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国的最后之战——东吴灭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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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79年冬,东吴朝廷收到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北方的晋国正向自己大举进攻。
此时距离孙策渡江立国已经有八十四年了。这八十四年里,东吴和北方的敌人不知打了多少次仗。这些仗里最出名的自然就是赤壁之战了。那次会战发生在208年,当时,曹操带着二十多万军队自荆州的江陵(今湖北江陵)顺流而下,想要一举铲除东吴小朝廷。没想到东吴虽然只有几万军队,却超水平发挥,一把火把曹丞相的船烧个精光。这个结果是很让人吃惊的,简直就象中国足球队忽然踢翻了巴西队,大家都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曹丞相此次东下本来心情很好,拿着个大铁槊在船头又蹦又唱,还写信给孙权,说这次是打猎来了,却没想到这些南蛮子都是会放火的坏种。赤壁之战一下子奠定了南北割据的局面,使帝国的统一推迟了七十多年。
此后的东吴和北方的战争基本发生在淮河至长江一带,双方反复争夺边境的几座城池,拿壕沟围,拿水淹,搞破坏,搞反间,互相使了各种各样伤阴骘的坏点子,后来慢慢地东吴还是吃了亏,边境防线慢慢地退缩到了长江一带。
从历史上看,如果南方政权不能将疆界推到淮河一线,而是困守长江,它的处境就很危险。这时它只有一道防线,如果北方军队突破长江,它就只能束手待毙了。要是它能够在淮河一带建立有效的防线,处境就要安全多了。北方政权要化很大代价突破第一道防线,再穿越水道纵横的淮南,这个过程要消耗北方军队很大的力量,有时候弄不好还要集体拉肚子。等他们赶到第二道防线——长江的时候,就已经不大中用了。而且要他们在穿越千里火线之后,再就地筹办船只渡江,也不大容易。这时候,北方军队往往就只能眺望一下长江美景,天气好的时候也许还可以看看对岸的江南小妞,然后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防线的后撤使东吴的首都建业(今南京)暴露在敌人面前,但除此之外,还有更糟糕的事情。东吴以长江为自己的生命线,而长江的上游此时也落入晋国手中。长江一线基本可以划成三大段:上游是益州(今四川),中游是荆州(今湖北湖南和江西),下游是由扬州(今江浙)。上游和中游之间天然防线大致在三峡到夷陵(今湖北宜昌东)一带。长江中上游也发生过大战。东吴和四川的蜀汉本来是共抗曹操的阶级兄弟,后来却因为争夺荆州翻了脸。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奸诈之徒刘备带兵四万多人来讨,却在夷陵又被纵火惯犯东吴烧了个灰头土脸。赤壁之战和夷陵之战是东吴历史上最大的两次胜仗,两次胜仗都以放火开始。我有理由相信孙权是火德星君转世。夷陵之战的结果是东吴占据了整个荆州,蜀国被局限在四川境内。此次战争之后,东吴和蜀汉又都认清了形势,恢复了阶级友谊。四十多年内,两国没有发生大的战争。东吴的上游边界一直平安无事。
但在十六年前,阶级斗争出现了新动向。魏国十八万军队,兵分两路,用闪电速度扑灭蜀国。从此,魏国就占据了长江上游,可以沿长江顺流而下,以水路进攻荆州。同时,魏国一直占有襄阳。襄阳城是后来郭靖郭大侠壮烈牺牲的地方,地点之重要性可想而知。襄阳城距离荆州首府江陵不远,军队可以沿汉水直逼江陵。
