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六回 脱奇案行者赴灵霄 参佛崖女王漾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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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与师父怄气出城,不意却卷入人命案中。大帝从中斡旋,大圣才得脱身..唐僧、衬红登悬阁.相倚相偎诉衷情..
原来那人正是丢了宫的优度,因复职无望,加之在城里开销也大,遂携妻小回了原籍,就是这路北村庄。为生计,两口儿在路边开了间小酒店。行者辨出他正是那日纠缠师父、被他撵走之人,不觉微微一惊;优度也认出来者是那日驱他出门、抛他礼品的孙行者,遂勾起旧恨,狠狠打了娘子一巴掌,骂道:“什么鸟贵客!休道无钱,有钱也不卖给他酒吃!”那妇人原与丈夫不同,是个忠厚人,捂着脸哭辩道:“阖城俱知孙神僧救驾有功,不是贵客是甚?你好好地为什么要扇奴家?”优度那日狼狈而归,因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并未告知娘子,此时一时也说不清楚,又惹不得行者,遂青着脸去催那吃酒的道人,“快吃!快吃!小店要打烊了!”其实还是欲撵行者离开。妇人莫名地受了委屈,又见丈夫这般行径,骂一声:“这半吊子!”自回屋啜泣去了。
行者一股怒火直冲脑瓜,指着优度骂道:“你这利禄小人,依老孙前几年的脾气,早一铁棒打死你了!”说罢,怒气冲冲,拔脚就走。走不过二里之遥,忽听背后隐隐传来女子的凄叫哭啼声。转身一看,见小酒店腾起一股浓烟!行者叫一声:“不好,犯了祝融①也!”毕竟是心善量大,不管那店主才得罪过自己,腾空来到酒店上方,见优度不知是被失火吓晕了,还是在抽羊角风,直挺挺躺在一张方桌前一动不动,妇人正趴在丈夫身上哭喊;那店屋原是草的,已火光冲天!众乡邻千里拿着救火家什,才从庄子里往这赶。
只怕是“远水不解近渴”!行者急念真言,从不远处大河里摄来水,兜头将火浇灭。还好,只将房顶上苫的稻草烧了一片。屋子及一应家什皆保住了。
行者救下火,方跳下来,道:“大姐,俺已将火灭了!你丈夫如何?叫俺看看!”想帮着救醒优度,那妇人起身,行者方瞅见优度当胸一道棒痕,己是死了!”行者正惊诧,那妇人却冲他哭骂道:“你好狠心——”话没说完,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脸白唇青,晕倒在地。行者急掐那妇人水沟穴②,又往她七窍里吹拂仙气,妇人方渐渐缓过气来。时庄主带着救火的乡邻业已赶到。众人见火熄了,先松了一口气。又见优度死了,复将心吊在喉咙眼里。
乱哄哄问妇人出了什么事?妇人睁开眼,瞅见行者,又哇一声哭道:“你这狠心鬼!只以为你信口说说,谁想你真个杀了俺夫君!”行者忙道:“大姐说甚!俺何时杀过人?你这屋上火还是俺救下的哩!”妇人哭嚎道:“房子烧了能再筑,人死了如何复生?你偿俺夫君的命儿!”那庄主是优度本家的叔父,因对妇人说道:“侄媳妇,莫只顾哭,细细道出缘故,众人给你做主!”
那妇人方稳下神,道:“奴家在屋里,听见丈夫一声喊,忙出门看,就见孙长老舞着铁棒追你侄子。他跑不迭,吃一铁棒,一命呜呼!他还将奴家推倒,去灶下取火,点了这酒店!腾空跑了!却又回过头假惺惺施水救火儿!”
行者冷笑道:“俺晓得了,准是哪个黑心肠的假冒俺老孙形影,坏俺的名声!”气得喊声如雷。妇人有些怕,朝庄主道:“求叔公给奴家做主!”
