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回 吕子明走魔入阴司 曹孟德寿终归天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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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吕子明走魔入阴司 曹孟德寿终归天府
廖化在上庸没有讨到救兵,只得取道西川,当面求见汉中王。一路之上老是惦记着麦城的主人,暗暗祈求着老天不要降灾麦城,祝愿主人和众将平安无事。
廖化是初三这一日杀出吴营的,这一夜城内不论是关羽还是兵卒也都高兴了一阵,估算着从麦城到上庸最快只要三天就可以盼到救兵了。
初四这一天晚上,霏霏扬扬下起大雪来,两天没有停止,至初六天明时方才放晴。
关平一大早就登城向西南方向眺望,白茫茫一片,哪有救兵的影子。至中午又眺望了一次,仍无消息。心里开始焦急:城内本来只有二百四十个弟兄,粮草也只能应付十来天,自从我们退到了这儿,又多了五百多张吃饭的嘴,到今日已经断炊了,再没救兵赶到,只怕大家都会被饿死在麦城之中。便急忙来到大堂:“父亲,上庸救兵杳无音信,我等作何道理?”
关羽想,按照路程来计算,廖化初三傍晚冲出重围,初四这个时候可以到达上庸,刘封得知我受困,必定连夜发兵,初五的傍晚头队肯定可以赶到了。如今已是初六的下午,为什么教兵还不到呢?那个时候的行军,一般来说步军一天规定行走六十里,逢到紧急军情,至少要走一百二十里,而马军更快,一昼夜最少要行二百四十里,这就是所谓的倍道而行。照麦城这种危急情况,初五这一日傍晚必定赶到了,关羽隐隐觉得事情并不像料想的那样顺利,初六不回,肯定是遇到了障碍。心里好急,可又不便当众表露出来。自思道:麦城不是久留之地,吴军决不会让我这样从从容容地等待下去,吕蒙一定会知道麦城中粮草不济,克日之内引军攻城,小城何能持久?因此决定:今晚再不赶到,三更时分突围,杀开血路,冲出麦城,总比饿死在麦城中强些。关键在于选择哪条路突围最佳。遂问关平道:“儿啊,可知吴儿哪一处守军最少?”
“禀父亲,北关之外,吴军防备较弱。”
“吕蒙四面围定,缘何北关不甚提防?”
关平答道:“父亲,依儿所见,三关之外皆为平地,易于屯军,北关外山谷小道,道路坎坷,难以扎营。”关平说到此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说道:“父亲正可从此突围而出,投向上庸,尚有脱险之望。”
关羽思量道:我一生走惯大道,从不走此小道。看来今日粮草将绝,又无救援,只能走一走小道了。遂又问王连道:“此道何名?”
王连答道:“北关小道取名夹石。崎岖峻险,难以驻军。”
关羽起身,来到北门城墙上向外仔细地着了一看,果然见吴军稀少,更何况满地积雪,山坳中只有少许吴军旗号,不见人影,估计这是吕蒙故意设下的疑兵之计,便打定了北出主意。回至大堂,与众将道:“某思量已定,若今晚不见上庸军马来救,某与吾儿率关西汉及校刀手三更时从北门突围而出,亲往上庸讨取救应。倘能于途中期遇元俭,合兵杀回。汝等切记:万一吴军来犯,能守则守,若不能守,亦从北关杀出,杀奔上庸。”
周仓忙道:“主人突围,小人当悉力保护。愿共出北关。”
主仆二人形影不离,从不分开,但今天关羽不得不与周仓分手。原因在于:关羽指望能够脱出重围,讨着救兵再掩杀何来,可以里应外合,杀吕蒙一个腹背受敌。再说仅剩下的一座小城成了立足之地,一且突围不成,回来还可以坚守几天。若是突围出去了,还得固守数日,以待援军,单靠王连太守一个文人,怎么守得住呢?因此要留下周仓、赵累和王甫在此相助王连共守麦城。关羽将这些利害关系一讲,诸将无不称是。
至二更时分,仍不见上庸的踪影,关羽传令突围将士尽皆饱餐一顿。关羽父子也畅怀吃了一顿饱餐,统统吃得饱饱的,连赤兔也像主人一样上了一次好料。关羽整一整头上的青巾,但上面已没有了那枚闪烁光亮的白玉巾印,理一理身上的绿袍。周仓把赤兔马带到了大堂前的甬道。
关羽上赤兔马,提起青龙刀,关平也整顿盔甲,上马手握六十斤重的银板大刀。五百校刀手,二十关西汉,各自手擎明晃晃的钢刀,等候突围。
时交三更,周仓等人将关羽送到北关。他们摘除銮铃,也不举火把灯球,悄悄地开了关厢,放下了吊桥,五百多人出城过桥,消失在山谷小道的雪夜中。
关羽一出北门,扑面就是一阵刺骨的寒风。父子俩并马在前,家将心腹随后,借着雪光摸索着道路而行。一路上关羽在想,此番我若能赶到上庸,定然兴兵重来,不但要收复荆州,而且要命人入川,请大哥起两川之军,先灭江东孙权,再剿国贼曹操。江东确是奸诈无常,这个心腹大患一定要根除。关羽一面这样想,一面十分警惕地顾视着两旁,唯恐东吴在此设下伏兵。
却说夹石道旁早有埋伏,左边潘璋,右首马忠,在这儿已等候了多天,清晰地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上行来一行汉军,为首横刀者正是关家父子。行过自己的面前,数来也只有五百余人。暗中高兴:关羽果然中了吕范之计。便传令点炮。“当!”幽静的山谷中回荡着震耳欲聋的炮声,霎时间,三千吴军高举火把立于高阜之处,潘璋、马忠从两旁杀出,“杀——”一片呐喊之声,向夹石道上拥去。
关羽早已提防吴兵的埋伏,便与关平道:“儿啊,向前突围,冲出夹石小道。”
山坳中金鼓齐鸣,喊声大震,潘璋骤马舞刀率军赶来大喝道:“云长休走,趁早投降,免得一死!”
