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英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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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淹七军之后,关羽在胜利的喜悦中陶醉了几天,但也只是几天而已,几天之后,一个严峻的现实摆在面前:军中本来就缺粮,这回又从魏军中收降了三万多人马,人要吃饭,马要吃草,哪里有那么多粮食和饲草?关羽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整天为此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他派赵累过江,到江陵和公安命糜芳和士仁火速筹措粮草,急运前线,又派关平赴上庸,请孟达和刘封调运粮草支援。
    过了几天,赵累回来了,糜芳和士仁也随他同来。二人入帐见了关羽,关羽忙问:“粮草可催齐了吗?”
    士仁惶恐地说:“实在是催不上来了。”
    糜芳也惶恐地说:“我们是来向君侯请罪的!”
    关羽闻言大怒,厉声地说:“请罪有什么用?我要的是粮草,招降了那么多魏军,能不让人家吃饭吗?士兵们饿着肚子能打仗吗?”
    糜芳说:“军中缺少粮草,我们何尝不着急?可我们虽然尽力督办,无奈南郡这两年连遭天灾,收成无几,老百姓都在饿肚子,哪里还能拿出粮食来!”
    士仁补充说:“是啊,公安的情况也一样,老百姓没有粮食,想杀鸡也取不出蛋来,我们实在没有办法。”
    关羽喊道:“住口!哪里是百姓没有粮食,分明是你们督办不力!还有你,糜太守,前些日子江陵兵器库失了火,烧毁了许多兵器,我还没有处罚你,这二罪并罚,你说该怎么办?你们这两个玩忽职守,贻误军机的草包,就该斩首!”
    二人闻言,立刻都吓出了一身冷汗,都低眉俯首求饶说:“请君侯开恩!”
    赵累见此情景,急忙说:“君侯请息怒,容我略进一言。我此次过江,一路之上所看到的确实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景象。从老百姓手里确实是挖不出多少粮食来了。我看这样吧,先让他们回去,戴罪立功,再想想办法。”
    关羽狠狠地说:“先留下你们的两颗人头,如果再督办不力,休怪我无情!”
    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魏国降卒三万多人,你们把其中的一万五千人带回江陵和公安去,以减轻我这里供应的压力。” 二人闻言,唯唯而退。
    又过了几天,关平从上庸回来了,关羽见他那风尘仆仆,无精打采的样子,就预感到事情并没有成功。
    问关平说:“你这次到上庸去,见到刘封和孟达了吧?”
    “见到了。”
    “他们能接济我们一些粮草吗?”
    “我向他们转达了爹爹的意思,可他们却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新占领了房陵和上庸,军中粮草同样吃紧,自顾不暇,实在无力外调。’”
    关羽闻言发怒说:“这么说,你一粒粮食也没有调来?”
    关平无可奈何地说:“是的,白跑了一趟。不过我看他们那里的年景还不错,军中的粮草还是很宽裕的。就是因为他们平日与爹爹不和,才采取了观望的态度。”
    “为什么这样说?”
    “在上庸期间,我无意中偷听了孟达和刘封的对话。”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不敢说,怕爹爹生气。”
    “不妨事,你说吧!”
    “孟达说,自从他脱离刘璋,投归主公后,爹爹一直看不起他,还当众侮辱过他;刘封也说爹爹看不起他,称他为假公子,还向主公进谗言。孟达还说,宁肯把粮食放烂了,也不接济关胡子,看他还能神气几天。而刘封听了就哈哈大笑。”
    “他们二人之间不是水火不能相容吗?听说刘封还夺了孟达的鼓吹①。”
    “是有这件事,可是在对付爹爹方面,却是完全一致的。”
    关羽狠狠地说:“这两个小子,我早晚要杀了他们,以解心头之恨!”
    父子二人正在谈话,廖化和傅方走进来了。傅方是水淹七军时投降过来的于禁手下的将领,因为过去关羽在曹营时,和他有一些交情,现在用他管理粮草之事。
    关羽对他二人说:“我命你二人查点粮草,结果如何?”
    廖化说:“粮草已经所剩无几,仅足支撑三、五天了。”
    关羽闻言,不禁愁锁眉头,叹息着说:“唉,糜芳和士仁弄不来粮草,刘封和孟达这两个小子也袖手旁观,不支援我们,这可怎么办呢?”
    傅方说:“听说湘关有大量的存米。”
    廖化说:“可那是人家东吴的地盘,粮食是人家从吴、会等地运来的。”
    傅方说:“不妨向他们借一点。”
    关羽想了想说:“吴狗是不会借给我们一粒米的,只有偷袭湘关,把米夺过来。”
    廖化说:“万万不可。现在正与曹魏作战,切不可由我破坏孙、刘联盟。自从双方分割荆州以来,两国在边境地方大体上还是平安无事,互不侵犯的。前者拒绝了东吴的联姻,骂走了诸葛瑾,已经使他们很难堪了;如果再夺他们的湘关米,岂非更加激怒了孙权?若是把孙权逼上了与曹操联合的道路,则荆州三郡便不会归我们所有了。”
    关羽满不在乎地说:“孙权算什么?在关某看来,杀孙权如杀鼠雀耳!现在情势紧迫,也顾不了许多了。赵、傅二将军,你们带领三千人马和一千名民工,多备车辆,速去偷袭湘关。偷袭成功后,就打开他们的米仓,民工们用马车拉,用小车推,士兵们用马驮,把米运回来。”
    廖化焦急地说:“君侯,东吴毕竟还是我们的盟友啊,怎么能抢夺人家的米呢?这事要三思而行,切不可鲁莽行事!”
    关羽愤怒地喊道:“军令如山,违令者斩!赵、傅二将军,快去准备!”
    2
    陆口,东吴汉昌太守虎威将军吕蒙的驻地。在吕蒙的内寝,吕蒙与诸葛瑾在烛光下对饮着。头些日子,诸葛瑾西行去拜会关羽,谈起联姻之事,被关羽骂了一顿,还险些被他杀了。归途中,由于心情懊丧、气火攻心,又加上江中风大,在船上得了重病,便在陆口下了船,在吕蒙的驻地延医诊治。
    诸葛亮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与将养,现在身体已经康复,明天一早就要回建业了。现在吕蒙设便宴为他饯行,因为二人要密谈一些军情大事,所以只有他二人对饮,并无其他人员作陪,地点也选在比较严密的内寝。
    谈到此次会见关羽的经历时,诸葛瑾仍然余怒未息,在跳动的烛光的映照下,他的脸色显得很难看。“我曾多次出使在外,还是头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
    吕蒙说:“这事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关羽这人一向骄傲狂妄,近来在进攻襄、樊的战争中又连连得手,水淹七军,有威震华夏之称,曹孟德都闻风丧胆,想要放弃许都,迁都以避之,这就使得他更加晕头转向,觉得不可一世了。老兄在这种时候去出使,受了他的侮辱,是并不奇怪的。”
    诸葛瑾喝了一大口酒,不服气地说:“关羽懂得什么谋略?水淹七军不过是借了天气的光而侥幸成功罢了。”
    吕蒙附合着说:“是啊,这就叫贪天之功,以为已功。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正确估计自己的。”
    经过这一番宣泄,诸葛瑾的情绪有些平复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喜欢研读《周易》,从易象的变化来看,当他的气运达到顶峰时,也就是他倒霉的开始,这就叫‘盛极而衰’。现在他应了《乾卦》的九五爻‘飞龙上天’,紧接着就该是上九爻‘亢龙有悔’了。”
    吕蒙说:“可是,这种人,不到他从空中跌下来摔得粉碎时,是不知道什么叫后悔的。”
    二人正在边饮边谈,守门的亲兵进来报告:“甘宁将军求见,说有紧急的事报告。”
    吕蒙说:“请他进来吧!”
    甘宁进来了,向吕蒙报告说:“方才湘关来人急报,关羽派出数千兵马,抢去了我湘关的存米,说是暂时借用,以后奉还!”
    吕蒙问:“现在退兵了吗?”
    “已经满载而归了。”
    二人闻言,又惊又恼,几乎是同时叫道:“太不像话了!”
    甘宁退出之后,吕蒙对诸葛瑾说:“关羽,豺狼也。我们与豺狼为邻,焉能安居?当初鲁子敬镇守陆口,力主与关羽和平相处,共拒曹操,我就不同意他的这种主张,曾秘密地向至尊上书,陈述我的计策,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好像听说过有这么回事,但不知其内容。”
    “我上书的大意是:‘荆州是我立国的根本,我只有全据荆州,才可以真正维持鼎足而居的局面。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全据荆州,令征虏将军孙皎守南郡,偏将军潘璋驻白帝城,我吕蒙前据襄阳,荡寇将军蒋钦率游兵万人巡防大江上下,相机应敌,如此则何惧于曹操,何赖于关羽?而且关羽君臣惯用诡计与暴力,反覆无常,不能以心腹相待啊!如今关羽还没有东进,是因为至尊圣明,我等诸将还在啊,如果不在我们强壮的时候解决,而到了我们一卧不起时,还怎能为至尊建功立业呢?'大意如此,具体的词句就记不了那么准确了。”
    “至尊是怎么答复你的?”
