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末路

    观一个朝代的兴衰嬗递,考察其杰出之士的种种死状,不失为一个方便的途径。若忠贞之士得享高龄,有功之臣屡获提拔,英雄遗孤得到抚慰,千夫所指终受裁制,学者文士不受连累,宗族旁系免遭株连,这样的朝代,通常总意味着平静与祥和。反之,若暴君于九泉下含笑,志士在囹圄中受戮,书生彷徨无地,壮士无辜屈死,枭雄狼视虎步,随意劫掠天子,百姓命如鸡犬,竟至易子而食,则不仅令人扼腕痛惜,这样的朝代一般也难得善终。历史的报应,虽在个体生命上常得不到公正体现,衡之于整体,倒又是屡试不爽,应验如神的。这恐怕也是因为下界凡夫太多,上帝理不胜理,所以只能措其大概了。
    三国之时,英雄倏起倏落,旋飞旋伏,透视其各有特点的死因死状,不仅是我的兴趣所在,作为历史的别一种写法,窥探生命底蕴的别一种视角,大概也会使我们的认识另有斩获。须知剑锋下的道道煞气,坟茔内的缕缕冤魂,总是最大程度地宣泄出时代的正义或不平。
    先说些让人心绪难平的"末路英雄"吧:
    太尉段颎之死,可以用来放大东汉末年的无道。这位太尉生前颇似卫青、霍去病的合格继承者,一个真正的"征西将军",在对抗游牧部族骚扰寇边时,曾屡立战功。我们已经知道,当年贾诩正是成功地冒充了一次段太尉的外甥,才使自己免于一死的。在与鲜卑族人的作战中,段颎曾忽发奇想,伪托一封皇帝让他即日班师回营的诏书,一边佯装撤退,一边在路上设下伏兵。结果,信以为真的鲜卑人果然哇啦哇啦地前来追赶,像一群北欧旅鼠冲向灭顶的海洋,正中段将军的伏兵计,鲜卑人大败亏输。"矫诏"可是掉脑袋的重罪呀!段颎的胆量真是不可思议。当然他既然打了胜仗,皇帝也不好意思下令把他处死,坐牢则是免不了的。翻阅史书,我对段将军的连续作战能力尤其表示钦佩,他的部下,据说可以在"自春及秋"的半年时间里,以"无日不战"的旺盛斗志,连续追剿入侵之敌,凯歌频传。──当然,即使打掉史料中夸张的折扣,将"无日不战"理解成"每旬一战",也同样让人惊心动魄。
    也是合当晦气,功成名就后的段颎代替桥玄任太尉刚过一个月,就出现了日食现象。蒙昧无知的古人,总是本能地将这一寻常的天文现象视为"天怒"的表征,每一次短暂的"天狗吞月",都会引来宫廷长时间的惶恐不安,既然皇帝不可能让下御座,太尉只能引咎辞职。这当然没完,公元二世纪的官场规则可与二十世纪的权力游戏不同,段颎还是再次被投入了大牢。这一次是死牢,他唯一能够享受的"太尉级"待遇是:不必被开刀问斩,只要把送给他的那杯毒酒喝下就行了。──不知该说侥幸还是不幸,他的家族虽然没有一个接一个地人头落地,却无一例外地被发配到蛮荒的边疆。
    诛杀功臣,在中国历史上曾频频上演;每一次上演,都会把巨大的阴影罩上朝廷。
    董卓上台后,当时讨伐黄巾军最力的两位朝廷恩将皇甫嵩和朱儁,也立即靠边了,不出两年,相继抱恨而终。
    幸亏司马迁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不然,依据司徒王允杀害大学者蔡邕的理由,我们也就读不到《史记》了。我们知道蔡邕曾被董卓一日之内连升了三次官,董卓暴尸街头之后,出于某种愚昧的书生义气,蔡邕竟然在那具肥胖的尸体面前哭嚎了几声。难道蔡邕真地认为:仅仅因为董卓对自己有过强盗式的"知遇之恩",就值得为他掬一把清泪?作为一个旷世无俦的史学大家,他难道不知道在中国历史上,"抚尸痛哭"经常是一件导致杀身之祸的危险行为吗?也许他太天真了,对自己的"德高望重"过于自信了,他认为这样玩一次火,大不了多一次有惊无险的经历罢了。他没有全看错,确实有不少人曾在王司徒面前替他求情,只可叹王允不是曹操。当众人以当年汉武帝不杀司马迁的例子试图说服王允时,竟反而惹得他火气更盛。在他看来,正是因为让司马迁活着,世间才多出一部邪恶的"谤书"出来,若让蔡邕活着,谁知道他会在书中如何诽谤我王允呢?