东吴的中心就是荆扬二州,而此时,敌人已经从西、北两面对它形成了包围之势。北军已经将战线推进到长江一线,东吴的三个中心城市——建业、武昌(不是在现在的武汉,而是在湖北鄂城附近)、江陵都暴露在敌人面前。而在西面,长江上游又已经被敌人控制,一旦防线被突破,敌人便可顺流而下。用列宁同志的话来说,东吴已经被阶级敌人扼住了喉咙。
此时与赤壁之战时相比,政治形势也大大不同了。赤壁之战的三位主人公——曹操、刘备、孙权当然早已仙逝。刘备的儿子阿斗提前下了岗,猫在洛阳称称心心地喝酒听歌。曹操的后代们也都集体下岗,政权被司马家族夺取。只有孙权后代们还坚守岗位,团结在以孙皓同志为核心的四代领导人周围,继续领导江南人民战天斗地。
孙权当了五十多年的东吴大掌柜,六十七岁时驾崩,九岁的小儿子接班没接明白,当了六年的小皇上就给人废黜了。孙权的另一个儿子孙休接着又干了六年。等他死了,当时的丞相和左将军听人说孙休的侄子,也就是下面要提到的孙皓同志,非常果断,是个明白人,就和皇后合计了一下,把孙皓接来当了一把手。对于这三个人来说,他们自己做出的这个决策是要命的。不出一年,两位大人还有这位前皇后先后被孙皓果断杀死。
孙皓的父亲是废太子,后来被逼死。孙皓虽然侥幸保全性命,却也一直被朝廷严加防范,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种悲惨的经历也许培养了孙皓那种残忍猜忌的性格。在三国时代的君主里,孙皓并不是最昏庸的一个,但肯定是最残暴的一个。
他最喜欢的两项活动是酗酒和杀人,而且经常混在一块干。孙氏家族似乎有酗酒的传统,孙权就很喜欢喝酒,喝醉了也瞎胡闹。有一次,孙权招待大家喝酒,自己喝高了,依然意犹未尽,端个酒杯到各桌敬酒。大臣虞翻也有点恶心人,孙权敬到他跟前,他就拿腔做调,装出喝得要人事不醒的样子,孙权一看,人家喝多了,就隔过去了。谁知道孙权前脚走,虞翻马上挺直腰板,和别人谈笑风生。孙权发现了拿着剑就要杀他,好不容易给人劝住了。看来孙权很不喜欢没有酒德的人,但他也认识到没酒德的人就象在家看黄碟的年轻夫妻一样,用道德谴责谴责就够了,似乎还不适于绑了送官,所以孙权后来下了命令:我喝醉的时候说杀这个杀那个,你们都不许听我的,把人给我留着。
孙皓把他爷爷的美德继续发扬光大,对没有酒品的人,他怀有比他爷爷更加强烈的仇恨。“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酒都不喝,跟领导的感情能深么?散骑常侍王蕃和虞翻一个德行,喜欢在酒场上装孙子,也被领导发现,但他的下场比虞翻糟多了。他的脑袋被孙皓下令割了下来。孙皓还把他的脑袋扔在空中,让亲近争抢着去咬,把脑袋弄得稀烂。
为了进一步整顿酒德,孙皓干脆下令,以后宴会上,不管是谁,最少要喝二斤八两。当然了,当时的酒度数没现在这么高,否则二斤八两白酒下去,大家集体酒精中毒,晋国统一天下就可以大大提前了。这倒还罢了,更可怕的是他安排了十个人在宴会上专门观察大家,纪录有谁说的做的不对头。过错大的要杀头,小的要记过。据群众反映,即便是比较贪吃的人,一般也不大愿意参加这种宴会。
孙皓还特别喜欢使用希奇古怪的刑罚:比如把人整个脸都剥下来,或者把人的眼睛给凿出来。孙皓手下的官员都提心吊胆,早上上班的时候还皮光水滑的,晚上下班回来就可能血斯胡拉的没脸了。任谁都害怕。这种剥人脸的刑罚非常出名,晋朝人都知道孙皓有这个创制。后来孙皓被俘虏到洛阳,有人问他:听说你在江南喜欢剥人面皮,是么?孙皓理直气壮地回答:对君主无礼的,我就剥他的脸。孙皓就是这样一个杂种。
侍中韦昭是东吴的名臣,负责修撰国史。他因为不肯为孙皓父亲废太子做纪(古代史书中只有皇帝的传记才能成为纪,否则只能成为传),得罪了孙皓,加上他又不大肯喝酒,一来二去就被下了大牢,韦昭这下害了怕,托人给孙皓献上自己写的书。孙皓嫌书太旧,看上去有污痕,更加生气。如果孙皓多到图书馆去看看,就知道自己这么发火是不对的。凡是好书,比如“桃色新娘”、“消魂情人”这样的经典都是被翻的黑烂黑烂,崭新的都是《魏晋史新编》这样的垃圾货色。孙皓不去公共图书馆,所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派人责问韦昭为什么送来一本脏书。韦昭回答说:我写这本书呈献给您老人家,害怕里面有谬误的地方,就不停地翻读校对,不小心把书弄脏了。如今后悔恐慌,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五百下,再自己痛打自己的手,希望陛下能原谅。孙皓不肯原谅,还是把他杀了。