    “至尊召我谈话,说是我的意见与他的想法大体上相同。但他还有袭取徐州的打算,不知取徐州与荆州应该孰先孰后。我进言说:‘曹操布置在徐州的守军数量不多,战斗力也不强,不过是强弩之末,不在话下,发兵前去,自可克捷。但至尊今日得徐州,曹操明日就要来争夺。徐州是陆地,骁骑驰骋,四通八达,就是用七八万人防守,也没有什么把握。不如先取关羽,全据长江,形势会变得对我们更为有利。’“至尊听了我的进言,觉得有理,便表示,改变袭取徐州的设想,应相机袭取荆州。所以后来才发生了命我去夺取荆州南三郡的事,再后来双方平分了荆州,孙刘两家也就暂时相安无事了。但荆州之事还不算完,现在正是对付关羽的好时机,我们不应该坐失良机啊!”
    诸葛瑾困惑地问道:“现在关羽收编了曹魏的大量军队,号称威震华夏,正在军力强大之时,怎么可以贸然去进攻?”
    吕蒙笑了笑说:“老兄方才还在大谈周易,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忘了?凡事达到最盛时,也就是走向衰败的开始啊!当然,我们不能与他硬拼,而是要以奇计胜之。走着瞧吧!”
    诸葛瑾有些喝多了,这天晚上没到馆驿去休息,就在吕蒙的床上和衣而睡。吕蒙则一夜未眠,反复地思考着对付关羽的办法,胸有成竹之后,便伏案给孙权写了一道奏折。
    数日之后,诸葛瑾回到建业,向孙权报告了此次出使的经过。孙权听说关羽拒婚,还辱骂了使者,称自己的儿子为“犬子”,非常气愤。及至听到关羽抢夺了湘关的存米,就更加气愤了,咬牙切齿地说:“不除掉关羽,难以消除我的心头之恨啊!”
    诸葛瑾把吕蒙的奏折呈递给孙权,孙权当即启开观看,只见那上面写着:“关羽辱骂使者,强抢存米,已违同盟之义;况吴、蜀为荆州再战,乃旦夕之间事,值此关羽北攻襄、樊之时,我以谲兵取彼三郡,乃天赐良机,不可失也。今关羽北上,而多留兵于后方,诚恐蒙图之也。蒙常有病,关羽亦深知之,乞至尊以治疾为名,召蒙分兵还建业,羽闻之,必撤其后方之备兵,开赴襄、樊。乘其后方空虚之时,我奇兵昼夜浮江而上,则南郡、公安可下,关羽可擒也。”
    孙权看罢吕蒙的上疏,连连点头称是。这天夜里,孙权一夜未眠,他在艰难地思考着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为了打败关羽,取得曹操的配合是很必要的,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尊严和脸面了,要向曹操递送秋波,屈膝称臣,以取得一时的利益,至于以后如何摆脱曹操的控制,那就又当别论了。
    洛阳的一个旧宫殿里,曹操正在会聚文臣武将,研讨当前的军政大事。他已经在三年前由魏公晋爵为魏王,而在朝廷中仍任丞相之职,总揽朝廷的大权。近来曹操的心情很不好,头疼的老病又犯了,有几天简直是疼得死去活来。今天稍微好了一些,便抓紧时间,召集了这个会。
    这个65岁的老人面容憔悴,头上紧裹着丝巾,只听他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把诸位召来,仍然是研究迁都之事。关羽包围襄、樊,联合河南江北的贼酋,有‘威震华夏’之称。许都已经受到威胁,天子处境危殆。一个时期以来,我提出了迁都洛阳的设想,但因我的身体不好,又加诸事纠缠,至今未能付诸实施。这事不能再拖了,我们应该把它定下来,赶紧把朝廷迁离许都,以躲避关羽的锋芒。”
    曹操说完之后,大家纷纷发言,无非是有关迁都的具体事宜,如修缮洛阳宫殿、迁移文物档案,整理器具什物,准备车辆船只等等,而丞相主簿司马懿却力排众议说:“不可迁都,迁都会示人以弱,长关羽的威风,灭我们的锐气。”
    西曹属(官名)蒋济也说:“主簿所言甚是。于禁等军为水所设,乃天灾所致,并非攻战之失误,对于国家大计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关羽只是一时侥幸成功,势不能久,对于什么‘威震华夏’的说法,我们不必太在意了。”
    曹操很感兴趣地问道:“那么,根据当前的局势,计将安出?”
    司马懿说:“联结孙权,离间孙、刘的同盟关系,乃是上策。刘备和孙权外亲内疏,在荆州问题上势不两立,关羽在荆州得志,必然是孙权所不愿意看到的。可派人去江东,劝说孙权偷袭关羽的后方,答应在事成之后,割以江南之地,封他为吴王,孙权必然会听从我们的摆布。同时我们再派出大军,到樊城一带攻击关羽,在双方的夹击之下,不仅樊城之围可解,关羽也必将走上穷途末路、一败涂地矣。”
    曹操和众文武官员听了司马懿的陈述之后,真是茅塞顿开,都认为司马懿之计是最佳的选择,迁都之议也就被否定了。
    会议正在进行中间,忽然接到传令军吏的报告:“东吴使者求见!”
    曹操拍手说:“来得正好!快快有请!”
    使者进来了,曹操认出他是东吴的校尉徐详,便向大家作了介绍。坐定之后,寒暄了几句,徐详拿出了孙权的亲笔书信,呈递给曹操。曹操看过了书信,故作不快地说:
    “两年前,孙仲谋就派你来见我,说是要向我称臣纳贡,当时我很高兴,还派出使者回访。可是两年过去了,孙仲谋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行动,这次又说要向我称臣纳贡,我怎么会相信呢?”
    徐详说:“两年前,我们的至尊也是有诚意的,可是因为军政诸事繁忙,没能及时与大王联系,这事也就放下了。如今关羽围攻襄、樊,威震华夏,对我双方都是严重的威胁,我至尊愿以讨关羽自效,出兵偷袭其后方,大王亦派重兵解救襄、樊,首尾呼应,势同犄角,则襄、樊之围可解,关羽可擒矣。在这封书信上,我家至尊对此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尚望大王明察。”
    曹操说:“如今你家主公既有诚意,也就不咎既往了。事成之后,我要把江南之地割给他,封他作吴王。但这回可要言而有信,不能有始无终啊!”
    “那是当然,我至尊久仰大王的神威,早就想效忠于大王,此次有了这样的机会,自当全始全终,竭尽忠诚。不过,在我临来之时,至尊特别叮嘱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让我向大王转达。
    “什么事?”
    “我家至尊说,我们双方的出兵计划,务请大王及贵方人员严守机密,不可宣露出去,以防关羽有备。”
    “好的,我们一定要秘而不宣,请贵使转告你家主公放心好了!”
    曹操又向徐详讯问了一些东吴的情况,然后请徐详到馆驿中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回去复命。徐详辞出后,曹操对众人说:
    “这孙仲谋真是个精细人,考虑问题很全面。可是,他未免太过虑了,这种事我怎么能透露出去呢?”
    坐上有许多人也同声附合,都认为这种事愈机密愈好。但军师祭酒董昭却说:“不,这件事还是透露出去为好。”
    曹操问道:“为什么?”
    “军事上注重权谋,怎么有利就怎么干。表面上不妨答应孙权为他保密,实际上却要宣露出去。为什么呢?第一,关羽听说孙权出兵西上,若是回兵自救,樊城之围就可以立即解除,这样可以使他们两个贼人自相残杀,我则坐收渔利。如果秘而不宣,只是对孙权有利,不是上策。第二,樊城被围日久,城中的将吏和士卒如果不能早日知道实情,算计着城中的粮食即将告罄,必然要非常恐慌,倘若产生其他念头,酿成变乱,便是一场大的灾难。
    “所以还是应该宣露出去,使他们知道,关羽的后方有变,我们的救兵也即将到来,这样就可以使他们看到希望,加强守城的信心。当然,关羽为人倔犟蛮横,听到吴军偷袭后方的消息后,自恃江陵、公安二城防守坚固,或许不急速退兵也未可知,但那对他在精神上也是一个打击,起码也可以动摇他的信心啊!”
    曹操笑着说:“好!还是公仁的见解高明,就这么办吧!我要让孙、刘两家像两匹烈马一样互相咬起架来,而缰绳和嚼子却紧紧地掌握在我们手里!”
