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戏中戏白骨作祟怪 错上错长老遣大圣

    戏中有戏,白骨精冒红儿之形,因忌恨要害唐僧;错上加错,唐三藏责行者“杀生”,怀旧怨才贬徒弟..
    却道唐僧一行过了雪山,透迤投两。一路上三藏闷闷不乐,动辄训人。
    徒弟们也不敢闹哄了。转眼春老夏至,这日午时,行至一高山间,长老说他饿了。行者应一声,欲去化斋。三藏道:“莫再摘些生瓜梨枣糊弄为师,那行子我一吃便肚里发坠,最好讨些糯米饭、磨菇汤、炒面筋什么的!”行者道:“还要坛黄酒否?”沙僧忙捅了一把行者:“莫火上浇油!”行者忍着气,取了钵盂腾空而去。
    三藏见恰空远去了,摇首道:“你们瞧,他便这般与我说话!
    若不是我救他,他至今还在莲花五行山下压着哪!”八戒原无主见,听师父这般说,便道:“孙猴不知天高地厚,却怪哪个!——
    谁叫师父太倚重他!”沙僧道:“二哥休这般说,想当年他大闹天宫是何等的威风,哪儿干过这低三下四伺候人的勾当!这西行路上里里外外多亏了他!咱哥俩还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师父啊,你千万莫要得罪了大师兄,他一生气撂了挑子,咱们便寸步难行!”
    长老听了,愈加气恼,道:“那猴头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多亏你们兄弟帮凑他罢了!他再这样,我是不留!”又道:“为师日后就指望你兄弟俩了!只要与师父一心,便度得厄难,谒得灵山!到时为师自会在佛祖面前替你们邀功请赏!”八戒、沙僧听了连稽首称谢,发誓赌咒要与师父同甘共苦。行走间遇一松林,二徒忙清师父下马,进树林晾晾汗、避避暑气。
    不说三人在林间溪畔歇息闲扯话儿,且道行者正顶着烈日化斋。多日来他忍气吞声,逢饭时不管路途远近。还是尽力募化些可口的给师父。但今日委实忍无可忍,起在空中,粗粗一望,见四匝无人家,也不往远处寻,只在山上折了几枝樱桃回来。
    那松林中八戒见行者还不回来,也是有心讨好师父,败坏行者道:“瞧猴儿不知上何处野去了,就是现种稻子现春米也蒸出米糕来了!”沙僧道:
    “二哥莫说了,师父气才消下去!”八戒自个亦饥肠辘辘,起身道:“俺去迎迎猴头。说不定已化了斋来,装作找不着师父,正在林子外大口囊腮地独吞呢!”三藏道:“去看看也好!”
    八戒出了林子、行不到二里路,听见空中行者叫:“八戒哪里去?”跳到面前。八戒揪了一把樱桃丢到嘴里,呜呜喽喽道:“哥呀,你跑哪去了,躁死人也!——就这玩意儿,还不气栽师父,趁早另想办法!”行者道:“杀了老孙也没辙了!”八戒鼻子灵,嗅嗅,一指北面小山拗里:“那是甚?”