大司农楼玄和中书令贺邵两个人路上相遇,彼此凑到耳朵边说悄悄话,而且居然还狗胆包天,放声大笑,孙皓认为他们一定在说自己的坏话,否则为什么不能大声说,为什么又要哈哈大笑呢?歌颂皇上会是这个动静么?他们要是在说“毛主席万岁”,那就完全光明正大,即便在夜里一点钟的楼道门口,也可以用最大分贝喊出来,哪里需要鬼鬼祟祟地附耳密语?歌颂伟大领袖应该庄严肃穆,更加不会放声大笑。孙皓进行了上述推理,楼玄就被流放到越南。孙皓又给越南将领张奕下令,让他暗中处死楼玄。楼玄到了越南以后,跟随张奕打仗,对张奕非常恭敬,见了他就下拜。一个部长级高官,现在混成这个孙子样,张奕看了也不忍心杀他。后来张奕暴病而死,楼玄治丧的时候发现了孙皓要杀他的密令,回家就自杀了。贺邵的命运比楼玄更糟。贺邵后来中了风,不能说话。孙皓认为他是在搞鬼,装哑巴,派人拷打他,贺邵给打得象个猪头,还是说不出话来,孙皓认为他坚不吐实,实在太可恶了,就干脆把他的脑袋用锯子锯了下来。
杀人有暇,孙皓也不忘了搞女人。他在江南大量征召美女,后宫的女人将近一万。当时东吴整个国家人口有二百多万,刨开男人、幼童、老太婆以及大量恐龙,剩下的漂亮MM估计也就一二十万,孙皓一个人就占了一万,当然这么多他也睡不过来。后来东吴亡国,这些江南美女又被晋朝皇帝接收,拉往洛阳。孙皓对他的这些女人也并不怎么怜香惜玉,基本都当做消费品处理。他把河水引到皇宫,后宫的女人小有过失,孙皓就把她们杀掉,仍到水里去。这些尸体就顺着河水流到宫外。东吴的宫殿成了一个毒龙盘踞的杀人窟,吞进去的是金钱和美女,吐出来的是漂浮在水中的尸体。
孙皓规矩也很大。他不许臣下抬头看他,这也许是因为他太自大,也许是太自卑了,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东吴大臣陆凯是当时的左丞相。陆氏家族是江东旧族,有很大的势力。陆凯的族兄陆抗当时又担任西部军总司令,身份很高,所以陆凯也就比较敢说话。他对孙皓说:做臣子的得认识君主才行,否则真有个意外,谁知道哪个是皇上呢?这个说法当然也很有道理,比方皇后找了个相好的,哪天拉到朝堂上说这就是皇上,当时也没有DNA鉴定技术,如果大臣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那弄不好这个奸夫就能蒙个皇上当。孙皓听了陆凯的话,就允许陆凯以后可以抬头看他,但别的大臣还是不行。
孙皓这么多毛病,但他身上总应该有什么好处吧?一个全无杂质的坏蛋毕竟还是很罕见的。但是要从历史记载中要找出孙皓的优点实在是不大容易,如果非要找的话,只能说他跟他的左夫人王氏感情非常好。王氏死了以后,他非常悲伤,治丧的时候早上晚上都到灵前去哭,甚至几个月不出朝,当时老百姓都谣传他老人家驾崩了。这一点至少证明他还有人的某些基本情感。除此之外,我还没有发现他身上别的优点,而且我认为,如果没有历史学的重大发现的话,要找出他还有其他优点,是很困难的。
和魏晋比起来,东吴的体制相当独特。它不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而是一个由武装豪族拼凑起来的国家。连它的军队也由各大家族分割掌握,而它的士兵也不象是战士,而更象是奴隶。
