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节 凤姐的专权及其末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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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此时贾蔷奉贾珍之命,下姑苏办事,和贾蓉同向贾琏报告,贾蓉知道权在凤姐,必须通过凤姐这一关,便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于是贾琏同意了。贾蓉悄悄地笑向凤姐说:“婶娘东西吩咐了要什么,开个帐儿给我兄弟(贾蔷),带去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鬼鬼祟祟的!”凤姐果然这样廉洁么?不,绝不,她忙向贾蔷道:“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第十六回)由这一事,可知凤姐用人,必须恩由己出,而凤姐不要贾蔷赠送东西,原来是要荐人。
凤姐因为贪财,就做出两件败家之事,第一桩是重利盘刮。在吾国古代,重利盘刮是犯刑律的,官家处刑尤重。凤姐放利散见于《红楼梦》之上的,共有几次,我无暇细细地看,现在只举三则如次:
凤姐儿方坐下,因问:“家中没有什么事么?”平儿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两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第十一回)
凤姐因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儿的打发香菱来?”平儿道:“那里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个谎儿。奶奶你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算计儿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奶奶的那项利银,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偏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碰见了;不然,他走了来回奶奶,叫二爷少不得要知道,我们二爷……知道奶奶有了体己,他还不大着胆子花么?所以我赶着接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我故此当着二爷面前只说香菱来了呢?”(第十六回)
凤姐忙道:“旺儿家的……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目,一概赶今年年底都收进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第七十二回)
其尤弊的,凤姐除自己体己钱外,又将家里上上下下的月钱扣住缓发,放给别人取利。请看下文所举的例:
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里还没放,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的你这个样儿。”平儿悄声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他难道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着!”(第三十九回)
难怪李纨对凤姐道:“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亏了还托生在诗书仕宦人家做小姐,又是这么出了嫁,还是这么着;要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么下作呢!天下人都叫你算计了去!”(第四十五回)李纨并不知凤姐放债取息之事,她之所言不过开玩笑而已。
第二桩是包揽词讼。凤姐为王家之女,贾家之媳,贾家的富贵,本书已有说明。王家呢?凤姐系王子腾之侄女。王子腾初见于《红楼梦》之上,时为京营节度使,不久即升了九省统制(第四回),又升了九省都检点(第五十三回),最后又升了内阁大学士(第九十五回)。虽然未及到任,死在半路(第九十六回),而当凤姐管理荣府家务之时,王家炙手可热,可想而知。家世显赫,以凤姐之性格,若有机会,必将利用之以营私舞弊。刚好凤姐因秦可卿之丧,在馒头庵下榻,老尼静虚便托凤姐做出包揽词讼之事。
老尼趁机说道:“我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问道:“何事?”老尼道:“我先在长安县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谁知李公子执意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料守备家……偏不许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女家急了……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相好,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发一封书,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他不依。若是肯行,张家那怕倾家孝顺,也是情愿的。”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经知道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似的。”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之不胜,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这三千两银子,不过是给打发去说的小厮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悬贾府之情,这些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第十五回)
那凤姐却已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受了前聘之物。……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他便一条汗巾,悄悄的寻了个自尽。那守备之子,谁知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缢,遂投河而死。……这里凤姐却安享了三千两。……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第十六回)
凤姐深居荣府之内,放债取利,包揽词讼须有心腹的男人代其奔走。这个奔走的人就是来旺。来旺既是凤姐的心腹,又知凤姐之作弊,于是他在凤姐之前,就取得了一种胁制的力量。他的儿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要娶王夫人房中丫头彩霞为妻。彩霞固不愿意,贾琏亦说:“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有了凤姐这话,贾琏屈服了,而来旺儿子的婚事也成功了(第七十二回),所以贾芸才说:“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强多着呢!”(第一百四回)
凤姐的敢做敢为,荣府上头皆不知之。但凤姐并不放心,风吹草动,即恐东窗事发。
平儿走来笑道:“水月庵的师父打发人来……我问那道婆来着:‘师父怎么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那一夜……他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着问是谁,那里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齐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吗?叫人送些去就是了。”(第八十八回)
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谓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王夫人快请贾琏过去),又唬了一跳,连忙又问:“什么官事?”……凤姐听了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第八十九回)
(凤姐)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说外头贴了匿名揭帖(攻击贾芹之窝娼聚赌)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么?”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里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里,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着什么急?”凤姐听是水月庵,才定了定神……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么相干?……大约刻扣了月钱。”(第九十三回。此处原文有误,盖馒头庵就是水月庵,见第十五回)
凤姐道:“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里头,你(平儿)想想还有谁呢?”(第一百六回)
凤姐的事虽瞒得过荣府上头,却瞒不过贾家贫穷子侄,贾芸想起“那年倪二借钱,买了香料送与他,才派我种树……拿着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当家儿,要借一两也不能。他打量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里知道外头的名声儿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第一百四回)
凤姐固有才干,但她能够发挥才干,须有两个条件,一是用她的人能够予以信任,二是用她的人许其自由用钱,二者缺一,凤姐只是庸懦之人。她在宁国府办理秦可卿的丧事,就是贾珍信任她,又叫她不要省钱。他对凤姐说:“妹妹爱怎么样办就怎么样办。要什么,只管拿这对牌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第十三回)果然凤姐办得井井有条,其分配工作于用人,各有专司,偷懒的罚,勤勉的赏,赏罚分明,于是宁府用人,“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紊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凤姐虽然忙得“菜饭无心,坐卧不宁”,“只因素性好胜,惟恐落人褒贬,故费尽精神,筹画得十分整齐。于是,合族中上下无不称叹”(第十四回)。
到了办理贾母丧事,情形就不同了。抄家之后,景况大不如前。关于贾母丧事如何办理,乃有三种意见:一是鸳鸯以为老太太留下的银子,应该用在老太太身上,希望丧事能够体面,能够风光。二是邢夫人想到将来家计艰难,“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三是贾政认为“老太太的丧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第一百十回)。贾政毕竟是读书明理的人,孔子曾言:“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合礼与丧二者言之,就是子路所说:“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记注疏》卷七《檀弓上》)凤姐夹在三种意见之中,已经不易办事,何况贾母留下的钱又不在贾琏及凤姐手里(第一百十回)。此时荣府用人,“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据贾琏说,“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第一百十回)。其所以如此零落,女仆众人皆谓:“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第一百十回)而“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第一百十回)。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秦可卿丧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第一百十回)凤姐只得央求说道:“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话,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第一百十回)当日何等威风,现在竟向佣人乞怜。李纨很同情凤姐,说道:“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么?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第一百十回)到了开吊出殡,更不成话。“虽说僧经道忏,吊祭供饭,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第一百十回)。凤姐本来有病在身,连日辛苦,已经支撑不住。而一个小丫头又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第一百十回),从此以后,病入膏肓,遂于自怨自咎之下,魂归离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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