庄主道:“你可看准了是孙长老?”“妇人叹口气道:“俺也不想是孙长老,① 祝融——古代传说中的火神。
② 水沟穴——即俗说人中穴,中医书上称水沟。
可偏偏是他!”庄主道:“孙长老,这桩人命案子恐怕你是难脱干系!不如一起去京都府衙折辩,叫官府差人来勘理黑白曲直!”行者恼道:“要去你们去,老孙不去。本是好意来灭火救人的,未了却陷进是非窝儿了!”庄主等皆知孙行者神通,不敢逼他,只好唤上那妇人,共几个近门的亲眷,一起进城告官去了。余下的乡邻使一领席子遮上优度,也不散去,只在那儿望着行者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八戒腾云出城,闻声而来,见行者直挺挺站在酒店前发呆,忙降下云头,笑道:“哥,俺正四下找你!”又逗他道:“这儿又不是庙,缺你当旗杆儿!”
行者叹一声:“八戒,你来了!当哥的真是倒霉透了!行善事也得恶报!”
八戒方见草席下露着双脚,揭起一看,吓一跳,惊叫:“猴哥,你犯上人命案了?”行者将事情说了一回,八戒道:“你说不是你干的,那娘们却赖你,又有乡邻帮她说话,官差来了,有你好果子吃!依老猪之见,一走了之,躲过风头再说!”行者苦笑道:“躲?俺一走就更说不清了!”
正说间,沙僧也驾风来到,闻八戒一说,亦连声嗟叹。八戒忽道:“猴哥,兄弟有个主意,你神通大,何不去城隍那几将那死鬼魂魄讨来,先救活了那厮,不就没事了!”行者道:“哪个害他哪个去找城隍,老孙不去!”
八戒讨个没趣,自语道:“好,好!算俺没说!——距城不过十来里路,那丧主已去报官,不消两个时辰官差便要来拿人!到时看你怎么办!”沙僧道:
“师兄莫再嘴硬,依小弟之见,莫如随我们回去,让师父出面去求女王陛下将此事压下。便是看在咱们屡屡救驾的份上,女王也断不会加罪于你。顶多不过官府出面,多赔丧主家些银钱了事!”行者啐道:“亏你想得出这徇情在法的勾当!——老孙若杀了人,情愿坐大牢砍脑壳!老孙无辜受冤,甚人也不求!”一阵躁火攻心,头直发蒙儿。忙扶着路沟边一棵树站稳。
行者稳了神,一睁眼,却看见沟对面苞米地里有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心中一动,掣出铁棒跳过沟去,大喝一声:“是哪个敢偷窥老孙!”使棒便要“拨草打蛇”,随即听黍叶哗哗响,“大圣,是..小神。”钻出一个戴鸟纱、着红袍的冥官,后跟着牛头、马面二小鬼。那官儿上前给行者施礼。
行者冷笑道:“原是城隍!俺无心找你,你倒来了!正好,老孙问你,可曾知晓是哪个假冒俺形容,杀了店主?”城隍先叫一声“安座”!等小鬼给他送来条凳,落了座,方摇头晃脑道:“小神不知。”那八戒闻声过去,叫道:
“城隍爷儿,那优度魂儿在你处吧!还不速速牵来,活了那厮,好叫俺哥走路!”城隍抖晃着二郎腿道:“小神不知!”行者闻言,却觉怪了。道:“你真不知?”城隍转头问牛头、马面:“你俩瞧见店主魂魄没有?”二小鬼连连摇头道:“小神——”见城隍“耶”一声瞪起眼,忙改口道:“小鬼不知!”
行者责问:“你这毛神,一问三不知,是如何‘鉴察司民’的?”那城隍闻言,竟白了行者一眼,不屑置理似的。行者好生恼火,一脚蹬翻板凳!那城隍跌个四爪儿朝天,牛头、马面忙将他扶起。行者咄一声挥起铁棒:“你仁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快说:方才鬼头蛤蟆眼地藏在此间做甚!”那城隍毕竟怕那“哭丧棒”,惊慌道:“大圣息怒容小神细禀:俺久闻众小鬼说此间酒好菜美店家娘子也俊俏!今日闲暇无事便来此间想开开荤儿——”说得忒急,直觉气短,忙拍打胸口,朝小鬼挤出一声:“接着说!”