关羽大怒,拍马抡刀来战。只三合,杀败潘璋,投山路而走。走不得数里,背后马忠率兵掩杀,火光大起,喊声大震。关羽舞刀相迎,杀退马忠。所随之兵,渐渐稀少。关平背后赶来,报说随行皆亡。关羽不胜悲惶,遂令关平稍后,自在前面开路。又行数里,两下是山,山边皆芦苇败草,树木丛杂。时五更将尽。
正走之间,一声喊起,两下伏兵尽出,长钩套索,一齐并举,数日前埋下的绊马索纷纷从雪中拉起,先将关羽坐下马绊侧。关羽翻身落马,被吴军擒住。关平知父被擒,火速策马来救。背后潘璋、马忠率兵掩杀上来,把关平四下围住。关平孤身独战,直战至力尽被执。至天明,孙权闻关羽父子已被擒获,即刻聚集众将于帐中。
潘璋、马忠簇拥着关羽父子至吴营中。孙权得意道:“孤久慕将军盛德,欲结秦、晋之好,何相弃耶?云长昔日自以为天下无敌,今日何由被吾所擒?将军今日还服孙权否?”
关羽厉声骂道:“碧眼小儿,紫髯鼠辈!我今误中奸计,一死而已。吾与刘皇叔桃园结义,誓扶汉室,岂与汝叛汉之贼为伍耶!”
孙权被关羽骂得缄口无言,回顾众官道:“君侯世之豪杰,孤深爱之。今欲以优礼相待,劝使归降,何如?”
吕蒙道:“不可。昔曹操得此人时,封侯赐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如此恩礼,毕竟留之不住,听其过关斩将而去,致使今日反为所逼,几欲迁都以避其锋。今主公既已擒之,若不即除,恐贻后患,为其所制。”
孙权觉得吕蒙的话很有道理,沉吟半晌,说道:“斯言是也。”遂命军士将关羽父子推出,暗中处死。
建安二十四年冬,关云长父子双双遇害。后人有诗叹曰:
汉末才无敌,云长独出群;飞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天日心如镜,《春秋》义薄云。昭然垂万古,不止冠三分。
又有诗赞曰:
人杰惟追古解良,士民争拜汉云长。桃园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帝与王。气挟风雷无匹敌,志垂日月有光芒。至今庙貌盈天下,古木寒鸦几夕阳。
既斩关羽,吕蒙将关羽父子首级号令三军。
却说,关羽从北门走后,周仓等人回到大堂。初时还能听到炮声杀声,后音息全无,不知主人可曾脱险。至天明,王甫只觉骨颤心惊,乃同周仓道:“适才饮忽睡去,梦见主公浑身血污,立于前,急间之,忽然惊醒。不知主何吉凶?”
众将都说这不是好兆。正说间,忽报吴军在城下,将关妇父子首级招安。周仓、赵累、王甫、王连急登城视之,果见关羽父子首级高挑于竹竿之上。
周仓大叫:“主人”,自刎而亡。王甫大叫一声,堕城而死。赵累一声不吭,立即下城,令军士开关,上马提刀冲出麦城,杀入吴营之中,乱劈乱砍,吕蒙即命十员大将围住赵累,打得他精疲力竭,身中数刃,被吴将乱枪乱刀戮为肉泥。太守王连跑回大堂,自缢身亡。就这样,吴军取得了麦城,关羽全军皆灭。
孙权将周仓等人的尸体料理,又命人将关羽父子的尸体埋葬在漳乡之地,因为他们就是死在那个地方的。只有关羽的首级并不埋葬,装入木匣内,带回江东。吕蒙收兵,凯旋班师来到荆州。四十万吴军,二十万驻守荆州,其余分拨到荆襄各地镇守。
关羽既殁,坐下赤兔马被吴将马忠所获,献与孙权。孙权就赐马忠骑坐。马忠得了这匹宝马何等快活,带回营中试骑,可怎么也上不了马背。这宝马好像深知人情世故,关羽一死,它水也不喝一口,料也不食一些,终日嘶鸣,数日不食草料而死。关羽的青龙宝刀落到了潘璋的手中,从此就用此刀上阵。
孙权带着本部军马先回荆州,吕蒙仍留在荆襄处置各种善后之事,一月不到,将关羽数十万大军一网打尽,夺了荆襄九郡之地,夙愿得偿,吕蒙感到踌躇满志,以为天下唯自己第一。可事过之后,吕蒙恍恍惚惚又觉得若有所失,好像得了荆州,害了关羽,总有点理屈词穷,不尽人意。最令他担忧的是关羽与刘备、张飞桃园结义,誓以同死,要是刘备真的来报仇,这可怎么办?没达到目的时,吕蒙雄心勃勃,无所畏惧,哪里想得到这些利害关系?可是一切成了事实以后,静下心来,便觉得有些惶悚不安了。仔细一分析,自己的谋略远不如诸葛亮,武艺尚不能与诸虎将为敌,一旦到来,自己凭什么可以抵挡汉军呢?因此,越想越后怕,越想心越乱。眼睛一闭,就出现了威武不屈的关羽身影,横眉怒目站在面前盯着自己。有人唤他,吕蒙也会以为这是关公在唤他而心惊胆颤,部将的喉咙稍微响一点,吕蒙也会吓一大跳,遇事疑神疑鬼,好像每处都有关羽在怒视着他,令他食不甘味,睡不安枕,神思恍惚,满腹孤疑。吕蒙草草地安排了荆州的事务,带潘璋、马忠等将匆匆地离了荆州。
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初一,吕蒙船抵秣陵。今日秣陵码头上热闹非凡,彩牌楼高耸入云,吹鼓声连绵不断,吹鼓手吹吹打打,锣鼓喧天,为的是迎接这位英雄人物。莫说是寻常文武在江边迎接,就是吴侯亦在此等候了许久。如此隆仪,在江东实属罕见。东吴共有三次场面最为隆重,第一次是在建安十七年,周瑜在都阳湖操演水军,被孙权请回商议破操之计,那时首府还在南徐州,设下的排场的确不小,曾轰动一时。第二次就是建安二十四年,吕续收复荆襄九郡,班师而回,孙权用此隆重典礼迎接他。第三次是陆逊拜帅以后,火烧连营,杀败刘备七十五万人马,不仅保全了东吴地盘,而且还大获全胜,因此孙权以最大的礼仪来庆贺大军凯旋而归。
