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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贾母在贾府中的地位(1)


    我们不必讨论父权社会以前,是否尚有母权社会。换言之,在原始社会,女权是否比男权大些,我们无须研究。吾国古代大率是外事由男主之,内事由女主之。即《易经·家人卦》所说:“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亦即《礼记》所说:“男不主内,女不主外。”(《礼记注疏》卷二十七《内则》)“男子居外,女子居内。”(同上卷二十八《内则》)此乃分工合作之意,本来没有平等不平等的意思。依《红楼梦》所述,家庭之内,女权似比男权为大。吾国于美国二百年建国纪念之时,送了一个大铜牌,内刻《礼运》中“大同”一段,美国人见中有“男有分,女有归”之句,谓其是男女不平等之语,拒绝放在公园之内。吾未见译文如何,其实,外国男女平权思想也不过开始于十九世纪之末,而男女不平等的现象,在文字上尚留有遗迹。英语之man,德语之Mann,法语之homme,均有两个意义,一指人类,二指男人。如是,则人类之中似不包括女人,换言之,女人乃不视为人类了。这比之“男有分,女有归”,到底那一方更不平等?
    题外之言,到此为止。宁荣两府传到文旁辈,尤其玉旁辈,已经忘记祖宗九死一生,创业之艰难。他们自幼生长于富贵之家,不知守成亦非易。宁府的贾敬“一心想做神仙”,因之,把官让给其子贾珍(第二回)。贾珍乃纨袴公子,只知花天酒地,就由其妻尤氏管理家事。在荣府,贾赦居长,“不管理家事”(第二回),其弟政“不惯于俗务”(第十六回),家务就由贾赦之子琏去管。但贾琏和贾珍一样,都是酒色之徒,“不喜正务”(第二回),于是家事就由琏妻凤姐管理。总而言之,宁荣两府管家的权均落在妇女手上(尤氏及凤姐)。依吾国古礼,男人不管内事,则宁荣两府内事由妇女去管,似无反于吾国古代传统的礼教。我于《红楼梦》中,总觉得妇女甚有权力。
    在贾府妇女之中,贾母年龄最长,其辈份亦最高,宁府的贾敬,辈份尚低她一级。因之,宁荣两府主子尤其管理荣府家务的凤姐常看贾母眼色,依贾母之意行事。贾母年龄已老,其常在贾母身边的,是丫头鸳鸯。她不但伺候贾母,且能先意承志,代尽子道。据贾母说:
    我的事情,他(鸳鸯)还想着一点子。该要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趁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么着……里头外头,大的小的,那里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算,和他们要东要西去?……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我有了这么个人,就是媳妇孙子媳妇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第四十七回)
    即鸳鸯之于贾母,无异于汉代的内朝官,其权力可与尚书令比拟。所以办事的人要知道贾母的意思,不能不向鸳鸯打听。贾母为凤姐攒金庆寿,托宁府尤氏办理,尤氏“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第四十三回)。李纨说:
    老太太屋里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的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况且他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上好话儿,还倒不倚势欺人的。(第三十九回)
    惜春听了,笑道:“老太太昨日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大凡老年人都喜欢热闹,贾珍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第十一回)凤姐生日,贾母发起攒金庆寿(第四十三回);宝钗生日,贾母便自己捐资二十两银子,唤凤姐去备酒席(第二十二回);探春初结海棠社,赏桂花,吃螃蟹,史湘云作东,贾母一请就到,且说:“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第三十八回)芦雪亭即景咏诗,未请贾母,诗方咏罢,贾母竟然冒雪来凑热闹(第五十回)。过年过节固不必说,每年十一月初一日,依老规矩,也办消寒会,喝酒说笑。有一年,宝玉以为贾母忘了,哪知贾母对此高兴的事,绝不会忘,且叫宝玉不用上学(第九十二回)。贾母喜欢刘老老,就是因为刘老老能凑趣,任由凤姐、鸳鸯拿她取笑,绝不之恼。贾母在大观园内晓翠堂开宴,特叫刘老老入坐,刘老老装傻装狂,说些呆话,引起“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及至鸳鸯行酒令,而用骨牌副。所谓骨牌副,即取骨牌三张而能成为一副的,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第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合成这一副的名字。例如鸳鸯对贾母所说,一张是天,一张是五合六,一张是六合一,合起来,成为五个六,这叫做巧六,成为一副。其对薛姨妈所说,一张是五六,一张又是五六,一张是二五,即三张牌三头相同,均有五,除去五,其余(六、六、二)合起来,共十四点。凡在十四点以上,均成一副,十三点以下,则不成副。鸳鸯用韵语说一张,对方所说,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语,比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罚酒。此种酒令轮到刘老老,她的答词,滑稽百出,“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哄得贾母笑道:“今日实在有趣。”(第四十回、第四十一回)
    贾母暇时常以打牌为戏。昔日膏粱妇女在家无事,常设法消磨光阴,凤姐事忙,亦曾在宁府“玩了一回牌”(第七回),又“在上房算了输赢帐”(第二十回)。贾母或“同几个老管家的嬷嬷斗牌”(第二十回),李纨、凤姐对赖嬷嬷说:“闲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第四十五回)或同家里孙媳妇玩牌,如“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着。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着嘴儿笑”(第八十八回)。打牌本来只是解闷,要是一桌的人都板了脸孔,注意输赢,那又何必空费时间,自讨苦吃。贾母打牌,同时喜欢有人说说笑笑,凤姐就有这个本领。凤姐知贾母好热闹,更喜谑笑打诨。当贾赦要娶鸳鸯为妾,鸳鸯不愿意,跪在贾母之前,一面发誓这一辈子要服侍老太太归了西,一面从袖内取出剪刀,打开头发,要铰下来。贾母气得浑身打战(第四十六回),大骂邢夫人之后,命人去请薛姨妈等打牌。此时如何消释贾母的怒气,实有赖于凤姐的滑稽。此段写得极好,兹将原文摘要如次:
    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看着些儿。”凤姐笑了一声,向探春道:“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儿道:“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儿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首。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毡,洗牌告幺,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牌,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
    凤姐儿正数着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气,输了就穿钱,快收拾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的,便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奶奶不给钱么?”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凤姐儿小器,不过玩儿罢了。”
    凤姐儿听说,便站起来,拉住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箱子,笑道:“姑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正说着,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第四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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