焉知小鬼们毕竟未经过大场合,又见行者目露凶光,吓得嘴唇直哆嗦说不成句儿,愈叫行者生疑,劈胸揪住牛头逼问:“你这厮敢扯一句谎,便一棒打死你——快说,是谁杀了店主?那死 鬼魂儿在不在你家?”牛头吓得失魂落魄,扑通一声跪下:“大圣爷爷..”正要招出实情,却叫沙僧拦腰抱住行者:“大师兄,城隍爷都不知,小鬼头知道甚!快放了他——才惹下一桩人命案子,还没撇清,休再惹条鬼命案子!”那牛头闻言,清醒过来,也改了口,说“打死也不知!”行者无奈,只好放过牛头,摆摆手。那一主二仆忙撒鸭子溜了。
沙僧与八戒使个眼色,两人一边一个架起行者,劝道:“哥,走吧!等官差来了,真拿到府衙大堂去,你硬,便要伤人;你软,便得挨板子,端的难办!不如先回去,再做主张!”行者想想实在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好随他兄弟俩回养性斋。
且说唐僧见行者脸色红涨返回,想是与人争竞过,才要询问,八戒抢着把事情经过告之师父。三藏念叨几声“优度”,大吃一惊,道:“我晓得是何人了!你那日凶神恶煞般撵人走,还掼了人家的东西,准是今日撞上,人家说了你几句,你就邪火攻心,将人杀了!这如何收拾!此间不是荒山野坡,你杀了人可一走了之。此处有官府王法,岂容得你草营人命!”喝道:”快给我服罪!我亲率你去府衙自首!”行者高叫:“师父,徒儿今日委实冤枉!
不知哪个丧天良的幻作者孙模样灭了优度!求师父明察!”
三藏早就对行者积了一肚子火,今儿见他又惹下大祸,岂可轻易饶过他!
即端坐榻上念起“紧箍咒”来。行者疼得捂着头上天入地翻筋斗。起初三藏念几遍,还停一停,问行者可否服罪。然行者天生宁折不弯的性子,只道:
“冤枉!”如是者三,唐僧气恼,满嘴儿跑舌头,将咒语不住口地念了七七四十九遍!那行者虽有广大神通,也委实受不了:一个筋斗从半空栽下来,晕厥过去。
八戒见行者昏睡在庭中,心中不忍,弄盏凉水浇在行者头上。行者慢慢醒来,叫一声:“师父,你好糊涂!”三藏余怒未休, 走出门道:“我是糊涂!端的‘冰炭不同器’!早撵你回花果山不就两厢俱安了!”说着,才消了些的怒火又腾地蹿上来,又思起适间衬红也劝他放孙猴回花果山。心说:
真是人心所向,这惹是生非的猴头是该走了!——也好,此番便叫他“有去无回”!遂回堂屋,道:“悟净,取笔墨来!”沙僧忙奉上文房四宝。唐僧援笔在手,听行者悲声叫:“师父!..”心头一颤,油然思起行者一路上救难释厄功绩,可昔日之功,焉可抵消目令谤师之愆、杀人之过!心头忽涌上“挥泪斩马谡”的老话,颇有感慨。蘸墨落纸,竟也觉那紫毫如刀,一笔一划都在斩杀师徒情缘!
那三藏缓缓写下一道贬书,亲去庭中交与行者,道:“自此刻起,贫僧与你一刀两断!你杀了人,官府自会依律处置。倘真是冤枉的,官府亦会查清。但皆与贫僧无关也!”行者接贬书,闻斯言,不禁心灰意冷,寻思:“反正自己问心无愧,不如就此回花果山,离开这昏庸师父!”满心悲愤,给三藏施个礼,正要腾云走!忽听一声响亮,只见一位仙人峨冠黄袍,绦带拂动,在庭中闪现。
行者闪火眼金睛,认出来者,遂施礼道:“原来是紫微星君驾临!”那三藏、八戒、沙僧也慌忙叩头礼拜。紫微大帝笑道:“朕来斯国,正赶上看师父管束徒弟,却是为何?”行者叹道:“陛下巡查三界,什么看不清楚!
盼使大神通昭明此案,还俺清白!”大帝笑道:“莫急,莫急!依吾之见,还是先救下人、平息了诉讼再说!”遂念神咒,拘当城城隍。片时,那冥官带着牛头、马面来了,参拜大帝毕,大帝即令二小鬼速将优度灵魂复体;令城隍去府衙,谕告坐堂的官儿、告状的民儿,亡者复活,此案了结!
城隍及二小鬼领了命才要走,却叫行者拦住,冷笑道:“狗官,不是说没见优度魂魄么,怎么送还?”城隍支吾道:“不怪卑职,亦不关牛头马面事,系判官老十二所为!今日轮他承值,吾离官衙时把公务交与他了!”行者道:“等等,你说什么老十二?”
