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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长剑胜雪,紫衫如花
(一)
我已经老了。
虽然我依旧眼神清亮,身姿挺拔如青松,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少年时的黛绮丝。我的发已灰白,我的心沧桑零落,长袖拂过,曾经的绝世容颜已成昨日黄花。
我终究,是老了。
在这样一个清风拂面细雨飘零的日子,我静静地坐在屋外的长椅上。这样的清晨静谧得犹如空无。偶有雨滴落在脸上,凉凉得沁人肺腑。
那样寂寞的空无。
我忽然想起许多旧事。那些曾经爱我的,我爱的,恨我的,我恨的,还有那么多忘也忘不掉的人,数也数不清的恩怨,那些快意而忧伤的往事,在这样一个幽冷的清晨,便如脚下的江水,慢慢漫漫却又不可扼抑地席卷而来。
有一首歌,在耳际幽幽然响起。幽深悠远,终于渐渐消散风中。
百岁光阴,七十者稀。
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二)
很多年以前,我是一个率真而单纯的少年女子。曾经肆意地笑,任性地闹,快乐地飞扬。但上天注定我与简单和快乐无缘。记得有一天,我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奉为圣女,十几岁的年纪,却不得不长眉低垂,衣袂裣衽,端庄肃穆,浩气凛然。
可是,我不想要这些。我只想痛快地哭,肆意地笑。而命运,连这般微小的希望都已剥夺。
直到那一年,我以圣女之尊,自遥远的波斯总教来到中土,累积功德,以期他日能登上总教教主之位。
我的一生,在光明顶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规划得如同一条直线的一生历程就此颠覆。
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原本只是非常微小的一件事,却就此,改变你的一生?
(三)
光明顶上,有许多人的目光追随着我的紫衫飘舞。我一向知道自己的美丽。可是美丽又如何?可能换来轻松与快乐?
我冷冷地笑,笑容隐隐,几似于无。只紫袂飘飞,空灵得如同梦境。
渐渐地,有人开始传我冷傲。冷傲便冷傲罢,我是波斯总教的三圣女之一,从踏上圣女之位的那一天,我便知道此生男女之情与我再也无缘。既然如此,又何必枉挑他人心湖?
如果上天注定我将孤伶一生,那么,便如此罢。偶尔,我会想。
直到那一天,偶尔一回眸时,不经意间,我瞥见了那个白衣少年带些忧伤的眼眸。
他是范遥。
直到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
光明顶上,天蓝,草碧,云白,风清。
那天,有一个白衣少年,带着些淡淡的笑意站在那里。一袭白衣胜雪。眸光清冽多情。清风翻卷起他的衣袂,微微轻浅的倦意与温柔。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心间有一缕未曾触碰的弦,被轻轻拨动。恍惚间,不可抵抗的命运挟着浓重的忧伤向我袭来。
(四)
我从不知自己也会为人心动。一向眼高于顶的黛绮丝竟会为世间男子心意怦然。
可是,我不能。我此生注定是无爱之人。我是圣女,早被告诫不得沾染俗世情爱,若破戒将受烈火焚身之苦。
苦又何惧?只是,我当真舍得自己心爱的人与自己天涯奔波?当真忍心心爱之人在自己逝后孤苦一生?
我问自己。
我告诉自己。我是黛绮丝。我是波斯人。我是总教的圣女。我此来是累积功德。我是黛绮丝。我是波斯人。我是总教的圣女。我此来是累积功德。我是黛绮丝。我是波斯人。我是总教的圣女。我此来是累积功德……
我木然地一遍遍地念着。直到静静地自己流下泪来。
没有人知道,那个秋夜,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丽最纯净的情花悄然绽放,悄然逝灭。
(五)
后来,阳夫人要为我们做媒,我淡淡一笑婉然谢绝。她以为我是出于羞涩而推却,却不知我是心若苦水无处诉。
逼到极处,我索性长剑横颈,却侧过头去,不忍,也不敢去看范遥眼中的震惊与绝望。
我的面庞冷傲如风中的霜,我的心却泣如飞逝的雨。
爱一个人,无非是盼他好。这世界上,可有一个人,解我???????
