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十七回 遇强人悟空施恩威 告盗贼唐僧陷狴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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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城外,贫民剪径。孙悟空恩威并重,放众人一条生路..有恃无恐,纨袴子弟白日打劫;官官相护,告状之人身陷囹圄..
话说唐僧师徒四众,过了火焰山,西行月余,已是孟冬时节。行路僧身上单薄,每日顶风踏霜,好不辛苦。沿途人烟稀少,乞化也难。众僧更是饱一顿饥一顿的。这日路上,八戒饿极了,去河边掰了一块冰,咯嘣咯嘣咬。
还让师父尝尝。沙僧道:“快扔了,听着便牙巴骨打战、从心里冒冷气!”
唐僧直念佛。八戒啃完冰,使前襟擦手:“又饥又冷,还要取经。这受的什么罪!”三藏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八戒道:“不等做人上人,便饿杀了!”唐僧才要发火,行者道:“二弟食量大,饿得比别人急,情有可原——前头有座城池,有卖烧饼果子的。不如叫八戒去募比。先吃饱了,再给师父捎一钵盂斋饭来。如何?”八戒欢喜道:“哥呀,还是你疼俺!—
—城在哪里?指条直路,老猪化缘去!”行者往前一指:“那不是!”八戒手搭凉棚,隐约望见一座城,门楼上竖几面旗,寒风中抖颤着。八戒道:“也是个穷家贫国,那旗破破烂烂的,像小儿尿布。”三藏道:“见了施王,可不准乱说。不然烧饼果子吃不上,大耳刮子吃上了!”八戒道:“老猪又不是头一回‘讨饭’,放心,放心!”倒提着耙,颠儿颠儿跑了。
沙僧背后道:“瞧二哥,‘讨饭’‘讨饭’说得多难听!”三藏道:“这厮粗鄙,不知何时才能长进!我佛门弟子,’外乞食以养色身,内乞法以养慧命’,自古如此。其实僧侣向俗流化缘,是教人积福,成人之美的勾当!”
行者道:“按师父之言,若以精舍细胎布施斋僧,来世便享帝相富贵?”唐僧道:“悟空果然有悟性!”行者笑道:“经云,若善男子善女子发菩提心,持经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过满无量阿僧抵世界七宝布施。师父之言,却与经义相违也!”唐僧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遂作偈道:“说是说,做是做,菩萨也喜殷勤客!善信诵经不奉斋,菩萨难把莲台坐!”行者道:“怎的?”答:“怎的!饿的!”行者笑道:“今日忽觉师父可亲亦可近也!”唐僧道:“切勿因此将菩萨作凡人!菩萨,大觉悟者,相而无相,自度度他。岂我辈可揣摩!”行者摇头:“师父一弄玄,又像‘师父’了!”
正说着话,忽见八戒气喘吁吁跑来,耙儿丢了,衣襟被扯个大口子,冲行者嚷:“哥呀,你害人不浅!哪有什么卖烧饼果子的,倒有一伙强人,当的一声响锣,自路边沟里跳出来,自报是‘太平国无事城’好汉,截住老猪,要剥盘缠。老猪说没钱,便要剥直辍、坎肩!老猪想天寒地冻的,没衣裳不冻死了?故情愿把铁耙留给他们抵当了吃酒。还有人不依,扯住老猪大襟,好歹挣脱了才逃回。委实是哥害的——赔俺褊衫、耙儿!”行者笑道:“陪你坐坐也不得闲!——你那耙子是吃素的?”八戒道:“本想刨他狗日的,却听那伙人唱出一首歌谣,说得句句在理。故此逞不了强,情愿贴他耙儿!”
行者又笑:“俺晓得了,是伙女强人!”八戒道:“老猪喜色却不好色——
哪是什么女强人,全是一帮带把儿的!若是女强人,执意要剥老猪衣裳,倒也不忍拒绝!”唐憎问:“到底什么歌谣,叫你心服?”呆子尚未答,便听前头有人唱道:
此桥非我架,此路非我开,
但从此问过,照收买路钱!
