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十回 孙大圣施正驱妖邪 百花羞斟唱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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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气昂昂,大圣闯天宫觅妖;美滋滋,八戒背娇娥回国..椒房烛明,公主抚琴诉芳心;激情难抑,三藏初品妙香唇..
且说八戒见孙猴不肯下山,赌气要走,忽听空中有人叫道:“猪悟能留步!”几众抬头看,原是观音菩萨半空显相。观音笑道:“贫僧看了半日了!
——悟空,你果真不去救师父?”猴王拜道:“菩萨,你要是念‘紧箍咒’逼俺,也只好去了!”观音道:“这样倒显得我恃强凌弱似的!你有甚道理,也说与贫僧听听!”猴王道:“叫人说话便好!俗语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菩萨既令老孙扶持唐僧取经,却又授他甚‘紧箍咒’。老孙要前敌妖魔,后防师父。那老和尚眼拙,人妖不分,动辄念那行子。弄得俺老孙出力不讨好,滴贬好几遭!菩萨在上,若还信得过老孙,就请念‘松箍咒’儿,退了这顶愁帽,老孙二话不说便去救师父。不然,人去心不去也!”
观音听了,微微绽笑:“猴儿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当初是怕你野性未泯,方用那法降你。眼下你已有了悟性,那箍儿也就可有可无了。不如这样——
你先去宝象国救师除妖,事成后贫僧去将解箍儿法授你师父,让他与你松禁,可使得?”孙猴听了,信以为真,连声应诺。八戒喜不自胜,叩谢了南海菩萨。观音自去了。八戒便催孙猴动身。
猴王回洞仍换上虎皮裙等旧行头,出洞见地下跪了青白二帅、朱玄二将及一大片子孙,齐声道:“大王,你说好不做和尚的,怎么说走又走了?”
孙猴叹口气,摸摸头上的金箍儿道:“这是师父给的玩意儿,待老孙还回它,再与你们团聚如何?”还是下山去了。群猴无奈,送到山下。四老猴皆眼里噙泪:“大王珍重!得意也罢,失意也罢,莫忘回花果山!”悟空虽是个硬汉,睹此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告别花果山,两个腾云向西而去。八戒仍骑着天马。行者使神通,一手揪着八戒大耳朵助行。不消一个时辰,已来至宝象国。才低云步,便听见馆驿里师父杀猪般的叫唤声。行者忙敛了祥光,下去推门一瞧,见沙僧蹲在床前,掩耳闭目,口中劝道:“师父忍着些,给你老人家治病哩!”一帮太医按着三藏,扎针的扎针,拔罐的拔罐,放血的放血,灌药的灌药!唐三藏又哭又闹,眼泪鼻涕口水弄了一脸一身。行者忍着笑,板脸喝道:“你等是何人,折腾俺师父!”
众太医吓了一跳,见一雷公脸凶和尚手持大铁棒要行凶,皆跪下道:“禀老爷,我等奉君王之命来疗救令师,非折腾也!万乞饶命!”行者斥道:“那昏君害了俺师父,又送空头人情!待老孙先挑了他的金銮殿,再来找你们算账!”众太医道:“孙老爷,其实不干我家大王事,是假驸马害了唐长老..”
又把那妖怪祸害宫闹之事说了一通。行者道:“谁知你们言语虚实,待老孙降妖后得了口实,再与你等理论!”太医忙谢不杀之恩;想讨好孙猴,拾掇起家伙又要“疗救”三藏。行者笑道:“列位且慢,俺师父是何病症,劳你们这般费神?说来听听!”
一太医便道:“令师是痰迷心窍。”另一太医说是“风寒滞内”;或曰“上焦火盛,暗哑失音”;或云“心肾不交,怔忡不宁”..行者“呸”一声道:“四个庸医,一帮蠢货!俺师父病源非痰粘非风寒亦不干三焦事,实在双目也!”众太医惊道:“愿闻其详!”行者看一眼八戒、沙僧,道:“目不明则是非不辨、人妖颠倒、贤愚混淆。何以故?——心窍暗也!你等看我师父,虽双目炯炯,却视而不见;虽声若雷吗,却只会咿咿呀呀,盖因心魔蒙了清明本性,故此视金钟为瓦釜,将兰蕙作莠草。”嫌咬文嚼字说得不痛快,遂来了句,“这老和尚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众大医闻言面面相觑,不解其妙。沙僧明白,忙扯了八戒一起作揖,求道:“猴哥,你‘宰相肚里能行船’,便饶了师父这一回吧;亦请饶过俺兄弟俩,再不敢眼热师兄了!”