这个体制何以如此,还要从东吴的立国说起。东吴的创建者孙策出身于江东的地方豪族,不过豪归豪,却不是一流的豪。当时,江东吴郡(今苏南)最显赫的豪族是顾、陆、朱、张四家,会稽(今绍兴一带)的豪族则以虞、贺两家为首。江东的政治局势主要由吴郡四大家族控制,孙家排不上号。孙氏家族虽然出身江南,但后来却跑到苏北安徽一带混事。在那里,孙策结识了一帮哥们儿,在这帮小兄弟的帮助下,孙策渡江建国,统一江东,成了老大。和江东豪族比起来,这个老大多少算是暴发户。他主要依靠的就是两种力量,一个是江东的土著豪族,一个是随他南渡的北方人集团。北方人集团里有鼎鼎大名的小帅哥周瑜,大力提倡做人要厚道的鲁肃,还有诸葛谨、吕蒙、张昭等等。这些北方人集团在初期颇占优势,赤壁之战里出头露脸的也大多是这帮人。
江东集团和江北集团有个很明显的差别:前者一般都不大愿意去江北打仗,对扩张吴国版图没什么兴趣,显得胸无大志,一副呆在老家混吃等死的样子。江北集团则更加热中于战争,喜欢发表“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之类的口号。当年赤壁之战的时候,革命意志坚定,坚决要求对以曹操为首的反动派迎头痛击的,大部分都是江北集团成员。而虞翻啊,陆绩啊什么的,对改朝换代全不措意,公开散布右倾投降主义路线。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舌战群儒里的那些群儒,基本都是江东土著儒。遥想当年,诸葛亮一嘴中州河南话,在一片吴侬软语的衬托里里应该很有气势:“咦!姓虞的你这龟孙还光想的投降勒,你个孬货!”那是江南话的气势所万万不及的。先贤风采,真是令人神驰想像。
两个集团之所以有此差别,其中的原因也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有恒产者有恒心。江东豪族已经都是财主,家里都有乌鸦飞不过的良田,看着家里的粮食囤子,心满意足,只愿意终老此乡,别无他意。江东豪族牢牢把持住自己的地盘,江北集团始终没能在江东置下大家业来。江北集团左看看,是陆财主家的地;右瞅瞅,是顾大户家的庄子,当然就没有多少“恒心”,乐意到江外冒冒险。
北方集团初期虽有政治地位上的优势,但这种优势地位很不牢固,他们没能在江东真正扎下自己势力的根基。随着时间推移,这帮强龙慢慢就被地头蛇排挤到一边。到孙皓时代,能做到三公位置的基本都出身于江东豪族,北方人集团差不多被排挤干净。江东豪族把持了高级职位。比如顾氏家族里的顾雍,一口气干了十八年的丞相。又比如陆氏家族长期控制了东吴精锐部队的军事指挥权,对东吴的影响举足轻重。也正因为如此,陆凯才敢于要求抬头看孙皓那副尊容,也许孙皓很觉得屈辱,和公交车上被揩油的少女一样不舒服不情愿,但也还是勉强同意。
无论是孙家当皇帝,还是司马家当皇帝,这些豪族都过得红红火火。等到后来司马睿渡江之时,距离孙策渡江建国已有一百来年,而那些江东豪族依然如故。管他上头是日本人还是胡司令,沙家浜还是那个沙家浜。
当然,就象黑客帝国的海报里说的:everythinghasstarthasend。东晋时期,江东土著豪族慢慢被东渡的北方豪族所取代,和东吴的历史恰恰相反。不过这个就是后话了。
孙皓在这个体制内杀人纵欲,但他无力摧毁这个体制。历史连篇累牍地记载了孙皓的荒唐和暴虐,但是,在这些荒唐暴虐的背后,孙皓也有他的规划。他并不是一个脸谱化的暴君。他也想按照自己的意图改变这个帝国。但是,他明显的失败了。
孙皓似乎有意识地和豪族对着干。他杀戮的目标,有不少是豪族出身的官员。但是,这种滥杀除了助长恐怖之风,并不能摧毁这些豪族。东吴帝国的皇帝可以对豪族进行打击,比方说那个被强逼说话的哑巴贺邵,就是会稽豪族出身。又比如陆凯的妻子儿女,在陆凯死后不久,就被流放到建安(今福建建瓯)。这些个体虽然可以牺牲,但是,作为一个整体的豪族,依旧牢牢垄断了帝国的军政系统。贺邵同志虽然在中风后光荣牺牲,但是贺氏家族依旧强盛,在未来还会继续出风头。陆凯的家人虽然被流放到福建吃龙眼去了,但是陆抗的儿子们依旧继承了陆氏家族的私人军队,陆家并没有受到致命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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