“迎接吕大都督!欢迎吕大都督!……欢呼之声犹如山呼海啸,一阵盖过一阵,声传数里之外。
孙权站立码头,文武全都下了马,环列在主公的四周。远远地看到了江面上驶来长长的一队战舰,最前的一艘一号大战船上飘扬着一面大纂旗,膘远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旗上写的大字: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兼荆襄九郡大都督,理内外事,吕。大船的两翼和后边尽是战舰艨踵,满载着无以胜数的得胜之师,江边沸腾已久的声浪越过了江涛,传到了江中的大船上。
吕蒙出了荆州,一个人独坐中舱,呆呆地想着心思,也不知船行到了什么地方,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红脸老是闪现在自己的眼前,无法驱散,可定睛看时又不见影子。心中烦恼,十分痛苦。忽有手下进舱来报,大军将抵秣陵,江边吴侯迎候。被窗外的江风一吹,吕蒙顿然从呆滞中清醒过来,耳边闻得欢呼之声,便叱退手下,传文武入舱。震耳欲聋的迎接声,又使吕蒙振奋起来,感到今番回到江东实在是无比的威风,不由自主地自赞道:“豪气贯长虹,大江成一统。诸位,秣陵已到。”
文武齐声应道:“是啊。”
少顷,手下又来报:“大都督,船至码头,吴侯率百官江岸迎接。”
吕蒙想,在荆州时坐立不安,怎么一回到这儿就觉得心情一畅?真是不可思议。又想,江东列任都督,常思收回荆州,往往是纸上谈兵,寸土未得,我吕蒙初负重任,非但收回吴地,而且擒获盖世名将关羽,还有谁能和我争高低,比功劳?吕蒙一扫愁情,令众文武整顿盔甲袍帽,按序出了船舱。
孙权见吕蒙离船登了岸,也迎了上去,“吕大都督,孤在此迎候已久,路途辛苦了。”
吕蒙顿觉脸上生辉,抢步上前拱手道:“蒙何德何能,劳主公远迎?蒙拜见了。”
孙权高声赞誉道:“都督一统长江南北,其功无人可比,纵公瑾再世、子敬重生,亦难与都督论比。”
吕蒙一听到有关收复荆襄的话,就会隐隐约约地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迷惘,自己不敢多想,也怕别人提起此事。因而脸上立刻显露出了一丝不为人所察觉的不悦,兴味索然道:“主公过奖了。”
文武百官又是一阵恭维和庆贺,吕蒙也只淡淡地将手一摆:“众位先生,列位将军,罢了。”
吕蒙上马,与孙权并辔而行,文武随后簇拥着往城中。彩牌楼从江边一直扎到吴侯府,道路两旁都是喜气洋洋的人群,家家户户都挂灯结彩,军队和百姓都沉浸在喜笑的气氛中。来到城中,吕蒙与孙权道:“吴侯,先回,蒙来日大堂缴令。”
孙权亦道:“都督且回府中歇息,来日大堂宴请都督,与众文武共饮贺功喜酒。”并吩咐文武,不论大小官员,来日均须穿戴崭新服饰。
吕蒙回到府中,第一件事情就是令心腹侍卫将吴侯的宝剑和将令供奉在大堂中央,打算明天赴宴时缴回孙权。闻报主人回来,上下人等倾宅而出,迎入大堂。吕蒙坐定,吕霸上前拜见:“父亲此番大获全胜,举国庆贺,儿亦沾喜许多。在此拜见。”
刚才的一团兴致已全部消失,见到儿子,又想起了什么东西,一边心神不定地东张西望,一边心不在焉地将手一招,示意儿子退下。
吕霸见父亲一回到家中就这样心绪不宁,好像丢了什么似的。便问道:“父亲,寻觅何物?”
吕蒙马上说道:“儿啊,前番所设孝堂,现在何处?”
“父亲,荆州已取,诈计大成,孝堂早拆,留此不利之物何用?”吕霸心里纳闷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回来了不思早点会见母亲,却首先想到了这些不祥的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
吕蒙严厉道:“唉!休得胡言乱语,此乃大吉大利之物,汝父复取荆州,全仗此物。——来,将棺材抬入大厅。”
吕霸愈加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觉得他此番回家有些反常。父命不可违,令家人将前番收贮在下房的棺材拾了出来,搁置在大堂上。吕霸不解地问道:“父亲回来,理当阖宅大庆,岂可将此物置于堂中?”
吕蒙看到了这件东西,脸上方才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说道:“儿啊,为父以此相诈,获取荆州,实是大吉大利之物,何况人生百岁,终究入木,常言道:‘一木盖身,万事尽了。’又何论吉凶?速将此棺油漆一新。”
“父亲不必过急,孩儿遵命就是了。”
“为父等用,今日便要,不可耽误!”
“父亲今年尚不足五十,吴中大业全仗父亲,这等催促何故?”