行者气消了些,看榻上师父已盘腿坐起,仍疯癫作态,忽嗔忽喜。忙令八戒给师父擦鼻涕涎水、沙僧打水给师父净面。转眼见太医还垂手立在一厢,挥手撵了出去,“老孙要给师父治病了,别叫你们学了去!”众太医自去回复王命不提。
八戒、沙僧两个拾掇师父。行者瞅见师父衣襟上粘着稀粥干疤,忍不往笑道:“师父呀,几日不见,怎的想扮疯和尚玩儿?莫不是效法我佛当年入舍卫城乞食,修炼心志?”两师弟忙道:“好哥来,嘴下留情吧!师父成了这副尊容,还不是因俺兄弟俩本事差!再说句,莫如打俺俩几巴掌儿!”行者止了笑,吩咐八戒沙僧一厢一个扶持着三藏,开始朝师父脸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扇耳刮子。沙僧劝道:“师父,父也。大师兄就少打几下吧!”行者道:
“你懂甚!那魔头封了师父的穴位,俺正给他通穴呢!”劈啪又是几巴掌。
打的正是四白、大关、哑门、脑户。尔后闭目运神,融丹田正气,呼地吹三藏七窍,念了声“南无去厄救难药师琉璃光佛”,唐僧打个冷战,旋即倒在榻上。片刻,双目睁开,神志清醒,开口道:“徒儿们,我怎么在这儿?”
沙僧忙扶师父坐起。八戒道:“师父,你可醒了!还不快谢大师兄!”
如此这般说个详细。三藏含愧道:“悟空,真是错怪了你——这回又多亏了你!行者摆手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待降了妖怪,俺还有事求师父呢!”
唐僧因问何事。行者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便知。”师徒说了阵话,三藏道:“悟空,那公主尚在妖魔处受苦,还要劳动你去天狼山降了那厮,救公主出虎口!”行者道:“师父怎的客气起来了!便是无公主,单他害你这桩事,也该去讨个公道!”问八戒、沙僧:“你俩谁路熟,带老孙走一趟!”
沙僧想立个功儿,便道“二哥”往返花果山辛苦了,自己愿往。三藏却道:
“还是让八戒去吧。悟净陪我。”原来有些恼八戒,嫌他天狼山战败后未及时回城报信,让那妖怪进了王宫把他变疯变哑了。那猪八戒一夜未睡,几餐未食——只在花果山吃了几杯果酒——又饿又乏,但师命难违,只好陪悟空去拿妖。
八戒引行者走后,朝里派大学士一行来探视,见唐僧痊愈,又闻“雷公脸”孙长老与猪长老已去天狼山降妖魔救公主,忙遣人回去报信。国王闻报,龙颜大悦,令排宴拂云阁,派凤辇去接唐长老、沙长老赴宴。三藏心有余悸,坚辞不去,只言:“等小徒救公主回来再去不迟。”大学士无奈,只好回宫夏命。驿丞殷勤上了精细斋饭,三藏也无心吃。沙僧劝着,好歹吃了些。斋毕,两个掩上门静候佳音。沙僧忽道:“师父这两日街市颠沛,可曾丢了什么物品没有?”三藏一怔,即摸怀里,空空如也,不禁垂头丧气。沙僧恭敬道:“师父看,可是它?”唐僧看沙僧掌中正是那枚金钗,惊喜道:“怎么在你手里?”沙僧眼珠一转,道:“昨日我在街角背起师父欲回馆驿,行了几步,忽见地下闪亮,便是这枚金钗,遂捡了起来。趁此间无人,壁还师父!”
唐僧接过,忙揣到怀里,脸上一块白一块红。沙僧微微笑道:“师父放心,小徒自会缄默,决不会言与他人。只盼师父日后多多提携便感激不尽了!”