    小人得志,天才惨死,这是历史上最让人心寒的一幕,又是最容易同时上演的一幕。
    蔡邕固然没有机会用自己的春秋笔墨为王司徒立传,王允作为千古恶人的形象,却再也无法被历史抹去,即使他曾成功地惩治了董卓。何况,用一种暴政替代另一种暴政,并不能使后人有所感谢,难怪罗贯中要这样感叹:"当时诸葛隆中卧,安肯轻身事乱臣。"(按:这里有一个无伤大雅的错误,王允杀蔡邕之时,诸葛亮年方三岁,所睡之处亦不在隆中,当然更谈不上"轻身事乱臣"了)。
    沮授,姓氏已在字面上露出某种不祥,命运的淹蹇可悲,便多少得到了暗示。这个人让我感兴趣之处在于:以他出色的大局观,他本来完全可以在三国这一片伟大的围猎场上立下不朽声名,结果,他却选择了一个注定无法让他展现才华的主子,并誓死效忠,我说的是袁绍。作为三国时最能看破天下大势的奇才之一,单纯说计道谋,沮授完全不在荀彧、郭嘉之下,有人更将他置诸荀、郭二人之上,而直接与诸葛亮相提并论。我们发现,在袁绍迈向失败的每一步之前,沮授都曾及时给出正确的建议,或表示反对,或另建良策。沮授曾建议袁绍将皇帝劫持在身边,以便"挟天子以号令天下",袁绍不屑一顾;官渡之战前沮授曾表示反对,希望袁绍能暂时休养生息,励兵秣马,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机会,一举击败曹操,执住天下之牛耳,急不可耐的袁绍仍然未予理睬;即使在官渡之战进行正酣之际,袁绍也有很多获胜的机会,沮授均曾一一看出,或者当面,或者以书牍的形式告知袁绍,袁绍竟以某种只能理解为鬼魔附体的固执,一再摆手道:"非也非也,差矣差矣",终致覆水难收……
    沮授官渡之战前已被袁绍剥夺了大部分军权(因为他反对战争,懈怠军心),袁绍战败后带着亲信随从八百人仓皇逃亡,把沮授弃置一边,遂使沮授被曹操俘虏。总体上极为爱才的曹操,可说是给足了沮授面子,不仅上前亲自为他松绑,延之上座,还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评价道:"本初若听从阁下的劝告,哪里会有曹操的今天。有奇才辅佐却不知如何重用,本初焉能不败。"沮授应该知道这一事实:曹营中不乏因投降曹操而终于叱咤风云、扬名立万的例子,名将中就有张辽、徐晃、张郃,若沮授就此投降曹操,别说"不失封官加爵",从此获得更大的成就威望,也完全有可能。然而沮授见到曹操的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竟然都是:"我不向你投降。"沮授后来为曹操所杀,乃是因为他执意逃奔袁绍,结果被曹操手下抓住。
    仅据"士为知己者死"的理念,是无法解释沮授行为的。沮授原在"幽滞之士"韩馥手下任事,当初袁绍胁迫韩馥交出冀州时,沮授就曾表示反对,举出种种理由力劝与袁绍一战,这至少说明沮授不属于袁氏家族的"门生故吏"范畴。袁绍起先虽曾对沮授颇为信任,但最终的行为,应已可使沮授寒心了,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去投靠一个对自己背信弃义的旧主子呢?想到袁绍逃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死田丰,沮授即使不为曹操擒杀,是否能在袁绍手中讨得活路,也大可怀疑。