    第二天,吴使徐详南返,曹操也率大军离开洛阳南下。到了摩陂停了下来,把大本营安在这里,命徐晃、徐商、吕建等将领挥师继续南下,先去攻打偃城,拔掉关羽派别将深入到最前沿的一个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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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扮成农民模样的关平匆匆地走进了关羽的中军帐,见爹爹正坐在那里生气,只听他愤愤地对廖化说:“曹仁这小子好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派神箭手一连射上城头三幅帛书,要他赶紧献城投降,可他就是不加理会,至今杳无音信。”
    廖化劝解他说:“君侯不必生气。现在水淹樊城,城墙已经没了大半,即将全面坍塌,听说城内的粮食快要吃光,军心浮动,士气一落千丈,曹仁彷徨无计,日坐愁城,他就是一个铁打的汉子,也不会支撑多久了。”
    关羽猛一抬头,见关平站在面前,忙问:“平儿,你到北方去了好几天,侦察到什么重要军情了?”
    关平回答说:“曹操已经离开了洛阳,率大军南下,大本营设在摩陂。派徐晃、徐商等为先锋,继续南下,已经收复了偃城,正在向樊城方向推进。”
    关羽闻言,吃惊地说:“魏军来得好快啊!”
    廖化说:“你的那位老乡徐晃,是不容易对付的。”
    关平说:“爹爹,应该提前作好准备,是不是把留在后方的人马,多调一些到前线来?”
    关羽想了想说:“不可,东吴的吕蒙镇守陆口,好像是一匹恶狼,正蹲在我们的大门口,伺机而动,我们怎么能掉以轻心?如果把后方的军队更多地调到前线来,使后方守备空虚,一旦吕蒙乘机进攻我后方,那可就糟糕了。”
    过了两天,一名斥候从东南方来,向关羽报告说:“东吴陆口守将吕蒙旧疾发作,已经回建业治病去了,还带走了许多军队。”
    关羽乍一听到这消息,真是喜出望外,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但他还不敢完全相信这是事实,心里还有许多疑虑,觉得吕蒙诡计多端,可不要让他骗了。而几天之中,这种报告竟接踵而至。有一名在东吴驿传系统卧底的老斥候,还亲眼看到吕蒙请求孙权允许他回建业治病的上书以及孙权召他返回建业的答书,因为这些函件都是不封口的。有的斥候还亲眼看到吕蒙一行人马东归建业的情景,在报告中绘声绘色,使关羽不由得不相信了。
    时隔不久,关羽正在大帐中与诸将议论军情,忽有东吴的一名军吏送来一封书信,关羽赏了送信人一锭银子,请他随关平到下面去用饭,然后仔细地看完了书信,把信举在手中,对大家说:“这信是一个名叫陆逊的人写来的,是东吴接替吕蒙的陆口守将,官衔是什么‘偏将军右都督’,职位还不算低。但我过去还没有听说过这个人,谁知道他的底细?”
    众将闻言,面面相觑,多不知陆逊是何许人也,只有从于禁军中投降过来的将军胡修,原来在魏军中主管过来自东吴的情报,是一个“东吴通”,他说:“此人字伯言,吴郡人,出身于江东世家大族,孙权把哥哥孙策的女儿嫁给了他。在这以前,他是坐镇芜湖的守将。”
    关羽问道:“此人有多大年纪?”
    胡修说:“大概比吕蒙还小,今年不足40岁吧。”
    关羽说:“后生孺子耳!孙权把镇守陆口的重任交给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足见东吴没有人才啊!”
    大家询问书信的内容。
    关羽看着信复述大意说:“君侯在不久前略施小计,便取得了水淹七军的辉煌战绩,真是太崇高,太伟大了!曹魏败绩,有利于同盟。君侯谋略出众,战无不克,必能席卷中原,共赞王业。我年轻无知,算是君侯的晚辈,近日受任镇守陆口,能够就近仰望君侯的风采,实在是我的福气,希望能经常得到君侯的指教。”
    关羽复述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说:“信中还表示,曹操是一个狡猾的敌人,恐怕要暗中增兵,以逞其野心。根据古代的用兵之术,军队愈打胜仗,愈要提高警惕。愿君侯多加谋画,以获全胜。”
    介绍完书信的内容后,关羽露出一幅非常得意的神情说:“这封信充满了对关某的赞美和仰慕之情,谦虚和自托之意,溢于言表。这小子还是识时务的!他还提醒我不要轻敌,言辞非常委婉和友善。看来由于吕蒙带病东归和陆逊接替陆口防务,我们可以放心地与曹魏作战,东方已经不足忧了!”
    关羽知道了曹操率军南下,先锋徐晃已经收复偃城的消息后,对诸将说:“徐公明与我有旧交,我很了解他,此人的本领稀松平常,不足挂齿。”
    但尽管如此,关羽还是预料到,在樊城之下,将会有一场恶战发生,应该作好充分的准备。他的对策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多抽调后方的兵力充实前线;另一方面,加紧攻城,争取在徐晃率兵到来之前拿下樊城,改变攻守双方的位置。他派廖化、赵累回后方,带去他给南郡太守糜芳和将军士仁的亲笔信,命他二人只留少数兵力镇守江陵和公安,交出大部分兵力由廖化、赵累带到前方。廖化,赵累二人首先来到江陵。
    糜芳读信后,沉吟了半晌,忧心忡忡地说:“君侯北进时,带走了两万人,给江陵和公安,各留了一万人,后来水淹七军,俘获了魏军三万余人,送到江陵和公安共一万五千人。现在我手中的士卒,有许多是降兵,还没能调训好,他们思乡心切,军心不稳。何况吕蒙为人诡计多端,说是回建业治病,其中是否有诈,还很难说。如果吴人乘我后方守备空虚前来袭击,我荆州便危在旦夕了。”
    廖化无奈地说:“方才你讲的那些道理,我在临来时也对君侯说过,但君侯说:‘现在是关键时刻,前方急需会集重兵,如此不仅樊城指日可下,也可以有利地抗击徐晃的援军。吕蒙回去治病,陆逊还欠火候,东方已不足忧,我们必须当机立断,不可畏首畏尾。凡贻误军情者,不管是什么人,定斩不赦!’君侯的决心已定,我们谁还敢多言?只有服从而已。”
    听了廖化的这一番话,糜芳暗想:关羽与自己本来就积怨甚深,又加上军械库失火和调运粮草不力,他正在火头上,这回怎敢再不服从他的命令?也只好照办了。
    于是约定只留三千兵力守江陵,余兵都调到前方,这里先做好准备,等待廖化、赵累二人带领公安之兵回来时,一同开往樊城。
    廖化、赵累二人又到了公安,士仁也和糜芳一样,心中存在着疑虑,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拨出大部分兵力交给廖化、赵累二人带走,只留三千兵力守公安。军队出发那天,天空乌云密布,士仁望着远去的旌旗和滚滚尘埃,心头泛起无限的惆怅。
    后方的增兵很快便到了前方,其中有许多降兵。关羽命降将傅方、胡修各率领五千降兵,其余的降兵则由廖化、赵累分别率领,主力军队两万人则由关羽亲自率领。
    一天的凌晨,天色漆黑,东方地平线上稍稍露出一丝白色,一抹残月还挂在西方的树梢上,只听樊城城下号角响起,关羽开始攻城了。曹仁已经料到关羽近日要有大规模的行动,已经布置将士们在城上严阵以待。樊城已经被围困多日,土城泡在大水之中,随时有倒塌的危险,城内的粮草即将用光,军心动摇,谣言四起,在这种形势下,能否守住城池,对于曹仁来说,是一个严竣的考验。
    正在曹仁濒临绝境,忧心忡忡的时候,却收到了两幅帛书,是曹操派人在城下隐秘之处用箭射上来的。一幅帛书上说,孙权已经致书魏王,愿为魏王效力,共讨关羽,不日就要出兵荆州,袭击关羽的后方。另一幅帛书上说,魏王已经派平寇将军徐晃率军南下,前来解救襄、樊之围,不日即可到达樊城城下。帛书上还说,要让关羽知道吴军西行,徐晃南下的消息,一来可以迫使关羽早日撤兵,解除襄、樊之围,二来可以使吴、蜀双方互相争斗,我坐收渔人之利。
    曹仁见了这两幅帛书,顿时觉得眼前一亮,真好像大旱之中盼来了甘霖。他立刻召集诸将,向他们宣告了这些好消息。诸将回到各自防地,又对吏士们传达,正在抗击敌军登城作战的吏士们听到这些好消息,都高呼“万岁!”欢声一片,一时之间,颓丧之气全消,全军上下都增加了固守城池的信心。
    关羽指挥将士猛烈攻城,命令士卒们把云梯,冲车等攻城工具在城墙下树立起来,指挥士兵们向城墙上爬,无奈魏军不断地从城上掷下滚木雷石,又用火箭猛射云梯和冲车,这些登城工具有的被砸坏,有的被烧毁,蜀军纷纷从上面跌落下来,摔死的,烧死的,摔伤的,烧伤的,都大有人在。从清晨战到中午,关羽见士卒死伤惨重而城池仍安然如故,早已丧失了取胜的信心。
    廖化走过来了,拿着一幅帛书对关羽说:“这是由城头射下来的,被一名军吏拾到,交给了我。”
    关羽拿过来一看,那上面所写的内容,大意是:孙权已归降魏王,愿为魏王报效,不日吴军即将长驱西进,夺取江陵、公安。又,平寇将军徐晃,正率军南下,即将到达襄、樊前线。为君侯计,退兵回救为上策,如贪功滞留,岂止后方沦陷而已,本人亦将死无葬身之地,实下策也。
    关羽看完,正在沉思,又有一名将领和一名军吏,各拿着一幅帛书来到关羽面前,也说是从城头射下来的。关羽接过来一看,几幅帛书内容完全相同。他默默无语,心中犹如翻江倒海,思绪万千,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关羽想,徐晃率兵南下,自己是知道的,早已有了精神准备;而吴军即将西进,自己则一概不知,虽说敌方之言,不可全信,但也不能认为全是空穴来风而置之不理啊!又一转念,也许这是曹操的调虎离山之计吧?如果因此而撤兵,岂不上了一个大当?