“吾儿有所不知,为人先致死而后致生,早备此物,无后顾之忧矣。”
吕霸无奈,当即着人油漆棺木。内室中吕夫人久等丈夫不来,差人到堂上来请。吕蒙令人回复道:“来早见了吴侯,再进内室与夫人相会。”
手下回复夫人,吕夫人只道吕蒙注重礼节,便不强求,与小儿吕匡在内室等候来日相见。哪里知道今日不见,竟成永诀。
吕霸将府中分拨停当,在大堂上设下酒席,父子对饮:“父亲,来日大堂宴庆,吴侯定有厚赐。”
吕蒙笑道:“吾儿有功于吴侯,来日共往大堂领赏。”
第二天一早,吕蒙换了身崭新衣甲,手捧将令和宝剑,在侍卫的荷护下,父子二人并马来到吴侯府,见众文武大多已聚集在大堂上了,兴高采烈,神采奕奕,一派新意。只有诸葛瑾、顾雍、张温、严畯等人面无笑容,依旧往常装束。孙权一早升堂,全新的龙冠龙袍,跨出麒麟门,一声痰嗽,“自古吴人多智谋,长江一统复荆州。”居中落座。
文武一齐上前参拜,孙权将手一摆:“退下。”
手下来禀:“吴侯,吕大都督求见。”
孙权要紧站起身来,带着文武一起出接。过去君臣之间礼仪甚严,从没像孙权这样数番降阶相迎的,无形中抬高了吕蒙的身价。到外面,孙权首先招呼道:“吕大帅到此,权相迎来迟。”
吕蒙慌忙行礼道:“蒙有何德,敢劳吴侯屈尊相迎。拜见了。”
“都督请。”
“吴侯请。”
君臣一起回进大堂。待孙权坐定,吕蒙佩剑捧令上前,“蒙见吴侯,缴令。”说罢,将令与剑一一呈上。
孙权插好令箭,接过青锋宝剑,浮想联翩起来:昔日赐剑周瑜,火烧赤壁,今番又赠剑吕蒙,取荆襄九郡,可知孤之宝剑一旦出鞘,必定威震天下,立不朽之功。遂将宝剑入鞘。笑道:“子明今番功勋非等闲可及。速速请坐。”
“谢吴侯。”吕蒙在孙权的右首坐下。
“权有子明,从此安坐江东,无复有北顾之忧,亦无关羽之患,可坐视天下也。”
吕蒙亦笑道:“食君之禄,报君之恩,乃世之常情,理所当然,某虽有微功,皆赖吴侯之威,何足挂齿?”
“子明助孤消除十余年之遗仇夙愿,功盖三军,特赐黄金万两,锦帛千匹,以彰其功。”
吕蒙忙谢道:“区区寸功,受此厚禄,蒙愧领了。”
吕蒙受过赏以后,以下各将士文官都有赏踢,武将中潘璋功迹卓著,得到了孙权的厚赏。文官中要数吕范功劳最大,第一大功是去关羽营中送礼,威得了关羽的轻敌之心,第二大功是算定关公要从麦城北关突围,擒获了关羽,因此他的封赏仅次于吕蒙。这些得到赏赐的人,都是主张夺回荆州的,所以都成了刘备的仇敌。
论功行赏毕,孙权传令大堂设筵,庆贺一统长江南北的胜利。中间一席,乃是孙权和吕蒙,有功人在前排桌面上,没功的在后面,文左武右,摆下了几十桌,济济一堂。手下人敬酒的敬酒,上菜的上莱,忙乱不堪,不时会传来相请之声。
大堂上这样热闹,四方英才志士聚集一堂,可仍然有两位大人物没有到场,一位是第一任大都督程普,抱病已久,不能赴宴相庆。第二位是取荆州功劳最大的陆逊,孙权已命再三请过,可他不愿来,托病不出,原因很简单,诈死计取荆州是他的智慧结晶,他早已申明自己的意图只在取到荆州即止,数番劝慰孙权和吕蒙不能杀害云长,把他赶到麦城就可以收兵了,为的是留一后退的余地,以后还可以和刘备、孔明交涉。可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本来可以做得功德圆满的事,一下子全功尽弃,弄巧成拙,大难将降临到东吴的身上。更可悲的是孙权对大局仍然是这样乐观,毫无洞察。因而这位智士拒绝出席这种宴会。
酒筵一开,大堂上马上鼎沸起来,多数人十分羡慕吕蒙的所作所为,认为他的才干完全超过了所有的前任都督,可也有人感到他用兵颇欠周全,还不能纵观三国全局,缺乏战略手段。有人赞赏吕范很有用兵之才,在这次夺荆州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充当了一个很好的角色。但也有对他不平的议论,说是天意如此。议论最多的仍然是关羽这个已故的人物,不论是主战的还是主和的人,一提到关羽这个人,无不肃穆敬佩,这种令人折服的气度,不威而自威的仪表,令人惊绝。吕蒙很少讲话,滥美之词,抑贬之语时有传入他的耳中,特别是关羽临刑前不屈的神态,总是萦绕在脑海之中,常常自感悚惧颤栗。
孙权见大家这等欢畅,满面红光,站起身来,筛下了满满的一杯酒。向吕蒙敬酒。
吕蒙见孙权这样抬举他,胜过孙坚、孙策,胜过周瑜、鲁肃,哈哈大笑。众人闻得这种笑声十分惊骇,纷纷朝上看去,但闻笑声,不见笑容,深觉怪异。吕蒙谦逊一番说道:“谢吴侯错爱!”一饮而尽。
孙权筛下第二杯,“昔年公瑾计取荆州,失郡主,受三气而亡。子明白衣渡江,立取九郡,不谓无智也。权当敬贺第二杯。”
一句话,将火烧百万曹军的周瑜贬得黯然失色。吕蒙依然笑不露形,饮了第二杯。
“孤久欲一统长江南北,所恨刘备据而不还。子明不负众望,消我怨气,从此江东国泰民安。权敬贺第三杯。”
吕蒙也不称谢,木然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孙权越讲越有劲,“昔周郎雄略过人,破曹操于赤壁,不幸早夭;鲁子敬代之,子敬初见孤时,便乃帝王大略,此一快也;曹操东下,诸人皆劝孤降,子敬独劝孤召公瑾逆而击之,此二快也;惟劝吾借荆州与刘备,是其一短。今子明设计定谋,囊取荆襄,胜子敬、周郎多矣!”说着,又亲自酌酒,赐于吕蒙。
孙权在那一杯接一杯地敬酒,一句连一句地奉承,诸葛瑾这边四个文宫的脸上并无悦色,他们不谈取胜之乐,只是在暗暗地为今后的江东担忧。他们想道:今日众人这般花天酒地,只怕乐极生悲的日子不会远了。吕蒙闯下了这样的大祸,孙权竟还这样糊涂。诸葛瑾便与顾雍等人商议道:“诸位大夫,西蜀发兵,为时不远,我等理当借此敬酒时机,说些利害,使吴候早作打算。”
顾雍等人齐声道:“此言甚善。子瑜请。”
诸葛瑾手提酒壶,满面堆笑地走了过去:“子明将军功盖三军,瑾敬贺一杯。”
诸葛瑾敬酒,大大地出乎众人意料,江东各位的政治主张谁都清楚,子瑜是一向反对夺取荆州的,为了要和颜悦色地解决荆州问题,不惜往返数千里,挨骂受辱。不久前还进麦城去劝说关公投降,结果被逐了出来。今朝聚集大堂为吕蒙庆功,诸葛瑾站出来,众文武都以为他也来凑趣了,大家心里都在笑:老实人不老实啊,很会见风使舵,看他如何贺喜法。
诸葛瑾斟满了一杯酒送上道:“大都督智勇双全,轻取荆州,威名大振,使列任都督望尘莫及,此乃江东之幸,亦下官钦佩之一。”说到这儿,略一停顿,见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
孙权想,总算诸葛瑾也明白过来了,再也不固执己见。不知这第二是什么?
