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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山村何处(一)


    宗学毕竟只能是曹雪芹的一个暂屈苟安的栖身地,绝不会成为他的久恋之乡,他是"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注:《红楼梦》首回语。这句话恐不应理解为曹雪芹因其阶级偏见而看不起奴仆等级的人,恰恰相反,他这话有他自己的特殊具体内容,因为他本身是包衣奴隶,世遭庸人之驱制驾驭者也。这实际是极愤激的反抗语。)的人;况且宗学本是皇家用以"教化"其族人子弟的机构,学中特设稽查官,负责考核教师和学员的"成绩",其实也就包括着管理监视的意义--这地方忽然出现了曹雪芹这样一位诗酒狂放的当差者,如何能与"教化"谐调?则曹雪芹之必不为宗学主管者所乐、所容,就是意中之事了。所以他最后不能不离开宗学而另觅立锥之地。 曹雪芹,也许经过了更多的流荡迁徙,路经了海淀一带(注:我在京西海淀的时候,有人告诉我,当地人有传述曹雪芹曾在海淀一带住过的说法。虽未知确否,但不无可能。盖当时有圆明园驻防上三旗,又有隶属于内务府的圆明园的管理处,设管理大臣、郎中、主事、库掌、苑丞、笔帖式等;其下人役,又有库守、学习笔贴式、效力柏唐阿、园户头目、园户、园隶、匠役等等人色。则曹雪芹无论为当差或投靠同旗亲友,皆可以至此地一带居住。(内府包衣籍名诗人法式善,即因乾隆十九年祖父罢官、家业中落,移居海淀;而他的过继父亲和顺,即做圆明园库掌,此例可作参考。)其移居西山脚下,应非一次直接之远路迁徙,固当是逐步流落,愈徙愈远之故,揆其情理,亦必路经海淀一带。又庚辰本《石头记》脂批曾提及刚丙庙,刚丙当作刚炳,绰号刚铁,是明朝的司礼太监,(当时"有钱的老公"〔雪芹语〕专爱修庙,也使人为自己立生祠〕,刚炳庙座落在今北京大学东部,即原来燕京大学的"燕东园"(俗呼"东大地")内,曾见旧地图,确然无误。则此正亦海淀境内之事,似可参看。关于"园户",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曾叙"苑户常明","海淀二格"等人;震钧《天咫偶闻》也提过"老园户"。),终于来到了西郊的一处山村地方。从迹象看,他此后就绝大部分岁月安居终老于此,直到他离开了人世(注:还有一个传说:曹雪芹一度到京西蔚县教过馆。)。 这西郊山村,到底是何处呢?年代既远,遗迹久湮,本已不好确指。不过现存的许多传说,都集中在香山附近的健锐营这里,有的并指出了比较确切的地点。因为这些传说并不出于一源,竟能不谋而合,似乎其来有自,不尽属虚,因此应该予以应有的重视。过分倚赖书面材料而轻看民间的口碑,特别是当考查像曹雪芹这样的人物,那可能是不对的。 但是我们也不能不感觉到一点:曹雪芹而居住于健锐营里,这说法里面是存在着很大的无法解释的困难的。 健锐营,前身是云梯兵,就是专门练习登高攻城的那个兵种;其建营之始,是因为在乾隆十三年夏天,控制金川的军事久而无成,就想到利用云梯进攻金川的碉堡,命令在香山山麓下建筑石碉,以便练兵。后来练得云梯兵二千人,这些兵都是从八旗前锋、护军两营中选取的壮健人材。及至出战"凯旋",恐怕一旦分遣归营后技艺弛废,遂决定把这一批兵设为专营,使其永远存在;事在乾隆十四年,具名是"健锐云梯营"。又于石碉之侧修建实胜寺,筑了大碑亭,立有巨大四面见方的石碑,刻着满、汉、蒙、藏四种文字(注:实胜寺非新建,而是改建旧寺,原名表忠寺、鲍家寺。碑亭很雄伟,可惜已然幸存到最近,却给拆掉了。),寺之两翼(从香山循北山往东,为左翼,循西山往南,为右翼)盖造房屋,以居兵丁。大练兵场中有皇帝阅武的一座围城式的讲武台,前有黄琉璃瓦的殿阁。 由此可见,这是个很大的崭新的营盘,其中成员都是八旗兵将,绝不会包括着内务府包衣人在内,因为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组织,无由淆混交互,曹雪芹由城内流落西郊,如何会选取到这样的地方?--即使他自己"愿意",这种地方也不会容许闲人入居的。 勉强寻找制度上的可能性,则只有两个:一是乾隆十七年曾在健锐营属下增设"养育兵"百名,上三旗、下五旗各五十;所谓养育兵,是由雍正初年兴起的一种"制度",目的是借以收容贫窘至"不能养其妻子"的闲散满洲和八旗人,每月给银三或二两,至乾隆十八年增额减饷,改为一两五钱;名为"训练艺业",实际是一种救济办法。其二是健锐营于乾隆十八年增设了水师教习、汉侍卫十人,又有从外地选送来的水手数十名,附隶于内务府正黄旗旗鼓佐领下(即看作为包衣的身份)--这是健锐营中唯一和内务府在制度组织上发生关系的一个"点"。