    关羽已无心再战,他马上下令收兵,一场恶战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回营后,他召集将领们商议大计,多数人主张马上撤兵,退保江陵、公安,而关羽仍是疑虑重重,难以权衡轻重。
    沉吟良久,关羽说:“吴军即将西上之事,还没有接到我方斥候的报告,不能片面相信敌方的蛊惑之言。如今樊城旦夕可下,如果撤军而去,使前功尽弃,未免太可惜了。”
    降将胡修问道:“如果不马上撤兵而吴军真的来袭击后方,岂非是一步险棋?”
    关羽说:“不妨事,江陵、公安二城,尽管守军不多,但城池坚固,不是旦夕可以攻下的。特别是江陵城,是我亲自督工重修的,城墙又高又厚,简直是铜墙铁壁,不可攻也。樊城旦夕可下,就是吴军真的来攻我后方,拿下樊城以后再回兵自救,也不为迟。还有,我们应在东方的江边多设候望,以随时掌握吴兵的动向。当然,这都是杞人忧天之论,不能不从最坏处着想。可我考虑再三,最后的结论还是,吕蒙东归,正在治病,陆逊懦弱心虚,东吴是不会出兵的,你们尽管放心好了!”
    6
    不久,徐晃率军到了樊城外围,相地安营扎寨。第二天,关羽主动地发动进攻,徐晃率军出营迎敌。只见徐晃军中旌旗招展,队列严整,在大纛旗之下,有一主帅坐在马上,神情凝重,二目炯炯有神,便是徐晃。
    徐晃望见关羽,主动地喊道:“云长,别来无恙?”
    关羽也应声喊道:“公明,多年不见,你好吗?”
    徐晃叹了口气说:“云长,你与张文远都和我是同乡,我们过去又都是好朋友,文远和我都在魏王麾下服役,能够经常会面,而和你却是远隔关山,不能畅叙友谊。”
    关羽也叹息着说:“分野有别,各事其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啊!”
    “云长,你熟读《春秋左传》,过去同在曹营时,你常对我讲春秋的故事,实在是受益非浅。”
    “哪里哪里。”
    “云长,现在家里的情况怎样?有多少个儿女?”
    “长子关平,已经十九岁了,现在随我在军中服役。次子关兴,女儿银屏,年龄还小。公明,你有多少儿女?”
    “只有一子,名唤徐盖,今年十七岁了。”
    在两位主帅谈话时,双方的将士都停止了战斗,好奇地看着他们,战场上很肃静。
    但谈着谈着,徐晃突然打马离开,将脸一沉,厉声地发布命令说:“大家听着,有能取得关云长的首级者,赏金千斤!”
    关羽大惊,忙说:“老兄,这是哪里的话?”
    徐晃仍然沉着脸说:“方才我们谈的是私事,现在我宣布的是国事!”
    关羽无言,只有号令将士们与魏军交战。这一仗,蜀军打得很被动,士气一蹶不振,被徐晃打得几乎是溃不成军,死伤相当严重。收兵回营以后,关羽回想起今天的事,心中非常郁闷。想来想去,他忽然明白过来了,自言自语地说:“原来徐晃见我方的人马来势凶猛,便用了这种缓兵之计,消磨一下我军的锐气,然后乘我不备,突然发动进攻,使我措手不及。春秋时期,曹刿说作战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唉,我熟读《春秋左传》,怎么竟忘了这句话!”关羽很懊悔,思来想去,一夜没有合眼。
    两天之后,徐晃率兵袭击关羽的营寨。关羽的围城之兵,布置得很严密,为了防备敌方的援军,在营寨外围修了许多防御工事。东边最大的防御工事称为“四冢”,是凭借着四个小土丘修建的,西边最大的防御工事称为“围头屯”,是关羽的中军大帐的前沿工事。在中军大帐和“围头屯”之间还有十层鹿角。
    徐晃采用声西击东之计,出动小股偏师扑向西方,声称要进攻围头屯,使关羽判断失误,抽调了大部分兵力,由赵累率领,在围头屯迎击魏军。但就在这小股魏军佯攻围头屯时,徐晃却率领主力一万余人潜入四冢外围,发起了强攻。赵累赶紧回头来保四冢,因往来奔波,士卒疲惫,作战失利,四冢形势吃紧。关羽闻报大惊,亲率步骑五千,去救四冢,又被徐晃打得大败,只好率余兵逃回营寨。徐晃率军追赶关羽,攻入了围头屯,又冲破了十层鹿角,攻破了关羽的营寨。关羽率残兵退到了沔水之上,樊城就解围了。时隔不久,包围襄阳的别将也败退回来了。
    关羽在樊城之战失利之后,有些将领提议:赶紧退回去镇守后方,而关羽却很不甘心,仍然徘徊在沔水之滨,窥测时机,期待着有朝一日再向樊城反扑过去。
    已经到了十月下旬,天气很凉。蜀军衣服单薄,难以抵御风寒;粮食快吃光了,军队处于饥寒交迫的困境中,吏士们成天缩手缩脚地蜷伏在帐篷中,苦挨着时光。军营中还传播着瘟疫,每天都有人病死。士气非常低落,逃跑的人愈来愈多,特别是那些降兵,潜逃者有之,哗变者有之,已经所剩无几了。关羽眼看着军队日趋萎缩,即将土崩瓦解,真是心急如焚,但也没有好办法,打回襄、樊的希望也就像泡沫一样破灭了。
    一天傍晚,廖化风尘仆仆地从西川回来了。关羽一见,劈头便问:“元俭,这次出行还顺利吗?”
    廖化苦涩地摇了摇头说:“不顺利啊!我见了主公,报告了这里的情况,特别强调了请求增援的意思,主公马上给上庸的刘封和孟达下了一道手令,让他们马上出兵增援我们这里。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先把手令送到上庸,然后从上庸回到这里来的。”
    “他们发兵了吗?”
    “他们不肯发兵,说是‘山郡初附,未可动摇’。过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关羽愤愤地说:“这两个小子见死不救,用虚辞拖延时日,实在是可恨!”
    这时关平精神沮丧,形色慌张地走了进来。关羽一见关平,忙说:“平儿,你也回来了。这几天,我每天都在盼望你把后方的消息带回来,后方没有事吧?”
    关平几乎是在尖叫:“爹爹,大事不好了!吕蒙率兵侵入了我后方,相继占领了江陵和公安!”
    关羽和廖化一听这话,相视愕然。
    关羽极度惊恐,又非常困惑,仿佛是置身于梦境之中,他结结巴巴地说:“吕……蒙……不是……回建业去治病吗?”
    关平说:“看来那是孙权和吕蒙君臣二人定的诡计,把我们骗了!”
    “奇怪!他的进军为什么如此诡秘和迅速?”
    “唉,一言难尽啊!听说吕蒙率领军队乘坐许多船只,从建业溯江而上,到了寻阳以后,把精兵完全隐藏在船舱里,摇橹的士兵都穿着白衣服,扮作商人模样,以掩人耳目,人称‘白衣过江’。”
    关羽困惑地问道:“虽说扮作商人模样,但这么多船只过江,就没有人怀疑吗?我设置的那些候望都干什么去了?他们为什么不回来报告?”
    “吴人对我方候望的位置早就侦察好了,一路之上把他们都抓了起来,所以没有人来报告。”
    关羽气得跺着脚说:“真气死我了!他们这么干,还算是什么盟友?”
    “可是东吴君臣放出话来,说爹爹首先破坏了盟友关系,有三桩大罪,所以前来兴师讨伐。”
    “说我有什么大罪?”
    “责骂吴主,其罪一也;侮辱使臣,其罪二也;越界掠米,其罪三也。”
    “我再问你,他们是怎样拿下了江陵和公安的?”
    “吕蒙很狡猾,兵不血刃便取得了二城,他率兵先到公安城下,命虞翻去说服士仁……”
    “虞翻?他是何许人也?”
