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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爱之疑


    爱是不能忘记的。这已成了一句名言,它也确实反映了爱的某种本质。
    反映了人性的一个方面。
    然而爱之不被忘记,那只是人性的一个方面。人性的另一个方面——与之相反——则又表明:爱是可以被忘记,甚而可以被抛弃的。
    情爱世界充满了矛盾,那是因为人性本身就是种种矛盾的统一体。人性及其情爱世界,固然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但同时又存在许多缺陷、遗憾与弱点,从而造成了种种悲剧与不幸。
    金庸的《连诚诀》正是一部深刻地揭示人性弱点的小说。它所叙述的爱情故事,便有了许多让人惶惑和遗憾的地方。而这种惶惑与疑虑,恰恰是小说的深刻之处。
    作者在这部小说的《后记》中写道,这部书是在一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是“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那个老人叫和生。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
    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只为了赶时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
    有人叫他到花园去帮着捉贼。他一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辨不出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了出来。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原来栽赃说他做贼,原因是财主少爷看中了他的未婚妻!
    《连城诀》的男主人公狄云的遭遇,与这位叫和生的人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狄云是一位老实巴交的乡下小伙,又是一位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从师学武,在师父家长大,与师父的独生女儿戚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了也是心心相印、互生爱情。谁也不会怀疑这一对佳偶终于会喜结良缘。
    不料当狄云随师父、师妹一同到荆州城给大师伯祝寿,大师伯的儿子万圭看中了戚芳,因而设下了圈套,将狄云送进了州府的大牢,几年之后,戚芳终于嫁给了万圭——其间经过与和生的差不多。
    狄云的故事与和生的故事的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和生的未婚妻只是家里给他订的亲,未必对和生有什么爱情,因而她在和生进狱之后嫁给财主的少爷是自然而然、无可厚非的。但戚芳与狄云的关系,却是一种心心相印的爱情关系。戚芳对狄云的情义,处处都表现出来,谁都可以看得明白。否则万圭也就不必费心将狄云送进牢狱,而可以直接向戚芳的父亲戚长发求亲了。
    狄云入狱之后,对戚芳仍是满怀深情,以为戚芳肯定知道他是受了冤枉,这一信念,成了他生存的唯一支柱。可是,在几年之后,狄云的冤屈仍未昭雪,而戚芳却竟然真的嫁给了万圭!..得之此信,狄云绝望地自杀了。幸而同狱的丁典将他救活。
    这是一个值得玩味的故事。
    问题在于:戚芳究竟是否真的爱狄云?
    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从戚芳的言行举止中不难看出这一点。看来她是受了蒙骗,对狄云的冤狱不但全不知情,反而不自觉地信以为真,因为她毕竟是一个涉世不深且在乡下长大的少女,又哪里懂得城市里、官场上、人世间有如此恶毒的计谋、如此深刻的心机?
    然而,这又有了一个大大的疑惑:那就是她从小与狄云一起长大,何以对狄云的人品也产生如此“误会”?她既然爱着狄云,又何以要——虽然“等”
    了几年——嫁给万圭?或许她是经不住万圭的一再的诱惑,多少又有些慕恋万圭的家世和人品,有些安于万圭所给她的繁华又富足的生活?
    看来她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对狄云的爱转移到了万圭身上,但她又何以要将万圭和她生的女儿取名为“空心菜”——这是她给狄云取的绰号,因为狄云像空心菜那样直率和老实巴交——呢?是表明她对狄云仍有旧情?是情爱的追忆,还是歉疚的表示呢?是心中的怀念(为了忘却的纪念)还是一种心满意足之余的怜悯?..