行者初闻歌谣,勃然大怒:”叵耐强人,如此不讲道理!”跳上前便要行凶,瞅见那伙强人着破袄旧褐,夹着枪棒,抱肩缩头横在路上;为首的山大王衣着好些,是件绸夹衫,披条毛毡挡风御寒,却也冻得嘴唇乌青,鼻涕出洞,红萝卜般手抓杆大刀。行者见众强盗那副尊容,扑哧笑了,心说:“一伙可怜虫儿!都打杀了,也不显老孙手段。还惹得老和尚唠唠叨叨,念甚”
紧箍咒’的。轰走作罢!”
行者沉吟间,忽听沙僧高叫:“那剪径的毛贼听着,我们不是等闲之辈!
第一位是东土大唐大宗皇帝御差取经僧唐三藏法师。唐长老乃是当今高憎,海内播名!第二位是齐天大圣,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我为卷帘大将,当年曾为玉皇大帝镇门侍舆!”八戒提醒道:“还有老猪哩,天蓬元帅!”沙僧不屑道:“耙都拱手送人了,还卖弄什么!”噎得八戒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伙强人听了,乱纷纷笑道:“这帮穷和尚,衣衫破旧,抖抖索索,还拿大话吓人!老爷不管什么‘高升’‘低升’,亦不想知道五百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只留下行囊、马匹,放你们过去!”八戒道:“师父,还不快把金钵、袈裟、锡杖..一应物品交给人家!若惹恼了,可有好看!”
唐僧愁道:“这俱是唐皇所赠佛宝,岂能轻易送人!”八戒道:“老猪那耙不宝贵?‘出家人不爱财’,该送就送!沙僧道:“二哥不该逼师父做不想做之事!”八戒道:“不破财能免灾!——除非打杀那几十条性命!”沙僧哑口无言。唐僧无奈,看行者:“悟空,你说如何是好?”行者慢腾腾道:
“八戒言之有理,又不能破戒杀生。看来不破费是过不了关!”唐僧道:“贤徒莫不是还记着当年贬你之事?这回任你折腾,只要不伤他门性命便可!”
行者笑道:“好,有这话老孙便可试试!”上前拱手道:“列位辛苦了!
贫僧一行适造贵方,理应将买路钱奉上。只因俺行路僧囊中羞涩,无以为敬。
只有一个法术,能点石成金,愿献给大王。盼请笑纳!”山大王闻言而喜,众喽罗也笑逐颜开,欢呼雀跃,一迭声叫行者“点金”。行者道:“小的们,去寻石头,大小不拘,越大越好。这辈子用不完,还可传给儿孙!”
众喽罗果然撇了刀枪,都去捡石头。有贪心的,便三三两两合伙,抬大的。别人见了,也豁然开窍,丢了小的来搬大石头。行者见状,暗地念个咒语,那贪心鬼手上的石头皆重了百倍,哪儿抬得动!砰砰落地,不知砸了多少人的脚趾头!只见满地里人打滚,“娘呀”、“爹哟”喊疼。山大王见小唆罗伤了大半,又惊又恼,将刀架在行者脖子上:“你这妖僧,说什么点石成金,却点石成精,伤了我许多弟兄。该当何罪!”行者不慌不忙,推开刀,“谁叫他们贪心,贪心必遭报应!俺劝大王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然大祸临头也!”
山大王怒道:“娘不教爹不教师父不教,要你野和尚教!”挥刀便砍行者,只听当一声,刀便卷了刃。行者却笑盈盈的,只挠挠头儿。八戒笑道:
“你这刀没钢火!”山大王惊恐:“好个硬头和尚!小的们,走也!”才要逃,叫行者念动真言,使个定身法,皆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幸口还能开,只叫:“圣僧饶命!”行者道:“孙爷爷!”众人叫:“孙爷爷饶命!”行者笑道:“你们放心,俺奉师命,不取你们脑瓜,每人只割两个耳朵,作个表记。免得你们好了疮疤忘了疼,重操旧业!”众人求饶:“爷爷,休割,休割!割了耳朵,那头便不是头,成了没把的葫芦了!难看不死!”再三告求。行者道:“说的也是。罢,只割为首的吧!”山大王急道:“孙爷爷听小人一言,再割不迟!”八戒揪着自家耳廓子,笑道:“这厮小家子气,又不是多好的耳朵!”