曹雪芹如进入健锐营(传说中以曹雪芹到此为乾隆十六年前后的事,年月较为接近),恐怕只有是这种机会;而就"养育兵"和"水手"二者来看,当然以前者或能稍合曹雪芹的身份。而传说中又毫不及此,却说是因犯罪而拨归健锐营(注:张永海传说,有名鄂比者,住健锐营厢白旗。未知确否。为雪芹贫中义交。参看舒坤批《随园诗话》:"鄂西林(鄂尔泰,著名满洲宰相,以诗狱获罪之鄂昌即其侄),诗学家传;公子鄂容安,字修如;鄂容安之弟,十二公子鄂溥,诗尤佳,以耳聋终于笔帖式;虽有世袭三等伯,而子弟皆穷酸傲慢,鄂氏遂式微矣。"此鄂比或即此"穷酸傲慢"之鄂氏式微子弟之一?唯鄂氏隶满洲厢蓝旗,传说中鄂比住厢白旗,不合。健锐营的厢蓝旗在西面极南方,距离亦颇远。)。但是不管怎么解释,据敦氏兄弟的诗句的描叙,雪芹所居之地却仍旧一点也不像是在这个新建的营房里的样子。 另外一个可能是,迁居郊外是依傍自家在这一带的老房产。传说中一再提到曹雪芹初到香山住的是"祖居",是"回家"。这一点本身和确指所居即是健锐营营房是自相矛盾的(注:张永海的传说,以及后来的说法,都确指正白旗的某一所住房是曹雪芹的"故居",而这所谓正白旗,正就是健锐营的正式的营房,在大营盘圈内,无论如何也没法与敦氏弟兄所写的雪芹居处的情景相合。此皆出于附会,不足凭信。),却和我们这里刚提出的这个可能相符合。据我们所知,当时依傍郊外坟茔而住的旗人日益加多,其中有的是因"褫职籍其家""遂赤贫"而"寄迹于先人丘垄之侧"(注:敦诚《璞翁将军哀辞·引》。)的,也有只是因为"近日生齿日繁,不得不移住坟茔之势"(注:奕赓《管见所及》。参看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一回写旗人安学海"他家的旧宅子本在后门(地安门)东不压桥地方,……他自家却搬到坟园上去居住。他家这坟园又与别家不同,就在靠近西山一带,……这地原是安家的老圈地。"此亦反映当时风气。)的。曹雪芹流落村郊,也以"寄迹于先人丘垄之侧"为最自然(抄家的,只有坟园祭田一类许留,不入官,这种制度,连《红楼梦》小说里也叙到过)。但是这里也有困难点:若说是依住坟茔,曹家隶属正白旗的坟地例当在东郊,不会在西郊;若说是其他一般房产,则不但曹颙、曹頫等自奏产业情况时并未言及西郊有老房,而且即使有之,也早该在抄没之数了。 总之,曹雪芹如何到的西郊?到西郊究竟确居何地?这些问题我们都已无法很好地解决了,以上只不过是推测种种可能性,想借以窥见其生活经历的重要变化与其原由和意义而已(注:按以上推断,皆以传说在健锐营"内"为前提,故如所云云。假如依我个人的看法,未必即在营区之内,而只在邻近一带(参看第二十节),则解释上可以较为合理,因为当时内务府所属有香山、玉泉山一带的"三园"管理处,除管理大臣、郎中之外,静宜、静明二园各有员外郎、苑丞、苑副、笔帖式,下面人役又有催长、柏唐阿、披甲人、园丁、园隶、庙户、园户、木匠、花匠……、闸军、苏拉等名色。曹雪芹如以内务府包衣人而派来充当下级差事,是完全有可能的。)。 由于敦诚诗中初次提到曹雪芹在西郊时有过"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的话,我们却可以得知:曹雪芹在离开宗学之后、到西郊之前,还有过一时期投亲靠友和为富家作馆作幕的生活阶段。 这种困窘已极、以至于不得不向"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等人求一时之助、济燃眉之急的经验,大概曹雪芹是多少有过一些的。曹家有不少阔亲戚,上面也曾提到过。以平郡王府一处而言,曹雪芹的亲表兄福彭在乾隆十三年十一月逝世,次年三月,由其长子庆宁承袭爵位,十五年九月庆宁又卒,年才十九岁,无嗣,过继其叔父福秀的长子庆恒为福彭之后,于当年十二月袭封平郡王,十九年八月任厢红旗汉军都统。这是曹家的第一门重要近亲。其馀我们一时不能尽详的一定还很多,境况都该比当时的曹雪芹要好到不知多少倍。但是即以平郡王府而看,乾隆十五年以后的袭封人已经不再是曹氏母系的血统子孙了,那关系自然要远得多,况且封建社会的势利眼,对犯罪抄家、贫穷落魄的曹雪芹(庆恒应称之为表叔),如何会青眼看待?因此雪芹一定就要受到此等"富儿"的疏慢甚至轻蔑。 在《红楼梦》里,还有不少痕迹,可以看出曹雪芹和他的合作者脂砚斋通过写作和批点小说而反映这方面的人情世态、寄托他们的感慨。