(六)
那之后,他与我越发的疏远起来。清冽而温润的眸光再也不见。偶尔相遇,匆匆一瞥便即悄然远去。
只清亮的眸子木然。
我低眉沉凝,不言不语。
后来,他常常独下光明顶,每每一身伤痛地归来。曾经浅淡的温柔早已散去,身上的凛冽之气越来越浓,绝望的杀气也越来越烈。
我冷冷来去,依旧紫衫飞舞,旁若无人。却没有人明白我的无奈与心伤。
也许,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七)
真的不知是好笑还是讥嘲,一向不曾眷顾我的命运居然给了我一个契机。
韩千叶,那个倔犟少年,独上光明顶,欲与阳顶天潭中决死。碧水寒潭冰冷澈骨,纵在盛暑,也向来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
而阳教主虽武功绝顶,却向来不擅水性,如此对决,无疑便是成心取他性命。
初初,我冷眼旁观,未曾多言。在光明顶,我只是客卿身份,万万是不可逞强恃能的。而明教能人济济,自也轮不到我一小女子妄言发话。
阳顶天几经踌躇,杨逍浓眉深锁,殷天正等人面面相觑。
我的目光不自禁地转到那个白衣少年身上。
却正对上了他转来的目光。
我的心怦地一跳。不为别的,只为他眸中所萌生的死志。那种惨烈,是我平生未见。
我看着他踏前一步。那一步,便是生与死之间隙……
(八)
爹爹。
我脱口而出,行至阳顶天面前。未经思量地挺身而出,心头反似松了一大口气一般。
也罢,也许,这便是我的宿命罢?如果终无法逃脱,莫若挺身一搏。总好过,心中的人在自己眼前枉自送了性命。
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这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份。
我轻身一拜,浅笑盈盈。
那一天,寒风冽冽。
我还记得隆冬时节的碧水寒潭早已结成深冰,望下去碧沉沉的,寒气逼人,深不见底。
我立身寒冰之上,眼光流转,望着那白衣少年。
范遥,范遥,你可知,为你,我宁愿受那万劫不复之苦?
迎向他眸上的震惊,我轻浅一笑,破冰而入。
是谁在低声长吟?
光明顶上,碧水潭边,长剑胜雪,紫衫如花。
(九)
许多年后,一直没有人知道寒潭深处那场生死对决的真正胜负。
更没有人知道,韩千叶身上的伤的来由。
甫入潭时,我并未曾奢望过活着浮出碧水寒潭。
寒潭千尺无穷碧,光明顶上的人不晓得,波斯总教却是曾有旧文记载的。
百丈寒潭,纵炎夏亦清寒无比,而更可怖的,却是身处潭中时万万不能受伤流血。否则一旦寒毒侵体,必是倍受折磨,病榻辗转,便是神仙也难救。
而韩千叶此来,分明是盼着与阳教主同归于尽了。却偏偏被我这个外来人,生生地搅了局。
潭中的韩千叶,初时神色颇为恼怒。即便是从外貌来看,便是白痴也晓得我绝非阳顶天之女,他这番苦心,分明是白用了。
我自嘲地一笑。
他想必是在思忖该如何应对我吧?他却不晓得我已是绝心而下的。
如果说终要有一个人负伤而归的话,岂不正该是我?一则绝了范遥痴念,二则免了自己苦痛。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枉添他人性命?
长剑斜斜,刺水而出。
(十)
韩千叶挥匕相格。我微微一笑,闭上双目,迎身而上。
却没有意料中的刺痛。
睁开双眼,我愕然发现匕首停在颈间,却再也止步不前。
韩千叶的眸中有一丝不解。倔强的面孔上浓眉深凝。
我心里忽然便恨起来。
生不容易,难道死也难么?既然你不领我好意,那么,便同归于尽罢!
我手腕轻转,长剑削出。
(十一)
冬季的寒潭,有一种异样的深绿,如一块偌大的碧玉,偶尔缓缓地流动,竟宛若凝碧也似。
碧绿的深玉中,有两个身影,缠绕纠结,便仿似生生生世,也无从得解的冤孽。
(十二)
推开了那扇门,我犹疑着,慢慢地走到了他的榻前。
你,可好?看着榻上沉睡的身影,我静静地坐了下来。
虽然几天过去了,可是当日决战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当他的匕首划向我的咽喉,我终于避无可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静静地闭上了双眸。
生与死,有的时候便这般简单的吧?