便听山大王道:“孙爷爷,我等聚众剪径,原出于无奈——我上有八旬老母,下有妻子儿女..”行者道:“截路的都会这么说!”山大王垂泪道:
“小人原本是个乡塾先生,因脸儿黑,人称黑秀才。虽迫于苛捐杂税、繁谣重役,仍依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先贤遗训。每日沿街乞讨,不敢铤而走险。不想三年前王宫来个妖怪,滥施淫威。那国王惧他,言听计从,替他筑庙,岁岁还要为他征例钱。百姓日子好似雪上加霜。走投无路之际,见皇室贵族子弟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抢劫,官府不管不问。寻思能叫州官放火,便许百姓点灯。遂也招呼了一伙子穷兄弟,拆了床褥子,一扯二做了两面旗,去铁匠铺赊了刀枪、响器店赊了锣鼓,热热闹闹干起来。虽无大富大贵,还可养家湖口。只是近来生意清淡,几个月未发利市了,三根肠子闲了两根半。
一大早众弟兄便勒紧裤带,冒着寒风在此恭候,盼着能截个有油水的客商。不料冒犯了圣僧爷爷。还请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回,再不干这拦道敲竹杠的勾当!”
唐僧闻言道:“悟空,那厮言语悲切,谅不是假话。且饶过他们吧!”
行者问:“你道国人为妖精修庙、上例钱,是个甚模样的货色?”黑秀才道:
“不曾见过,只知那妖怪宫字筑在南山上,唤作金圣宫。百姓每人岁末要交五两银子供他花销,由官府代收,叫香火税。我等正为此发愁哩!”行者又道:“你言国中权贵子弟做贼为盗,官府不问,可是真的?”众强人纷纷道:
“委是真的,老爷进了城便知晓了!”行者道:“既如此,你们不过是个‘从犯’。’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人’,要算账该寻他们——都起来吧!”众人道:“老爷,我等想起却起不来!”行者笑道:“俺倒忘了,还‘定’着呢!”吹口仙气,收了定身法。众强人脱了身,各捡兵器欲回家。
行者道:“你等回家,将刀枪送还铁匠,叫他改制斧铲锄镰,切勿再做强人。俺自进城嘱那国君削减税赋,管束臣子,惩恶安良,好叫你们百姓有条活路!”众人听了,齐刷刷跪下,含泪称谢“孙爷爷大恩大德”,随即一哄散去。
强人去后,沙僧不无醋意,道:“大师兄露脸了!”唐僧怨道:“你这猴儿,也忒口敞!你是何人,敢叫一国之君听你吩咐?若有做不到之处,岂不叫人背后骂我东土僧人吹牛皮、打脏语?”行者道:“适才只觉那国王无道、百姓可怜,未曾多虑。”八戒道:“猴哥只尽力而为便是。忙不过来,兄弟助你!弄砸了便罢。弄得好,也跟你风光风光;吃几日谢酒!”行者道:
“好,好!只要兄弟一条心,土石也可变黄金!”八戒笑道:“休变了,小心也砸了脚趾头!”唐僧闻他兄弟言语,遂不再说甚。
众僧午初时辰进了东门,见街道上冷冷清清,临街店铺十有八九关着。
唐僧唱叹:“借大城邑,不知何故如此萧条?”几僧猜测着,正寻馆驿、忽闻街上人道:“狼来也,狼来也!”纷纷躲进家关门闭户。四僧纳闷:“青天白日,市井中怎会有狼?”猛听一阵马蹄响,扭头见是一群纨挎子弟,打着马,在街衙上横冲直撞抢东西。一女子闪避不迭,被抢去首饰,却敢怒而不敢言。众少年呵呵大笑,旋风般席卷而来。瞧见唐僧四众,打着唿哨勒住奔马,围着他们团团转起来。他们见行者面似雷公、八戒长嘴大耳、沙僧暴眼黑须,便有几分惧怕。却不怕唐僧。三转两转,将唐僧与他们隔开了,围着他走马灯似地转。转得三藏头晕眼花。只好席地而坐,闭目合十,默念《心经》。才念了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那伙少年已飞快将他锡杖、僧帽抢去,一声口哨,打马飞驰而去。行者火冒三尺,正要去追,叫唐僧死死扯住:“悟空,此处不是荒山野岭,那伙人也不是平头百姓,你追上他们又能如何?他自抢了,必不还你;你脾气又躁,三说两说动了手,伤了他哪一个,我等皆走不脱。不如写个状子去官府告他们。我是原告,你们都是证人,必赢无疑!”行者摇头道:“官官相护,恐告不了这群‘狼’!”唐僧道:“我却不信!”还有王法没有!”