    “我也不知道此人的情况,后来仔细打听,方知此人是孙策时的老臣,为人耿直,敢于犯颜谏争,孙权很不喜欢他,把他流放在外地。吕蒙知道他口才出众,又擅长医术,就请求孙权让他随军效命。虞翻见了士仁,士仁先是不肯投降,后来虞翻凭其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得士仁就范,献出了城池。”
    廖化在一旁插嘴说:“君侯,士仁和糜芳平时对君侯心存芥蒂,怕君侯处罚他,正惶惶不可终日,这大概是他们献城投降的重要原因,东吴经常派出大量斥候探测我方虚实,有些事情他们是了如指掌的。虞翻一定是从这方面说动了他们。”
    关羽此时心绪甚乱,没有说什么。
    关平继续报告说:“吕蒙取得公安后,立即带着士仁进军江陵。到了江陵城下,吕蒙喊糜芳上城搭话,先让他看看士仁,然后晓以利害。糜芳知道公安已经失陷,也就俯首投降了,打开城门,请吴军入城,又犒劳军队。”
    关羽听到这里,既非常气愤,又充满失落之感,仿佛心头有一块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下来,一直坠入无底深渊,那感觉是迷茫、揪心、酸楚、疼痛……,总之,不知道是一股什么滋味。
    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脯,狠狠地说:“糜芳、士仁这两个小人,恨我未能早日杀了他们,以至留下了后患!”
    廖化见关羽心情过于激动,便宽慰了几句,无非是“胜败乃兵家常事”这类的话。他见关羽稍微平静一些了,便提议说:“君侯,风云突变,形势紧迫,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必须当机立断啊!”
    关羽没有马上表态,他在沉思着,廖化、关平也在沉思着,一时帐中很沉寂,互相之间都能听到喘气的声音。过了好久,关羽果断地说:“我们应该马上撤离这里,旌旗南返,从吴狗手中夺回失地!”
    话音刚落,便吐出了一口鲜血。
    8
    漆黑的夜晚,蜀军沿着沮水西岸的一条古道,走上南归的道路。军中缺粮,再加上衣着单薄,全军在饥寒交迫的状态中煎熬着。马匹也因为缺少饲草而衰弱不堪,不仅拉辎重车的马步履艰难,将士的坐骑也难以奔跑起来了。行军的速度非常慢,已经走了七八天了,算了算才走了二百多里地。
    关羽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中间,他看着这支疲惫和沮丧的队伍,心头泛起了浓重的哀愁。在他的身旁,有许多抬着担架的士卒蹒跚地行进着,担架上躺着的多数是病号,自从军中流行瘟疫以来,染上瘟疫的人,已有三分之一左右,很多人已经病死了。
    关羽最想的是曹兵会追上来,因而安排了稍微强劲一些的队伍断后,也派出一些斥候在后面侦察敌情,但派出去的斥候大部分开了小差,很少有人回来报告。不过,几天过去了,后面始终是沉寂的,并没有发现什么追兵。廖化和胡修并马走在关羽的后面,二人争论着什么事情,有时候声音很大。
    关羽回头喊道:“元俭,你们安静点儿!”
    二人便不再争论了。
    少顷,二人策马走到关羽身旁,关羽问他们为什么争论,廖化说:“我说曹兵不会追上来,他却说会追上来。”
    关羽对这个问题也很关注,问廖化说:“你为什么说曹兵不会追上来?”
    廖化说:“曹孟德老谋深算,狡猾得很,在目前的形势下,他一定要坐观吴、蜀两虎相斗,他在一旁坐收渔利,怎么会前来追赶呢?”
    胡修说:“不然,曹孟德对君侯威震华夏视为心腹之患,他怎么会放任我军南返而不追赶呢?”
    关羽对于二人的争论,未加可否,因为他也不知道曹兵会不会追上来,而他对此始终是非常担心的。队伍走了一夜,曹兵终于没有追上来,关羽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又走了两天,队伍到了当阳东南的麦城。关羽下令军队暂时进城驻扎休整。他最不放心的是留在后方的家属的命运,从沔水南撤时,他已命一名亲信的军吏骑快马飞速南下,刺探家属在后方的情况。军队进入麦城①三天后,军吏回来了,马跑得嘴冒白沫,人也显得非常困乏。
    关羽正在大帐中修理着自己那残破的铠甲,见军吏提着马鞭走了进来,忙说:“你回来了?!”
    军吏眼睛发直,也不顾什么礼仪,一下子坐到地上,用手指着自己的嘴,有气无力地说:“水……水!”
    关羽命人取来了水,军吏把陶罐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对取水的士卒说:“快给我饮马!它快渴死了!”
    士卒应声而下,军吏的神情逐渐平复,慢慢地站了起来。
    关羽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进江陵城了吗?”
    军吏回答说:“江陵城随便出入,没人阻挡,我就进去了。君侯不是让我给吕蒙带去一封信,同时让我到那里见机行事吗?我就以使者的身份出现,去见吕蒙,把信面呈给他,他看过信之后,对我说:‘你回去对君侯言讲:吴、蜀是同盟关系,自从双方平分荆州以来,本来是相安无事的,只因为君侯辱骂我至尊与使者,又强抢我湘关之米,我家至尊忍无可忍,才不得已而派兵西进,收回了被你们借去的荆州领土。君侯在信中要求我善待家属,这个不成问题。我们是仁义之师,双方又是同盟关系,我一定会善待他们,请君侯放心好了。’他还对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可以回家,也可以拜访你方的家属,亲眼看看他们的处境如何’”。
    “你回家了吗?”
    “我先到了君侯的府上,见到了夫人、公子和小姐,他们都很好,让我转告君侯不必挂念。然后我回了家,又拜访了许多其他家属……”
    “吕蒙真的会优待我方家属吗?”
    “是的,我方家属确实是受到了优待。第一,不许将士骚扰我方家属的住宅,触犯禁令的,无论是什么人,都就地正法;第二,吴军对我家属的财物一无所取,房屋一律不征用;第三,我方家属生活有困难的,予以抚恤,缺吃者给粮,少穿者给衣服布帛,有病者给医治。正因为如此,他们都生活得很好,许多家属都托我捎话或捎信,叫他们的亲人不必挂念。”
    关羽听军吏这样一说,多日来挂念家属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他又问:“我再问你,后方百姓的生活情况怎样?”
    “吴兵进入江陵、公安后,吕蒙下令全军,不许扰民,违者必斩。吕蒙麾下有一士兵,是汝南人,和吕蒙是同乡,二人平时关系密切。这个士兵在下雨时取了民家一个斗笠,覆盖官家的铠甲,吕蒙也认为他触犯了军令,还是含着眼泪把他斩了。这件事在军中震动很大,更没有人敢于违犯军令了,南郡、公安一带简直就出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局面。吕蒙还常常派人深入民间访贫问苦,看望老人……”
    军吏还没有讲完,关羽就不耐烦了,他愤愤地说: “好了,不必再往下讲了!吕蒙这厮,施用诡计,夺去了我江陵与公安,却装出一副伪善的面孔,用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你回营以后,一定不要在军中张扬这些事。好了,下去休息吧!改日我还要赏赐你。”
    军吏唯唯而退。因为军吏给大家捎来了许多书信和口信,吕蒙优待家属的消息在军中不胫而走,传播得非常迅速。将士们都放心了,回去收复失地,解救家属的想法更淡漠了,军中逃亡之人愈来愈多,使关羽的这支溃败之师加快了土崩瓦解的过程。
    关羽率队伍进入麦城不久,便被东吴大将朱然的重兵包围了。关羽曾派胡修、傅方二人率兵出去交战,二人都战死在城下,带出去的士兵没有一个人回来。
    已经到了11月下旬,天气愈来愈冷,这支被围的缺吃少穿的队伍,实在是难以支撑下去了。逃亡的人愈来愈多,青壮年士兵已经所剩无几,除了廖化、赵累等几名将领和儿子关平外,只有一些老弱病残的士兵、军吏和为数不多的亲兵还跟随着关羽。一栋破旧的茅草屋,是临时的中军大帐,房顶上悬挂着一面残破不堪的“关”字的纛()旗,无精打采地在寒风中飘荡着,发出一阵阵不堪入耳的声音,好像是在呻吟和叹息。
    在帐中立着五个用稻草做的偶人,稍有衣着,偶人的胸前都挂着木牌,分别写着“孙权”,“吕蒙”,“陆逊”,“士仁”,“糜芳”的字样。关羽手持酒尊喝着酒,表情是愤怒而忧郁的,关平、赵累站在旁边。
    关平央告说:“爹爹,少喝一些吧!”
    关羽摆手说:“不用管我!爹爹不过是借酒浇愁而已!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好像使我从高高的山峰上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怎不令人愤恨!怎不令人惆怅?!我荆州重镇失守,我军被迫南返,现在又被吴兵包围在麦城这个鬼地方。”
    关平劝解说:“爹爹,气大伤身,您要多多保重。再说现在也不是生气的时候,应该想一下脱身之计才是。”
    这时从外面传来一群小儿唱童谣的声音,关羽侧耳听了一下,对赵累说:“赵将军,你出去看看,外面什么人在唱?”