    行者望去,原来树林间隐着几间草屋,冒出缕缕炊烟。心中疑惑:“适才怎的没有?莫非老孙一时眼疏?”便扯八戒上前打探。
    两个去那小山坳,只见清溪绕人家,绿树屏草堂。篱墙上爬着眉豆丝瓜;柴扉旁晾些辣椒大蒜。扈厨里飘出饭菜香味。那八戒咽着口水,抢上前扣柴门道:“家里有人么?”应声从厨屋里钻出一个村姑、穿一身火红衣裙,虽肤肌黑些,却也秀眉俊眼,丰盈绰约。袅娜行来,开了柴扉。八戒慌得施礼,自报家门,说了来意。
    行者近前,却嗅着微微一缕狐骚味儿,细看,辨出是个狐女,本想一棒打死,转念想,她尚未害人,杀之不义也;况主人虽假,饭菜未必不真,等俺瞧过再说,便趁八戒与她纠缠说话间,闪进厨屋,见一大锅香米饭热气腾腾,一瓦盆蘑菇汤香气扑鼻,上撒着细细的芫荽末儿。锅里还有油汪汪的炒面筋未盛。行者哧儿笑了:“这小东西有些神通,听见师父说话了,诚心诚意尽地主之谊呢!只是这饭菜虽真,却不知是否干净。若师父中了毒,少不了又要老孙天上地下折腾,待俺先尝一口羹也!”便取汤匙儿舀一勺蘑菇汤喝了。咂咂无甚异味,一口咽了,便出了庖厨。听八戒高声道:“猴哥,且喜这位女菩萨要斋僧。你在此稍等,俺去叫师父!”八戒本不甚勤快,今日何故?原要向师父邀功,故此跑得欢。
    八戒走后,村姑笑嘻嘻道:“孙长老若饿得急,就先吃些垫垫底儿!等唐长老来了再开斋饭!”行者心说,这猪八戒真真嘴快,碰面不到一盏茶工夫,把老底全磕给人家了!便寻思:“俺也摸摸这小妖精的家底!”遂道:
    “敢问大姐尊姓名讳、家中有儿口人?..”才说着,忽觉头有点沉、脚有点软,毕竟神通大,自持住了,猜想必是那菜汤有事。苦无证见,便捂着小腹道:“老孙欲方便,茅厕在哪?”女子格格笑道:“荒山野村,没甚规矩,去家后林间方便吧!”行者踉踉跄跄出了院子,去屋后僻静处、急念咒语拘土地。
    旋即见土地爷儿趿拉着鞋儿,慌慌张张赶来,与行者施礼毕,便问有何吩咐?行者道:“此间有个狐精,化作村女,着红衣裳、执炊要请师父赴午斋,老孙不放心,先尝了一口菜羹,不知那邪物放了甚药,只觉得头重脚轻!
    速道出她的脚色来历、有无旧恶,好一并清账!若不说实话,定是她将你收买倒了,老孙就一发收拾了你们!”便摸出金箍棒来,晃晃地要抡人似的。
    土地吓得哆嗦,忙道:“大圣息怒,这狐狸精与我也是老邻居了,颇知底细,她虽是个精怪,却不害人!”行者不信,道:“不害人往菜里投药做甚!”土地笑道:“她是个骚狐子,没准相中令师了,欲成好事,恐你们几个碍事儿,故先要使药麻翻!”正说着,忽见那红衣女来家后采野花儿,先采一朵粉红丽春花别在鬓上,平添了几分妩媚。土地道:“大圣,看我与你点破她,好叫你师徒吃个平安斋!”便叫:“红儿,过来!”
    那女子抬头见是土地,笑盈盈道:“原是土地公公,有何吩咐?”跑过来,猛又瞧见树后的孙猴,吓了一跳。土地道:“你却认得他是哪个?”红儿道:“哪个?去西天取经的孙长老呀!奴家正要请他师徒几个吃斋哩!”
    土地道:“你可晓得孙长老的神通?”红儿点点头:“孙大圣,哪个不晓!”
    土地又道:“且告我,饭菜里下蒙汗药没有?”红儿垂头道:“只蘑菇汤里有。”行者喝道:“既知老孙手段,为甚还要在斋饭里捣鬼?真是色胆包天!”
    狐女满脸通红,见大圣执棒要打,忙躲到土地身后,央求道:“公公救我!”
    土地慰道:“红儿莫怕,大圣是吓你的!”赔笑脸:“大圣息怒,且饶过她一回,叫她把有药的菜羹泼了,再炊盆新的,将功拆罪如何!”行者见红儿倒也实诚,遂饶过了,道:“速去炊办——待会师父来了,却不许胡调情!”
    红儿嘟嘟嘴儿,只好应承,自回柴院。
    那行者毕竟不放心,与土地闲拉几句,又溜回去偷看,见红儿果然将有药的菜羹泼了,又做新的,嘴里嘟嘟噜噜,叹自己与唐僧无缘,又怨土地多管闲事。行者窃笑,一时无事,又回林中。见溪水甚好,便赤了手足,下溪洗濯征尘。正凉爽舒坦间,忽起了一阵恶风,刮得树弯草飞,溪水掀起层层波澜。行者皱眉,忙跳上岸,风已止了。行者蜇回柴院,见那女子正在门首,眼巴巴朝八戒去向张望,知行者过来,正眼也不瞧。行者想:“这东西没看上俺哩!”无意间一瞥,不禁生疑,原来女子鬓上红花不见了!