“然擒城关羽,事亦非小。久闻汉中王,张桓侯与云长缔结生死之盟,若消息传入西川,刘备、张飞必不肯罢休。两川足有百万余众,精兵强将,不可胜数。吕大都督深知谋略,既取荆州,定有应付川军之良策,必是胸有成竹。此乃瑾所敬佩之二也。”
孙权听到下半段的话,顿有谈虎色变之感,知道这全是反话。进取荆州时,何尝又不曾考虑到刘备会兴兵而来,斩杀关羽时何曾没想到刘备会报仇呢?可当时看到手下有吕蒙等英勇善战的将帅,又观察到了许多对江东有利的因素,顾了眼前,早把大局丢在脑后。被子瑜这样一揶揄,尤其是事定之后明显地突出了这个焦点,孙权真的开始后怕了,也想到了单靠吕蒙之才尚不足以抵挡西川的刘备。因而,目光落到了对面吕蒙的脸上。
吕蒙本来心虚,又常常想到不应该被处死的关羽,脑子里一直浑浑沌沌,似清醒,又似糊涂。再经诸葛瑾这样一讲,越发紧张,一言不发地接过了酒,仰头便饮。
诸葛瑾提壶退了下去,被走来的顾雍接到了手中。上前道:“关羽乃蜀中一虎上将,可称天下无敌,尚且遭擒,何惧刘备兴兵南下?”
孙权想,还是老大夫这几句话中听。纵然刘备亲自赶到,也不过厮杀一场,关羽遭到了这样的下场,难道还有人敢出来与子明为敌?因而附和道:“言之有理。”
顾雍接着说:“吾闻张翼德当年拒水断桥,独退百万曹兵,赵子龙血战长坂坡,枪挑五十余员上将,马孟起骁勇善战,久有威名,老黄忠老当益壮,取东川立十大奇功。如今皆是五虎上将。若彼等合兵同来,恐江东有倒悬之危,万望吕大都督再施奇谋,重建奇勋,老夫拭目以待。特敬薄酒一杯。”说罢,斟酒相敬,退了下去。
这几句听来好似勉励之言,实际上字字千斤重,将夺荆州、杀关羽的严重后果阐明得清清楚楚,别说孙权、吕蒙听了害怕,即使是主战的人也感到是一种心理上的压力,不敢再盲目恭维吕蒙的战绩。吕蒙毫无反应,举杯便饮。
张温提壶而上,边斟酒边说道:“依下官之见,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皆一介武夫,无谋之辈,有何惧哉?只是诸葛孔明上知天文,下察地理,老谋深算,用兵如神,无人可及。当年助我江东,草船借箭,七星台祭风,如同儿戏;破曹操于赤壁,借荆州,略四郡,好比玩笑。今春克阆中,平东川,成三分鼎足之势。若彼引军到此,下官深虑东吴有灭顶之灾。大都督理当重振威风,江东万民皆托赖都督以万全之策破之。下官以酒相敬。”
三个文人的说话,一个比一个有份量,文武无不为之震栗,就像一把把利刃扎入脚膛。孙权已经看出了他们的用意,不等严畯走来,便拍案怒道:“尔等实是枉空!胆敢长他人志气,灭自己成风。若不念多年之功,孤便要无情了!”
这一怒,把严畯吓了下去。孙权忙对吕蒙道:“子明,休要听信胡言乱语。请用酒!”
吕蒙接酒欲饮,忽然掷杯于地,作色道:“蒙之功绩,汝将用何补报?”
孙权想,怪不得吕蒙老是不说也不笑,原来我赐了他黄金和布帛并没有嘉封他相当的爵位,人家关羽有荆襄九郡,张飞有东川,他至今寸土全无。既是这个缘故,那也容易。“子明休恼,孤封汝荆襄侯,领九郡之地。即刻唤人鉴印。”
吕蒙瞪着眼珠道:“荆襄原是大汉疆土,何用汝来封赏?”
孙权看他的样子全不似往常,竟然说出这般无理的话来,心里思忖道:“莫非吕蒙醉了,故而说出这种没有根底的话?”便也打趣道:“孤赐汝江东六郡?”
吕蒙大怒道:“莫说江东六郡,便是万里江山,尽是汉室之地。”说着,一手揪住孙权,厉声大骂道:“碧眼小儿!紫髯鼠辈!还识我否?”
众人大惊,纷纷上前去拉时,吕蒙推倒孙权,大步前行,坐在孙权的位置上,两眉倒竖,双眼圆睁,大喝道:“我自破黄巾以来,纵横天下三十余年,今被汝一旦以好计图我。我生不能啖汝之肉,死当追吕贼之魂!——我乃汉寿亭侯关云长也。”说罢,从腰间抽出宝剑,高高扬起,“北伐之功被汝毁于一旦,今日先除却汝这祸国殃民的从奸之贼!”
吕霸亦在大堂上,见父亲语无伦次,手足失措,早已慌了神,飞赶上前抱住吕蒙举剑的手嘴,大叫道:“父亲,吴侯在此,休得无礼!”