我的心里竟是笑起来的,从所未有的畅快与轻松。
却又隐隐有些企盼。
那个曾经风中玉立的少年,可否,会为我落泪?
直到听到一声闷哼,我才诧异地睁开双眼。
那只匕首,原应轻快地割裂我的颈的匕首,此刻正生生地刺在他的胸口。
血,缓缓地流出。
鲜红的血液与深绿的潭水,碧色中有一抹嫣红徐徐注入。
血与水,红与碧,分外的诡异,却别有一种惊心魂魄的壮美与瑰丽。
(十三)
姑娘,多谢你来看我。
我霍然惊醒,猛地抬头。却见他已挣扎着坐起,靠在床头,倔强的脸面孔无比苍白。
你好些么?我愣了半晌,才想起问道。
好多了。多谢姑娘相救,不然恐怕韩千叶死无葬身之地了。他静静地笑着。
你为何,要那么做?你不可能不知道寒毒……迟疑了好久,我终于还是问他。
我杀人,不过从不杀求死之人,更不杀心死之人。
即使是舍了自己的命,也不杀。
他淡淡地说,眉宇之间似有深意。
我的心头,大大地震了一下。
难道,这个看似倔强无情的少年,竟然能透过我冷然的表情,看出我心中的绝望?
我嫁给你,可好?我脱口而出。
(十四)
我们的婚礼仓促而冷清。
许多人都不解我为何嫁得如此匆忙。一向冷漠的我居然会匆匆地嫁给了一个相识不久的男子。甚至之前,曾是生死相向的仇敌。
义母悄悄告诉我,范遥,那个落寞的少年男子,在得知讯息的当天,便独自闯下了光明顶。
那时,我已被她赐号紫衫龙王,经谢三哥等逊让,位列明教四大法王之首。想起当日众星捧月人人逢迎的风光,对比今日婚筵的凄清寂冷,我冷冷而笑未发一言。
义父觉得对不住我,与谢三哥在筵上强颜欢笑。后堂里,义母牵着我的手,细声告诉我一些女孩儿家该晓得的情事,说着说着却独自悄悄地落了泪。
只有千叶的笑,依然稳而沉凝。不惊喜,不惶惑,也不忧伤。
终于,我身着大红的嫁衣,披上了鲜红的盖头,着一双艳红的软缎喜鞋。被身边的男人挽着手,一步步地走向生命的未知。
一切,恍然如梦。
(十五)
那一夜,千叶细心地扶着我坐在床边。却径自卷起一床锦被,铺在了地上。
我掀起盖头,愕然地望着他。
累了一天了,休息吧。他淡淡地说。随即合衣而卧。
不知为何,我莫名地松了口气,却又勃然而怒。
为什么?我冷冷地问。
他望向我,温和地笑了笑,一向倔强的脸上满是温情。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跟我成亲,他盘膝而坐,静静地说,我只是知道,你心头有太多的事。你需要时间去解决。而成亲,也是你解决的方式之一吧?
应该是为了某人吧?他笑了笑。
我心头一恸。却冷冷而笑。既然你明知我的心,为何还要与我成亲?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他的双眸明亮,灿灿生辉。所以,我愿意给你空间,等你回头,等你真心相对。
我愕然。似一头无用的驼鸟,倒在大红的锦被中,茫然无语。
范遥,范遥。你知道吗?那一夜,窗外风雨缠绵,室内红烛烁烁。我的泪,便如风雨飘摇中的那惨淡的烛光。
(十六)
我决定去偷乾坤大挪移。
我要用它来换取我的自由,真真正正地脱离总教。不然,我的一生,都将笼罩在这个阴影之下。
我要用它,来换取我一生的幸福。
我潜入了秘道。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收获幸福,后来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一切,不过被上苍玩弄于股掌之间,恩怨情仇,早有注定。
我日思夜慕的那袭白衣,冷冷地在我面前。
一柄似雪长剑,冰冷地抵在我的眉心。
(十七)
范遥。
我怎么可以忘掉,你是明教的光明右使?