    有意道:“妹子,花掉了也!”那女子一愣,“恍悟”道:“是也,是也!”便胡乱去篱笆上撷了一枝白眉豆花戴在头上。行者暗自摇头,忽听一阵马嘶人声,原来师父与八戒、沙僧到了。女子忙跑上去迎接。行者要探实情,溜进厨屋,见灶上新炊的蘑菇汤热气腾腾。四下脸寻,觉柴禾堆有些异样,扒了扒,吃一惊,原来一只火红色狐狸七窍出血,死在里头!
    行者已悟,听见庭中人声,急将死狐子照原样藏好,又抓把米饭塞嘴里,方抽身出来。叫八戒瞅见,道:“猴哥愉吃东西了!”女子瞥一眼,笑道:
    “不妨,不妨!”行者吞下米饭道:“老孙在莲花五行山下饿细了肠子,休说一顿不吃,一年不吃也可忍受。俺是见师父来了,去厨屋瞅瞅斋饭是否合师父之意。一看俱是师父念叨想吃的,才放心出来。你嚷个甚!”三藏“哼”
    一声道:“转悠半天弄回几枝子烂樱桃!人家悟能寻着这家女施主,这会儿又充孝敬的了!”行者知师父数说他,只装傻不理。
    那村姑笑嘻嘻,便在院中石几石凳上摆上碗筷盆碟,师徒四个如风卷残云将饭菜吃个罄净。饭后,三藏打个呵欠。女子道:“此时日头正毒,请唐长老去房中歇一个时辰,再走路不迟!”三藏躬身合掌道:“多谢施主想得周到!”对三徒弟,“‘你们也都歇一歇吧!”女子笑道:“房中只有一榻!”
    沙僧道:“师父去房中睡吧。我们在外头打个地铺可也!”谁知三藏道:“屋中太热,不如都在院中!”便向女子讨几领草席,在树荫下铺上,几众倒头睡去。只因走路辛苦,唐僧、八戒睡得死一般,那行者、沙僧是装睡。前者是有意捉妖,唇音是怕有甚虫儿蚁儿咬着师父,故此假寝不敢睡实。
    妖精以为众僧皆睡着了,凑到三藏席上,轻轻叫:”唐长老。”三藏听不见。复唤“猪长老”,八戒鼾声如雷,三里外部听得见。那妖精不再叫,冷笑几声,自言自语道:“好你个唐三藏,何德何才,敢向灵山拜佛!今日犯在我手里,非断送了你小命不可!”便去摸八戒铁耙,想害唐僧。焉知那耙忒重,拿不动。又绰沙僧宝杖。沙僧眯着眼,觑个正清,悄悄蹬了悟空一脚,意谓怕悟空睡熟了,提醒他留神。悟空也回蹬一下,告沙憎他已知晓。
    那妖怪好歹绰起宝杖,晃悠悠举起来,要打唐僧;悟空忒地跳起,型出铁棒,喝道:“泼魔,为何要害俺师父!”惊得那妖,丢下宝杖,纵身跳出几丈远。
    见行者凶狠,撒腿便跑。行者人叫:“妖怪,看你往何处逃!”执棒追去。
    这一叫嚷,俱惊醒了。三藏揉着眼道:“悟空嚷甚,出甚事了?”沙僧心中明白,但不知何故,却装出如梦方醒的样子,也道:“甚事,甚事?”
    倒是八戒听见悟空吆吆喝喝说拿妖,摸起钉耙就往外跑。跑出门,见悟空正追那村姑,忙叫:“猴哥,白吃了人家斋饭倒也罢了,你又追人家做甚!”
    行者远处回:“八戒快来帮忙,她是个妖怪,睡梦中要害师父,幸被俺惊了!”
    八戒急颠颠跑回来,把话学给三藏,三藏哪儿肯信:“明明一个甜美心善的村姑,怎转眼间成了妖怪!”气哼哼道:“快去拦住那顽凶,不许他吓坏了人家女孩儿!”八戒得令去追行者。沙僧道:“师父莫发怒,准是大师兄睡眼朦胧看花了眼。其实也是为师父好!”三藏道:“为我好,就不该滥杀无辜,‘教不严,师之情’,他生生要陷我干不义!”说话间八戒跑回来:
    “师父这下好们!”唐僧松口气:“你救下那女子了?”八戒一跺脚:“那村姑破师兄追得走投无路,跪下求饶,师兄还不放过,哭丧棒一抡,司怜那眉豆花般的弱女子,便一命鸣呼赴黄泉!”