    沮授大概是爱上袁绍了吧?中国古人历来对"男风"设禁松弛,而相貌堂堂的袁绍,至少在仪表风度上,还是极具煽情性的。
    时值乱世,过于刚烈的性格,虽然有助于迅速建功立业,但命丧疆场,猝然横死,往往也在所不免。所以中国古代有为之士,大抵属太极高手,他们兼擅阴阳,总是奋发与韬晦结合,精进与隐忍互动,若单执其一,身为主将却好勇轻身,虽可在历史星空中划过一道亮灿的星光,但星光过后,除了赢得后人几下唏嘘,并不能留下更多玩味的余地。以是观之,三国时代东吴那一对"上阵父子兵",便足称典型。在董卓一章里,我对孙坚锐不可当的骁勇本色,已略加点染。他的大儿子孙策(即"孙郎"),同样令人闻名丧胆,当真乃将门虎子,一时无双。三国鼎立之势,就东吴一方面来说,其实早在曹、袁官渡之战时,已然形成。东吴形胜,历来属天下名郡,然此前也曾兵戈交迸,自封为土皇帝的小毛贼也自不少。孙坚、孙策俱早早脱颖而出,八方邀击,完全凭恃着自身独具的沙场魅力,开创出一片壮丽的山河,供后来孙权稳稳经营。这一对父子的沙场名号一为"破虏",一为"讨逆",也名副其实得很。
    孙坚是在自己最具雄鹰姿态的时候,骤然殒落的,年仅三十七岁。虽然手下兵士众多,但孙坚体内无疑充盈着一股独行侠的血液,相信生命来自神授(孙坚的出身,也曾被人附会出一段"山海经"来),所以他竟然匹马孤剑地追杀强敌,终于在一个无名山脚,寂寂惨死,"谁知霹雳火,落地竟无声。"孙策死时不仅更年轻,才二十六岁,死前的姿态也许比阿父还要矫健壮美。曹操对他的称呼是"狮儿",对他的评价是"难与争锋"。生活中的孙策除了可能比父亲更具幽默感外(陈寿说他"好笑语"),在孤胆英雄气上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太年轻了,如此妙龄而竟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战绩,谁都不敢展望他的未来。所以,天命适时地显示出其揉乖违、和谐于一身的结果出来:孙策只能和他父亲一样,接受横死疆场的恶运。两人既然都是那么无敌天下,无人能正面相抗,所以死在远远射来的暗箭之下,也就不足为怪了。
    冤吗?如果死亡能进入美学的范畴,则我们不妨从审美的角度,赏析吴山下的那两具遗骸。
    若论沙场冤死,曹操著名的"兄弟将"夏侯渊,大概算得一个。死前他是曹操镇守西北刘备防线的主将,探究他的死因,即使照《三国演义》中的说法,也不合理数。和当年死在关公手下的颜良一样,他也是在自己华丽的将军麾盖下,还未来得及问一声"来将通名",就被一个白发老汉一刀斩落了人头。黄忠的马是从山上直冲下来的,这符合事实(罗贯中写关羽斩颜良时,也曾提到关羽的赤兔马跃下土山,但不符合事实,关羽斩颜良,应在某个水边渡口处)。依夏侯渊当年在江湖上的名声,突然见到一个犟倔的老头冲下来叫阵,他显然认为有必要了解一下对方姓甚名谁,以决定是亲自出马,还是让手下一个寻常小校对付一番了事。谁知道这老头正窝着一口气,直想着在刘备面前露一手,再加地形有利,老头又确有两下子,夏侯渊这便糊里糊涂地送了命。其实,夏侯渊更大的冤处还在死后:当刘备听说黄忠阵斩对方主将时,竟没有流露出起码的高兴,反而说了这样一句话:"杀掉夏侯渊有什么用,要杀就杀最厉害的。"刘备指的是张郃,夏侯渊的部将。──虽然当年谭鑫培可以把京剧《定军山》唱得震天响,在当时,刘备并没有太当一回事,黄忠因此得到的犒赏想必也不会很丰厚。夏侯渊能不冤吗?
