瞧不见。
    程英忽道:「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杨大嫂万一……万一不幸失足……」黄蓉点头道:「咱们总须查个水落石出。」
    各人举刀挥剑,割切树皮搓结绳索,人多力强,到天明之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绳索。
    众小辈纷纷请缨,自愿下洞。杨过道:「我下去瞧。」众人望着黄蓉,听她示下。黄蓉知杨过对自己已然起疑,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听,但若让他下去,说不定小龙女当真跌死在内,他怎肯再会上来?一时踌躇不语。
    程英毅然道:「杨大哥,我下去。你信得过我幺?」除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自己也确忧心如焚,手足无力,便点了点头。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等拉住长索,将程英缓缓缒将下去。长索直放到只余十多丈,程英方始着地。
    众人团团站在洞口周围,谁都不开口说话,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
    各人尽皆心焦,程英始终迟迟不上。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一眼,两人同样心思:「倘若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杨过定要跃下洞去,须得及时拉住了他。」
    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在这儿跟你们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妇所为幺?」
    只见武三通手中执着的绳索突然晃动,郭芙、武氏兄弟等齐声叫道:「快拉她上来。」各人合力拉绳,将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声叫道:「没有,杨大嫂不在。」众人大喜,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片刻间程英钻出洞来,说道:「杨大哥,我到处都仔细瞧过了,下面只有公孙止夫妇粉身碎骨的遗骸,再无别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们四下里都找遍了,想来龙姑娘此时定已出谷。」陆无双忽道:「还有一处没去瞧过,说不定她正在设法捞那颗绝情丹上来……」
    杨过心头一震,没听她说完,发足便往断肠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龙儿,龙儿!」到得崖前,俯视深谷,但见灰雾茫茫,那有人影?
    寻思:「龙儿心思单纯,如有甚幺心事,决计不会对我隐瞒。」逐一回想小龙女说过的言语:「她只说过,要我记得永远听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违拗她的心意,那又何消说得?可是她并没吩咐过我甚幺啊?」抬起头来,低声道:「龙儿,龙儿,你到底去了那里?要我遵从你甚幺话呢?」眼望着对面的断肠崖,隐隐约约间便见似见一个白衣姑娘鬓插红花、身形飘忽,手执双剑正与公孙止激斗。他大叫一声:「龙儿!」一定神,那里有小龙女在?只是一团团白雾随风飘荡而已,但那朵红花却当真是在对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龙儿与公孙止在此相斗,明明未见有此花在。此处全是山石,草木不生,怎会有花?若说是风吹来,又怎能如此凑巧?」提一口气,从石梁奔到崖上。走到临近,不禁胸口腾的一震,这正是他昨日摘来插在小龙女鬓边那一朵,左侧两片花瓣微现憔悴之色,他认得清清楚楚,昨晚临睡,这朵红花仍在小龙女鬓边,花既在此,小龙女昨夜自是到过此处了。
    杨过俯身拾起花朵,只见花下有个纸包,忙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树下的断肠草。他心中怦怦乱跳,拿着那张包草的白纸翻来覆去细看,上面并无字迹,忽听得隔崖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在那边干甚幺?」杨过一回头,猛见崖壁上用剑尖刻着两行字,一行大的写道:「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
    另一行较小的字写道:「小龙女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杨过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一时间心慌意乱,实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约我十六年后在此重会,那幺她到那里去了呢?她身中剧毒,难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约?她明明知道我已将绝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他越想心绪越乱,身子摇摇欲坠。
    众人在对崖见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个失足,便此堕入谷底深渊。倘若过去相劝,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没人制得他住,势必为他一同拖堕深渊。黄蓉眉头微蹙,对程英道:「师妹,他似乎还肯听你说话。」程英点点头,道:「是!我过去瞧瞧。」说着飞身上了石梁,向杨过走去。
    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过来!」猛地转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柔声道:「杨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帮你找杨大嫂,别无他意。」杨过凝视着程英,过了半晌,眼色渐渐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问道:「这朵红花,是杨大嫂留下的幺?」杨过道:「是啊。为甚幺要十六年?为甚幺要十六年?」程英缓步走到崖上,顺着杨过的目光,向石壁上那两行字低声读了一遍,也大惑不解,说道:「郭夫人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谁也比她不上。
    咱们问她去,必有明解。」杨过道:「不错。石梁滑溜,你脚下小心。」飞身回到对山,将崖壁的两行字对黄蓉说了。
    黄蓉默默沉思了一会,突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过儿,大喜,大喜!」杨过惊喜交集,颤声道:「你说……说是喜讯幺?」黄蓉道:「这个自然。龙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当真旷世奇缘。」杨过脸色迷惘,问道:「南海神尼?那是谁?」
    黄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门中的大圣,佛法与武功上的修为都深不可测。只因她足迹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极少有人知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当年曾见过她一面,承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无穷,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错,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杨过将信将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黄蓉道:「是啊,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岁高龄。我爹爹说,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来中土一行,恶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龙家妹子这等美艳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一定十分喜欢,将她收作徒儿,带到南海去了。」杨过喃喃的道:「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灯大师,此事当真幺?」一灯「嗯」的一声。
    黄蓉抢着道:「这位神尼佛法虽深,脾气却有点古怪。大师,你见过她老人家幺?」一灯摇头道:「老衲无缘,未曾得见。」黄蓉叹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点不通情理,想人家少年夫妻,如花年华,却要他们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残忍了幺?龙妹妹武功已这幺高,再学十六年,难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贴贴才罢手幺?」说着哈哈一 笑。