我怎么可以不记得,你对明教的赤胆忠心?
我怎么可以不明白,一直以来,我的身影始终在你目光所及?
黛绮丝,我真是错看你了。他冷冷地说,目光中居然是无言的自嘲。深迫骨髓的痛。原来,一直以来,你都是有目的的吗?这里,就是你的目的?原来你竟是这样做作阴险的女子?
我怔怔地站着。这个我一直深爱的男人,在他的心里,我便是如此不堪吗?
你走吧,这一辈子,我都不想见到你!
他惨然而笑。长剑掷地,铿然而折。
望着他远去的清冷的身影。我呆呆地立着。心中一直精心呵护的一处所在,悄然破碎了。
而他,终究再也没有回头。
(十八)
终于事败。我叛下了光明顶。与千叶一起,四处漂泊,最终回到了他的家乡灵蛇岛。
我们掩去了从前的旧貌。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韩千叶与黛绮丝。
只多了一对,金花银叶。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貌美似我,智慧若他。
他始终没有问我那个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我若活死人一般归来,他一言未发,只是拥着我,静静地等待东方发白。
在他温暖而宽广的怀抱里,我找到了整个世界。
(十九)
后来,有时我想,也许,对范遥,我是真的错了吧?一直渴望着能以自己一人的努力赢得幸福,却未曾想过,幸福原应是两个人的,原应是彼此了解共同努力?
我们彼此相爱,但我却没有给他介入我的世界的机会,这是不是已注定我们的无缘?
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年少轻狂时,我们不懂爱情?
(二十)
我们走吧。离开这个地方,去我们该去的所在。
那天早上,他早早地收拾好行装,微笑着伸出了手。
我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放在他宽厚的掌中。一颗倦怠疲惫的心,缓缓地放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从此有人,为我守候了。再不是孤身一人行走。
我以为,我从此可以幸福。
然而,也许是命运的折磨,当我终于回头,一切都太晚了。
千叶,倔强的千叶,温厚的千叶,深情的千叶,一直等着我真正爱上他的千叶,当我们真正相守时,却一切都来不及了。
缠绵多年的寒毒攻心,千叶死了。
千叶,多年来一直相濡以沫,风雨同行的千叶,死了。
看着他微笑的睡颜,我没有流一滴眼泪。我小心地为他梳着头,一根一根,最终结成了整洁的髻。
他的鬓角已经微微斑白。
我靠在他的怀中。闭着眼睛,轻轻地笑了。
千叶,你走了,这个世界,空了。
(廿一)
小昭。我的女儿。这是妈妈第一次给你写信。也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了。
小昭。我知道你一定恨我,恨我这么多年将你遗弃,恨我操纵你,恨我身为你的母亲,却罔故你的情感最终仍逼你回波斯吧?
女儿,你知道么?如果你爱上的,是另一个人,是另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待你的男子,妈妈必不会逼你回波斯的。回到那个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感情的所在。
小昭,我的女儿,你原本是天上的皓月,神仙一般的女孩儿,我眼看着你坠落凡尘,沾染人世情爱。我只盼你幸福快乐,却没想到,女儿,你竟比妈妈犹自命苦。
小昭,一直以来,你都如你的父亲一般坚强果敢,智慧无双。对待感情也是一样的执著专一,永世无悔。因此,我断断不能将你留在那个人的身边,他配不上你,我的女儿。就凭你临行之际他的狐疑,他也不配与你在一起。
我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但是妈妈只盼你快乐。也许深院清冷,但总胜却心伤若狂。小昭,这世界上相遇的那些人,有人可以让你快乐,可是有些人,却只能让你伤心痛苦。
那些人,那些事,忘了罢。
女儿。妈妈已经不能再陪你,不能再为你祝福,我的女儿,你要学会自己快乐。
哪怕你恨我,你也要快乐。
(廿二)
耳边,是谁在歌唱?
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
依稀间,有一女子在长风中微笑着飞舞,绯紫色的长裙随风绽出了一朵最傲然的绝世芳华。
秀发飞拂,长剑胜雪。
千叶,你看。
曾经紫衫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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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25 08: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