    那就顺笔再说说张郃罢,一位不仅让刘备忌惮,据说连诸葛亮都不得不小心提防的曹操名将,然而和夏侯渊一样,冤将命运仍然罩上了他的将星。熟悉"孔明挥泪斩马谡"故事的读者都知道,街亭之败,虽可归罪于马谡用兵的可笑,但不也说明了张郃之善于用兵吗?想到街亭之役乃是导致诸葛亮出师不利的最大败因,张郃便更值得我们另眼相看了。
    张郃出道很早,最初也曾加入讨伐黄巾的战团,几番周折之后,投至袁绍帐下。官渡之战时,张郃也曾向袁绍提过若干合理建议,不必说,"袁绍定律"决定了这些建议的结局。张郃在袁绍大势将去前的一刹那率军投向曹操,给了袁绍更加致命的一击。曹操显然对张郃仰慕已久,他见了张将军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韩信归汉了。"想到韩信乃是时人公认的千秋名将典型,想到曹操并没有盲目抬举他人的习惯,这份评价便更见贵重。然而,张郃并没有像同属降将出身的张辽、徐晃那样经常获得独挡一面,自领一军的机会,苦差使倒接受了不少。在曹操行军过程中,我发现张郃常常充当某种工兵营营长之类的角色,在前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三国演义》的读者知道曹操曾被马超追得不可开交,幸亏神勇的许褚一面单臂划船,一面举起盾牌遮挡,才免于一死。这位神勇的好汉其实不是许褚,正是张郃。夏侯渊死后,为确保三军不可一日无帅,张郃被手下民意选举为夏侯渊的继任者(这事后来得到了曹操的准许),但张郃任主帅的机会并不长,曹操死后,防备西川刘备的重任落到司马懿身上,张郃再次成为司马懿的副将。
    诸葛亮忌惮张郃,难不成司马懿对他也有所防备。张郃之死,同样冤曲莫名,因为他很可能是被司马懿以"借刀杀人"术害死的。战场上张郃再次击败了诸葛亮,蜀军只能退却。司马懿命令张郃追击,张郃表示反对,理由是"诸葛亮极善用兵,虽然一时撤退,也会沿途布防。且附近一带山势林立,地形复杂,一味追击,必有凶险"。然而军令如山,司马懿怪脸一翻,张郃只能知难而上,结果,诸葛亮预先埋伏在山上的蜀兵,正好乱箭齐发(好像还是那种诸葛亮亲自设计的十枝连发的强弩),张郃就地沦为一张活靶。──据说,张郃只是膝部中箭,膝部中箭怎么会当场死去呢?这一缕小小的疑云,并不能改变张郃屈死的命运。
    若结合罗贯中的编派,蜀国名将魏延受到的冤曲,无宁远较夏侯渊和张郃来得深重,其引人同情之处,因而也更强烈。罗贯中不知从哪里来的邪门灵感,竟然凭空对这位忠心耿耿于蜀汉的将领,外科手术般地造作出脑后一段"反骨"来。作为当年被刘备亲手提拔上来的牙门将,魏延很快就证明自己的才能。只可惜魏延在刘备手下时间短,在诸葛亮手下时间长,我们由此发现,就在诸葛亮与司马懿在陇西拉锯般交战之际,两人手下同时都有一位出色的将军,同时在体味着某种壮志不得伸的生命状态。张郃好在还有一个街亭大捷可供夸口,同样渴望建立战功的魏延,则几乎从诸葛亮手上领不到一点真正的机会。诸葛亮每次北伐,魏延都希望能自领一支万人大军,像当年韩信那样,与诸葛亮在潼关会合,诸葛亮每次都加以拒绝。于是,就在张郃私下里抱怨司马懿怕诸葛亮的同时,魏延也牢骚满腹地认为"诸葛亮胆小",使自己奇志难酬。诸葛亮第一次出祁山时,曾有过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使不能一举统一大业,至少有望将长安并入蜀地。当时魏国派驻边防的安西将军夏侯楙乃曹操女婿,"素无武略","又多蓄妾",因着与魏文帝曹丕的关系才获得这一荷守一方重镇的职位。魏延看准此一机缘,遂大胆向诸葛亮提议道:"给我五千人,自带粮草,循秦岭以东疾进,不出十日可到长安。胆怯的夏侯楙见我蜀兵天降,必然仓皇而逃。曹丕若想率军亲征,最起码也得二十天,丞相已可先期到达。这样,咸阳以西可一举而定。"今天的公论是:魏延的计划虽然冒险,但成功的可能极大,因为他对当时敌我形势及当地特殊地形的判断都是非常准确的。考虑到后来蜀国灭于魏国之手,乃是由于魏国大将邓艾采取了相似的"奇险"战略,诸葛亮对魏延提议的否决,便只能让我们深感遗憾了。
