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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黄叶著书


    从乾隆二十二年二月,敦诚(时方二十四岁)因侍亲随任(到山海关税卡做司榷小官),身在喜峰口,时常想念曹雪芹,到秋天,便写了一首诗与雪芹,以寄远怀。诗一开头说,唐代大诗人杜甫当年写诗赠画家曹霸将军,曾有"魏武之子孙"的话,如今的雪芹,虽亦魏武之后裔,而现时则贫居环堵,蓬蒿掩径,不与世通,扬州梦醒,至如司马相如身著犊鼻裈(开酒馆、身著"贱役"之服而躬亲涤器卖酒,妻子当垆)甘为贫贱。中言特爱雪芹的诗笔富有奇气,直追李贺,抉破篱樊。然后怀念当年在宗学相聚的岁月,种种乐事;而感叹曾几何时,分襟两地,空相怅望。最后就说:"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由此可见,敦诚很知道雪芹来到西山以后,主要的事业就是写作《红楼梦》(注:按此云"著书",只能是指写小说。诗人陆续写诗,积为集子,这情形不叫作"著书"。又按敦诚此句系用康熙间王苹"黄叶林间自著书"句。苹此句为王渔洋所赏,时人号为"王黄叶"。"黄叶村"则出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绝句:"家在江南黄叶村"。)。
    现代的小说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们,恐怕很难想象二百数十年前的曹雪芹之写作小说,和他们今天之写小说是有多么大的条件上的差异了。他们所处的时代是太不同了,在许多方面,根本无法也不应该强作不伦不类的比较;但是单就几点而言,还是可以两相对照来看看的。今天的作家,得到人民的无比的尊重、爱护、欢迎、鼓励;党和国家、社会给作家安排的创作条件和帮助,我们现代人的印刷、出版、流布的种种技术和便利,是如此地发达而且日益发展着;作家所得到的精神鼓舞是巨大的,物质报酬是合理的。所有这一切,曹雪芹在他那时代里不但无法获得,而且根本是无从梦想的事。曹雪芹当日所能得到的一切,都和上述恰恰相反。
    写小说,不用说是面向广大读者,而不是为了给自己看。但在当时,曹雪芹却对读者都不敢抱有多大的信心。这活并非夸张,试看他在小说一开头就表示出一种心情:"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余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在彼时,他深知道"闲书"的地位、"市井之人"的读者的水平,都会使他这小说的深刻丰富的内容意义和高超的文笔不易获得理解,因此预先有此瞻顾怅惘之怀,聊作宽解之语。
    他的友人张宜泉作《分居叹》诗,写父母双亡、兄嫂见弃的"亡家剩一身"的沉痛心情时,曾有一联,上句说:"纵饮原多放,"句下有"评语"(或系自注)云:"自供其不才者一。"下句说:"拈毫只苦吟。"句下又有"评语"云:"自供其不才者又一。"(注:诗和八股时文对立,可看《随园诗话》卷十六记陈熙(梅岑)"性爱吟诗,不爱时文";《初月楼闻见录》记童钰(二树)"不喜治举子业,专攻诗"。)则可见他的家人兄嫂所以视他为眼中钉,就是因为他的"不才",只爱吟诗饮酒,而不想求名逐利、升官发财,所以连门庭都不肯容留他了,把他赶出分居。这诗酒,也正就是雪芹嗜之如命的东西。当时的社会心理,把苦吟纵饮都是认为"不才"之至的行径,那么雪芹居然要把平生的精神用之于"写闲书"上,这是多么出奇惊人的"不才""不肖"啊!所以,他要写《红楼梦》,得到的绝不是什么"尊敬重视"(这在乾隆时代的人听来是个天大的笑话!),而是极端的轻蔑和丑诋,--说他是"疯子"(注:传说中有此语。)。
    然后,因为我国古典小说(包括戏曲)文学史上的特殊传统,作家在创造人物典型形象时,常常是采用选取某些事迹作素材、某些人物作原型而进行艺术加工概括的方法,所以从六朝隋唐以来的小说便多数发生了所谓"影射"的问题(注:读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此传统问题之史的线路最为清楚。),往往一篇作品刚刚问世,马上便出现许多猜测的说法。在当时,一般读者都是这种看法,直到明、清时代,并无两样。但因此却也给曹雪芹的写作事业增加了不小的麻烦和困难。
    先就是他自己封建大家庭的族人以及同样家庭的亲戚方面的疑忌和愤怒,认为他是在故意糟蹋他们。然后就是统治者的注意和迫害。这后者就直接关系到《红楼梦》原稿全具而八十回以后部分却閟不敢传以致痛遭散佚的千古恨事。原因是,八十回以前的情节固然是全书中不可割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不过是用以反跌下文、逼出结局的"反面"文章,其更为重要更为精彩数倍的正书却都集中八十回以后;而这里便要写到这个封建大家庭获罪抄家的事情,势必要牵涉到种种政治关系:在当时纷纷揣测这是影射某家、某人、某公侯、某相国的认识之下(注:这种揣测在乾隆时候就已出现了,如明义《绿烟琐窗集》中题红楼梦绝句诗序,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以及裕瑞《枣窗闲笔》等书,都已反映出这种情况。实际是从小说一传抄流行就开始了。),统治者之不能不加以注视,就是毫不奇怪的事了。
    总之,曹雪芹写这部"怨世骂时之书"(尽管他自己在开卷之初就极力撒烟幕、作解释,预为地步,企图遮掩),是在甘犯众怒、身冒危险的情形下而坚决进行的。我们今天的人,很难想象,那是需要多么大的胆量,多么大的信心,多么大的毅力才能写得下去啊!
    最后,还有经济生活、物质条件方面的困难。我在北京西郊海淀读书时,曾听到一个传说提到,曹雪芹作《红楼梦》时,没有钱买纸,就把旧年的皇历拆开,把书叶子反过来折上,订成本子,字就写在皇历的背面。这种传说,我认为是可信的。潘德舆《金壶浪墨》就曾记载过:"或曰传闻作是书(《红楼梦》)者少习华■,老而落魄,无衣食,寄食亲友家,每晚挑灯作此书,苦无纸,以日历纸背写书,未卒业而弃之,末十数卷他人续之耳。余曰苟如是,是良可悲也!吾故曰其人有奇苦至鬱者也。"奉宽《兰墅文存与石头记》注〔十一〕也说:"故老相传,撰红楼梦人为旗籍世家子,书中一切排场,非身历其境,不能道只字。作书时,家徒四壁,一几一杌一秃笔外无他物。"可见写这一部大书所需要的物质和花费,对曹雪芹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就在这重重困难、压力之下,曹雪芹没有倒下去,奋斗到底,坚持不懈。家人妻子,啼饥号寒、穷愁无路,一个普通人在这样的生活状况之下,有再"冠冕堂皇"的事业摆在面前,也未必干得了,不用说还有什么心情去孜孜矻矻地写一部为人笑骂的"盲词小说""稗官野史"了。在这一意义上讲,曹雪芹不独是"疯子"和"傻子",实在也是一位英雄人物。"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没有真正的性格精神上的伟大和十分强烈的内心上的动力来支持着他推动着他,写出一部百万言的《红楼梦》是断断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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