    是爱?是不爱?这是一个问题。
    ——我们都以为,我们都希望(不知不觉地像狄云那样希望、那样以为)
    戚芳只不过是中了圈套,上了贼床。待到她明白这是一个圈套时,她一定会恍然大悟、痛悔前非。
    小说中也真的写到了这一点,在狄云复出之后,万圭的师弟吴坎终于向戚芳透露了当年陷害狄云的真相。书中写道: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出蝎毒又发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按,指万圭)伤重,若是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拼命,只有把事情弄糟。”..(第11 章) 原来,这才是戚芳的情感的真相。她无疑是爱——或“爱过”——狄云的。可是,她已身入圈套,嫁给了万圭,那就只有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至于万圭陷害狄云、迷惑戚芳一事,如今得知真相,那也只有怨“师哥命苦,也是我命苦”。如此而已,只有“认命”罢了。万圭这几年“待我很好”,这才是重要的。与狄云事情已经过去了,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而与万圭的夫妻生活乃是现实,所以现在要操心的应该是如何拿到解药,治好万圭病毒,而决非向万圭报复当年陷害之仇。
    然而,不料事情又有了新的转机。万震山、万圭父子凶相毕露,不仅承认了他们杀死了戚芳之父戚长发的事实,而且还要将戚芳和她的女儿也杀死、砌进墙洞,以便“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戚芳在生命垂危之际,幸亏狄云及时来救(狄云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戚芳,他对戚芳的爱并未因她嫁了他人而改变),并将万氏父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砌进了墙洞之中。这一回,戚芳应该真正地清醒、真正的决绝了吧?
    然而并不。书中写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在狄云要带着戚芳母女远走高飞之时,戚芳要狄云等她一下,她要“回去拿些东西”——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又跃进了万家,便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又感到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也不求你什么了。”
    ..
    ..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地下躺着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身上全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我对不起你。”..狄云..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办?是..是谁害你的?”
    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别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地咬啮:“你..你终究是爱你的丈夫,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哪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地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下去。(第12 章) 戚芳死了。她是去救自己的丈夫,反而被丈夫一刀刺死。她明知丈夫陷害过师兄狄云、蒙骗了她,害死过她的父亲,而且还曾要将她和她的女儿杀死..却仍禁不住要去救他!只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
    他和她做了多年的夫妻,所以,明知她不该,却仍要情不自禁地去救。于是,她死了。..
    这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
    然而,仔细地、深入地探究起来,则又会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真实的结局。
    在这一结局中,非常深刻而又非常生动地表现了爱情心理的矛盾现实及其真实的人性的弱点。
    她爱不爱狄云?爱的。爱不爱万圭?也是爱的。这种矛盾,看起来荒唐,但却是真实。要她在狄云和万圭之中做一选择,这只不过是我们的一种一厢情愿的假设,一种不真实的幻想。而真实的情况是,她在这二人之间做任何的选择都是痛苦的,她爱她的师兄狄云,但毕竟又嫁给了万圭——不管是否受了蒙骗——万圭对她总还有过真情,他们总还有过恩爱的日子。他们做了多年的夫妻,这一现实就足以使戚芳做出她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要戚芳一心一意地爱狄云,而不去救万圭甚至杀了万圭(她也有理由杀万圭),那是简单化的思维和想象,是不真实的,至少是肤浅的。同样,要戚芳为了万圭去同狄云决斗,乃至从心理上与之一刀两断,也是困难的。
    一个是心里的爱人,一个是现实的夫妻。恐怕连戚芳也不明白,她究竟是爱谁,或者,究竟更爱谁?所以当狄云说她“你终究是爱你丈夫,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时,她只有环顾左右而言他,要狄云答允她“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要说她爱丈夫多些,她又在弥留之际对狄云说:“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应该说,弥留之际的心灵幻像,才是她内心最真实也最深刻的情感。
    要说她爱狄云多些,可她又为救丈夫而被丈夫所杀,而且,看来她并不后悔自己的行为,只不过感到有些对不住狄云罢了。她的这种行为,无疑也是她内心真实情感的外露和证明。
    戚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性。所以,她也有普通的人性的弱点。那就是她对命运的盲目的认同或依顺。她为万圭所做的一切,包括最后为他去死,都成为一种命运被她接受了。她甚至没有想过要与这种命运相对抗。实际上,与命运相对抗也不是她力所能及的。
    你让戚芳怎么办?要她不上当、不嫁给万圭,那她就不是戚芳了。要她嫁了万圭之后,又像抛掉一只烂袜子那样将万圭抛掉?再嫁狄云?..这些设想可能是美好的,但却未必是真实的。至少对戚芳而言是这样。
    我们为狄云感到遗憾而且悲痛,因为他深爱戚芳,丝毫未变,但却在最有可能将理想变为现实的时候,永远地失去了她。我们为之而痛恨戚芳、大骂戚芳的糊涂、混蛋..么?那恐怕也是不公平的。戚芳已经死了,她是被丈夫杀死的,同时也是被自己的人性弱点所杀死的。戚芳是一个弱者,是一个无辜的人、善良的人,她应该得到深切的同情。
    是爱,还是不爱?——人类的爱情心理,又怎么能像1 加1 等于2 那样简单,怎么能像黑与白那样分明?——小说给我们展示的“爱的疑惑”正是一种真实的爱情心里世界,一种人性弱点的深刻的悲剧。