    能与诸葛亮共事,即使对所有人都是无比荣幸的奇遇,对魏延则实在是宿命的打击。刘备信任魏延而警惕马谡,诸葛亮信任马谡而防范魏延,由此亦可见两人识拔人才上的优劣。魏延是心比天高的,当年刘备任命他为汉中太守重任时,魏延曾以气贯长虹的口气对刘备拍胸脯担保道:"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想到蜀国赖以威世的五虎将除赵云外差不多同时辞世,在诸葛亮时期除降将姜维外几乎也没有出过优秀的将才,生性本就孤傲的魏延,也就更有理由白眼向天,冷眼瞧人。诸葛亮的死,在魏延看来不啻为一次天降机遇,他正可借此施展抱负,大展雄才。"什么?仅仅因为一人去世,就要改变国家大事?丞相去世,不还有我魏延在吗?"由于诸葛亮临终托付之人杨仪乃是魏延的死对头,让刚刚在诸葛亮手下熬出头的魏延反而受自己瞧不起的杨仪管教,他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魏延决定单独行动了。投降魏国?不,他正想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蜀国父老:谁才是真正能胜利北伐的人。
    两个小人(杨仪和费祎)与一介武将(马岱)合谋,再加上士兵大量开小差,终于把魏延暗算了。
    若天命安排魏延在曹操手下,他会杀出一片怎样的沙场景观呢?我固知历史容不得假设,想想而已。
    大将于禁,其英雄末路的心态,可悲又复可怜。他是被曹操一手提拔上来的,曾与张辽、徐晃、张郃等人齐名,并称为曹营名将。当年何其擅长治兵,可说有周亚夫之风。一次,为了严肃军纪,当曹操手下归夏侯惇调度的"青州兵"趁着战乱间隙胡作非为,对百姓肆意劫掠时,他不顾夏侯惇在曹营中的特殊地位,毅然驱军上前,予以就地正法。"于禁谋反了",所有人都在如此传言,不明就里的曹操惊慌之下准备亲自前来问罪,却见于禁不慌不忙,先在外围布置好防备敌人偷袭的阵势,才来到曹操面前,从容解释经过原委。这一刻,曹操为手下有这样的将领,内心该有多么自豪啊!后来关羽围困曹仁,曹操亲自点将,让于禁出马时,曹操几乎没有怀疑于禁战胜关羽的能力,更谈不上怀疑于禁的忠诚。那是一个夏天,1998年夏天在中国长江爆发的那场全流域的特大洪水,看来在那一年也有所发作。在不期而遇的滔滔洪水面前,于禁突然丧失了一个战将的斗志,也完全没有当年周亚夫般的治军才能,他的兵力不在关羽之下,却刹那间以洪水溃散之势土崩瓦解,他自己也向倨傲的关羽屈下膝来。
    孙权袭杀关羽之后,于禁作为关羽的俘虏同时获救。为了讨好曹魏,孙权曾给予于禁极高的礼遇,让他在路上与自己并驾齐驱,立刻就有唾沫和恶语扑向他的面门:"无耻的败将,你也配和我们主公站在一起。"于禁回到魏国时,已完全判若两人,面容枯槁,神情颓败。魏文帝曹丕表面上安抚他几句,私下里却虐待狂十足地派人在陵堂里画上一组壁画,将关羽连胜、庞德愤怒、于禁投降的场面,一一再现,然后安排于禁前去参观。
    无尽的羞愧,不出几天,就把于禁折磨至死。