    唐僧大怒,出门去找行者,正赶上行者得胜回来,喜滋滋道:“师父,那女子是个妖精,绰沙僧宝杖要害你,被俺冲了,想逃却快不过老孙,如今己打杀也!”三藏听行者说得确凿,正半信半疑的,忽听远处有人叫:“媳妇———你怎的不往田间送饭,庶几饿杀你老公了!”三藏大惊:“你听,人家丈夫来要媳妇了,你且赔人家吧!”
    行者定睛看,原来那妖适才未死,只撇下一个假尸首,如今又变化成一个农夫来寻事儿。好大圣,摇身一变,却变作那村姑模佯,迎上几步,骂道:
    “死鬼,嚎甚!看不见家里来了贵客,没工夫送饭!一顿不吃果真饿死了?”
    骂得那汉子脸上一块青一块红,站下不敢往前走了。“村姑”却笑模甜甜道:
    “过来呀,来见过唐圣僧!”
    那农夫走几步却又停下,结结巴巴道:“你——你不是我妻!”行者故意道:“怎知俺不是!”那妖寻思,“这死猴子与我装傻,如何是好!”眼珠一转,道:“我妻甜美心善,哪像你,凶得似河东狮子!”八戒笑道:“这汉子眼拙,明明是猴子,却说甚狮子!”行者道:“休说漏了,看老孙如何赚这妖!”三藏心惊道:“你杀了人家媳妇还不够,还要害人家男人!”便上前揪行者耳朵,“我叫你装猫变狗,还不快现出真相,向人家忏悔!若说得好,人家饶过你,也开脱了我们几个;如弄顶了,人家去衙门里一发把咱告了,坐上十年二十年大牢,还取个屁经!”
    行者疼痛难忍,只好现出猴王本色,埋怨道:“师父,你怎地糊涂,他明明是个妖精..”三藏不听,道:“你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矣!”
    那妖怪见状暗喜,高声叫:“唐长老,贱内现在何处?”三藏一指行者:“你只问他讨策!”妖怪怕大圣,仍不敢上前,只放悲声:“莫非她已遭不测?”
    行者笑道:”正是,她撞在老孙棒上了!”妖怪倒地便呜呜地哭。三藏、八戒、沙僧皆唏嘘不已。行者冷笑道:“你这厮哭谁哩!”那妖道:“说的是!”
    起身道:“我妻她——”八戒道:“好人,你跟老猪来!”引那妖满坡里寻“妻”。却也忒笨,转来转去寻不着。那妖转腻味了,心里直骂八戒“真是属猪的”,他却记得,往草窝里一指道:“这不是!”便趴上去,又哭个昏天黑地。
    三藏也眼圈通红,陪他掉泪。那妖忽地跳起来,装模装样要与行者拼命,叫八戒、沙僧一边一个架住了。那妖遂含泪道:“请唐长老给小人做主!”
    三藏恨透了行者,声色俱厉道:“悟空,你道为师该怎么罚你!”行者道:
    “师父,千万莫念那劳什子,那女子确是妖精变化的,要害师父!你要老孙说几遍才信!”三藏道:“偏你眼尖,八戒、悟净为何没见异常!”悟空道:
    “八戒倒下便鼾声如雷,倒也罢了。只可恨有人明明可洗白老孙,却装糊涂不吱声儿!”
    沙僧脸登时红了,“大师兄,我怎觉得这话像是说我的?”行者冷笑:
    “便是说你——那妖精先欲使八戒铁耙,拿不动,又拿你降魔杖,你不是还蹬了俺一下?”沙僧瞪圆眼,“师兄,你这是什么话!小弟睡着了甚也不知,何曾蹬过你!”朝三藏表明道:“我若实话实说便得罪了大师兄;若依了师兄之说,岂不又得罪了师父!真真难为死人!”一番话,倒弄得行者哑口无言。三藏道“猴头,你还有甚话说!”行者只摇头。
    那妖精好生恼悟空,趁机道:“我妻死得冤,须要那凶顽为她披麻戴孝,方可大事化小!”三藏喜道:“如此,你便不究我等过愆?”那妖道:“正是,其实也与长老无关!”那三藏也是糊涂,竟然道:“八戒掘坑,沙僧立碑,贫僧设祭,孙悟空,你与那逝者披麻戴孝!”行者听了,跪下求道:“师父,小徒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却与个妖精当孝子,岂不叫四海英雄笑话!”