三藏道:“贤徒呀,为师心里有数!八戒那厮,自不必说,整日想的便是回高老庄了;你大师兄虽重返了,难说心里不存芥蒂。你好生做,为师自不会亏待你!”沙僧忙叩头谢恩,道:“闻师父肺腑之言,敢不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三藏道:“你有这般心志,定可功果早成!”师徒两个推心置腹,言语投机,说个不停。
却道八戒导着行者,纵起云头,不消片时,来至天狼山风华洞。行者道:
“呆子打门,引出那怪,俺来收拾!”八戒抖擞精神,挥耙筑门,只听呼啦一声,塌了半扇门户。红袍怪正在床塌上与两宫娥寻欢作乐,听小妖报有人刨破大门,掀帷帘一瞅,方知已是大白天。遂赤身滚下床,手忙脚乱寻战袍宝刀。好容易披挂整齐,出了门,日光耀得他两眼发黑,急忙揉眼皮掐眉心。
八戒拄着耙呵呵笑道:“儿呀,你怎高睡才起:头未梳,脸未净,两眼眵目糊;呵欠连连,懒身频频,真是没出息!一个如花的公主不够用,又掳去两个似玉的宫女。滥施情欲,也不怕淘虚了身子!”
那怪怒道:“老鸽落到猪身上,只瞅着别人黑了!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底细?只不愿说罢了!”八戒恼道:“敢情要揭挑老猪怎的?你这十鳖虫知道个甚!”妖怪笑道:“我土鳖虫,你光彩!怎的因辱戏仙子挨大棒子,被贬下界!”八戒大惊:“你这厮怎知天上之事!”脑羞成怒,挥耙便筑。红袍怪虽武功高强,只因近日荒唐过度,疏于调养,体力不支,应付两三个回合,使刀架住钉耙道:“君子不起无名之师,你来此有何公干,快请言明!若是来寻你师弟,昨儿我便依娘子之言放他走了。你我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何不化干戈为玉帛?看贤弟面有饥色,我也未食早饭,不如随我入洞府叫厨下备几盘野味,再烧盆香菇海米汤,吃几盅新酿的红稷酒,酒足饭饱各忙各的!”
八戒正饥肠辘辘,闻言便有些动心,忸怩道:“贤兄倒会体贴人儿!无怪公主跟你一过便是三年。便依你言,只是休要太铺张,俺也不算甚嫡系亲眷!”竟欲跟着妖怪进洞。忽听劈头一声喝:“呆子,你跟他走,岂不是自投罗网!这荒漠地有甚野味?顶多有几只黄羊野兔子什么的,瘦得有皮无筋,哪有你肉多膘厚!够一洞大小解半月馋的!”八戒醒悟,当下不走,骂道:
“好你个杀千刀的,想赚你猪爷爷肉吃!”那怪讪讪道:“好意请你吃酒,不吃便罢,何苦骂人!不怕烂嘴角子?”
行者自山崖上跳下,道:“便不骂好人!——你这厮可恶,怎的把俺师父变得疯疯癫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红袍怪见了大圣,自有些心惊,辩解道:“古语云:‘多门之室招风,多嘴之人惹祸’,令师自取经卷罢了,却在宝象国国君面前搬弄口舌,也是咎由自取,岂能怪我!”行者道:“你霸人家女儿还有道理?且吃老孙一棒!”那怪见棒凶狠,腾云便走。行者追上,两个在半空棒来刀去一场大战。孙行者愈战愈勇,红袍怪心慌力怯。十几个回合后,妖怪臂上挨了一棒,疼痛难忍,抛了宝刀,俯身朝下,凄惨叫道:“妻呀,三年姻缘,今日断矣!妾呀,鱼水之欢,今朝已也!”化作一道电光星火往九天之上遁去。
行者紧追不舍,霎时来至西天门外。只见祥云弥漫,大门紧闭。孙猴心中疑惑:“青天白日,关什么门户?”便砰砰打门。打了半天,天丁开了条门缝:“大圣何事?”孙猴道:“见一妖怪没有?”那天丁摇头,却神情慌张,欲闭天门,让悟空一把揪出:“快说实情,不然当心棒子!”天丁吓得哇一声哭道:“大圣息怒!适才——”忽听广目天王道:“大圣为何纠缠我天丁?”悟空丢了天丁,笑道:“门头儿来了!老孙欲打听,有无一红袍妖怪潜入天门?”
广目天王惊道:“大圣竟作此言!此乃何处?天庭也!你来寻妖觅怪,不怕惹恼了玉帝,寻你的不是!听我一句劝,回去复命吧!只说妖怪跑了,天高地远,无处寻找,岂不省心!”悟空道:“俺跟着脏撵那怪,就在这天宫消失了,不问你们要问谁要!便是玉帝的侄儿、如来的外甥,俺也要擒住他说个明白。休拿大话唬人!”天王见硬的不行,又款款笑道:“大圣还是五百年前那脾气儿!你说有,我却不曾看见,如何是好?这瑶台紫府总不能让你翻箱子倒柜搜逃犯吧?你若搜不出来怎说?”悟空道:“莫要挟老孙!
