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曹雪芹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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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山是旧日文人案头的文玩之一种,除铜瓷制作之外,玉制的多出雕工,石制的则取夭然形态为上品。这件笔山属于后一类,据题记质地系黄蜡石。长五寸。有制作精美的旧紫檀座。
笔山底面略呈新月形,刻有双行十四字,竖读,文云:
高山流水诗千首,
明月清风酒一船。
下方刻一长方印记,文曰“曹霑”。此印如非伪刻,则笔山当是曹雪芹遗物。
这一联二句的字体、刻工、文义,都有一些特色。
字体是篆书,而又不是较常见的小篆(秦篆)体,乃是旧时分类中的所谓“古文奇字”(大篆)体。此体的特点是时时与秦篆的结构小异。我所见过的李渔、柳如是、钱谦益等明末清初的砚铭,篆字风格与此都有相似之处。印记作阳文体,有边框,意度是略参古鉥印。
七言联文,并没有特别需要多讲的,简单阐释一下。“高山流水”当然是用“伯牙锺期”的故典,这虽然是音乐之事,但我国诗歌自古就是音乐文学,所以例得援用。“明月清风”该是运用《南史·谢譓(huì)传》“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的话头(这是谢譓表示自己“不妄交接,有时独醉”);以船载酒最早的典故大约要属《晋书·毕卓传》。以后的不必列举。“诗千首”是暗用晚唐诗人杜牧《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诗》“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的句意⑴,他之标榜“诗千首”,就是向当时的帝王将相们示傲。
至于刻工,题记者曾加说明,略云:“字划精工,深刻如《玉版兰亭》,乾隆工也。”“当日工值廉,今则不可计算矣;今每字需三十金,亦不逮乾隆工也。”据此,知刻工很高(据说拍照时为了字迹清晰,采用了填粉的办法)。
印记是我们看到的曹雪芹唯一的一处正式“落款”。过去只有书面资料说曹雪芹“名霑”,究未见另有任何参证。这颗印记是我们首次获得的实物证明,很值得一表。
此件笔者未能目验,叙录是依据原件的照片并所附的题记。照片系友人投赠而来。题记说:“一片通透晶莹如冻石”。曹雪芹好像是非常喜爱蜡冻石,他在小说中为了帮助刻画人物性格,煊染环境气氛,曾写及“蜡冻佛手”、“墨烟冻石鼎”和“海棠冻石蕉叶杯”等,这种线索或者可供参证。
题记又说:“按此当是雪芹少年时文玩。”末详所据。以意揣断,可能即因曹雪芹中年而后生活贫困,似不容再有此等文物,故推以为少年时的玩好之品。这一点,我倒觉得也还难说一定。他后来贫困是事实,不过这种贫困和当时劳动人民的贫困毕竟不是一回事。再者,他在西郊的住处,根据文献是“门外山川”,是“碧水青山曲径斜”,他又曾自述贫困中写作小说时的“瓦灶绳床”“风晨月夕”。因此,像“高山流水”“明月清风”这类词句,把它们看成是词章上的一种“陈言”(甚至是“滥调”),当然也可以;可是若看作是包含着双关见意、为他的现实生活(包括思想态度)作出写照的一个手法⑵,也不是没有道理的。笔者倾向于后一理解,因而认为,这种文玩并不一定是曹雪芹少年时物,而更可能是他生活较后期的一种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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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⑴从笔山所刻一联上下句合看,又和杜甫《不见》〔怀念李白〕诗“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似有所关联。用联语入于篆刻,亦明、清之际的风气,可参看《唐寅全集·附录·引〈风流逸响〉》记唐寅曾有“百年障眼书千卷,四海资身笔一枝”的图章。其联语风格,正有类似之处。
⑵怡亲王弘晓《明善堂诗集》卷三十《题敬亭〔敦诚〕诗稿后》,有“明月清风两无价,笔床茶灶一扁舟”之句,似可参看。(李华先生惠示)
【附记】
本文刊出后,得上海一位不肯署名的读者惠函指出:笔山所刻的“联”语,实系黄周星的诗句,见其集中自作墓志铭。蒙他提供这个线索,非常宝贵,因得循照他的指点,查阅《夏为堂别集》。其《墓志铭》开始,概叙生平为人,有云:
笑苍道人,姓黄氏,名周星,号九烟道人,本金陵人,生于万历之辛亥年,……道人生来有烟霞之志,于世间一切法,俱澹然无营。故髫龀时曾有神童之誉,而道人不知其为神童也;二十而贡于天府,二十三而登贤书,三十而登制科,人皆以为功名之士,而道人不知其为功名也;既遭九六之厄,沉冥放废,隐居不出三十馀年,人或以高尚目之,而道人益不知其为高尚也。……尝自镵一印,文曰“性刚骨傲,肠热心慈”,此其实录也。(中叙疾恶、得谤等语)喜读书赋诗,游山水,访异人,其胸中空洞无物,唯有山水文章四字。故尝有诗云:“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借问阿谁堪作伴?美人才子与神仙。”则道人之志趣可知矣。……
如此,则笔山所刻十四字实为黄九烟之句,仅差一“轴”字。“轴”“船”为对仗,甚为工致,“首”字应属误记。
两句诗既系黄作,问题便又复杂一些。此笔山之来历,或本为黄周星遗物,曹雪芹或其祖父得之,后来才加镌名印;或系曹雪芹喜欢这两句诗而铭镌于自己的笔山。依十四字的篆法看,接近明清之际的风格;而从误“轴”字为“首”字看,又似以后一可能较大。
也有对“曹霑”一印究为何人所加,表示怀疑意见的,以印文的风格要比十四字为略晚。因未见原件,只凭照片,尚难轻断。如果此件并无别种问题,则曹雪芹(或曹寅)又与黄九烟多了一层关系。讨论这一点,当另文略述。
至于黄周星的原句,也可能是从前人旧句脱化而来,林东海先生指出,唐人牟融《写意二首》诗中有“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杯”一联,似与黄句不无渊源关系。
一九七四年一月二十八日香港《大公报》刊出罗忼烈《记曹雪芹黄蜡石小笔山》一文。罗氏目见何氏所藏的这件笔山,长三寸,又刻字的笔划细节间,与我所得的照片有微异,因此提出有大小二笔山之说。凡是有关于曹雪芹的事物,都有一些意外的麻烦情况,此又一例。
在不能得见原件的条件下我仍只能作些初步揣测,以供参考。实物长三寸的问题,与照片题记“长五寸”不同,此或题记偶然失确,或所用尺度有异,不足据以论定笔山真有两枚。至于刻字笔划,最近我得到罗氏所记笔山墨拓本,果然与照片有微异之点。我想这可能是制照片时因底片字迹不够清晰的地方,曾加描版略有走失所致。照片题记原藏称何氏,也和罗氏所记相合。因此觉得恐怕笔山实在只是一物,并无两件。
附 程伟元画扇
程伟元绘折扇一面。虎皮宣纸本,保存整洁。画为“米家山”法墨笔山水。有题记,字尚挺朗,间架微近李北海。文云:
此房山仿南宫,非仿元晖之作,米家父子虽一洗宋人法,就中微有辨:为于烟云缥缈中着楼台,政是元章绝处。--辛酉夏五,临董华亭写意。程伟元。
钤连珠二小方印,文曰“臣”(白文)“元”(朱文)。自“辛酉”云云以上字迹略大,疑并此题记亦系照录或套用董其昌题画原语,而非程氏自作。辛酉为嘉庆六年(一八〇一)。
程伟元是《红楼梦》板本史上的一个应当一提的人物,是他首次用活字摆印一百二十回,装配伪续,冒充“全本”。其人生平如何,到目前为止,尚无可据文字发现发表(闻已有人加以研究)。今据此扇,知他不仅亦能文墨之事,而且还是“功名”之士。他的字写得比高鹗要高明些,但不管字法还是画法,都没有什么创造性特色可言。“臣元”的印记,更说明这不过是乾隆朝代的一个“正统”派小官僚;(程伟元的合作者高鹗在给他们的百廿回本《红楼梦》作序时,盖了一个印章,那印文恰恰是“臣鹗”二字。)比如曹雪芹,他是绝不会刻用什么“臣霑”的印记的。曹雪芹作画,也绝不肯照临什么董华亭。这点看似细微,实在重要。
与程伟元伙同作伪的高鹗,其人的思想意识,已有研究者加以论述。程、高一流人,其思想状况与精神世界,可说与曹雪芹是迥不相侔,他们不可能对这部小说和这位作家有什么比较正确深刻(即按当时的历史条件来衡量的“正确”“深刻”)的理解,因而也就不可能续出比较符合原书精神的“后半部”。但是过去和朋友谈论中间却出现过这样一种意见:认为一百二十回已经流传了一百几十年,是“既成事实”,“客观存在”,简直就已经成为一个“整体”,如对续书再有异议,就是一种“错误”云云。我总是觉得,这种意见不符合毛主席所强调给我们指出的“对于其休倩况作具体的分析”的这一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教导。如果“一百几十年”的流行,就是伪续适合原著的根据,那末,鲁迅先生说得好:“从来如此,就对吗?”今附录本件文物,意在给研究者提供一些线索资料,有助十分析原著和续书的作者的各种情况,故附说如上。
此件笔者于前些年收之于新正期间的厂甸摊上,当时共有一大批单页托裱的写画扇面,都是从清初顺、康以至乾隆时期的著名文士之作,不少是难遇的名贵之品,因为收不胜收,便只取了这件与《红楼梦》有点间接关系的程氏画扇,从书画来说,却正是其中最不足取的一件。我因此还作了一首七律纪事诗,开端说:“戴面提刀稚子欢,万人如海会城阛(huán)。”腹联云:“君恶能为《石头记》?我曾何意米家山!”结云:“高风数笔何由见〔指想望中的雪芹绘画〕,残雪晴泥载扇还。”诗不足言,只是借此说明,我对程、高的不满,是触事即发,那腹联二句,也足见我买了程伟元画扇时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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