吩咐:“先寻馆驿安身,再去衙门告状!”
几众一路打听,寻着馆驿。进门见驿丞正当庭使口大锅煮粥,是青菜胡麻渣加少许稻米。见来了宾客,将炊事交付娘子。迎上去验了文牒,请人厢房。众僧略一歇脚,驿丞娘子送来半瓦盆青菜麻渣粥,“客官请用。不够就兑点清水羼和羼和!”八戒道:“好姐姐儿,这菜粥一点油水没有,怎么下咽广妇人嗔道:“客官将就着点吧!我们都吃了三年了!..”
还要诉苦,忽听老公叫她,扭身走了,去自家房中。那驿丞呼噜呼噜喝着稀粥道:”我忽地想起来,你不是还藏着个金镏子么?眼看腊月初八,要给金铃大王上例钱了。”妇人噘嘴道:“就那一件值钱物品了,不交!”驿丞急道:“那金铃圣神通大着呢,一查只你没交,生气吃了你,看留金镏子给谁戴!”妇人气恼道:“吃了我也不交!还指望它换几个钱过年、度春荒哩!——这交了也是死,不交也是死。可怎么过呀!”呜呜哭起来。
这厢唐僧师徒听得清楚。行者道:“也难怪盗贼丛生。老百姓也委实难以活命了!”唐僧直念佛祈祷。沙僧道:“师父,先扫自家门前雪,再管他人瓦上霜——告状要紧!”唐僧才住了祷告,便着沙僧去讨笔墨纸砚。须臾讨来,八戒研墨,沙僧铺纸,唐僧写申状。状曰:
太平国无事城府尹老爷钧鉴:
僧唐三藏一行四众,奉唐王敕命赴天竺国拜佛求经。今日午时,途经宝方,于东门内遭抢。抢劫者年少、衣锦、骑马,失物为御赐僧帽、锡杖。少年来时,人皆呼“狼”,惟恐避之不迭;公子去时,春风得意,如蹈无人之境。乞大人动雷霆之威,发捕快健勇,捕获盗贼,明典正刑。如此,吾得丢失之物,公得万民称颂。何乐而不为!僧额庆之余,无以为报,自当登门诵经,为公祈福。虽系野人献曝,其心堪诚!