    赵累应声而下。关羽取出弓箭,交给关平说:“方才你问我,做这几个偶人做什么?现在就告诉你吧,这是厌胜之术。用箭射这些人,一来是为了出一出我这口恶气,二来为了让这些人倒霉,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孙权,孙仲谋,你这背信弃义的贼首!背弃了盟友,反而与曹孟德结盟,在背后捅了我致命的一刀!我岂能饶你!平儿!给我射!”
    关平射了五、六箭,箭箭俱中。
    关羽又对吕蒙偶人说:“吕蒙,吕子明,你这个阴险狡猾的无赖!装病回建业,骗得我解除了后顾之忧,把后方的大部分兵力调往襄樊,你却率兵潜上,白衣过江,用诡计夺取了我荆州重镇,怎不令我恨得咬牙切齿!平儿,给我射!”
    关平射了五、六箭,又箭箭俱中。
    关羽竖起大姆指说:“平儿,好箭法!陆逊,陆伯言,你这两面派的小人!到陆口上任后,假意敬我、惧我、巴结我,使我放松了警惕,坏了大事。平儿,给我射!”
    关平连射五、六箭,还是箭箭俱中。
    关羽夸奖说:“好箭法!不愧是我将门虎子!糜芳、士仁,你们这两个叛徒、败类!我还没来得及惩办你们,你们却在关键时刻投降了吴狗,献上我荆州重镇!我就是吃尔之肉,喝尔之血,也难解心中之恨啊!平儿,给我射!”
    关平各射数箭,仍然是箭不虚发。
    关羽连声叫道:“射得好!射得好!”
    他还不解气,从关平手中拿过箭来,自己射了数箭,两个偶人相继倒地,关羽狂笑说:“哈哈哈!自取其咎也!”然后狂饮着。
    这时赵累拽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老人头戴斗笠,须发皆白,边走边说:“这位兄弟,你不要拽我,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关羽问道:“怎么回事?”
    赵累说:“一群儿童围着大帐唱童谣,他也在其中,一定是教唱童谣的奸细!君侯,您就审问吧,听说军营中出了什么事,我过去看看。”
    赵累匆匆地走了出去。
    关羽仔细地打量着来人,问道:“你是什么人?”
    “老夫也是士大夫出身,看破了仕途,隐居在这沮水之上,打鱼耕田自给,人称沮上翁。”
    “你为何教唱童谣,扰乱军心?”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今日老夫路过此地,见一群儿童唱童谣,便伫立观看,何尝是老夫教唱的?老夫也不是什么奸细。”
    “那么你说,这童谣出自何处?”
    “老夫今年80多岁,在这几十年中,世事变化无常,童谣也总是随生随灭。童谣多为民谣,不过是由儿童传唱罢了。它是百姓的心声,反映了时局的走势和舆论的趋向。说不上是何人所作,也找不到源头之所在,就算是约定俗成,大众创作的吧。”
    “方才儿童们唱的是什么内容?”
    “老夫年迈健忘,不过只记得其中的几句。”
    “那就说给我听。”
    “将军可不要生气呀。”
    “不妨事,只管道来!”
    “那童谣中唱道:‘关公关公,无比英勇。全凭英勇,难守荆城。失意沔上,败走麦城。一世英名,终成笑柄。’”
    关羽闻言大怒,马上变了脸,喝道:
    “大胆!分明是在嘲弄我,应该把你推出去正法!”
    沮上翁却毫无惧色,哈哈大笑说:“我久闻将军的大名,过去却无缘见上一面,今日幸得拜会尊颜,方知将军空有英名,实则心胸狭窄,不能容物,乃凡夫俗子耳!春秋时期,有人说子玉‘刚而无礼,不可以治民’,其将军之谓乎!”
    关羽见老人引用了《春秋左传》的典故,态度马上缓和下来,抱歉地说:“看来老先生对《春秋左传》颇有心得,失敬失敬!是的,关某适才对待老先生的态度,可称得起是‘刚而无礼’,现在就向您道歉!平儿来,给老先生看坐!”
    关平搬来坐位,让沮上翁坐下。
    关羽仍然用抱歉的口吻说:“近来因为战事失利,心绪不佳,所以冒犯了老先生。想关某熟读《春秋左传》,又颇好浏览兵书战策,虽然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是那些不学无术之辈。今日竟遭此惨败,无乃天意乎!”
    沮上翁绺了一下雪白的胡须,严肃地说:“恕我直言,熟读《春秋左传》,好浏览兵书战策,不一定就精通从政和用兵之道,也不一定深知做人之真谛。读书不在于背诵,在于能否应用耳。”
    “多谢老先生赐教!那么,请问老先生,关某此次出兵襄、樊,究竟错在哪里?就以《春秋左传》之战例言之:晋楚之战以前,晋师救郑,晋大夫随武子说:‘观衅而动。’关某此次出兵襄、樊,正是曹魏内部矛盾重重,义兵兴起之时,难道不算是‘观衅而动’吗?”
    “但随武子在下面又说:‘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将军作到了吗?”
    “知难而退?可我原先并不知道难在哪里。”
    “是的,人在志满意得之时,总是不知道难在哪里啊!水淹七军,威震华夏,是将军武功的鼎盛之时,根据《周易》亢龙有悔,盛极而衰的道理,将军此时就要戒骄戒躁,沉着清醒,时时刻刻注意着形势的变化。因为这时正是曹操与孙权胆战心惊的时刻,同时也就是他们最有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你的最危险的时刻,难就在其中了。如果将军此时能真正领悟‘知难而退’的道理,就应该早日回去把后方巩固起来,那就不至于失去荆州,有今日的惨败了。”
    关羽服气地说:“唉呀,难道老先生是神灵下界吗?说得太对了!使关某茅塞顿开!可惜聆听这样的高论,现在有些晚了。噢,还要请教老先生,这麦城的地理,交通情况如何?”
    “坐落在沮水西岸的麦城,相传为春秋时期楚昭王所筑。此地北通襄、樊,南望宜昌、江陵,西接巴蜀,东连夏口,自古为兵家所必争。当年伍子胥引吴兵伐楚时,在沮水东岸修筑了驴城和磨城,以钳制麦城。”
    关平在一旁插嘴问道:“老爷爷,驴城和磨城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麦子是怎样磨成面粉的吗?”
    “用驴拉磨来磨呗!”
    “是啊,用驴城和磨城钳制麦城,就是取其相克之意,所以有‘东驴西磨,麦城自破’的谚语。如今东吴的军队在大将朱然的率领下已经占领了驴、磨二城,又包围了麦城,将军的处境是很危险的。”
    关羽焦急地问道:“那,我们应该怎样摆脱困境呢?”
    “东边有驴、磨二城钳制,不是突围的好去处,南边有重兵堵截,也不是突围的好去处。
    “那么,我只能在西方和北方突围了?”
    “西方和北方也必然有重兵堵截,很难说有多大的把握。如今将军已经四面受敌,无非是在死地里侥幸求生罢了。如果在西北角突围,步步西北,直奔上庸,再由上庸入汉中,由汉中入川,也许还有一线求生的希望。”
    “可是我现在不想入川,是率兵回来收复荆州失地的。”
    “但将军已经战败,军队已经瓦解,还有什么力量收复失地?现在唯有逃命而已。”
    “唉,就算是逃命吧,这是一条生路吗?”
    “将军现在已无生路,能否在死地里求生,就看运气了。当然,如果上庸方面能出兵接应,情况会好一些。”
    关羽拱手致意说:“多谢老先生指教,如果关某能逃脱这场劫难,日后定要重谢!”
    沮上翁也拱手说:“老夫姑妄言之,不敢言谢。将军好自为之吧,也许天无绝人之路。”
    “老先生走好,恕不远送。”
    关羽望着沮上翁的背影,呆呆地立在那里,怅然若失,神志恍惚。忽听后面有吵嚷声,赵累和手持大刀的四名伍伯押解着四名五花大绑的逃兵走进了帐中。
    关羽问道:“怎么回事?”
    赵累说:“他们几个人逃跑,被抓回来了。”
    关羽问逃兵:“你们都是哪里人?”
    大个子逃兵说:“我们都是南郡人。”
    关羽又问:“你们为什么逃跑?”
    大胡子逃兵说:“我们跟随君侯多年,一向是忠心耿耿地随君侯征战,出生入死,从未有过二心。可是现在,从樊城一路撤到这里,已经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又被层层围住,里无粮草,外无救兵;军营中还流传着瘟疫,缺医少药,每天都有死尸被抬出去;眼看没有一点生路,我们实在不愿意等死啊!”
    一个骨瘦如柴的逃兵说:“我们不过是想逃出去寻找一条生路。”
    赵累气愤地说:“我军正被吴军包围,你们逃出去只能投降敌人,按军法当斩,你们知道吗?”
