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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之死(1)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石头记》第七十六回
    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尽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石头记》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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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顺王爷府仪门内的过厅里,摆满了从宁、荣二府里搬来的珍贵古董文玩。
    皇上去冬下旨查抄了宁、荣二府,所有财产固封看守,将两府主犯枷号收监,著交九卿严审定谳,经过几个月的审讯对质,初夏时已定准宁国府贾珍斩监候,主要罪名是窝藏罪家之女秦可卿,并交通铁网山叛匪秦可信等;荣国府贾赦流三千里,发往乌里雅苏台,主要罪名是交通平安州节度使;贾政谪往云贵烟瘴地,罪名是藏匿犯官甄应嘉家的财物;贾琏流两千五百里,发往打牲乌拉,主要罪名是国孝、家孝期间强娶民女,勾结长安节度使云光害死两条人命,以及私放高利贷等。由于有北静王一意照应维护,也由于皇上日理万机,需立决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九卿定谳后,当时并未批复;在这期间,宁、荣二府除上述枷号收监者外,其余男主子,贾蓉、贾琮、贾宝玉、贾环也都被相继收监,贾宝玉被派作狱街击柝打更的更夫;只有贾兰,因其母李纨曾因净心守寡被旌表过,且未成年,幸免了囹圄之苦;两府女眷,贾母和薛宝钗在抄家前后相继亡故,尤氏、贾蓉妻许氏、邢夫人、王夫人等俱被暂时圈禁在荣国府下房中,听候发落,只有两位状况较为特殊,一位王熙凤自身有罪被逮入狱,一位李纨竟恩准仍暂居大观园稻香村;余姨娘、家人、嬷嬷、丫头、小厮等,入官后有的已被卖掉,未卖掉的亦暂圈在马棚中等候买主。至于当年对宁、荣两府趋之若鹜的清客相公们,事发前见势不妙,早已作鸟兽散,其中詹光、卜固修二人,投奔到了忠顺王爷府中。
    这天詹光、卜固修二人,早到过厅里鉴定古董文玩,以便王爷亲来过目时解说凑趣。这些原属贾家的东西,许多他们本是熟悉的,摩挲清点之间,也似有不胜感慨之态。
    在所有器物中,体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从荣国府里抄来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金维彝、玻璃围屏等。詹光指着叹道:“没想到百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竟一败涂地至此啊!”卜固修说:“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也真是‘一荣俱荣,一枯俱枯’,先是金陵老亲甄家抄家治罪,没多久老太太娘家人,忠靖侯史鼎、保龄侯史鼐双双削爵流边,紧跟着王夫人、凤姐儿娘家的顶梁柱王子腾附逆被诛;那薛姨妈家,吊销了领取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的执照不说,女儿死了,儿子吃了人命官司收在大牢里,也不知她一个孤老婆子怎么捱日子!”
    看到悬在壁上的大幅《海棠春睡图》和两旁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詹光道:“这画儿倒是唐伯虎真迹;这对联署着宋学士秦太虚的名儿,实属胡闹,对联的风俗,有明以来才渐时兴……”卜固修说:“偏你知道!我谅你也未必事事皆知!比如这对联上,分明含有原怡红公子宠妾的芳名,我问你,她怎么就逃过了这一劫,竟配给了王爷最宠的琪官儿,在东郊紫檀堡过起了红灯帐底卧鸳鸯的绮靡日子?”詹光应道:“要说这个袭人,我倒还确知一二,她原本在怡红院究竟并未收房,两府事败前,琪官已将她赎出迎娶,事败后,两口子暗地里供养照应宝玉夫妇,后宝玉入狱,宝二奶奶回娘家,直到得伤寒而亡,他们未曾间断接济,帮着给送了终;宝玉在狱,他们恐怕也买通狱卒,常有供应;于今世道里,这也算难得了吧!”卜固修又指着壁上的一幅《燃藜图》说:“这也是东府里的吧!那贾珍要真能燃藜苦学、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天的下场!”詹光道:“如今圣旨下,说是姑念当年宁国公有功于朝廷,以不忍之心,将贾珍的秋斩改为罚往大漠军台效力赎罪,并准尤氏及贾蓉夫妇随往,这真是皇恩浩荡,也算他贾珍的造化!”卜固修说:“圣上对贾政更是恩加一等,将远谪云贵烟瘴之地,改为发往荆州府堤岸工程处当差,并允王夫人前往。只是对贾赦、贾琏,似未甚施恩,只不过把原议的流放两处,并作打牲乌拉一处,让他们父子得以有个照应罢了,且未允夫人们同往……”詹光问:“怎不闻那王熙凤的消息?”卜固修道:“我原也纳闷,她恶贯满盈,怎能宽宥?后问了这府里长史官,才知详情。结案时,细审她的身份,竟早已不是主子,抄家前半年,那贾琏已将她休了,将通房丫头平儿扶了正,两个人换了一个过子——所以只把她的诸罪,都归并到贾琏身上。不过她和那平儿,还有两府里的犯妇姬妾家人等,这两天都要带到崇文门发售,再无人买走,便一律强配为奴了。”两人边议论边继续清点物品,只见桌案上陈列着些缠丝玛瑙碟、掐丝珐琅盒、白玉比目磬、墨烟冻石鼎、乌银梅花自斟壶、黄杨根整雕大套杯、捏丝戗金五彩大捧盒……詹光叹道:“那贾宝玉,虽说是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茔居住,可今后哪儿还能有这些个器用排场?”卜固修说:“锦衣纨裤、饫甘餍肥,于他而言早已是来如春梦去如烟了吧,年初有人亲见过他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惨相,形容给我听,回想当年亲历所见,不禁唏嘘良久。依我想来,到如今他也过惯了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回原籍祖茔,苦的恐怕还不是吃用上的事;那贾琮、贾环等,也是恩旨遣回,只怕棠棣之威,令他比当更夫还要难受呢!”詹光问:“贾兰不回金陵么?”卜固修说:“本来就把他们另当别论,现在更恩准他们在城区自购民房安居。那李宫裁对两府其他人等的遭际竟置若罔闻,一心一意只督促贾兰埋头攻书,期待有一天蟾宫折桂。”詹光道:“两府的宅第,还有贾赦的别院,更加上那当年元妃省亲时盖起的大观园,也不知皇上究竟想赏给谁家?大观园里好像还有家庙,里头是和尚还是尼姑?是否早已撵出?”卜固修说:“那些蝼蚁,或撵出,或一并赏予新贵,谁去细问他们的死活!圣上倒是特地将两府的一应古董文物器用细软全数赏给了咱们王爷,可见优渥非常。咱们还是专心检视为好,不要一会儿王爷到了,应对时语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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