    三藏道:“徒儿呀,这便叫谁作谁受!休怪他人!”那妖怪知计谋得逞,可羞辱大圣一回,乐颠颠道:“我去取孝衣!”也不知去何处转了一遭,变化了两套麻缞,自裹了一身,将另一身丢给行者。
    这厢八戒便掘墓穴,要与那“村姑”成殓时,道:”却还少副棺材!”
    那妖精急着作践大圣,道:“免了,免了”!这便叫‘土中来,尘 里去’, 何等超脱!”便草草将那假尸首埋了。筑了坟,立了碑。三藏设祭。祭罢,念经为死者超度亡灵。那妖倾耳一听道:”此乃《法华经》。”一时又道:
    “此乃《孔雀经》。”行者道:“这厮原是个和尚?”那妖醒悟道:“唐长老,那猴子还未着孝袍哩!”三藏令行者披缞哭奠。行者忍着愤恨,去穿丧服。心生一计,往那林子里跑,三藏急道:“猴儿你要敢溜,我即刻念‘紧箍咒’!”行者头也不回道:“岂敢,岂敢!老孙是去寻截柳木哀杖子,好拄着哭祭!”妖怪道:“好,好,想得比丧主还周到!”
    那行者去了林子,却不去攀树折枝,从耳中摸出金箍棒儿,吹口仙气,变作一截柳木棍,回来道:“师父,货齐了!”三藏道:“那便哭吧!”行者看那怪精,躲在坟那面,道:“师父,唤他过来,一道哭才显得热闹!”
    三藏道:“说的是!”便请那精怪凑近。那怪怯生生靠过来,还是离了行者约一丈远,遂哭道:“我的妻!”行者亦随道:“我的妻!”那怪发怒:“怎成了你妻!你该哭‘我的娘’!”行者遂道:“你的娘!”气得妖怪七窍生烟,过来欲与行者理论。行者觑他近了身,挥起“哭丧棒”一下将那妖怪打趴在地!
    那妖精吃了一惊,激灵一声,又抛下个尸首走了。这厢三藏气得脸都白了,“好你个怙恶不悛的孙猴子!”便欲开口念“紧箍咒”。行者大叫:“师父先莫念,听老孙把话说完!”便飞身去厨屋,拖出那只红狐狸来,道:“师父请看!”以此为证将事情前后叙说一遍。那三藏闻言,踌躇未决。沙僧正在师父身边,自语道:“在何处寻了只狐子哄人呢!”八戒也道:“就是!”
    三藏听见,指行者斥道:“一只野狐,两条人命,欲骗三僧!”行者道:“师父不信,可叫土地来作证家!”唐僧怒喝:“满天星宿皆惧你凶狠,休说小小土地!”一声“气杀我也”,遂将“紧箍咒”颠来倒去念叨,痛得行者满地打滚儿,将方圆一里地的草都轧平了。
    三藏正念得起劲,突见白马从农家院中挣脱疆绳奔过来,忽开口道:“师父,俺愿为孙大圣作证,适才那个女子是要害你!..”唐僧一愣,住了口。
    那行者才得喘息。沙僧闻言忿道:“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八戒也喝道:“畜生家胡说什么!”行者远远闻着这厢言语,捂着头叫道:“你这两个东西,端的畜生不如!”沙僧见师父一时踌躇,附耳道:“师父休忘了那马是猴子养过的,自然一条心!”唐僧连连点头、叫八戒牵白马走开。白马见无人信它,恼得咴咴直叫!
    沙僧道:“这农夫陈尸荒野,也怪可怜的。一道埋了吧!”唐僧应允。
    八戒拴马回来,与沙僧又动手,将那坟扒开,却不见那死村姑!两个也不吱声,将“农夫”下葬,合作一个大坟。两个假意哭了几声,又去三藏身边。
    那行者见白马被硬拽走,气恼得在草坡上顿足捶首,吼声如雷。沙僧故作害怕道:“师父,猴子犯了疯病了,一霎说不定使大铁棒抡咱们哩!”唐僧也不无心惊。沙僧叹道:“可怜两条性命,白白断送了!”三藏道:“谁道白白断送!我正欲摒遣那厮,又觉太便宜了他!正在思想——你俩却是何意?”