俺不搜,只向玉帝要——那妖怪胳膊上挨了老孙一棒,有伤,一查便查出来了!”
天王无奈,只好道:“大圣且候片时,我去禀告玉帝。”一时天王回转,道:“你这厮好大面子!玉帝已令北斗星君查询各星宿富阙,看有无私自下界者。一经查出,即按天条惩治。恐大圣在天庭耽搁太久,误了唐僧行程,让你先回去哩!”悟空呵呵笑道:“未想到玉帝也想糊弄老孙!俺这厢走了,谁晓得你们查不查!便是真查出来,谁又晓得你们罚不罚!这怪作恶多端,你们知否?——他为了一已私欲,将方圆数百里田园化作不毛之地,断了一方人的生计。他淫辱妇女,残害生灵,无所不为!若姑息养好,焉知来日还会造多大的罪孽!今日定要釜底抽薪,斩草除根!”
天王温怒道:“金口玉言,岂可更易!大圣请自便吧,我要关天门了!”
悟空大怒,掣出棒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才撵人家!俺偏不走,看你若何!”众天丁见悟空拿出金箍棒,也抄起了家伙。正一触即发时,猛听一声喝:“住手!”几众回首看,原是紫微大帝驾临,皆躬身施礼。大帝道:“大圣为民靖妖,其行可嘉!那红袍怪现已查明,乃是二十八宿之奎木狼所为。
朕已令天将缚之,脊杖二百,打得皮开肉绽,又投至惩星牢里了。大圣可随朕来验看!”悟空忙稽首再拜道:“一向疏于问候,今日又承恩蒙惠,多谢了!——陛下之言,岂能有诈!不看了,不看了!”
大帝笑道:“路又不远,看看何妨!”遂与悟空执手而行,径至玄丹宫后惩星牢。那牢狱为巨石所砌,有门无窗,黑暗潮湿,昼夜有天兵把守。那奎木狼关在底层水牢里,手足被茶杯粗的铁索锁着,血肉模糊,痛苦不堪。
又有铁嘴乌飞来啄他皮肉吸血。奎木狼忍不住惨叫。悟空看过,赞道:“陛下正气凛然,执法不阿,难能可贵也!——钦佩钦佩!”大帝叹息道:“天纲松弛,尘世多难,我这般做,亦不过是杯水车薪。大圣先去吧!日后若再有危厄,玉帝不理,我来助你!”悟空大为感动,叩谢了紫微大帝,径返灭狼山风华洞。
此时八戒已翦灭了众小妖,却唤两宫娥奉些果品点心,筛酒斟茶侍候他。
正在享用,却叫孙猴揪耳朵自座席上扯下来:“你这木瓜,老孙拼命劳力追妖怪,你倒会烧包儿!——公主呢?”八戒道:“老猪几日未食顿饱饭了,偷空儿填填肚子还有罪过不成?公主去庙里烧香了!”行者道:“妖怪都灭了,还烧甚香!”遂将紫微大帝相助惩妖事备叙了,又道:“快去寻公主回来——老孙也饿了!此处有甚好吃的!那宝象国王宫里有现成的素斋等着哩,回去晚了便凉了!”八戒乐道:“猴哥,你不是哄俺吧!”行者道:“什么话!帮国王寻着公主,吃宴席是小事,还要招你做驸马哩!”八戒满脸羞愧:
“哥呀,休说了,便是招也无老猪的份儿——俺去寻公主了!”才要出门,公主已袅袅娜娜进了庭院。
原来那公主见八戒杀进洞府,灭了众妖,又闻“猴哥”打败了红袍怪,心想这苦日子可算熬到头了!喜气洋洋,拾掇个包袱,等着行者回来。忽思起上回多亏了去大悲殿礼拜,方遇上唐僧,不然何有今日便去庙里焚香拜谢南海菩萨。
行者见公主回来,便令八戒放火点了风华洞,一手侠一个宫娥,八戒背着公主,使一阵风,早已来到宝象国。公主认得旧家国,止不住泪水盈眶。
那朝廷的车马、官员正在馆驿里候着哩,见行者救了公主凯旋,欢声雷动。
遂将唐僧、沙僧请出来上车。公主单乘一车,行者八戒坐一车,浩浩荡荡直奔王宫。
路上行者见八戒只偷乐,道:“呆子笑什么,吃了笑婆婆的奶了?一路上背个大活人不累?歇歇吧!”八戒色迷迷道:“累?没恣死!你晓得那公主胸儿腿儿多绵多软多香!俺老猪脚下踩着云,心里也像腾着云!真真舍不得丢下..”又泄气道:“只可惜俺不是师父!”行者道:“莫胡言!”八戒道:“俺胡扯是你儿子!你猜你上天追妖后,俺进洞府寻着公主她头一句话说的甚?——不问父母不问家,却道:‘那唐朝师父果真无恙?’俺道:
