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身世之略谈

    著书立传者通常要给名人找个显要的祖先,不能确定是不是怀有证明父亲英雄儿好汉的遗传学的目的,但这种按骥索图远要比按图索骥要现实。就好比一些大学授予成功人士名誉学位,比起拿着毕业花名册来找成功人士要简单而现实,也远比那些对待没有文凭的人才就不予承认且以为异端的先生们要聪明得多。
    陈寿在《三国志》的开篇写道曹操是“汉相国参之后”,是遵循了这老例。曹参是西汉开国功臣,战功累累,伤痕也是累累,很有些人为他当初分封时被列于萧何之后而抱不平的。在萧何死后,曹参当过一任的相国,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萧规曹随”的典故。典故里面的萧就是萧何,曹就是曹参,曹参没有在接任死了的萧何任相国之后就来个人亡政废,把前任的规章制度全部推翻然后自己再重新搞一套以显示自己比前任强,而是把前任的政策继续延续下去,因为前任的政策事实证明不错。可见曹参不单是个勇猛的战将,更是一个明是非知大体的政治家。然而这个政治家和曹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因为即便能够牵强附会地把曹参算成是宦官曹腾的祖先,可宦官是不会有亲骨肉的。曹操的父亲曹嵩是曹腾的养子,至于曹嵩原先到底是谁家的孩子,陈寿在问过很多人后也“莫能审其生出本末”,所以曹操仅仅是曹腾名义的孙子。
    说到宦官,中国历史上可是有着厚重的一笔。宦官虽然是每每被士大夫们蔑称为“阉贼”或者“阉党”的,准士大夫写的戏文里的宦官则不是大反派也起码是个小丑,但是不能否认宦官在中国历史上起到过作用,甚至有很多是积极的作用。没有宦官景监的引荐商鞅不可能有机会帮助秦孝公变法,史家之绝唱《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写书的时候已经是宦官了,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的发明者一直也离不开宦官蔡伦这个名字,郑和下西洋其实在明朝叫三宝太监下西洋。东汉一朝就有两次皇帝夺回权力依靠的是宦官,一次是以孙程为首的十九人帮助已经被幽禁在西钟下的前皇太子济阴侯夺取帝位成为汉顺帝;一次是单超等五人帮助汉桓帝铲除曾经毒杀汉质帝的大将军梁冀。两次东汉的皇帝面临着生死关头的时候却偏偏没有清流的影子。那个清流首领李固仅仅是哭了两声就被梁冀抓起来办了。政治斗争中所谓的清流往往和空谈是划等号的,不一定是靠不住,是不能依靠。所以论功行赏时被封侯的只能是孙程、单超等宦官,前者号称十九侯,后者号称五侯。
    宦官一般不是来源于司马迁之类犯事的官员,就是家境贫寒或者被拐卖的。古人重视孝道,不孝是很大的罪名,无后又是不孝里的大罪名。在西汉的时候成为赘婿都是一种和小偷流氓一样的罪过,是贱民,汉武帝这个暴君就是让赘婿和犯人一起戍边去的,何况于失去了生殖能力的宦官?因此就算有的宦官靠着自己的奋斗和运气成为了锦衣玉食的人,骨子里还是皇帝的狗,社会的边缘人,得不到尊重的。
    清流们对于宦官及与宦官有关的人的鄙视,除了宦官是没有了生殖能力的人,罪犯,出身低贱的人和最终是皇帝的奴才的人之外,更重要的还有一种妒忌。不单是往往被他们看不起的宦官有时候更受皇帝的宠信,更多的是一些需要他们这些真正的须眉站出来顶天立地一把而他们又因为天生明哲保身的劣根而不敢站出来的时候,偏偏是他们认为因为没有了外生殖器而至于没有了人格的宦官站出来挽了一把狂澜,用鲁迅的话是被“榨出皮袍里的小来”,故此格外地痛恨那些有些本事的宦官和他们的亲属。
    出身本身也许不重要,但是出身被周围的社会环境引为重要后,就不能不变得重要了,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进而影响一个人的一生,这个人反过来会再影响社会,碰巧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的话还会影响历史发展的进程。曹操的父亲曹嵩给宦官当后人,在清流们看来罪行是要比给正常人继承香火的赘婿还要严重的,也更为主流社会所不容。袁绍后来和曹操翻脸大打出手的时候,袁绍的秘书陈琳在檄文里就说曹操是“赘阉遗丑”,气得曹操肾上腺激素分泌骤然增多,连偏头疼都觉不得了。不过曹操后来抓到这位作者只是说,“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身,何乃上及父祖邪?”倒是没有杀他,一方面是因为个人胸怀,一方面可能是已经习惯别人这样说了。
    赘阉遗丑的出身让曹操骨子里很自卑,迫切地想表现自己,迫切地想用建功立业来加入清流。但是这种身世不单是他不能够选择,也是不能够改变的,而从某种意义上他越这样抢了袁绍之类四世三公出身者的风头就越招他们妒忌,也就越容易被袁绍刘备们拿他的身世找平衡,“赘阉遗丑”四个字戴得就越牢靠。因此曹操的一生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是很有正义感,很士大夫化,具有忧国忧民的社会责任感,也是很积极进取的,即便是以贬损他为主的《三国演义》也不否认他的献身精神;另外一方面他每每又会显露出癫狂和残暴的一面,甚至于曹操骨子里还有那种叛逆的情结,颇有些“你说我坏,我就加倍坏给你看”的味道,用作恶来报复整个社会。自古喜欢杀人的人不是胆大,而是要掩饰自己心里的虚弱,以杀人来显示自己的强大,以杀人掩饰自己的无奈和恐惧,曹操的为恶实质上是对社会也是对自己的绝望。
    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倔强,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英雄也好,奸雄也罢,曹操在人格上却是一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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