    两个皆道:“但随师父尊意!”
    正说间,忽听一阵木鱼响。三藏心惊道:“我的天,同道来也!贫僧恶名将传遍天下也!”果见一个老僧,身负经笈,笃笃敲着木鱼,嘴里呜呜喽喽念着甚经走来。那三藏慌得往树林里躲,却叫他瞧见,打个稽首叫道:“阿弥陀佛,贫僧参见法师!”三藏只好站住,还了礼,敷衍道:“长老何往?”
    老僧道:“朝西方拜佛求经!”三藏吃惊,见那僧人风尘仆仆,形容羸弱,装扮却是前朝。疑惑道:“敢问长老法号?”那僧人面色冷峻道:”慧嵬是也。”三藏更是不解,“圣僧果是慧嵬法师?”那僧人道:“孰真孰假,何必执著?”三藏称诺。
    老僧问:“你向何处行?”三藏道:“贫僧与法师同路!”那老和尚看一眼大坟,呵呵大笑问:“贫僧恪守戒律,不杀不妄,你却纵容顽徒行凶逞强,积下无边罪孽。谁与你同路!”三藏闻言,羞得无地自容。一迭声道:
    “孙悟空,贫僧与你是前世的冤家!不然为何偏偏遇上你这屠夫!贫僧今世休也!”放声悲啼。
    行者过来,上下打量那老和尚,冷笑道:“这便对了,这方是你真面目!”
    一把揪住,喝道:“快从实招来,老孙免你一死!”那和尚惶悚,却强支撑道:“贫僧早已将生死度外,却怕你这刁猴!”三藏气急败坏道:“悟空,你真是一条道走到黑,死不回头了?”行者叫道:“师父,徒儿已认出他真相——他果是那汉代和尚慧嵬,也欲投西取经,许是过雪山时受了症,在此间病毙,冤魂不散,遗骨作祟!这厮妒火大着哩,恐你取经成功,遂变化了,伺机祸害你!待小徒与你灭了他,便可看个明白!”挥棒便打。
    那和尚闪了几闪,见行者棒法解数周密,又欲留具假尸体,将真神走脱。
    不料行者早有防备,适间便念咒拘来土地,率阴兵埋伏在四匝,此时发一声喊,上下拦住去路。那妖精空中逃不脱,被行者跳起大喝一声,一棒打绝灵气真神,掉下来。化作一堆白森森骸骨!那土地也落下来,不解气,使刀乱砍了一阵白骨,又唤阴兵将“红儿”抬去安葬。
    行者叫道:“师父,请挪玉过来一看!”那三藏近前细觑,地上果是白骨。再看那和尚尸体,便是树枝草叶。欲信行者,却见沙僧一厢微微摇头,八戒也在挤眼,恍悟道:“你这厮,不是他两个提醒,几几乎被你这‘障眼法’蒙骗过关!”行者回头大骂八戒、沙僧落井下石。两个连声“冤枉”,道:“我等甚话未说,如何提醒师父?”只不认账。行者道:“即如此,为何不帮老孙说句好言?”八戒忸怩道:“师父恼你,俺人微言轻,不说也罢!”
    行者怒道:“好个呆货,竟见死不救!”沙僧道:“按理该帮师兄,只怕笨嘴拙舌,说得不圆全,师父更怒,一发都贬了。怕师兄心里过意不去,反欠我们情似的!其实师兄也不忍心把我们兄弟拖下水不是?——不说也罢。师兄,真是对不住了!”连连向行者施礼。
    行者闻言,如梦方醒,伤悲道:“俺晓得了,你两个是怕俺在此,事事显不出自己的本事,俺回花果山如何?再不与你等争功了!”两个俱变了脸:
    “大师兄,你说甚哩!我们岂是那种人!——明明是你不检点,屡屡破戒杀人,却又临死拉个垫背的,栽我们个不是!”三藏亦道:“三条人命,毁于一旦,竟还强词夺理东撕西咬!适间你既言要回花果山,为师成全你若何?”