‘无恙,无恙!师父还让老猪代他向你问寒温哩!’那公主便长出一口气:
‘谢天谢地。’——岂不是有意于那老和尚!”八戒捏鼻子细嗓音学公主言语,喜得行者抚掌大笑。
车舆进宫,国王、王后与公主久别重逢,啼嘘不已。又连连向唐僧师徒致谢。满朝文武也来庆贺。国王即命赐宴拂云阁,一为公主接风,亦为犒劳三藏一行。华筵盛宴,自不必说,宾主皆尽欢而散。
时天色已晚,三藏师徒欲回馆驿休整,好明日赶路。一个小黄门趋步来,说公主有请唐长老后宫叙话。三藏闻言,心中歆动。不管几徒挤眉弄眼,随那黄门官去了。至坤宁宫内二门,一对宫女正挑灯候他,便引三藏沿曲廊行。
原有月光,沿途见花木扶疏、迂池泛亮,随后进一天井,入兰室见银烛明亮,陈设华丽,一绝色女子正仁立窗前,望着天上明月出神,正是公主。唐僧躬身施礼。公主回身还礼,道:“唐圣僧,你我野寺偶逢,虽素昧平生,却慨然相救——以致引火焚身,惨遭魔手祸害:抛头市井,多受诟辱。诚是妾身之过也!今宵请圣僧来此,聊表谢意!”便请三藏入座,几桌上已摆了几样精美肴撰。公主亲手给三藏酾酒,奉道:“我看席间圣僧点酒未沾,此乃‘三勒’素醒,是我一片 诚意谢你,万勿推却!” 唐僧只好接过。接杯时触到公主纤指,心头微颤,忙低头饮了;也斟一杯回奉公主:“得赖小徒之力,公主脱离无边苦海,可喜可贺!贫僧虽见识鄙陋,岂能坐视珠陷暗椟、荷没泥淖而无动于衷!虽遭磨折,何足挂齿!”
公主泪光闪闪,捧酒一饮而尽,移座琴前:“得遇圣憎,实乃三生有幸!今宵欢聚,明日恨别,就难说何年何月再相逢了!妾今为圣僧吟唱一曲,倾诉衷肠,亦表送别之意。”于是轻拨丝弦,婉转唱道:
古刹静殿初邂逅,便仿佛、旧相知。孤芳风雨三载,乍闻暖语襟湿。承君慷慨托血罗,即盼得、相聚无避。声声归鸟调,柔肠寸断时。
终将噩梦化烟云,见宫闭、色如故?
野山夙愿虽圆,椒房烛徒一芯。纵有千般风韵在,君却思、天涯云路。
明晓风起处,寂寞庭花舞。歌乐清丽动人,唐僧思付词语,一片真情昭然。
心绪若潮,亦吟唱道:
弱水茫茫大漠寂,月如轮、照孤独。萍踪幸遇佳丽,便见冰心玉壶。儿番风霜袭脂胭,终不改、蕙心兰质。人月皆团圆,金博莫辜负。
杜康难遣心底事,眉儿蹙、眼儿湿。
素手又抚瑶琴,丝短思长时时。惜玉怜香岂为狎,只堪作、遮雨菩提。
知心万里近,念念无隔离。公主闻听,离琴案走到唐僧面前,含情脉脉道:
“圣僧哥哥,那西方之路多凶多险,但愿你平平安安,早适灵山!若实在有过不去的险阻,就请回宝象国,我一生都会等着哥哥!”唐僧急道:“公主切莫这么说!实在折杀贫僧!这多灾多难西行路,若有过不去的关口,也就是死到临头了,公主何苦等我这荒魂野鬼!”公主忙用纤手捂住唐僧口,佯怒道:“圣僧哥哥吉人天相,一路自会有惊无险。若再胡说,我就奏明父王,好歹留下,不放你走了!”三藏闻言,亦情意缩结。公主挨唐僧坐下,低声倾诉:“自观音殿相逢圣僧,妾做梦都在想,倘若能让圣僧哥哥疼一回,死了也不亏了!”说着,不禁滴下泪来。
三藏睹公主泪容,如雨中百合、缀露芙蓉,顿生怜爱之意,亲用衣袂给公主拭泪。公主动情,伏到唐长老怀里不起。三藏如呆了似的,一动不动拥着公主。公主见唐僧痴呆不语,慌忙直身,含羞道:“圣僧莫非嫌妾孟浪,生气了?”三藏被唤醒,叹口气道:“好好地生什么气!贫僧只是在想,倘若我有功力多好!不用求别人,早就不惧生死的去救你了!何用拖至今日”
公主听了,复扑至三藏怀里,扭着身子,千言万语难诉,只唤:“圣僧哥哥..”