告状者东土僧人唐三藏谨呈
写毕,沙僧道:“师父好文墨!那府尹见了此状,敢不尽力!”行者道:
“那伙强盗均系王公裙带、显贵瓜葛,恐府尹不敢去惹。莫如去皇宫寻皇帝老儿讨失物!”唐僧道:“凡事要讲个秩序,岂可僭越行事!”起身道:“谁陪我去递状子?”众徒弟皆道“愿往”。三藏道:“悟空不信府尹,不去也罢;八戒忒丑,恐吓着人家——悟净陪我去吧!”沙僧见师父器重,欢欣鼓舞,便去备马,护唐僧去了。
行者、八戒乐得轻松半日,便去门外捡几颗石子,回屋歪在床上猜枚玩,谁输扭谁的耳朵。不多时,八戒的两只大耳朵皆被行者扭得通红。八戒弃了石子,死活不玩了,两个便又说闲话磕牙儿消遣。不觉已到申未西初时分,行者忽道:“师父怎么还没回来,事不谐也!”正说间,沙僧慌慌张张跑来:
“师兄,大事不好!师父叫官府扣下了也!”两个慌得跳下床:“怎么回事,慢慢说!”沙僧喘了几口气,饮了半盏茶,方道:“我陪师父先去京府衙门递状子,府尹初还客气,看状子大惊,二话不说,掼下状子,便道‘退堂,退堂!’师父不依,揪住府尹要问道理。府尹恼怒,喝令衙役‘打二百棒,便是道理!’我忙求情,府尹才作罢,把我们使水火棍轰了出去。我意回来与师兄们商议对策。师父不听,非要我陪他去大理寺上诉。费了一番周折,见着寺卿,那狗官笑眯眯的,脾气怪好,只是不问案子,反对我们再三盘诘。
师父急躁,言来语去,不免口角。狗官勃然大怒,说师父诬告!一敲惊堂木,叫‘给我拿了,打入死牢!’我见事不妙,拉师父就跑。师父两腿哆嗦,哪儿跑得动!叫皂隶拿了。我发威推开众衙役,奔出大堂,跳上白马飞奔来报信儿。大师兄,先别寻什么行李,快去救人吧!”
行者听了,当下无语。沙僧再三催,才道:“师父不信俺老孙,不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方有此厄。八戒去请驿丞来,有事要请教于他!”八戒便去请驿丞。须臾,驿丞至。行者将师父告状事详告,问明日皇帝是否早朝?驿丞道:“你们莫不是要请圣上降旨赦免唐长老?休做梦了!那皇上因龙体欠安,有年余未上朝了。明日也难说!——你们也忒莽撞,不知那伙强人中便有大理寺卿的么儿!令师落在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依在下之见,不如备些人事送给寺卿,他得了好处,自然大事化小,将令师释放。若等皇帝垂恩,却遥遥无期!”行者道:“不知要赍多少礼方合寺卿心意?”驿丞道:
“这帮权贵,个个巨富,少了看不上眼,一条人命少说也得上万两银子!”
八戒、沙僧惊道:“娘哟,上万两银子!”行者道:“休说一万两银子,十万百万两银子老孙也自有法凑齐。只是不想惯宠这帮贪官!”驿丞冷笑:“休逞强,不然令师性命朝夕倾也!”拱拱手,自开门走了。
沙僧掩上门,道:“师兄,还是上天人地去借钱吧。什么值钱?师父命值钱!”八戒道:“借甚钱!恼了老猪,闯进大理寺,砸开监牢狱,救出师父便是!”沙僧道:“那帮人与二哥相比,自然不是对手。只怕如此做,不知要伤多少性命!也败了咱取经僧的名分,西行路上留恶名也!”行者叹道:
“说得也是。只可怜这国百姓,倘犯在他们手里,何处去凑这上万两银子!
倾家荡产也不够!”叹息一回,又思忖。忽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老孙有主张也!”
时天色已晚,师兄弟又吃了几碗菜粥。约摸戌时,行者嘱咐八戒、沙僧看好行李、白马,纵祥光径至大理寺。寻着监牢,见狱灯昏暗,师父蜷曲在一堆干草上闭目感叹:“只言国有国法,谁知官官相护!那犯法的逍遥自在,无辜的身陷囹圄。悲哉,悲哉!”行者闻言,忍不住偷笑,变成一个萤火虫儿,嘤地飞进栅栏,叮在唐长老头上道:“师父,别来无恙?听说状子递上去了?”
唐僧闻声知是行者,惭愧道:“此署官吏昏庸,难辨是非曲直。好猴儿,快救为师出去,再重写一申状递到刑部大司寇手里!好拨云见日,还我清白!”