    另一个脸上有伤疤的逃兵说:“知道,可是不逃也是饿死,与其坐等饿死,不如冒险逃跑,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赵累请示关羽说:“君侯,怎么处理这几个人?他们逃出去投降吴军,还会掉过头来攻打我们。”
    四名逃兵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我们绝不会这么干。”
    赵累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说:“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们了。我看还是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他见关羽未加可否,在那里痛苦地沉思着,便擅自下令说:“推出去斩了!”
    伍伯们不敢怠慢,押着四名逃兵向外走出。
    关羽突然招了招手说:“慢,回来!”
    逃兵们被押回之后,关羽亲手一一为之解缚,凄怆地说:
    “你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老兵,多少年来,抛家失业,舍生忘死,冒兵锋,蹈白刃,拼搏于疆场之上,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如今身陷绝境,生死难卜,都是我关某之过,是我把你们带到这个绝路上的。你们想要离开军营,寻找一条生路,有什么罪过?走吧!逃生去吧!”
    赵累不情愿地说:“可是……这样一来,士卒逃跑的势头就更控制不住了。从襄樊一带撤退时,吏士还有一万多人,这些日子天天有人逃跑,所剩已不足千人了,而且多是老弱残兵。”
    关羽叹息着挥手说:“唉,这是无可奈何之事,责在主帅,非吏士之罪也!让他们去吧!”
    逃兵们一齐跪下说:“我们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了,愿与君侯生死相依,祸福共之,今后敢有二心,为天地鬼神所不容!”
    关羽把他们搀扶起来,和他们相对而泣,然后抽泣着地说:“事到如今,是去是留,随你们的便吧!先回营去吧!”
    四名逃兵拜谢而出,伍伯们也走了出去。关羽慢慢地踱着步,陷入沉思之中。
    外面有吴兵的歌声传来,时强时弱。他倾听了一会儿,凄切地说:“这定是围城的吴兵所唱,当然,也会有从我军中逃出去的士兵,跟着一同唱的。面对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了一个典故。”
    赵累问道:“什么典故?”
    “这件事说来有四百多年了。楚汉战争时,项羽被围于垓下,听到四面楚歌之声,与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耶?所不同的,是身边没有那名虞美人耳!”
    关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秀娘。自从离开曹营时在路上一别,至今已有将近二十年不见了。当时彼此还在中年,如今都老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自己常常怀念她,但因戎马倥惚,也无暇多想。
    可是,在此刻,在走向穷途末路的关头,那久被压抑的相思之火,又织烈地燃烧起来了,过去的一切,又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之中。而那是温馨,还是痛苦,是幸福,还是灾难,是很难说清楚的。现在笼罩在他心头的,主要是歉疚和自责的意识。
    是的,作为一个生逢乱世的女人,秀娘是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受到了那么多的伤害,而无论在任何环境中,她对自己的爱恋都是始终如一,丝毫没有动摇过的,而自己呢?他不敢想下去了,多年前,她那绝望的呼号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不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男人……。”想到这里,关羽心中的酸痛有如倒海翻江,势如涌泉的热泪洒落在蓬乱的胡须上。
    过了好久,关羽用沙哑的嗓音绝望地喊着:“秀娘,你在哪里啊!”
    早已过了中午,关羽已是饥肠辘辘,后厨的士兵还没有送过饭来。他派关平到后面去催促,过了好长时间,关平领送饭的士兵走了进来,士兵把食篮打开,端出了两碗很稀的麦粥和一小碟白萝卜咸菜,外带两双竹筷,父子二人的午饭也就是这些了。关羽端起粥碗,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他皱了皱眉头。
    关平解释着说:“发霉的麦子也不多了。将帅们还能吃上点发霉的粥,吏士们连这个也吃不到,已经断炊好几天了。”
    关羽沉默着,心中像刀绞一般。到了这步天地,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实在太饿了,端起粥来狼吞虎咽地吃着,全不顾那发霉的气味。关平也低下头来默默地喝着粥,不时地抬头看看爹爹那愁苦的脸色。当然,还不能把真相完全告诉爹爹,爹爹怎会知道,就是这些发霉的麦子,还是后厨的亲兵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呢!
    刚刚喝完了粥,有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了。关羽定睛观看,原来是阔别已久的治中从事潘。关羽虽说与他平时不和,但在这个场合相见,却别有几分亲切之感,不禁惊喜地说:“承明,你怎么来了?”
    潘没有正面回答关羽的问题,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在江陵主持州务,君侯带兵在江北作战,我们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
    关羽仍然追问说:“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潘的脸上立刻泛起尴尬的神情:“一言难尽啊!糜芳献城投降吴人之后,我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白天躲出家门,晚上回到家中的密室里睡觉。吕子明进驻江陵不久,孙仲谋和陆伯言随后也来了。不知怎么的,他们发现了我的行踪。一天夜里,派兵包围了我的住宅。第二天,孙仲谋便派人来请我,我躺在床上托病不起,孙仲谋竟命人连床带人都抬到车子上,把我拉到他的行营。”
    “这么说,你见到孙权了?”
    “是的。”
    关羽开始生气了,追问道:“孙权都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他见我涕泪横流,便很委婉地呼着我的字说:‘承明,昔日观丁父是若国俘虏,楚武王用他作了军帅。彭仲爽是申国俘虏,楚文王用他作了令尹。这两个人都是你们楚国的先贤,起初虽然都作了阶下之囚,后来却都受了重用,成为楚国的名臣。而你却不然,不肯屈尊来见我,难道以为我没有古人的度量吗?’”
    关羽更加愤怒了,厉声地说:“这是引诱你投降!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流着眼泪,孙仲谋便命他的近侍用手巾给我擦眼泪。”
    关羽的脸绷得更紧了:“后来呢?”
    “我万般无奈,又被他的度量所折服,只好……。”
    关羽怒不可遏,大声地说:“你投降了?!”
    潘惭愧地说:“唉,这是无可奈何的。”
    关羽声嘶力竭地喝道:“好你个叛国之贼!还有什么面目来见我?!”
    说着,拔出佩刀,对着潘要砍。潘手急眼快,一个箭步蹿上去,拽住他的胳膊说:“君侯,现在情况危急,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且听我把话讲完,要杀要剐,任凭君侯裁断。”
    关羽迟疑了一下,抽回了刀,放回鞘内,喝道:“讲!”
    “君侯,我本想宁死不降,为主公尽忠。但一转念,觉得死也无济于事,只好忍辱苟话,以观天下之变了。此次来见君侯,是劝告君侯知时达变,早作决断的。我素知君侯性情刚烈,之所以敢于冒死前来,一来是吴主差遣,不能违命;二来是不忍心看到君侯和将士们珠沉玉碎;三来也想把前后之事对君侯作个交待。”
    关羽冷笑说:“你以为我会投降吴主吗?”
    “不知也,这全在军侯的决断。不过我念及往日的同僚之谊,不得不冒死提醒君侯:吴兵已将麦城团团围住,君侯是很难率残兵冲出去的,即或侥幸冲出去,也是无路可走的。现在吴国使臣在外面等候,君候愿意见一见吗?”
    关羽开始沉思起来,他的脸色很难看,思想在作着激烈的斗争。过了一会儿,用比较低缓的语气说:“那就请他进来吧!”
    关平喊了一声“有请使臣!”吴国使臣便走进来了。是一个50岁左右的人,显得老气横秋的样子。
    这人进来以后,向关羽拱手俯身说:“参见君侯!”
    关羽请吴使坐下,询问他的姓名,自称姓虞名翻、字仲翔。关羽忽然想起,这不是受吕蒙之命赚下公安城的那个人吗?面对虞翻,他的怒火马上燃烧起来了,真想抽出刀来,结束这厮的性命。但他马上便理智起来,强忍着怒火,以平静的态度对虞翻说:“吴主的意思,方才已由潘治中向我传达过了,关某只是想要问问贵使,关某归附之后,吴主将如何待我?”
    虞翻说:“我主公说,君侯入吴之后,地位不会在吕蒙、陆逊之下。”
    关羽叹了口气说:“唉,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道路可以选择呢?烦贵使出去报与围城将领,容我把队伍整顿一下,明日中午时分,麦城城门大开,迎接吴军入城。”
    虞翻说:“君侯要言而有信啊!我和潘治中就出去转告。”
    虞翻和潘荡走出去之后,关平问道:“爹爹,我们真要投降吗?”
    关羽说:“此金蝉脱壳之计耳!吩咐下去,多做偶人、旗帜,今夜布满城头,迷惑敌军,乘其不备,连夜突围而出!”