三藏知她心思,但他不能。他只可做一株“遮雨菩提”树。但公主酥胸触贴,弄得唐僧心猿意马,忍不住轻轻呻唤一声。公主心疼道:“圣僧哪儿不适?”
唐僧喃喃道:“难得公主厚爱,只是..怕人背后说贫僧闲话。”公主松了三藏,掩面泣道:“妾残花之躯,明知配不上圣僧,只想着天大的恩德无以为报,愿今宵以身相许,权表倾慕感激之情,却忘了流言蜚语会坏了圣僧的清白!”
唐僧忙道:“公主此言谬也!我虽释门中人,亦非无情之辈。公主实乃湖中芙蕖,出污泥而不染。贫僧有幸亲近公主,亦是前世修来的福惠,怎言会坏我的清白?贫僧意为:原只想救弱扶危,未曾想到公主会如此垂爱!虽心猿难持,又担心朝野会说贫憎为一己私欲才救公主。”公主颔首道:“妾明晓了。圣僧实乃高洁之士。”低首思付片刻道:“妾有一物欲送圣僧,万祈不要推辞!”唐僧道:“公主欲赠何物?但最好小巧点的,收藏方便..”
公主偎近唐僧,耳语道:“自然小巧..”遂两手扳住三藏脖颈,将温热香润的樱唇贴到他嘴上,先亲了一下,又窃窃道:“三年来,那怪得了我身,却从未得我口中之物——因第一次施暴时我咬了他一口,故此惧怕,再不亲我。今日我将它献与圣僧!”便又亲三藏。三藏被公主丹唇捂着,香津浸着,觉得舒美,不由自主绽开唇,便觉一香甜灵巧的妙物儿伸到他口中。
他惊惶起来,想避开公主,身子却动弹不得,便任公主亲他。忽地舌头叫公主樱唇吮住了!唐僧想抽,公主不舍,唐僧便不忍心了;两个舌尖缠到一起,端的美妙甘甜,难解难分。唐僧心想:“妙呀,先经了口舌之祸之灾之苦,后又尝了口舌之妙之香之美!”
两人偎倚着亲近良久,猛听夜半谯鼓响了!三藏轻轻推开公主:时辰不早,明晨还要赶路,他须索回馆驿了。但辞别公主时,看见掩面哭泣的佳人,唐僧心头又缠绵悱恻。他晓得前头还有极远极远的路,还有三灾九难、数不清的漫漫长夜。焉知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像百花羞这样,苦苦爱恋着他这行路僧人!三藏真想多呆片时,再与公主说几句话。但门外侍候的宫女已点亮了送别的灯笼,他只好离了兰室。公主送唐僧至天井外,哽咽道:“圣僧珍重!”唐僧亦道:“公主珍重!”强忍着才没涌出泪来。唐僧随富女走了很远一段道,回首看,公主尚在夜色中仁立着。
唐僧回到馆驿,一进屋,见行者、八戒皆睡了;沙僧还在灯下候着。沙僧忙起身侍候师父净面烫足,又陪他去东厕方便。路上三藏“做贼心虚”,问沙僧那两人说甚没有,沙僧小声道:“二师兄牢骚满腹,说得难听——甚‘我们兄弟拼死拼活救了那小美人,却叫师父一个吃独食了’云云;大师兄倒未提师父事,只念叨南海观音。原来观音菩萨答应大师兄降妖后,亲临宝象国把‘松 箍咒’传与师父..”三藏一着急,腰巾子拽成死结,道:“这是何意,莫非真要松那厮头上金箍儿?”