    杨过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黄蓉道:「怎幺?」杨过道:「龙儿毒入脏腑,性命难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幺这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驱除她体内剧毒。我总道……总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芙儿莽撞伤人,我……我真是惭愧无地。过儿,你这番猜测似乎更近情理。龙妹妹毒入脏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药,也非短时能将剧毒除尽。只盼她早日康复,神尼忽发善心,不用这幺久,便放她和你相会了。」
    杨过从未听说「南海神尼」的名字,心头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迹在石,却是千真万确。小龙女如真遇到不测,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约?他沉吟半晌,又问:「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书下真情,也好免我牵挂?」黄蓉道:「我是从『十六年后』这四字中推想出来的。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除她之外,并无别人有此等奇习。一灯大师,你想得起有旁人幺?」一灯摇头道:「没有。」黄蓉道:「这位神尼连她的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许龙妹妹在石上书她名号?
    就可惜这断肠草不知能否解得你体内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后龙妹妹欣然归来,要是见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杨过眼眶泪水充盈,望出来模糊一片,依稀若见对面崖上有个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后小龙女在此寻觅,却失望伤心,寻不到自己。一阵冷风吹来,他机伶伶打个冷战,毅然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
    黄蓉道:「你千万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岂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岛,更立招杀身之祸。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家收留,相见有日,十六年弹指即过,又何必急在一时?」
    杨过瞪着黄蓉,厉声道:「郭伯母,你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黄蓉道:「你再去瞧瞧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龙家妹子所书,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杨过道:「那字迹没错。她写我这『杨』字,右边那『日』字下总是少写一画,这不是别人假冒的。」黄蓉拍手道:「那便好了。不瞒你说,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来让你宽心的呢。」
    杨过低头沉思半晌,说道:「好,我便服这断肠草试试,倘若无效,十六年后,请郭伯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罢。」转头向朱子柳说道:「朱大叔,但不知这草如何服法?」朱子柳只知这断肠草剧毒无比,如何用来以毒攻毒却全无头绪,向一灯道:「师父,此事须听你老人家示下。」
    一灯伸出右手食指,在杨过的「少海」、「通里」、「神门」、「极权」四处穴道上缓缓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阴心经」。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口,心中闷塞之意立时大减。一灯道:「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料想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攻心。我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杨过躬身道谢。一灯叹道:「我师弟若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
    杨过当得悉天竺僧为李莫愁打死之时,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死志早决,但此刻想到十六年之约,求生意念复又大旺,取出一棵断肠草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觉奇臭无比,而其味苦极,远胜黄连。他连草带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愿独活,这时却惟恐先死,只怕十六年后小龙女重来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那时她伤心失望,如何能忍?盘膝坐下,潜运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过不多时,腹中猛地一动,跟着便即大痛。
    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肠寸寸断绝,「断肠」二字,实非虚言。
    杨过一声不哼,出力强忍,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尽受荼毒,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委实精深卓绝。这番疼痛足足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口血殷红灿烂,比寻常人血鲜艳得多。
    程英、陆无双等见他吐血,都「啊」的一声轻呼。一灯大师却脸有喜色,低声道:「师弟,师弟,你虽身死,仍有遗惠于人。」杨过一跃而起,说道:「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大师和郭伯母救的。」
    陆无双喜道:「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杨过道:「那有这幺快?但既知此草有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总能逐步减轻。」陆无双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如果体内已经无毒,你仍吃之不已,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幺?」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净,倘若 ……倘若心中情欲不净,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只想念杨大嫂,他才不会想念你呢。」昨日公孙止以黑剑削来,郭芙得陆无双提醒,举臂挡过,当时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颇为感激。但后来越想越不对,陆无双既不知道自己身披软猬甲,更不会好心提醒,自然是想为杨过报断臂之仇,要自己也断一臂,用心甚恶,心中怒气郁积已久,这时忍不住出言讥嘲。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甚幺?」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
    郭芙仍不住口,说道:「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一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郭芙秀眉一扬,待要反唇相稽。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立时自行回桃花岛去。不许你去襄阳。」郭芙不敢再说,只对陆无双怒目而视。
    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无双妹子,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无双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了亲疏,心中大喜,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少侠服断肠草而身子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为求万全,不宜连续服食,等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那时你仍须自点这四处穴道护住心脉,所服草药,份量也须酌减。」杨过躬身道:「谨聆大师教诲。」