行者道:“一缸酱菜皆臭了,哪儿挑干净茄子!”唐僧道:“说正事呢,扯什么黄瓜茄子!”行者笑道:“顶着乌纱帽,身披大红袍儿,不是茄子是什么!——师父且忍一忍,明儿老孙寻皇上要人要物。俺去也!”唐僧急道:
“贤徒你慢些,我还没吃饭呢!”行者已远方了。狱卒过来喝道:“吃饭!
等着吃倒头饭吧!”唐僧只好忍气吞声捱着。
行者飞出牢狱,瞧见前头宫宇巍峨,灯光闪烁,便又过去。寻着后宫寝殿,叮在窗棂上往里一瞅,却暗叫一声:“怪哉!”原来室内陈设极为简陋,说什么绣衾狐裘,却是粗被旧褐;瞧不见金镶玉嵌,只是竹章木桌;帷帘经年尘土多,屏风积岁漆斑驳。那皇帝,一脸病色,骨瘦如柴,披件棉袍,正凑在铜火盆前烤火,嘴里吭吭呛呛咳嗽。那热灰中嘭一声响,原是枚栗子爆了。皇上便嘘着手指拈出来,剥了吃,好不香甜!皇后满面皱纹,坐在灯下,飞针走线,给老公补龙袍。行者大惑,只以为无道昏君,准是奢侈淫佚之辈,不曾想他竟如此清苦!正思间,一个小黄门送药汤来,拜禀:“请陛下用药!”
皇上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皇后起身接过药:“你去吧。”小黄门退下。皇帝止住咳道:“我这病,神仙也医不了。天天吃这苦水子有甚用!”皇后道:
“药中有构杞、川贝、地黄,能安神、润肺、补肾。还是喝了吧!”老公也还听话,也就接过药来,屏住气喝了。喝完直皱眉头。皇后道:“莫非药太苦?”皇上摇头:“药酸不拉卿、甜不梭梭,倒不甚苦——朕只是心里苦!
自三年前金铃大王显圣,这病根便种下了。先是筑庙,又是交例钱,弄得国库亏空,民不聊生。寡人苟居后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眼看又到岁末,该给金铃大王征例钱了,少不了又要收刮民财,朕实在于心不忍!”
正言语,小黄门报中常侍门公公求见。皇上皱眉道:“夜猫于叫,祸事到!”却也无奈,叫宣进。一霎,门公公摇摆着胖滚滚的身子进来,参拜毕,道:“皇上,金铃圣差人询问征收例钱之事。大王道他欲重修金圣殿,故要比往年多加二十万两银子。还要一百名殊色的宫女侍奉王妃。微臣不敢做主,特来禀告主公定夺!”皇上道:“还要加征二十万两银子,岂不是竹竿里榨油;三年来已要去五百余名美女,宫里剩下的都是些茧巴蚕于干巴腚,哪儿去寻一百名殊色的?”门公公笑道:“加二十万两银子按说不多,每人不过多交一两五钱银子。至于俊悄女孩子,臣也有法:宫中没有,就下令各州县限期交纳。贡献之后,主公还可留下几个赏玩呢!”皇上正色道:“朕一向洁身自好,从不借公事渔利!朕也不许你趁机中饱私囊!”门公公皮笑肉不笑道:“小臣哪儿敢!——还望主公速速降旨,下臣好去操办!”
皇帝沉吟片时道:“此非小事。朕也多日未上朝了,明日朝会,寡人说与众卿议过再定!——且退下吧!”门公公退出后,皇帝长叹。皇后恨道:”
那金铃王年年加码,贪得无厌,哪像什么神仙佛圣,简直是妖魔鬼怪!”皇帝慌得捂上她嘴:“老婆儿,你不要命了!不记得金铃王显圣那年,朝中几个忠良进谏,叫寡人抗命。结果那厮得知,把他们都吃了!”皇后道:“既如此,明日旱朝,谁还敢说个不字?”皇上道:“走走过场也好。史官记载时便不能说是朕一个力金铃王征敛财物,百官都有干系!”又道:“其实破财免灾,虽年年交钱献妃,倒可保得一国安宁,无灾无害!”皇后道:“你我幽栖后宫,深居简出,谁知外头什么样子?还不是听门公公一人说了算!”