沙僧忙与师父解带子,安慰道:“师父莫急,依弟子之见,菩萨未必会来;哄那猴子——大师兄干活罢了!若真把‘松箍咒’传与师父也不打紧,念与不念,还不全在师父!”三藏闻悟净说得有理,才放了心..
翌日清晨,唐僧师徒辞别国王、王后、公主及文武百官,出西门投大路而行。八戒嘟嘟囔囔,道:“人家国王好意留咱多吃几日酒,非挣着命走不行。前头有甚香香引着?”三藏不语。他还在回味昨宵之事;只是那满腔的甜蜜业已化成苦涩。行者呢,忽止了步,向师父告假。三藏问他何事。行者道:“何事?去南海寻观世音算账去。”三藏劝道:“我已听悟净说了因缘。
菩萨既许了要来,必定会来。你去寻她,倘在路上错过了,反而不美。不如耐下性子再等等。”
行者只好依师父之言,一厢走一厢骂观音“口蜜腹剑”。沙僧暗道:“骂吧,骂吧,好歹叫菩萨听见!”唐僧劝道:“你不就是挂牵那金箍儿之事么?
——为师日后不念那劳什子,有便是无!”行者道:“虽则如此,那心还是悬悬着——多说无益,若菩萨午时三刻不至,俺便走人!”唐僧赔笑道:“高徒说甚哩!既来之,则安之。好歹有点名堂再走不迟。半途而废,一事无成,岂不令他人笑话?再说为师也舍不得你走。你一走,咱们便成了三条腿的板凳,立不住了!况你才来便走,倒叫人家觉得我忒不能容人似的!”
行者见师父苦口婆心地劝慰,且也说得不无道理,便也不好再言返花果山之事。闷头走了一程,发狠道:“等见了观音那婆娘,先撕她的小嘴,问她还哄老孙不哄!”才说完,便听半空一女了声音:“孙猴,你好大胆子!
贫僧不过昨日受施主供养时多贪了两杯,今晨略略晚起了一阵,你就背后嚼我,该当何罪!”众僧见正是观音菩萨,皆慌得参叩。独行者洋洋不睬,仍立在那厢,争辩道:“菩萨,你因醉酒来迟了便是你的不是,反抓俺一半句牢骚话要治罪,没理的成有理的了!——罢,罢,俺争不过你,给你赔不是行那?快将那‘松箍咒’传下吧!”
观音被行者数说得脸儿飞红,又难以驳他,只好拿唐僧出气:“唐三藏,你教的好徒弟!没上没下,一点儿规矩不懂!”吓得唐僧磕头如捣蒜,连声忏悔。观音倒也是个慈悲人儿,叹口气道:“罢了,也不能全怪你——我本打算来传你‘松箍咒’的,好解释猴儿。但这猴头顽性未混,也只好再等些时了。”言毕,狠狠盯了行者一眼,纵详云回南海了。
观音走后,几众皆埋怨行者。唐僧道:“悟空,你惹下祸灾,为师倒替你挨训受罚!”八戒、沙僧皆道:“心急喝不了热粥,若再老老实实等一阵,菩萨来时一看大师兄正服侍师父来,又伶俐又能干,还不喜上心头,立马在云头上就念咒语把那箍子给你松了!”行者不争不辩,呵呵冷笑道:“诸位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只怪俺小和尚道行浅,耍心计斗心眼胜不过救苦救难大菩萨!”
唐僧喝道:“我的小祖宗,你就少说两句吧!提防菩萨杀个问马枪!”
行者亦冷笑道:“放心,放心,老孙便是骂塌半个天,她也不理俺了!——
俺道那金箍是少有的宝贝儿,既迭了老孙,岂肯轻易收了去!俺戴着这箍儿,菩萨放心,师父也放心,两全齐美,松它做甚!”噎得唐僧一时说不出话来。
沙僧道:“其实不干师父事!”行者道:“俺何处说干师父事了?俺只恼菩萨哄俺,说两句泄泄火而已。她又不在此间,权当没说!”
一时众皆缄默,闷头走路。白马耐不住寂寞,扬首嘶啸了几声,在远山近壑引起悠悠回音。欲知前程那三藏还有几灾几难,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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