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邢夫人——一个填房的尴尬

    《红楼梦》里邢夫人被称作“尴尬人”,她的确是那种让别人也令自己尴尬的人。向鸳鸯提亲是一例,动辄找王熙凤麻烦是一例,除了这些显著事件,就是平常待人接物,也无不显得乖僻生硬,一言不听、一人不靠,连她兄弟都说她坏话,虽然她那兄弟也不是好鸟,但足见孤家寡人到何种地步。

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常常决定性格,邢夫人不讨人喜欢的性格也不是天然形成的,和她的身世背景大有关系。
    《红楼梦》里贾家结亲有两个极端,一是像荣国公和史老太君、贾政与王夫人、贾琏与王熙凤,乃至后来可能出现的贾宝玉与薛宝钗这种强强联合,四段婚姻就连缀起四大家族;另一种则是匪夷所思地不堪,比如贾珍的夫人尤氏,不是名门望族倒也罢了,她父亲的填房还带了两个拖油瓶,纵然是中等人家,也不会续娶再嫁的寡妇,可见最多也就是小康之家。
    邢夫人的娘家似乎也寻常,她弟弟一家人还要依傍她过日子。听她弟弟叙述,两个妹妹日子也都惨淡,大妹妹没能嫁给有钱人,小妹妹索性老大守空闺,假如是后来败落了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至于败落得这么彻底,除非是遭飞来横祸,比如抄家之类,那么邢夫人只会夹着尾巴做人,而不会变成高低不就的尴尬人。
    贾府结亲之参差不齐、水平不等其实很好解释,那就是邢夫人和尤氏大约都是填房。第六十八回里王熙凤骂贾蓉: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可见贾蓉不是尤氏的儿子,他有没有可能是妾所生?按照贾府的规矩,娶妻前都要先摆上一两个准小老婆在房里,但就算这样,正室也不可能比妾来得太晚,正室和妾所生的儿子岁数也不会差别太大,比如王夫人之于贾环,而袭人虽然是王夫人默认的妾,还不至于早早生下孩子来。
    尤氏和贾蓉的年龄差更不明显。尤氏和王熙凤关系极好,两个人常拉拉扯扯,戏谑玩笑,极其随意放肆,尤氏应该不会比王熙凤大很多,第七十四回里,王熙凤说: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不算很老。这时秦可卿已死去几年了。王熙凤和贾蓉以及秦可卿关系不错,她只比他们大上几岁,由此推断尤氏比贾蓉大不了多少。
    对于填房的姊妹,原本就少一些尊重,何况贾珍们本来就是无耻之流,对于尤氏姐妹这贵族世界的外来者,贾珍们不过是拿她们“当两个粉头取乐”。贾家纵然偶尔装做怜弱惜贫,却如一切既得利益者,对于自身体系之外者非常排斥,要么是毫不留情地践踏,要么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打击。尤氏在贾府,小丫头眼里都没有她,在荣国府吃饭,一时给主子吃的米饭不够了,就把给下人的饭盛给她;在李纨房里洗脸,小丫鬟只弯腰捧着,不像一般规矩那样下跪。连最随和的李纨都看不过眼了,说为什么这么没规矩。尤氏为了承欢,说笑话给贾母听,贾母听了一半,就闭目养神,固然是一时精气神不足,但换成王夫人、王熙凤或者李纨,都不至于如此。
    邢夫人应该也是填房,她自己言之确凿地说她没有儿女,贾琏很可能是已经亡故的大老婆所生。首先王熙凤对于小老婆极端鄙视,对于贾政的两个小老婆周姨娘和赵姨娘连正眼也不看一眼,其次,王熙凤和平儿谈起贾探春,叹息她不是太太生的,将来找对象可能会遇到麻烦,如果她老公是小老婆生的,像她这种处处要强的人,自然对这个话题敏感,不会随意谈到这里。所以邢夫人之前当还有个早夭的正室夫人。