皇上道:“寡人不贪不欲,为百官楷模,自然官清吏廉,四海升平!”行者听了,心说:“这皇帝虽清正廉洁,却糊涂之至也!幸得他明日早朝,再与他理会不迟!”自隐身回馆驿,将见闻说与师弟们不提。
次日一大早,行者令沙僧看家,带八戒径去皇宫。正逢百官上朝,只见仪卫开道,旗旄遮天,肥马华车,好不威风!跟班的侍从也个个锦衣亮靴,精神抖擞。行者笑道:“穿得比皇上还好哩!”呆子艳羡,喷喷道:“做个大官,前呼后应,端的威风!”两个至午门外,听着宫内山呼海蹈声传来。
行者道:“咱们去投告求见那老糊涂虫儿!”便告午门官,说有东土神僧要与皇上治病。午门官听了,不敢怠慢,忙进宫禀告。那官员才走,行者道:
“兄弟,使点神通入宫,休叫他小觑咱们!”便腾云越过午门,向金銮殿落去。那时百官才拜毕,各分班站了。皇上才要言敛财选美之事,闻午门官报,大喜,“朕久病不愈。今日朝会,便有神僧登门送医。快快宣进!”言才讫,却见两个和尚踏云而来,降至丹摒下,不禁吃了一惊。午门官却认得,道:
“陛下勿惊!便是这两位圣僧要与主公医病。却不知他们会驾云。”
皇上方定了心,赐坐,垂询姓名乡贯行状。八戒卖弄道:“这是俺哥孙悟空,五百年前被玉帝封为齐天大圣..”行者道:“休多言!只言当前事可也!”八戒又言一路上降妖伏怪、护法取经之事。皇上道:“神僧果有神通,不知能否看出寡人所患何病?”
行者闪火眼金睛,打量皇帝,忽道:“陛下身病心病皆有!身病不过是外邪侵肺,胃不纳谷,多梦盗汗之类;心病却与金铃王有关!”皇帝大惊,“你这行路僧人,知道什么金铃王银轮王的!”八戒大笑,“皇帝老几何必遮遮掩掩!俺哥还知金铃王是个贪财小人、好色之徒!今年加征二十万银子、一百名美女哩!”皇上急道:“我的爷,休再说了!”那门公公也大惊失色。
皇帝却屈尊至行者座前,悄言问:“敢问神僧,我这身病如何医,心疾如何治?”行者道:“治木先治本,医病先医心。心蔽则百病丛生;心明则神清体健。但此处人众心多,难以下药!”低语道:“请陛下即刻散朝,带几个人去馆驿见俺。却不许乘辇骑马,只可微服步行——休忘了赍一百两银子作酬礼!”行者说毕,携了八戒手,复驾云出了皇宫。八戒道:“哥,你怎么说走就走,一没告状,二没拿妖。早饭也没讨一刚”行者道:“俺向他讨了一百两银子的谢礼,还不够你去酒楼打着滚吃的!”八戒大喜。
两兄弟归馆驿,却不见沙僧,向驿丞打听,方知他也去皇宫了。过了约半个时辰,沙憎才回,道:“我想去殿上说说昨日告状碰壁之事,不曾想已散朝了。不知师兄与皇上说了些什么,何时能放师父出狱?”行者道:“殿上人多嘴杂,未曾细说。不过那老皇帝要来此间,有话可尽管与他说!”才说完,忽听门外驿丞道:“不知圣上驾临,小臣有失远迎,万望恕罪!”便听皇上道:“罢了,罢了。东土来的神僧住在何处?”行者便叫八戒开门,遂见两个着便服的内侍气喘吁吁架着皇帝,身后还跟着三四个随从;像与人撕打过似的,脸上有血痕,衣衫被扯破。那皇帝也脸色蜡黄。行者叫道:“陛下果然来了,只是忘了贽礼也!”皇帝一屁股坐下,兀自喘,答不出。随行的道:“神僧不知,陛下中途遭险也!”毕竟不知皇帝路上遭遇何险,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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