吕蒙将手一甩,怒斥道:“东吴小犬,助封为虐,留之何用!”一挥剑,利刃掠过吕霸的颈项,寒光闪处,身首分离,跃倒在血泊之中。
大堂上顿时乱了起来,知道这是关羽阴魂附在吕蒙的身上显灵了。孙权大惊,挣脱了吕蒙的手,慌忙率大小将士下拜:“君侯息怒,权一时听信恶言,误伤君侯。权当日日祭奠,时时祈祷,安抚君侯亡魂。”
大堂上这班主张夺取荆州的文武,见吕蒙剑刎亲子,个个心惊肉跳,唯恐附在吕蒙身上的关羽亡魂会找到他们。只有诸葛瑾和顾雍等几位大夫,愕然之余颇感畅快,因为他们自始至终主张连和刘备,结好关羽,于心无愧。他们希望从今以后两家言归于好,互不相犯,共同对付曹操。
却说好端端的吕蒙为何会作此举止,是否真的关羽之魂附于他身呢?非矣!只为害死了云长之后,吕蒙感到自己的行为太欠斟酌,表面上东吴一统长江南北,军威大振,着实震动了汉军,可静下心来一想,暂时的满足背后却潜伏着不可预料的危机,从此江东将遭受无休无止的灾难,兵乱不息,国家无法安泰。这都是因为自己凭一时之勇闯下了泼天大祸的后果,人死不可复生,结局再难挽回。故而数日来吕蒙忧心忡忡,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西川的刘备有朝一日会挥师南下,把江东打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在这些辉煌的战绩之后,将会有多少人要为自己的失误作出牺牲来弥补前缺。吕蒙顾虑重重,深怕别人来揭开这个底。而诸葛瑾等人的并无恶意的劝谕和警戒,又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使得他的心病昭然若揭,公布于众,促发他近日来过于紧张和忧患的心情达到了崩溃的边缘,加上他狠命饮酒,压抑的思绪便按着这几日的种种胡思乱想完全发作起来,使自己神志不清,丧失理智。但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思虑中,又深恨孙权没有及时劝阻自己,以致铸成大错,再也不能悬崖勒马。杀了吕霸以后,吕蒙十分颓废而又无力地跌坐了下去,“哐啷”一声,宝剑落地,脸色渐渐由红转白,呼吸由粗到细,身休松软了下去,犹如静静睡去。
就在大堂上陷入一片混乱之际,忽报老都督程普病亡。孙权闻讯,大惊失色,刹时间伤了吕霸,去了程普,吕蒙尚在不明之中。速令手下将吕蒙扶住,却是一动不动,已是气不喘,心不跳,离了人间。手下报道:“吴侯,吕大都督已气绝身亡了。”
这一年,东吴接连不断地死人,而且专拣要人死,吊丧酒连着喝,灵堂刚拆又设,常常弄得全城戴孝,白茫茫一片。今天更好,一下死了三个,贺功喜酒变成了吊唁酒,倒是事半功倍,省了一笔开支。
众文武听说吕蒙死,惊讶得张口结舌,纷纷起身退了下去。孙权命人一面往吕蒙府中报信,一面去程普家里抚恤,一面把吕蒙父子的尸体收拾,祭吊数日后,送往吕城,吕城在常州和丹阳之间,据说这座城是吕蒙率军筑成的,因此将他们葬在那里。潘璋见吕蒙得到了如此的结局,顿时吓出了一场大病,从今以后再不敢重蹈覆辙,等到他的病养好,刘备已把东吴杀得落花流水,招架不住了。
在孙权全力操办吕蒙等人丧事的同时,吴郡有一位能人得到了吕蒙得荆州、杀关羽的消息,这个消息把他吓得要命,料理完了手头的日常事务后,匆匆赶来秣陵。他就是东吴第一位大夫张昭。张昭自从在赤壁鏖战前夕主张降曹,遭到孙权和周瑜的痛责以后,自感没趣,偃姓息名,来到吴郡,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可他时刻在关心着东吴的安危存亡,不负小霸王孙策临终重托,事事提醒孙权。他在吴郡做太守这几年间,适逢江东清平无事,除了有大喜大悲的要事他必须赶来秣陵以外,一般他不出吴郡,倒也过了几年清闲的日子。不料吕蒙自恃谋略过人,与关羽为敌,闯下了这般大祸,因而行色匆匆。“霹雳一声大厦倾,江东平地起风云。”张昭心急慌忙地赶进了秣陵,见满城素缟,尽是披麻戴孝之人,方知是死了现任都督吕蒙和他的儿子吕霸,还有老都督程普。张昭也不去问清吕蒙怎么会猝死无救,直闯大堂来见孙权:“昭见吴侯。”
见张昭到,孙权喜出望外,虽说赤壁战前犯下大过,成为众矢之的,一度受到孙权的冷遇,但毕竟多智多谋,出谋划策是他的本份。因此孙权起身笑迎道:“子布到此,孤无忧也。”
“吴侯,三军举孝,吕蒙身亡,是何缘故?”
孙权就将三日前大堂设宴庆功时的情景从头至尾细述了一遍,“皆孤行事不慎,连累子明。”
张昭道:“今主公损了关羽父子,江东祸不远矣!此人与刘备桃园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刘备已有两川之兵,更兼诸葛亮之谋,张、赵、马、黄之勇。若知云长父子遇害,刘备必起,倾国之兵,奋力报仇,恐江东难与敌也。”
孙权沮丧道:“子瑜也曾这般劝来,孤失计较也!似此如之奈何?”
“主公勿忧。某有一计,使西蜀不犯东吴,荆州如磐石之安。”
孙权先己露出了笑容,忙问:“有何妙计?”
张昭问道:“关羽葬于何处?”