第六回写刘姥姥入荣府求贷,其回末收场联语是:"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而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的《石头记》回前的题诗也说:"风流真假一般看(平声),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平声)。"小说正文写到王夫人说刘姥姥:"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有夹行批语云:"穷亲戚来看、是好意思,余又自石头记中见了,叹叹!"又有眉批说:"王夫人数语,令余几□〔当是"几乎"〕哭出!"写刘姥姥向凤姐启齿,未语先飞红了脸,侧批说:"开口告人难",眉批说:"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且为求亲靠友下一棒喝!"写刘姥姥听凤姐告艰难,只当无望,"心里便突突的",旁批:"可怜可叹!"……这些,都是可供寻味的参考(注:蒙古王府本第九回批:"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第六回批:"非身临其境者不知(按指"吃饭是空子")。""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待(原抄误作"代")穷亲戚的态度。"皆此类。)。 至于本回前的标题诗,则又说:"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这后面的"胜骨肉"于小说情节并无关系,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大概和作者本人的另外的一些类似的经历有牵连,而这些经历却是关于"骨肉"的。富儿里面,毕竟还有肯"拔一颗寒毛"的,而骨肉却又连富儿都远远不如了!从这里我们又可以推想,曹雪芹在不得已时也曾向自己家里人伸出过求助的手,但是那反应却是比求亲靠友还惨!这些经验,不能不使曹雪芹和脂砚斋深切地感到:"可为财势一哭!"(亦本回批语) 详细情况,我们当然是无法知道了,但是敦敏诗句说雪芹"燕(yān)市哭歌悲遇合",寥寥七字中,不知包括着多少为我们所难以想象的遭逢和事故。这句诗虽然写时较晚,但是就曹雪芹到西郊以前这一段生活来说,恐怕也是同样适合的。 曹雪芹在这方面,一开始是有些切身经历(注:潘德舆《金壶浪墨》曾记曹雪芹"无衣食,寄食亲友家",可供参看。潘德舆曾在满洲人鍾昌家作馆甚久,鍾昌字汝毓,号仰山,隶正白旗,嘉庆十四年进士。潘氏在正白旗满人家中得知雪芹轶事,是相当可靠的。),但也可以看出,他很快地就明白了一切,决定不再去叩富儿之门、弹食客之铗。世态的炎凉,财势的凌轹,只不过给了他刺激和教训(注:蒙古王府本第七回批:"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可知贫富二字限人。""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似可合看。),使他的穷骨更加坚硬起来;富儿疏慢他,他更鄙夷富儿。他于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些卑鄙龌龊的人物,自己朝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 不过,在此应该一提的是香山一带传说中也出现过一副十分俗气的对联,说什么"远富近贫,以礼相交""疏亲慢友,因财绝义"等等,并把它和曹雪芹牵在一起;又有一种来历不明的资料,也假借雪芹的名号宣传类似封建士夫的那一套"君子乐道安贫"式的思想。必须指出,拿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来"肯定"雪芹,毋宁说是对雪芹的莫大歪曲。庸俗的地主阶级的哲学,例如富有之时是"乐善好施""惜老怜贫",拮据之时就"辨义利""守贫素",这些东西,加在雪芹的身上,是制造混乱,歪曲这位大思想家的精神面貌。《红楼梦》开头其实早也说得明白:"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种类型的叛逆者,思想家,绝不是那一两个杜撰伪造者的头脑所能理解和描绘的,他是不会"乐道安贫",也并不以"救济穷人"为"志业"的。
    曹雪芹终于来到了西山山脚之下,开始了他的另一阶段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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