    个人早晚行迹的判若两端,虽然永远能引起世人的好奇,但作为一种生命形态却未必是反常的,比如我们在本世纪的中国,就可以不加思索地举出汪精卫、周作人和林彪的例子。
    三国名将中死得最可笑、最名不符实的,莫过于颜良、文丑。两人此前曾被袁绍爆炒得仿佛当世一等一的高手,结果,颜良生命的全部价值,似乎仅仅为了完成对关羽的烘托;文丑则更丑得丢人现眼,罗贯中曾在小说中将文丑处理成死于关羽青龙刀下。从小说的立场而言,这一两面讨好的笔法当然无可非议:既加强了关羽的神勇,又使文丑死得合乎身份,但事实上,文丑之死不仅与关羽无关,也与大破文丑军的徐晃无关,他很可能死在杂七杂八的乱军刀下。
    三国诸侯中,死得最惨烈的,无疑属公孙瓒(详《玄而又玄的英雄》),死得最荒诞的,自非袁术莫属。想袁术当年为避开董卓的锋芒,差不多与袁绍、曹操同时逃离长安,路经南阳时,正逢上长沙太守孙坚诛杀了当地太守张咨,袁术遂坐享其成,将一座有着数百万人口的郡县据为己有。"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的社会优势,想来在其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这一番基业袁术既得来全不费功夫,自然也就想入非非起来。孙坚攻占洛阳后曾获得一块传国玺,袁术不择手段地弄到手中之后,便更开始盘算起天命来。战场上的袁术几乎是屡战屡败的,但他本钱雄厚,输得起,即使兵士们一个个嗷嗷待哺,他照样异想天开地要做皇帝。袁术死前,正逢酷暑,这具刚刚学会用"朕"开口讲话的行尸,突然回光返照地来了点食欲,遂请下人到厨房里给他弄点甜食来。厨房里除了所剩无几的一些麦屑,哪里还有别的东西可供充饥。"朕应该落得这个下场吗?"袁术用自己生命的全部气力,向老天爷挣扎出这一声天问,随即瘫伏在床的一侧,毒如蛇蝎的血,流满一地。
    邓艾与钟会,两人是在自己的事业达到巅峰之时,戛然而止的。邓艾,这位古今第一口吃名将兼水利专家,很可能是被钟会陷害而死。观察邓艾的为人,应无叛国之心,他只是过于想仿效古时名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做法,在处理蜀国投降事宜上显得有点自说自话,放言无羁,才被押赴回朝受审,不幸半道上遭到一个部下截杀。而钟会,这位当年在嵇康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半拉子文士,属于那种虽值得让人重视但又始终有人比他更值得重视的可怜虫,他当然也有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绝活:因家学渊源,他从父亲钟繇处学得一手好书法,但没把它用在正道上,模仿他人笔迹倒非常来得。由于他距真正的天才永远缺一口真气,便会在心里生成极大的恶气怨气,嫉妒也就随之扩散开来。钟会当年既会进谗言谋害嵇康,此时再进一词,将唯一的劲敌邓艾暗算了,也就不值得惊讶,何况,他恰可因"世无雄才"之故而一举竖子成名。他拒绝班师回朝了,脑子里想着"顶不济也能做一个刘备",便在蜀汉的首府成都安营扎寨了。结果,他因确凿无疑的叛乱罪,遭到了比邓艾更惨的结局。
    不管怎么说,当这两个重新整理旧山河的大将相继死于非命,三国故事也就可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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