“尸体葬于漳乡,首级现在吴中。”
张昭道:“今曹操拥百万之众,虎视华夏。刘备急欲报云长之仇,必与操约和。若二处连兵而来,东吴危矣。不如先遣人将关羽首级,转送与曹操,明教刘备知是操之所使,必痛恨于操,西蜀之兵,不向吴而向魏矣。吾乃观其胜负,于中取事,此为上策。”
果然称得上是江东第一谋士,胜人一筹,的确是良策。孙权本来独占了荆襄,沾沾自喜。后来想到一切后果都由自己来承担,便怨恨起曹操来,认为这都是曹操出的坏主意,如今他保全了樊城、黄河,逍遥无事,一盆祸水拨到了我的身上,太不公平了,要完大家一块儿完。——世上像孙权这样的人很多,得了好处踌躇满志,唯恐被人瓜分,可一有了事情就怨这恨那,推三诿四弘恨不得全推到别人头上。——孙权就在大堂上设下香案,点燃黄烛,将云长的首级供在案桌中间,率文武一起下跪,口中念念有词:“君侯在上,权误听曹操之言,夺了荆州,今幡然醒悟,深感惶悚。如今吕蒙已死,君侯怨恨亦当稍解。若有不平之事,权命人保送君侯前往洛阳,当面责问操贼可也。权再拜稽首,祈君侯显灵。”你关云长心里有气,不能出在我一个人的身上,也应该到曹操面前去显一显灵,吓他一吓。
孙权听从了张昭的主意,用精致木匣安放云长首级,再以黄绸包裹,遣使者星夜送往洛阳,同时命人做成一面大旗,上书“已故大汉汉寿亭侯、一虎上将关”,扯上了一号大宫船,带了所有文武将木匣送上船,安置在中舱,照样焚香点烛,顶礼膜拜后,回到岸上,目送官船徐徐而去,心里却还在虔诚地祝告。
东吴的这号官船从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初五启航,到洛阳已是建安二十五年的正月初六。建安二十五年是亡汉的一年,白从高祖刘邦开创汉业到王莽篡位,其间经历了二百零九年乡刘秀光武中兴到献帝二十五年,又是二百零四年,蜀、魏、吴鼎足定三分,刘备与刘禅再开后汉基业,又是三十七年,汉朝从兴到衰前后四百五十年,征战不息,纷乱不止,写下了一郁充满了血腥汗膻的史册。关羽是十一月初七遭难的,天已大雪纷飞,因而到了隆冬时节,天更是冷得遍地坚冰,长久不能开融。这条官船从秣陵起锚后,沿途狭窄处江面冰封,行驶十分艰难,只得破冰而走,行走极慢,实足走了一月零一天,方才抵达洛阳码头。
洛阳本是古城,昔年被董卓大大地破坏了一场,曹操在去年年底迁都洛阳以后,重修宫殿,再造府邸,又使旧城换上了新貌。魏王府自然是规模宏大,高楼阔厅,房深廊远。文官武将也都有自己的寓所。一切都按许昌那样安置。对于关羽之死,曹操是非常悲伤的,为此还大哭了一场。手下文武都知道关云长是魏王心中最钦佩的人,他的眼泪决不是装出来的,确实是由衷的悲痛。曾记得当年云长羁留曹营六十余天,曹操对他始终相敬如宾,赠马赐袍,竭尽朋友之谊。尽管云长临行过五关,斩六将,古城又杀蔡阳,曹操却丝毫不怨恨他,只是将仇记在刘备的身上。其次是钦佩关羽是见色不乱,见财不贪,知恩必报的真君子。最令曹操难忘的是华容道上刀下留情,放了他的一条性命,使他才有今日之地位,今日之威望。一想到关羽的死,曹操便要忌恨江东,恨孙权器量狭窄,鼠目寸光,杀掉这样一个文武全才,实在是再愚蠢不过了。今日曹操身坐大殿,手捋腮下丝丝银须,思量着东吴损了云长,将作何打算。忽有差役上殿报道:“启奏老千岁,今有江东孙权遗使贲送君侯首级至此。”
曹操听说孙权将云长之首送到了洛阳,初时感到茫然,后扬声笑了起来,“哈……列公!”
“千岁哪!……”
“关君侯竟来了!”
文武想,江东送来的又不是活的关羽,只是一个没有尸体的头,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是啊。”
曹操喜道:“云长至此,吾夜眠贴席矣。”这句话包涵多种意思:第一点,首级到洛阳,我还可以看上最后一眼,尽到了朋友之义;第二点,云长死后,再也没有人敢北上伐魏,我再也用不着东奔西走;第三点,刘备知道了此事,必定要找孙权算帐,我就能坐观成败,高枕无忧了。
阶下一人出班,“大王。”
曹操一看,却是司马懿,便问道:“仲达有何奏来?”
“东吴送云长首级至此,乃移祸之计也。”
“此乃何故?”
司马懿答道:“昔刘、关、张三人桃园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东吴害了关羽,惧其复仇,故将首级送至洛阳,使刘备迁怒大王,不攻吴而攻魏,他却于中乘便而图事耳。”
张昭想出来的这条“移祸之计”,被司马懿三言两语就说穿了。文武觉得司马懿的话很有道理,纷纷应和。
曹操为难道:“仲达之言虽是,然孤何以解之?”
“某有二策在此,愿大王钧裁。”
“汝且讲来。”
“既知东吴是计,大王不必召见来使,令使者原船回去,此计便不成功。”
曹操急忙反对道:“昔日君侯在此,孤再三留之不住,常感遗憾。今君侯到此,岂可拒而不接?”
司马懿暗中好笑:老贼啊,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以前是活人,现在只有个头,而且其中尚有东吴的计策,取来又有什么意思?“大王,君侯已亡,接来恐着计谋。”
曹操肃然道:“仲达差矣。朋友生死一体,虽阴阳阻隔,九泉亦有知耳。来而不接,非礼也。”
司马懿道:“大王若不用此谋,可将来使迎入,将关羽首级刻一香木之躯以配之,葬以大臣之礼。刘备知之,必深恨孙权,尽力南征。我却观其胜负,蜀胜则击吴,吴胜则击蜀。——二处若得一处,那一处亦不久也。”
曹操听了这些话,大喜道:“此言正合吾意。”
曹操虽然年纪不小了,并不迟钝,孙权要想把祸端移到他的身上,那是不可能的。他想,我与刘备打了几十年的仗,刘备的脾气我还不清楚?当年取徐州,围关羽,并不要他性命,就是为了以后还有通融的余地。东吴人手段太辣,杀了关羽又想逍遥而过,今日我若不接,便显得心虚胆怯。我不仅要收下云长的首级,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隆重迎接,还要为他立庙塑像。我这样一做,莫说百姓见了要说我恩怨分明,就是消息传到了西川,刘备也会有感于怀的。我待关羽这样情深义重,刘备岂会向我兴兵?毕竟江东是凶手,下了这样的毒手,川中怎能无动于衷?
