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重游记-第四卷-冰心全集-现当代名著网

四月二日黎明以前，一架巨型的，机壁上挂着“印中友好万岁”的标语的客机，正在稳稳地向着德里前进。
    我压抑着兴奋的心情，细数着机窗外青空里点点滴滴的摇动的春星，忽然地平线边一行行整齐的灯光，旋转到我们的眼底，“德里在望了！”我们都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飞机斜着翅膀，缓缓地降低，好容易“脚踏实地”，又缓缓地转几个大弯，停住了。机门开处，上来了许多人，头一个是披着白巾笑容满面的我们的老朋友森德拉尔先生……我们簇拥到了梯口，下望灯光如昼，迎面两大横幅“亚洲国家会议万岁”、“欢迎团结与和平的使者们”的标语，向着我们走来。标语下面向着我们欢呼招手的是无数熟识的脸，我们刚走尽梯子，便被许多双“越众向前”的手臂围抱住了，我们忙乱地在人潮推拥之中，挂上重重叠叠的花环，在一闪一闪的摄影镁光之下，是热烈嘈杂的互相问讯……。
    在亚洲国家会议开幕的前夕，我们尽量地利用光阴，拜访了许多新旧朋友，也接受了许多朋友的访问。十四个月之中，我觉得不但青年朋友们显得更高大更成熟，老年朋友们也是更精神更乐观。我们的谈话里洋溢着热烈团结的气氛。
    “潘池希拉”成了寒暄、问好、祝福的代用语。是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印语——“潘池希拉”，包括了一切！我们相见的时候彼此合起掌来，笑着说“潘池希拉”，就已说出了中印两国九亿多人民的全部愿望，说出了亚洲十四亿人民的全部愿望。
    亚洲国家会议是在四月六日晚开幕的。宪法俱乐部的草场上，坐满了密密层层的来宾。中国代表团进入会场的时候，花雨纷飞，欢声雷动，“印中友好万岁”，“印中人民是弟兄”
    的口号，在夹道欢迎的群众间，怒涛般地起伏着。我们在应接不暇的点头招手之中，好容易坐了下来，抬头望去，主席台上，在写着“亚洲国家会议万岁”，画着和平鸽的美丽辉煌的图案前面，坐满了穿着不同的五彩绚烂的东方服装的代表团长们。主席拉希米瓦拉·尼赫鲁夫人致了开幕词，又逐一介绍了十五个与会的亚洲国家代表团的团长，对每个代表团，会中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尤其在中国代表团团长郭沫若走到台前的时候，真是万众欢腾！郭沫若的致词中，刚说到：“我代表中国六万万人民向印度和亚洲人民致敬……”底下的话，就被如雷的掌声吞没了。亚洲人民是如何地爱慕和崇敬中国人民啊！他们亲切地知道六万万爱好和平的中国人民，是一股强大的捍卫亚洲和世界和平的力量。
    会议日程是从四月七日开始的。
    在金彩交辉的广大的会议厅里，各国代表的座位是按着英文字母次序排列的，中国代表坐在锡兰代表之后，日本代表之前。回头望去，一排排一行行的几百个肤色不同的脸上，都闪耀着热烈兴奋的眼光。亚洲国家会议的意义太重大了！这是自有历史以来，具有悠久优美的文化的爱好和平的亚洲人民，第一次团结在一起决定自己的前途。正如大会秘书印度辛格博士在政治报告中所说的：“今天，觉醒了的亚洲，再次充满了再度燃烧的活力。我们已经决定从现在起，我们将决定自己的命运，我们决不容许任何人背着我们，来决定我们的命运。”
    多少年来，广大的热爱劳动热爱和平的亚洲人民，在自己的辽阔富饶的土地上，受尽了殖民主义者的残酷的剥削和奴役，过着极端贫困和落后的生活。十四亿人民的心目中，还涌现着痛苦的记忆：一艘艘殖民者的军舰、商船，从海外开来，侵略者们像一群饿兽似地，咆哮跳跃着涌上了亚洲的土地，他们用枪刀炮火强迫这土地的主人们替他们开辟道路，建造楼屋，开石油矿，种橡胶园，亚洲人民在自己的码头上流着血汗替殖民主义者送走自己的宝藏；亚洲人民在自己开辟建造出来的、繁花如锦、芳草如茵的公园墙外，作了隔栏窥望的人。
    这种非人的惨痛的生活，至终要结束了，亚洲人民觉醒了，站起来了。现在，有的亚洲国家已经得到了独立自主，有的也正在争取独立自主的路上走，这共同的经历，和共同的命运，使得十四亿亚洲人民觉悟到只有紧紧地团结起来，才能有力地反对帝国殖民主义，保卫亚洲和世界的和平。
    拉希米瓦拉·尼赫鲁夫人说：“我们亚洲人比任何人都需要和平。我们大多数是刚刚开始重建我们的国家……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指出了维护和平的道路。”
    但是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侵略集团，是不甘心退却的，是不甘心让亚洲人民重建自己的家园的，他们在世界各地攫取军事基地，侵占我们的领土台湾，制造大规模毁灭性的原子武器，企图发动新的侵略战争。
    叙利亚的代表说得好：“我们要提醒大家说，新的帝国主义又在我们四围出现了。这所谓‘新’，也只是在形式方面……