    11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只有一弯残月和那满天星星多少闪放着一些寒光。到了子夜时分,关羽率领着不足千人的队伍,从麦城的西北角,悄悄地突围而出。好像没有被发觉,他们提心吊胆地绕过敌人的军营,快速而谨慎地行进着,一直走到天亮,没有听到后面有什么动静,关羽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饥寒交迫的士兵在途中陆续倒下或逃走,走到章乡地界时,人数已经所剩无几了,与其说这是一支军队,毋宁说这是一伙狼狈流窜的散兵游勇。
    在那荒郊古道上,举目望去,一片荒凉。路旁有许多新坟,有的上面插着白幡,白幡和枯树在寒风中沙沙作响。一群乌鸦喳喳叫着,扇动着翅膀,在坟茔的上空高低盘旋,似乎是在与那些新登鬼录的人们告别。
    疲惫不堪,衣冠脏乱的关羽、关平和赵累,一手持着长予,一手拉着马,和几名士卒在古道上艰难地迈着脚步。
    关羽环视前后左右,清点一下人数:“一、二、三、四……”然后万分失落地说:“唉,连我在内不过才十三个人……”
    关平补充说:“廖叔叔去上庸还没有回来,另外还有一名士卒出去打探消息,加在一起是十五个人。”
    关羽狂笑着说:“哈哈哈!事到如今,我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关平的话毕竟提醒了他,他好像快要溺死的人盼望救命稻草一样,把一线希望寄托在上庸方面。头些日子,主公曾命到西蜀求救的廖化赶到上庸送信,责令他们出兵援救,可是一直没见救兵到来,关羽只好又派廖化去了一趟上庸,再催促他们发兵。可是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仍不见救兵到来。
    关羽自言自语地说:“廖化该回来了,我们盼望救兵到来,真好像大旱之望云霓啊!”
    关平在一旁说:“爹爹,刘封和孟达二人平时与您不和,也许他们会坐视您的失败而不发兵吧!”
    赵累也接着话碴儿说:“他们如果想发兵,上次就发兵了,也不至于拖到今天!”
    关羽瞪着眼睛说:“他们敢!那可是一桩大罪!”
    众人实在走不动了,便各自坐在一个坟头上休息,几名残兵也或坐或卧地休息着。忽闻鼓乐声由远而近,一支出殡的队伍缓缓走过,一辆马车拉着棺材,孝子穿着孝服,打着幡,由两个人搀扶着走在前面,棺材后面跟着送葬的人群和吹鼓手们。风声、哭声、鼓乐声混成一片。
    送葬的队伍从关羽面前缓缓走过去之后,关羽叫住了人群后面一个中年农夫问道:“请问,这是什么地方?离麦城有多远?”
    农夫回答说:“这里是当阳县章乡,离麦城大约有百里之遥吧。”
    “我们在路上经常看到出殡的,也看到许多新坟,莫非这一带正在闹瘟疫?”
    “是的,自从今年秋天在襄樊一带水淹七军之后,水里的尸体逐渐臭了,毒气甚重,首先在襄樊一带闹瘟疫,然后传到我们这一带,到处是新坟累累,哭声阵阵,太惨了!”
    关羽无言,默默地背过身去,中年农夫走远了,后面仍然有哭声和鼓乐声随风声传过来。
    关羽一行人又向前移动着脚步,忽见廖化骑着马迎面走来。见了关羽翻身下马,喊了一声“君侯!”
    关羽定睛观看,只见廖化满面风尘,神色疲惫,忙问道:“你怎么走了这么多天才回来?”
    廖化回答说:“别提了,事情不顺利啊!到了上庸,我向刘封、孟达说明来意后,他们仍然置主公的手令于不顾。我几次声泪俱下地请求他们发兵,他们却毫不为所动,我只好失望地回来了。唉,如果他们能早日发兵,君侯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气死我也!恨未能早日除掉这二贼!”
    廖化说:“君侯请息怒!现在情势很危急,方才我在路上遇到吴军的大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地向这里进发。”
    关羽吃惊地问道:“知道是什么人领兵吗?”
    “我看纛旗上有一个大大的‘潘’字。”
    赵累说:“定是那潘璋,此人是孙权手下的一员猛将,因为在合肥大战张辽而名声远著。”
    关羽问:“吴军离这里还有多远?”
    “前锋离这里还有数里之遥。”
    关羽想了想说:“看来前进不得,只有后退了!”
    一匹快骑从后面疾驰而至,出去打探的士兵在马上报告说:“报!后面有追兵尾随而来!”
    关羽吃惊地问:“离这里还有多远?”
    “七、八里路的样子。”
    “再探再报!”
    探子又疾驰而去。
    关羽长叹说:“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看来我们走投无路了!”
    关平说:“那就拼死一战,杀出一条血路!”
    关羽绝望地说:“敌众我寡,十几个人对大队人马,等于螳臂当车啊!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哪两条路?”
    “降与死耳!其实只有一条路,死!吴人再不会轻饶我,降亦死,战亦死,看来我的死期到了!”
    关平哭叫着:“爹爹!”
    “平儿,不必难过。你已经19岁,算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男子汉要有男子汉的气魄!面对危难,要挺起胸膛来!唉,都是为父的失误,连累了你,也连累了将士们。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还有酒吗?”
    “还有一些。”
    关平从腰间拿出一个酒葫芦,打开盖,递给关羽。关羽接过喝了一口,举着要递给其他人,其他人摆手不要,关羽一口气把酒灌到肚子里,然后抛掉了葫芦,醉了,目光发直,动作歪斜摇晃,舌头也有些僵硬了,感慨无限地说:“想我关羽,生在河东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青年时随师父读书习武,生活窘迫,打鱼为生。因为情仇而杀人,逃到了河北,那年25岁,到现在已经35年了。以后卖过豆腐,打过铁,贩运过粮食,后来追随主公,南征北战,东挡西杀,征黄巾,讨董卓,战吕布,镇荆州,收于禁,擒庞德,水淹七军,威震华夏,过去是何等威武,何等风光!人称我是一员勇将,在万马军中能取上将首级,非虚言也。
    “然而曾几何时,却突然由盛而衰,由威震华夏而败走麦城,变化何其快啊!如今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已步入了绝境,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有家难投,有国难奔!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一连数夜无眠,我试图寻找答案,是由于曹操的圈套?孙权的背盟?吕蒙的欺诈?陆逊的狡猾?还是由于士仁、糜芳的叛国投敌?刘封、孟达的见死不救?抑或是由于我关羽刚愎自用,骄傲疏忽?再不然是由于主公和孔明军师战略的失误、全盘规划的不足?
    “不过,无论怎么说,我作为一名镇守荆州的主帅,当然对失去荆州要负重要责任,但其它的原因呢?有人在背地里说:如果当年调我入川,留诸葛孔明和赵子龙守荆州,就不会出现现在这种局面,是这样吗?可惜我即将辞谢人世,一生的成败得失,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推敲了,只有留待后人评说吧!我已六十花甲,历尽人世沧桑,饱尝生活甘苦,生不足恋,死不足惜,只是拖累了你们,实在是于心难忍。
    “平儿正在青春年少,又是文武双全,应该是来日方长,前程似锦,却随为父走上了绝路,怎不令人痛心!特别是对不起远在西蜀的主公,我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啊,他把镇守荆州的重任付与我手,我却轻易地丢失了它!主公啊主公,你用错人了!如果死而有知,容我死后在梦中向你报告,日后相逢于地下再向你谢罪吧!”
    说着,面向西方跪下,众人也随着跪下。
    关羽呼喊着说:“主公啊,主公,容臣在临死之前和你告别!”
    关羽叩拜,众人随之,继而伏地呜咽不起,关平和赵累强把他搀扶起来。
    关羽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湛湛青天啊,你有知吗?你有灵吗?如果你降大任于斯人,就不应该眼看着他走入岐途而不加警示。如果你没有降大任于斯人,就不应该先让他品尝成功的蜜糖,后让他咽下失败的苦酒。是天和我开玩笑,还是我违背了天意?是命运在捉弄我,还是我亵渎了命运?天啊天,你为什么不言?为什么不语?命运啊,你在哪里?谁能看到你的真面目?哈哈哈……天尚无言,这一切的一切,什么人能说得明白?”
    前面传来了马蹄声和军队疾行的脚步声,关羽和众人惊慌地向前方望去,只见烟尘起处,大队人马像洪水一样翻滚而来,队伍中有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上面有一个大大的“潘”字。众人见此情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吴兵冲过来了!”
    关羽大声喊道:“要与吴狗决一死战!能冲出去,便冲出去!冲不出去,在军阵之中粉身碎骨,为国捐躯!”他提矛打马,首先冲入了敌阵。
    赵累、廖化、关平也随后冲了上去。
    关羽圆瞪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好像凶神附体一般,与吴兵展开了搏斗。长矛刺下去,吴兵无不应声落马,霎时之间便倒下了一大片。
    敌方的司马马忠见势头不妙,赶紧带领几名士卒放下绊马索,关羽、关平和赵累三人的坐骑先后被绊倒,都做了马忠的俘虏。廖化苦战多时,气力逐渐不支,也被吴人俘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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