    行者未想到师父真的糊涂至此,要撵他走,一时愣住了。三藏发狠道:“莫非还要贫僧再念‘紧箍咒’不成!”行者扑通跪下,含泪道:“师父若有气难出,便念那咒。小徒情愿忍受,乞师父千万留下小徒!”三藏道:“不敢,不敢,此处庙小,装不下你这大菩萨!”行者见师父心如铁石,悲声道:“师父,徒儿蒙冤,倒不在话下。只担心那西行路十停才不过走了三停,前头必定还有无数魔障险阻。师父,若你再遭了难怎么办?”
    唐僧道:“那悟能、悟净岂是吃干饭的!——便是有个三灾二难的,贫僧也不怕!心中有佛,正大光明,谁能伤我!”行者见话已说到绝处,再无回旋,心里一横道:“俺老孙何尝死皮赖脸求过人!——多次救过他,也算报了救命之恩了,不比上回,还欠他情似的——走!”主意己定,屈膝朝三藏拜了三拜。那唐僧还扭脸不受。行者礼数尽了,遂去那拴马处,抱着马头,呜咽两声,纵筋斗云凌空而去。那白马又仰天嘶叫送别大圣。
    唐僧见行者走了,心里方出了口恶气,吆喝道:“徒儿们,还愣着干嘛!
    八戒开道,悟净断后,走也!”两徒受到器重,欢欣鼓舞,个个卖弄手段,披荆斩棘,驱虎逐豹,护卫唐长老朝西而去。
    且说大圣腾云往东,不多时,瞧见下面一片无边无际碧蓝,原到了东海。
    心中一动,降下云头,在沙滩上坐下。看排排浊浪一层层从远处推来,撞在礁石上,发出哗哗巨响。海天辽阔,寂无一人。悟空遥望海天交融处,是他五百年未归故乡,感慨系之;又思自己下场,愤愤不平。想先时屈子投汨罗、贾谊屈长沙,忠良结局大抵如此!悟空愈想愈恼,愈恼愈想,洒几颗泪,说一阵话。看看日头西斜,把影子长长投在海滩上,方起身,自慰道:“虽是遭贬,却能返乡。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因祸得福吧!”遂拭干泪眼,腾云一阵风似地过了汪洋大海,望见花果山旧家园。
    悟空降下云头,只见昔日郁郁葱葱、四季常青的洞天福地变作穷山恶水,瑶草奇花易为荒草野蒿;山寨高墙圮毁,登山石径失修;也有几棵树结着稀稀落落的果子,揪一个尝尝又酸又涩;也有几道溪流瀑瀑流过,那水儿浮着枯枝败草又脏又浑。走着野草蔓延的山径,望着夕风中摇曳的野花,听着归鸟的啁啾,悟空心里一片凄凉。
    到了水帘洞,已无“水帘”。踏行入洞,只见一群猴子,正朝一石猴磕头。石像前供着几枚不红不青的山桃、杏儿,几串不紫不黄的葡萄、香蕉。
    一个小猴趁众猴叩头之际,偷了一串葡萄,被大猴发觉,劈面一耳刮子:“小贱爪,等不得穷迭①,也叫你大圣爷爷领了享,再吃不迟!”小猴哇一声哭了,葡萄还紧护在怀里不丢。
    悟空见状,好生不忍,说道:“罢了,罢了!小孩子家,就叫他吃吧!
    看那副尖嘴猴腮熊样儿,也怪可怜的!”众猴扭头,俱不认得他。一猴道:
    “你是哪山的老猴,跑来多嘴多舌?”众猴龇牙咧嘴,便要撵他:“又来个打秋风的。快走,快走!”悟空惊道:“你们不认得俺了?——俺是你们大圣爷爷呵!”众猴看看道:“像也不像,不像也像,焉知真伪?你若是大圣爷爷,该从天宫来,如何这般狼狈———件破斜襟直掇,汗渍斑斑;一条旧虎皮裙儿,虫蛀毛掉;饿得两眼深陷,瘦得皮包骨头;脖颈上灰有三寸,手心上茧子倒有三分。哪儿像个天宫享福的大仙儿!”又道:“一身行头不值半两银子,偏头上又套只值钱的金圈子,不伦不类,叫人生疑。”皆摇头,“不是大圣,不是大圣!倒像是‘穷而走险’,截道砸杠子之辈!”呼地围① 等不得穷迭——方言,没有耐性之意。
    上来,拉胳膊扯腿:“快从实招来,饶你不死!”