在这一点上,曹操的眼光放得比较宽,因为他与刘、关、张都有过接触,对他们的性格、胸襟了如指掌,别人以为他又在做得不偿失的蠢事,而事情恰恰在他的预料之中,证明了他的深谋远虑是完全正确的。曹操当即吩咐手下从魏王府前到城外码头,遍扎黄布牌楼,银銮殿上摆设香案,百姓人家都要焚香点烛。一切完备后,一顶牙镶大轿停在殿前。曹操唤道:“列公,随孤出城迎接关君侯!”说着,出了大殿,上了大轿。
在大轿后面,又备了一顶空轿,相随而去。文武上马,簇拥其后,一路出洛阳。离码头半里路,曹操传令停队,出了大轿。文武见状,亦统统下了马背。曹操率领文武百官数步一拱来到江边。
“魏王千岁在此,奉请君侯登岸。”
东吴使者从舱中捧出黄绸包着的木匣,小心在意地上了岸,恭恭敬敬地呈到曹操面前,说:“关羽首级在此,请大王验证。”
曹操抢步上前,就像当面遇见了关羽一样,朝着黄绸包裹十分虔诚地拱手道:“君侯,老夫在此有礼。”
文武见曹操这般认真,谁敢马虎,一一行过了礼退下。始命使者捧盒登轿。这使者靠了关君侯的余威,居然也坐上了十六人抬的大轿,威风显赫地走在最前面。魏军在前吆喝开道,两旁尽是观看的人群。至魏王府,停轿下马。大殿侍官伴着吴军使者先上银銮殿,将黄布包放在中央的香案上,然后分列两旁。文武按着官职大小的次序分成前后两排,曹操居中,走近案桌,望着黄布包囊,思绪万千。云长啊,自从你离开了许昌以后,十多年来竟不能好好地聚在一起诉说友情。当年你曾住过的宅所至今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每逢我想念你的时候,就到你的卧室或书房看一看,消除缠人的愁思。你临行时曾有三里桥挑袍的佳事,我就在三里桥坡下立一石碑,上凿:“关君侯挑袍处”,以志纪念,希望你有这么一天能够看到这块碑石。谁知物在人已去,这一天再也不会有了。云长啊,我是何等悲伤!世上最值得我钦佩的人从此将不复存在,西蜀中再无知音。想到这儿,便命吴使揭开黄绸,打开盒盖。一边跪下去,一边沉痛地叩了四个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匣前,探头眯着双眼向匣中仔细看去,容颜如故,脸上七痣仍然颗颗暴出,虬曲着的长髯却已花白。曹操又将双手一拱:“二将军,关君侯,云长兄,美髯公……”曹操每逢见到关公,总要报出一连串的称呼,以示他对关公的尊敬和亲近,一个也不会忘。无意中脱口而出道:“别来无恙?”
这句话他是用习惯了,不分场合地乱说一通。可是今天就不能说这话了,人已死,还谈得上什么健康不健康?曹操自己也觉察到了失口,心里不觉一顿?问这种话不是在讽刺他吗?真该死!
恰在此时,一阵寒风吹上堂来,原先虬曲着的长髯忽儿飘扬起来。曹操本来心怯,见云长的长髯飘拂,活像生前时发怒的情景,心里一震颤抖。再加上这颗首级放在匣中数十天,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直扑鼻腔。嗅到这股气味,曹操忽觉头痛如尖锥那样难忍,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大声疾呼:“喔呀,嚯……痛死老夫也!”
文武离得远,既没看到长髯飘动,也未闻到恶臭气味。见曹操这般大叫,急忙上前扶住,令手下将木匣盖上,撤去了香案供桌,这才让曹操坐定。曹操觉头痛稍解,然心悸尚余,遂令东吴差使回复孙权。
曹操赞道:“云长真天神也!”遂即令军中能工巧匠为君侯制一沉香木躯体,又造一口极其精细的棺材,连同这颗首级一起放入棺中,以王侯之礼,葬于洛阳南门之外的西鼠山下,令大小官员送殡,曹操亲自拜祭。不日修下一座关庙,庙内塑像五尊:中间云长一手捧书,一手撩须,作读《春秋》状,左首周仓手捧青龙刀,右手关平按剑侍立,跟前是赵累、王甫二人,因为这几个人追随了关羽多年,形影不离,而且全都为君侯尽忠尽义的心腹义士。奏明万岁,赠关羽为荆王。因而这座庙就称为关王庙。庙内铺砌的是大方磨细砖,高梁粗柱都是新漆的油彩,墙上镌刻着无数碑石,记载着关羽的生平事迹。——中国的第一座关王庙是曹操建造的,后来刘备大报仇,起兵打江东,孙权为了止息战乱,讨好刘备,在江东到处为关羽建祠筑庙,从那以后,人们常常焚香祭奠,求神呵护。由此,关羽的形象在民间逐步升级,到了清朝时,统治者为了笼络人心,要人们学关羽对君王忠心不二,对关羽大封特封,什么“协和大帝”、“赤天大帝”,因此关王庙也就成了关帝庙。虽然历经沧桑,好多关帝庙已遭毁坏,但保存下来的仍然不少,尤其是洛阳城外的关陵至今尚存,是很值得一看的。——曹操传令手下早日破土动工,原打算在庙成之后再隆重地祭拜一下。可叹的是,关王庙建成之时,曹操已经不在人世。造庙的人没能看到这座宏伟的庙貌,曹丕即位以后,他虽然不像父辈那样虔诚地信奉关羽,但有碍于父亲的遗命,仍将关王庙造得极其壮观考究。
见了关羽的首级以后,曹操从此头痛不止,渐渐病重。急传旨遍求良医治疗,不能痊可。正是:
收得圆满功德去,遗下弥漫祸害来。
欲知江东用此移祸之计,刘备怎样兴兵,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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