    他们知道殖民地都要得到自由了，他们从前门被赶了出来，却想从后门溜进去。他们发明的新方法就是种种的军事同盟和条约。”
    中国代表团团长郭沫若说：“……对于美国好战分子的战争威胁，我们中国人民是绝对不能退让的。我们要解放台湾，是为了祖国的安全，同时也是为了亚洲的和平与世界的和平。”
    日本代表团团长松本治一郎说：“日本人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曾亲身遭受了原子弹的实际灾难，而且在比基尼岛的氢弹试验中又遭受了很大的痛苦。……我们必须阻止并粉碎仅仅为了西方国家利益而结成的军事联盟。我们必须取消亚洲的一切外国军事基地，包括使用核子武器在内。”
    各国代表们关于反对殖民主义的沉痛激昂的发言，真是太多了。拉希米瓦拉·尼赫鲁夫人的总结性的一句话就是：
    “一切形式的殖民制度——公开或隐蔽的——必须滚蛋。”
    短短五天的会期，匆匆就过去了。闭幕的这一天，来向主席团献花的几十个德里市的儿童，从十日早晨七时半就到了会场，一直等到十一时半。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后面座位上，低语微笑，毫无倦容。这些孩子们也知道这些来自亚洲各国的和平战士们，正为着大家，为着他们的幸福前途而作最大的努力，讨论的时间长一些，团结和平的基础更巩固一些，他们的幸福也会更大一些。
    闭幕式在十一时半开始了，在这高大的厅堂里，真是“坐无隙地”！新闻记者席上更是挤满了屏息专注的记者，他们争先要把亚洲和全世界的人民所切望等待的消息传播出去。和平战士们登上主席台了，戴着白帽的、披着红衣的，一个一个走到台前，朗读出主席团提出的决议案，在极度兴奋热烈的气氛中，与会者以如雷的不断的掌声，一致通过了十六项关于政治、经济、社会、科学、文化等问题的决议和宗教界的呼吁书。在通过关于给予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在联合国中的合法地位，和台湾应还归中国，美军必须撤出台湾等决议的时候，都是全场起立，掌声雷动。最后有几十位德里市的妇女和儿童，向主席团献花致敬。久待的德里的儿童们，这时笑容满面，在母亲们教师们的推拥之下，抱着鲜花和泥制的玩具，鱼贯地走上台去。当他们被举到桌上和主席团拥抱的时候，全场成了一片欢呼的海洋！
    主席宣告了会议闭幕，全体再度热烈鼓掌，离座后代表们又纷纷互相祝贺，互相拥抱，大家高兴得流下了热泪。许多参加过其他国际会议的代表们，都欢欣赞叹地说，像亚洲国家会议这样，在短短的五天之中，通过了这许多明确有力的决议，精神的融洽，成就的巨大，是从来所未有的。
    大会结束发，个人和团体间的接触，又频繁了起来。我们这些到过印度的人们，索性连旅行参观的机会也牺牲了。在旅馆，在人家，在茶会里、酒会里、汽车上、机场上，清晨，夜半，我们同印度和其他国家来的旧友如日本、锡兰……三五个人以至十几个人欢聚在一起，谈着过去，谈着将来，我们都觉得和平的力量一天一天地在扩大，和平的浪潮在汹涌澎湃，遍及四海！我们乐观，我们高兴，但是我们也互相叮咛提醒说，战争贩子是不甘于失败的，我们越成功，他们就越愤怒越疯狂，我们必须加倍警惕，加倍努力。
    谈到社交接触，中国代表团和印度及其他的代表团之间，以及和印度人民之间，大小总在七十七次以上——个别的往来还不在内——最大的场面是市政委员会广场和甘地广场前举行的两次群众大会。入场和上台时，中国代表团都受到极度热烈的欢迎。我们挂着重叠的花环，受着浓密的圣水，望着四围攒动的热情的脸，我们更加体会到中印友好的巨大力量，正在增长的和平的力量。
    我们都分别地受到印度文艺界、妇女界、学术界和科学界等的招待，全体代表并受到印度国会议员团体的招待。在这些招待会上，我们会到了许多到过中国的人士，以及将要来中国访问的人士，我们的谈话，分外地亲切而热烈。我们都感到中印两国总理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联合宣言，使两国之间的友谊与合作又跃进了一大步。同时也使我们深深地体会到像约旦代表在发言中所提到的：“我们认为一个强盛独立的印度，和充分发展的自由的中国，是我们自由与安全的脊骨，也是一切爱好和平人民的幸福的保障。”我们两国人民要永远和亚洲与世界上爱好和平的人们紧紧地团结在一起，为保卫和平贡献出我们一切的力量！
    四月二十二日夜，我们又在星光下起飞。摩抚着颈上的花环，下望着机场上挥手的群众，我们没有“黯然魂消”，心头却充满了喜悦。人民间的友好与团结，使得世界越来越缩小了，我们的“再见”是很容易的，让我们在保卫和平的工作上更加努力吧。
    再见了，美丽的印度！再见了，和平的印度人民！
    中印友好万岁！
    “潘池希拉”万岁！一九五五年六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