    大圣哭笑不得,“孩儿们快放手,谁说俺在天宫享福来?”一猴道:“青白朱玄四爷爷说的!”猴王道:“可是青龙白虎二元帅、朱雀玄武二将军?”
    众猴互道:“咦,这老猴看过咱的旅谱?”悟空恍然悟道:“却是俺糊涂了!
    俺离此山已五百年之久,那时你们还不知在谁腿肚子里来,怎么认得!——
    快去叫你们爷爷来,自有分晓!”
    众猴见他说的有理,便留下几个看着悟空,另几个撒蹦儿便跑。一霎便请来了青白二帅、朱玄二将,一见悟空,又惊又喜,皆跪拜:“大圣,你可回来了!”遂扶悟空正位上坐了,又唤众猴来参拜,虽比不了旧日光景,还有数千,黑压压一片,悟空自是喜悦。那四将帅又令掌烛摆酒,为大圣接风。
    一时灯火通明,酒肴齐备。悟空品酒酒不醇,尝果果不甜,心中亦作苦。问老猴这些年山上情景。四老猴道:“因大圣蒙难时,天兵曾纵火焚山,过火后一片焦黑,有数十年寸草不生。后来虽种植养息多年,终因伤了地气,故此草木萎靡,泉水不清,全无旧时景象了。”
    大圣叹息不已,亦道了自己脱厄护法、一路上的遭遇。说到因灭妖又遭谪贬,不免伤感。四老猴劝道:“此乃天意,叫大圣回家,有何恼的!俗话说‘树高干尺,叶落归根’,取甚破经,求甚正果!那唐三藏难伺候。功果成了,只怕伺候的事更多!言语怕冒犯了佛祖,行道伯冲撞了御驾。你性子又直,又有前科,不晓得哪会儿便得罪了这仙那佛的!他们互相通个口风,暗地下个绊子,叫你受无数的腌臜气,到最后落个‘姥娘不喜,舅舅不爱’,何苦来!在这花果山上,你是王是尊,上下左右,纵横捭阖,任意恣行,自由自在,是何等地快活!诚如古语‘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至理名言也!”
    猴王听了,连连点头,道:“众卿所言极是!今儿天晚了,明儿便与俺扯出旧日‘齐天大圣’旗号!俺再去那天上地下海里河里十洲三岛神仙洞府走一走,借些甘霖琼花,重新将这旧山水装扮了。你等也齐心协力,修路筑寨,招兵买马,重整花果山,再振大圣威,如何?!”
    群猴听了,喜气洋洋,奔走相告。悟空吃了一盅酸溜溜的椰酒,忽笑问青白二帅:“你们给小猴讲俺的故事,怎的只言“过五关斩六将’,不言‘夜走麦城’?”二帅谢罪道:“也是想美化大圣的意思。因之只说到大圣入天宫享乐便圆满了!”大圣摇头道:“不好,不好!凡英雄,必经种种坎坷,能屈能伸,能苦能乐,方是大丈夫也!”二帅道:“大圣所言极是,赶明儿召集众儿孙,请大圣拉一拉这五百年间无限艰难辛苦,功劳业绩,随令能歌诵的编成唱词活本儿,百年干载流传下去,岂不善哉!”悟空笑道:“横竖你们都拍马,幸亏俺是个清醒的,不然这花果山也得出个糊涂皇帝,娶狐狸子做老婆,吃忠臣心什么的。要不便听信谗言,说这个误国,那个谋反,一发推出午门斩首!”
    众猴听悟空说得有趣,俱嘻嘻哈哈大笑起来。如此乐了半宿,各自安歇。
    大圣却睡不着,出了水帘洞,只见月光溶溶,满山遍野,一片光华。朝西望去,云霭缥缈,不见征人。思起西行路,恍如梦中景象。一会儿,朱雀将军巡山,见大圣赤着上身发呆,忙将披风给他披上,劝道:“大圣,山上风凉,又是一路辛苦,请回洞安歇吧!”随行的小猴也劝,悟空只好回水帘洞了,狠下心不去想唐僧,只盘算明日如何整治这荒山。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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