    在同一部小说中,作者还给我们讲述了另一个爱情故事,也是一个悲剧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江湖上大大有名、人人称羡的“铃剑双侠”汪啸风和水笙。这二人两情相悦,年貌相当,又是表兄表妹,青梅竹马。长大之后,在江湖上同行同止,形影不离,这才有了“铃剑双侠”的美称,他们的爱情是无可疑义的,他们的结合是指日可待的。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水笙被血刀老祖这位万恶不赦的淫贼所掳,从此铃剑分开,达半年之久,等到他们相见之时,已是人间苍桑,恍如隔世。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相见了,相见的情形,使人感动万分。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水笙纵声叫道:“我在这里!”
    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而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声,甚是关切,向他迎了上去。原来汪啸风听到了水笙的声音,大喜之下,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低陷之处,摔了一跤,随即跃进,急奔而来。水笙也向他奔去。
    两人奔到临近,齐声欢呼,相拥在一起..
    ..汪啸风低声道:“表妹,自今而后,你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是好好地待你。”水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这番分开了更是思念殷切,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第8 章) 这一情景是十分感人的。也是我们所能想象到的。然而,相见未久,另一种情形慢慢地出现了。那就是,这半年之中,水笙一直与血刀僧及狄云(被误认为是血刀僧的徒孙)这两位“淫僧”在一起,因而不免使人产生种种猜测,善意的人,为水笙感到惋惜,而恶意的人则不免添油加醋,议论纷纷。
    从而,使汪啸风与表妹相见的欢悦之情,渐渐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书中写道:
    ..只见水笙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发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
    汪啸风不答,脸上肌肉抽动。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哪里还能保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无碍,也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人心苦不足,这时候见了水笙,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的话,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笑话?”但见到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妹,咱们走吧。”..(同上)
    汪啸风的这一段心理,被作者写得十分的真实而又十分的细腻。第一层次,他在谷外,只希望表妹能保住性命,至于她是否失身于淫僧,那并不重要。第二层次,见了她又希望她能守身如玉。而这(在当时他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内心里逐渐起了疑惑、起了变化而且痛苦不堪。第三层次,听到众人的议论,立即想到“江湖上人人皆知,我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耻笑?”实际上,除了内心的妒忌之外,怕失了“面子”,惹人“耻笑”
    才是他最大的痛苦及其根源。..可是,他毕竟还是爱水笙的,因而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心肠便软了下来,答应水笙“好吧,我不信便是”,其实内心仍是坚信不疑的。只是因为对水笙的爱,而又碍于情面,这才勉强地答应不去相信他人的胡说八道(实际上哪能做到呢?)..这是他的心理活动的第四层了,看起来似乎有了转机,实际上只不过是一时的缓解。——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上,衣服长大宽敞,式样显是男子衣衫,心头大疑,问道:“这..这是什么?”水笙道:“是我做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风道:“是件男子衣衫?”声音更加干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啸风又道:“是你织给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提起羽衣,仔细地看了一会,冷冷地道:“织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别胡猜,他和我..”但见他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恨,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将羽衣往被褥一丢,说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然间变成了无比的粗俗可厌。
    她不想再多做解释,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第8 章) 如果说在这以前,汪啸风还只不过是一种不由自主的猜测,听了他人胡说八道的一种本能的反映,那么,这件羽衣,在他眼中显然成了一件无法否认的“物证”——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于是,他的眼神和表情便开始变了。
    变成了苦涩、愤怒、憎恨,同时——在水笙的眼里——也变得粗俗不堪。
    偏偏这时候,狄云为水笙感到委屈,又跑出来替水笙解释道:“汪少侠,你全转错了念头。”——他不出来还好,他这一出来,便在物证之外,又加上了“人证”。当真是铁证如山,不可推翻。狄云哪里知道世人对此男女苟且之事,一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而且此事越描越黑,越解释越不清楚,越辨析越使人疑惑。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当真是: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们——读者,旁观者——知道,水笙与狄云之间完全是清白无污的,水笙仍是守身如玉,玉洁冰清。
    可是,他们——剧中人,当事人——又怎么能知道这种清白呢?更主要的是,他们,又怎么全相信水笙的这种“奇迹般的”清白呢?