    正因为邢夫人是填房,她的一切行为便都好解释,她在家是老大,后来又把所有的家私攥在自己手里,想必自小便是厉害人物,如《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如果嫁了一般人,能够爱惜她,体谅她,未必不是一段好姻缘,偏偏攀上了大富之家,婆婆、妯娌全出身豪门,再怎么试着平等待她,都会露出大家闺秀的优越感来。而她老公也不给她面子,林黛玉初进荣国府,邢夫人兴兴头头地带她去见贾赦,贾赦找个借口见都不见,一方面是懒得敷衍这位外甥女,一方面对他夫人的提议没有丝毫尊重。小细节上倒也罢了,贾赦还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收在房中,甚至要邢夫人去说媒。这样的事发生在王夫人身上该有多么不可思议,看贾政与夫人的几次谈话,虽然不显情意,却平等有加,与对赵姨娘的口气全然不是一回事。
    邢夫人没法和王夫人叫劲,不只是这身家背景,她没儿没女,王夫人则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贾元春还是贾府靠山,哪一点上邢夫人都不能和王夫人死磕,她没有这个实力。对王夫人她偶尔也加笼络,留宝玉吃饭,送宝玉玩具,但是这并不说明她就能咽下一腔怨气,她只是没遇到实力相当的对手。
    这对手是王熙凤,同王夫人一样,王熙凤也是大家小姐出身,邢夫人与她天然有着阶级矛盾;其次,王熙凤能干,时时处处抢她的风头,前面说过,邢夫人在自己家可是厉害惯了的。然而,凭王熙凤聪明能干,得贾母偏爱,也不能越过邢夫人去,封建之家,礼数是立家的根本,贾母的猫狗在晚辈房里都要备受尊重,凤姐再得势,也不敢不把婆婆放在眼中。
    邢夫人和王熙凤各占一端,王熙凤用贵豪门千金的眼光斜睨着邢夫人,邢夫人以封建婆婆的威力镇压着王熙凤,可谓旗鼓相当,难分胜负,这才形成了长期的对峙。邢夫人一心想让王熙凤难堪,王熙凤的后台贾母则跳出来给邢夫人没脸,她们的斗争此消彼涨、此起彼伏,难以完结。
    一旦有机会,邢夫人也想把王夫人拉下马,傻大姐在大观园拾到春宫绣囊,邢夫人就封了送给王夫人。王夫人勃然大怒,一则是她注重风化,另一方面,这个绣囊是在她地盘上拾到的,邢夫人此举也是一种奚落。于是王夫人下决心查抄大观园,专门抽调了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也是要做给邢夫人看看,让她知道自己的决心有多大,定叫大观园海晏河清。王熙凤心领神会,所以她一心要看王善保家的的笑话,王善保在探春那里丢了脸,她心中大快,查到王善保家的外孙女迎春的丫头司棋那儿,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特意细细搜查,发现了这场检抄中最重要的战果,一封地道的情书。由于迎春也算邢夫人那边的人,这场战役最终反败为胜,让王夫人占了上风。
    邢夫人的尴尬正是填房的尴尬,填房介于原配和小老婆之间,若是小老婆,除了像赵姨娘这种十三点,都不会拿自己太当回事,就算想当回事也会遭人不断弹压;要是原配呢,该享有的权力尊严人家都会不打折扣地给她。惟有填房,不上不下,没有明文规定,只是心知肚明,她对别人和别人对她都很难拿捏分寸,若本人再是个不省事的,很难不弄得尴尬。
    豪门之家看上去似乎并非铁板一块,也会渗入不同阶级,比如小户人家做了填房这种,然而真正登堂入室,就会发现,这里并非是快乐天堂,或者如尤氏一般闭眼不管,任人糟蹋,或者如邢夫人想方设法负气斗狠,成为令人憎恶的尴尬人。这各色人物,成就了大观园的背景,时刻提醒读者,在那些单纯美丽的青春与爱情之后,还波澜不惊地进行着残酷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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