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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再寄小读者(通讯一~三)
通讯一
亲爱的小朋友:
今天真是和你们重新通讯的光明的开始,山头满了阳光,日影从深密的松林中,穿射过来,幻成几根迷镑的光柱。晴光中,一双翠鸟,低贴着潭水飞来,娇婉的叫了几声,又掠入满缀着红豆的天青丛里。岩下远近的青峰,隔着淡淡的云影,稳静的重叠的排立着。嘉陵江,绿锦似的,宛宛的向东牵引。隔江的山城,无数淡白的屋顶,错杂的隐在淡雾里。眼前一切,都显出安静,光明和欢喜。
这正是象征着我这时的心境!自从民国十二年开始和小朋友通讯,一转眼又是二十年了。在这两次通讯中间,我又以活跃的童心,走了一大段充满了色,光,热的生命的旅途。
我做了教师,做了主妇,又做了母亲。我多读了几本书,多认识了几个朋友,多走了几万里国内国外的道路。这二十年的生命中虽没有什么巨惊大险,极痛狂欢,而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也有过晓晴般的怡悦,暮烟般的怅惘,中宵梵唱般的感悟,清晨鼓角般的奋兴。许多事实,许多心绪,可以告诉给我的最同情的小朋友的,容我在以后的通讯里,慢慢的来陈述。
小朋友,这些年里,我收到你们许多信件,细小端楷的字迹,天真诚挚的言词,每次开函,都使我有无限的感谢和欢喜。为了这些信件,这几年来,我在病榻上,索居中,旅途里,永远不曾感到寂寞,因为我知道有这许多颗天真纯洁的心,南北东西的在包围追随着我!
因此,在民国三十二年元日,我借了大公报的篇幅,来开始答谢我的小读者。这通讯将不断的继续下去,希望因着更多的经验,我所能贡献给小朋友的,比从前可以更宽广深刻一些。
愿这第一封信,将我的开朗欢悦的心情,带给每个小读者!
愿抗战后的第六个新年,因着你们,而更加快乐,更见光明!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歌乐山。
通讯二
小朋友:
今天让我们来谈“友谊”。
友谊是人我关系中最可宝贵的一段因缘——朋友虽列于五伦之末,而朋友的范围却包括得最广,你的君,臣,(现在可以说是领袖,上司)父,子,兄,弟,夫,妇,同时都可以是你的朋友。
朋友是不分国籍,不限年龄,不拘性别的;只要理想相同,兴趣相近,情感相洽,意气相投的人,都可以很坚固的联结在一起。世界上有多少崇高理想的实现,艰巨事业的创立,伟大艺术的产生,都是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努力,相互切磋的结果。这种例子,在中外古今的历史上,是到处可以找到的。
同时,不但相似相同的人格,容易成为朋友,而朋友往往还是你空虚的填满,缺憾的补足,心灵的加深——你自己率直豪爽,你更佩服你朋友的谦退深沉;你自己热情好动,你更欣赏你朋友的冲淡静默;你自己多愁善病,你更羡慕你朋友的健硕欢欣。各种不同的人格,如同琴瑟上不同的弦子,和谐合奏,就能发出天乐般悦耳的共鸣。
交友是一种艺术。
热情,活泼,而富于同情心的人,常常能吸引许多朋友,而磁石只吸引着钢铁,月亮只吸引着海潮。
你能择友,则你的朋友将加倍的宝贵你的友情。
不要只想你能从朋友那里得到什么,也要想你的朋友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肯耕种的才有收获,能贡献的才配接受。
友谊是宁神药,是兴奋剂。
使你堕落,消沉的,不是你的好朋友。同时也要警惕,你是否在使你的朋友奋兴,向上?
友谊是大海中的灯塔,沙漠里的绿洲。
当你的心帆飘流于“理”“欲”的三叉江口,波涛汹涌,礁石嶙峋,你要寻望你朋友的一点隐射的灵光,来照临,来指引。当你颠顿在人生枯燥炎热的旅途上,你的辛劳,你的担负,得不到一些酬报和支持的时候,你要奔憩在你朋友的亭亭绿荫之下,就饮于荡涤烦秽的甘泉。
古人有句说:“最难风雨故人来”,——不但气候上有风雨,心灵上也有风雨!