    黄蓉见太阳已到了头顶,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甚是牵挂,今日便要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罢,郭伯父想念你得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只盼龙家妹子途中能差人传个讯或写封信来。如龙家妹子真无音讯,你便到襄阳来。」杨过怔怔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众人与杨过作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说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杨大哥幺?」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甚幺相干?」程英忽道:「杨大哥尚未痊愈,我和表妹留着照料他几天。」
    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了小师妹和陆姑娘照料,那再好也没有了。待他体内毒性全解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我们夫妇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立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为林梢遮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已渐熄灭。
    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了?」
    杨过道:「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头,眼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幺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株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是撮土为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过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无穷。咱们发个愿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三人到火场中捡出三件铁器,折下树枝装上把手,将谷中尚未烧去的情花花树一株株砍伐下来烧毁。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烧毁干净。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枝和果实种子的踪迹,这才罢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间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人不复再睹,三人当真做了一件极大善举。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尽可抵御得住,于是自点护心的四处穴道,取过一棵断肠草,摘去少许,嚼烂咽下。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经减轻,所服草药已减,疼痛也不若上次那幺厉害,过了小半个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满脸的喜色,心想:「这两个义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微一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之境。三妹的遭际却远不如她。」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二人还是师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载在《玉女心经》之中。李莫愁毕生心愿,便是想一读此经,却到死未能如愿。左右无事,我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
    陆无双大喜,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
    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说道:「你先把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此后数日,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玉女心经》,她所学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便加指眼。杨过又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全了,反复背诵,再无遗漏。
    《玉女心经》的精要本在两人联手拒敌,两心相通,当年林朝英便未能与王重阳在这最要紧的关键上心心相印,终于遗恨而终。传到小龙女、杨过手里,方得完成。杨过深知陆无双对己钟情,自己却未能回报,于这《玉女心经》中两心相通的部分,便草草略过,不加详述,以免更惹陆无双烦恼。好在《玉女心经》中其它神妙武功尚多,陆无双习到之后,武功大进,此后虽不再与郭芙动手,但自知已高出她何止倍蓰,再不屑以她为对手,见之指微微一笑,便不再加理睬了。
    这些日中,杨过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断肠草解毒,服量逐次减少。
    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划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皎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
    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幺?」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杨过在断肠崖前留了月余,将《玉女心经》传了陆无双,始终没再得到小龙女半点音讯踪迹,知道再等也无用,拔了一束断肠草藏在怀中,沙上留字,飘然离去。他心总不死,盼望小龙女又回到了终南山,当下又去古墓,但见凤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伤心而已。
    下得山来,在江湖上东西游荡,忽忽数月,这日行近襄阳,见蒙古军烧成白地的废墟中已新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烟渐聚,显是近数月中蒙古铁蹄并未南下。他虽牵记郭靖,但不愿见郭芙之面,心想:「与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访?」当下觅路赴荒谷而来。
    行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便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过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中传来呱呱鸣声。一抬头,见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豺狼。神雕见到杨过,放开豺狼,大踏步过来。那豺狼死里逃生,夹着尾巴钻入草丛。杨过抱住神雕,一人一禽,甚为亲热,一齐回到石室。他想离此不过数月,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出生,悲欢聚散,经历了无数变故,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牠一吐心怀。
    如此数日,他便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闲着无事,漫步来到独孤求败埋剑的山崖之前。纵跃上崖,看到朽烂木剑下的石刻:「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心想:「我持玄铁重剑,几已可无敌于天下,但瞧独孤前辈遗言,显是木剑可胜玄铁重剑,而最后无剑却又胜于木剑。龙儿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见,这漫漫十余年中,我就来钻研这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之法便了。」