    也许由于人心都是卑污的,所以大多数的人都不敢相信人世间居然有水笙和狄云这样的清白,这正是人性的弱点在做怪。
    以假当真,以无作有,偏偏对男女之事,人们不但格外的感兴趣,而且还总是要情不自禁地加以夸张放大。恋爱中的人夸张放大自己的爱;而旁观或猜测的人则不自觉地夸张放大其“不堪”的程度与情形..在这一方面,当事人一旦起了疑心,便再也难以抹去。能找出一千条理由、一千种证据来支持自己、证实自己的谬见。他们固执己见,而且理性全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从相反的角度去探索,也不相信与自己的想象不相符合的事实。
    平心而论,汪啸风并非不爱水笙。只是,遇上了这种不幸和尴尬的事,他也只能像凡夫俗子那样疑虑重重,一反文雅温柔的常态,显出粗俗可厌的原形。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够相信爱的坚贞,相信爱人的品质,愿意冷静地听取爱人的解释,能够理智地分辨事情的真伪。然而,汪啸风不是这极少数人中的一个,他的反应,像是绝大多数凡人一样,一旦起疑,便难以平息心中的妒愤交加的情绪,以及在这种情绪下的无端的想象。他禁不住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进而,汪啸风对水笙的疑虑,一部分源于内心的妒忌和愤怒,并又加深了这种愤怒与妒忌;而另一部分(往往是更主要的部分)则是因为怕“江湖上人人皆知,堂堂大丈夫,岂能惹人耻笑?”——只有极少又极少的人能够正视这种失面子的耻笑(哪怕是事实),而不改其爱心。只可惜,汪啸风又不是这样的人。他表面上是那样的坚强的一个剑侠,然而内心里却仍然是一介怯懦的小男人。——他怕丢了面子,从今不好做人,再加上本能的妒忌,所以他和水笙的爱情,便只能以分手的悲剧而告结束。
    也许我们会一厢情愿地说:“真正的爱情是应爱而不疑的。”是的,是这样的,世间上有过不少坚贞不屈、信而不疑,历尽曲折而始终不渝的爱情,所有的误解最终都在事实面前烟消云散了。
    然而,我们更应该看到,也有更多的事实表明,爱情与妒忌,爱情与疑惑常常总是结伴而行,仿佛是一把两面刃。没有爱固然也就没有了爱的疑虑,然而没了疑虑与妒忌往往也就没有爱..。——世间上,有多少这样的爱情和婚姻的悲剧?!世间上有多少汪啸风这样的男人和女人?!
    有。而且有很多很多。疑虑正是爱情的死敌,但又是爱情的近邻乃至密友。
    无可奈何,因为这不是理性所真正解脱和消灭的。因为这是人性的弱点。
    除非你消灭了人性,否则便难以消除这种伴着热烈而又真挚的爱情而来的妒忌的疑虑、疑虑的妒忌。
    汪啸风当然不是一位“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但世界上这样的人却比“真正的..”要多得多。
    同样,戚芳也不是一位“真正坚贞的女性”,然而正因如此,她的悲剧才格外地值得同情和怜悯。
    狄云和水笙当然都是无辜的受害者,但戚芳和汪啸风也都不是坏人哪!
    他们——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样——只是有缺点和弱点的人。他们无法与命运抗衡,也无法真正地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身不由己、情不自禁。这才是真正的悲剧。也是真正的悲剧产生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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