你的心灵曾否走失于空山荒野之中,风吹雨打,四顾茫茫,忽然有你的朋友,开启了“国情”的柴扉,延请你进入他“爱”的茅庐,卸去你劳苦的蓑衣,拭去你脸上的泪雨,而把你推坐在“友情”的温暖炉火之前。
同时你也常常开着同情的心门,生起友爱的炉火,在屋前掺望。
友谊中只有快乐,只有慰安,只有奋兴,只有连结。
友谊中虽然也有痛苦,古人的诗文中,不少伤逝惜别之句,然而友谊是不死的,友谊是不因离别而断隔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得一知己,可以无恨”,这痛苦里是没有“寂寞”的,因为我们已经享有了那些朋友的友情!“寂寞”——心灵上的孤独,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小朋友,在人生路上,我们虽然是孤身启程,而沿途却逐渐加入了许多同行的好伴,形成了一个整齐的队伍,并肩携手,载欣载奔,使我们克服了世路的险峻崎岖,忘却了长行的疲乏劳顿,我们要如何感谢人世间有这一种关系,这一段因缘?
愿你们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配,就请你们也让我做你们的好朋友。
冰心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重庆。1943年
通讯三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夜还看见新月,今晨起来,却又是浓阴的天!空山万静,我生起一盆炭火,掩上斋门,在窗前桌上,供上腊梅一枝,名香一炷,清茶一碗,自己扶头默坐,细细的来忆念我的母亲。
今天是旧历腊八,从前是我的母亲忆念她的母亲的日子,如今竟轮到我了。
母亲逝世,今天整整十三年了,年年此日,我总是出外排遣,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今天却要凭着“冷”与“静”,来细细的忆念我至爱的母亲。
十三年以来,母亲的音容渐远渐淡,我是如同从最高峰上,缓步下山,但每一驻足回望,只觉得山势愈巍峨,山容愈静穆,我知道我离山愈远,而这座山峰,愈会无限度的增高的。
激荡的悲怀,渐归平靖,十几年来涉世较深,阅人更众,我深深的觉得我敬爱她,不只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实在因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卓越的人格。
她一生多病,而身体上的疾病,并不曾影响她心灵的健康。她一生好静,而她常是她周围一切欢笑与热闹的发动者。
她不曾进过私塾或学校,而她能欣赏旧文学,接受新思想,她一生没有过多余的财产,而她能急人之急,周老济贫。她在家是个娇生惯养的独女,而嫁后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能敬上怜下,得每一个人的敬爱。在家庭布置上,她喜欢整齐精美,而精美中并不显出骄奢。在家人衣着上,她喜欢素淡质朴,而质朴里并不显出寒酸。她对子女婢仆,从没有过疾言厉色,而一家人都翕然的敬重她的言词。她一生在我们中间,真如父亲所说的,是“清风入座,明月当头”,这是何等有修养,能包容的伟大的人格呵!
十几年来,母亲永恒的生活在我们的忆念之中。我们一家团聚,或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常常有大家忽然沉默的一刹那,虽然大家都不说出什么,但我们彼此晓得,在这一刹那的沉默中,我们都在痛忆着母亲。
我们在玩到好山水时想起她,读到一本好书时想起她,听到一番好谈话时想起她,看到一个美好的人时,也想起她——假如母亲尚在,和我们一同欣赏,不知她要发怎样美妙的议论?要下怎样精确的批评?我们不但在快乐的时候想起她,在忧患的时候更想起她,我们爱惜她的身体,抗战以来的逃难,逃警报,我们都想假如母亲仍在,她脆弱的身躯,决受不起这样的奔波与惊恐,反因着她的早逝,而感谢上天。但我们也想到,假如母亲尚在,不知她要怎样热烈,怎样兴奋,要给我们以多大的鼓励与慰安——但这一切,现在都谈不到了。
在我一生中,母亲是最用精神来慰励我的一个人,十几年“教师”、“主妇”、“母亲”的生活中,我也就常用我的精神去慰励别人。而在我自己疲倦,烦躁,颓丧的时候,心灵上就会感到无边的迷惘与空虚!我想:假如母亲尚在,纵使我不发一言,只要我能倚在她的身旁,伏在她的肩上,闭目宁神在她轻轻的摩抚中,我就能得到莫大的慰安与温暖,我就能再有勇气,再有精神去应付一切,但是:十三年来这种空虚,竟无法填满了,悲哀,失母的悲哀呵!
一朵梅花,无声的落在桌上。香尽,茶凉!炭火也烧成了灰,我只觉得心头起栗,站起来推窗外望,一片迷茫,原来雾更大了!雾点凝聚在松枝上。千百棵松树,千万条的松针尖上,挑着千万颗晶莹的泪珠……
恕我不往下写吧,——有母亲的小朋友,愿你永远生活在母亲的恩慈中。没有母亲的小朋友,愿你母亲的美华永远生活在你的人格里!
你的朋友冰心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歌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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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11/23 05: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