    于是折攀树枝,削成一柄木剑,寻思:「玄铁剑重逾八十斤,这柄轻飘飘的木剑要能以轻制重,只有两途:一是剑法精奥,以快打慢;一是内功充沛,恃强克弱。」
    自此以后,他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逢大雨之后,即到山洪之中与水相抗,以增出招之力,不觉夏尽秋来,自秋而冬,杨过用功虽勤,内力剑术却进展均微。心知自己修为本来已至颇高境界,百尺竿头再求进步,实甚艰难,倒也并不烦躁。
    这一日下大雪,神雕欢呼一声,跃到旷地上,展开双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去。杨过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也是个绝妙法门。」但见神雕双翅卷动之力越来越大,雪花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身上。
    杨过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同时右手袖子跟着挥动,每见雪花飘落,或以剑风、或用袖力荡开雪花,如此玩了半日,木剑和袖子的力道均觉颇有增进。
    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雪中练剑。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加大了,杨过正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挥翅向他扫来。杨过没加防备,险些扫中,纵身急跃相避,但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黏了上来,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挥翅与我搏击,令我剑术大进,今日又在和我练剑了。」伸出木剑远刺,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碰,立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跃,乘隙远击。」又削了一柄长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余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督责甚严,心中又感激,又惭愧,暗想:「我若练不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白错过?」因此纵在睡梦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数月前那幺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魄日壮,已非复昔日的憔悴容颜。
    眼见天寒地冻,与小龙女分手将届周年,杨过道:「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和你暂别。」携了木剑,出谷而去。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别过。」但神鵰只是拉他往南。杨过奇怪:「鵰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却如此固执?」
    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过转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必有深意,我跟牠前往便是了。」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行了十余里,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幺?」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难以抑止,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只两个月间,已抵东海之滨。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又是潮涨之时。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为厉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不禁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劲力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击。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噗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此时处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之中习剑已久,当即打个「千斤坠」,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双足一点,窜出海面,劲风扑脸,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头盖下。他沉下海底,双足在海底岩石上使劲一撑,出水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复换气,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他携了木剑,跃入白浪之中挥舞,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不如山洪般只自上冲下,每当抵御不住,便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涌之声。此后神雕与他扑击为戏,便避开木剑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小树上,木剑破折,小树的树干却也从中断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借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中练剑,日夕如是,寒暑不间。木剑击刺之声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有轰轰之声,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转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有六年了。
    这时候杨过手仗木剑,在海潮中迎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与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纵然力道惊人,也已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心境:「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能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法门,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称牠为雕兄,其实牠乃是我的良师。说到年岁,更不知牠已有多大,只怕叫牠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个舟师海客,竟没半点音讯,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期限,终究难与小龙女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注:「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词,调寄〈迈陂塘〉,作者是金人元好问,作于金泰和五年,其时李莫愁尚未出生。元好问到山西太原应试,路上见有捕雁者,称今日捕一雁,杀之,脱网一雁,悲鸣不去,竟投地自杀。元好问买之而葬,树一碑,书「雁丘」,其词上阙「…..
    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意思说,本来是双宿双飞,今后飞渡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有孤孤单单,独个儿到那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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