大帝接道:“大圣有所不知,这城隍衙门同阳间官府一般,自上而下,阶级森严。都城隍也是三品的官儿,自然会有十二个判官。不足为奇!吾在南赡部洲,还见过五十六个判官的城隍府哩!办案时俱站着!小鬼没处放,便一排排挂在墙上。用时再用长竹竿挑下来!有一回钩子断了,把一个牛头鬼掉下来,尖角正戳在四十九判官肚子里。那厮临死前还哭骂一声:‘狗入的!俺还想有朝一日混个城隍干干哩!这下完了!”众僧听得目瞪口呆。大帝乘机向城隍与二小鬼喝道:“还不快去,各执其事!等着挨棒子?”三个恍然大悟,忙驾阴风榴了。
三藏遂向大帝礼拜道谢。行者仍闷闷不乐,“陛下,那店主虽死而复生,可黑锅俺仍背着哩!还请陛下帮俺勘出真相!”大帝笑道:“你疑哪个,说出来,吾帮你甄别!”行者不言语,先瞅沙僧。沙僧不由地脸一热,笑道:
“师兄疑我?”唐僧道:“陛下,贫僧愿为悟净担保!”行者又看八戒,八戒笑道:“猴哥,俺天性夯笨,能学得像你?”行者道一声:“也是!”转脸又看大帝。大帝笑指沙僧、八戒道:“你俩未干,便是老夫干的!大圣,此案已勘理清楚也!”行者忙道:“陛下休要逗笑!”仍是思虑疑惑,感叹:
“莫非成了无头奇案了!”大帝正色道:“大圣,你入空门多年,其实该知所谓真假有无,皆是空虚!”行者默然。大帝又语于唐僧:“吾奉玉帝旨意而来,有一要事欲与大圣商议!”唐僧忙请大帝入室看茶,坐下说话。大帝道:“事甚急,朕与大圣便在此间说。你等可回避一厢。”唐僧听了,与八戒、沙僧诺诺退了。
大帝执行者手来到莲池畔,见四周清幽,问他“近况若何?”行者叹一声:“一言难尽!”却不愿多说。大帝笑道:“大圣不说,吾也略知一二:
唐僧执迷不悟;八戒好酒贪色;沙僧工于心计。眼下却俱容不得你!大圣何不离开他们一时?也难为难为这三个愚僧!”行者道:“陛下或许已瞧见:
师父念了数十遍‘紧箍咒’,几乎疼杀老孙!旋又写下贬书。俺也凉了心,正想返回花果山呢!”大帝道:“大圣白衣而归,却难叫众子孙景仰!眼下却有一个立功建勋的极好机会!你不如完毕此事,再锦衣还引”将玉帝诏书让行者过目。行者看了,原是请他上天“共商征伐帝释大计”,好生奇怪:
“咦,玉帝老官儿怎么想起俺老孙来了!那帝释天尊不是颇得他的青睐,两家怎么反目成仇的?”
大帝道:“活要从两头说。大圣亦知,帝释那厮,割据须弥,宫字仪制,不亚天廷;奢侈女乐,登峰造极。他禀性桀骛,又不乏世故:逢年过节,赘礼交通玉帝、老君,是买个平安。骨干里其实哪个也没瞧起。于是便有了前些时为一女子讽俏老君之事——还害得大圣庶几二进丹炉!从天廷这方说,玉帝、老君也少‘君子’之风,并不是真心看重帝释:千好万好,一个不好便不得了!那老君更是吃人一个亏,能记八辈子!因之事后他虽得了那女子,但仍对帝释怀恨在心。前不久玉帝欲‘重整道德,再振朝纲’,在老君撺掇下,遂传渝帝释减嫔妃、降仪仗。那厮自以为‘山高皇帝远’,置之不理。
对此仙界已有微辞,玉帝亦有几分不悦。也合该帝释倒霉,近日玉帝瞒着王母‘巡幸’须弥,本意想去寻乐子。不料帝释称醉不迎,怠慢之至。玉帝败兴而归。又被王母觉察,泼醋闹了一场。玉帝一肚皮火无处发泄,老君再一扇风,龙颜大怒,传旨伐逆。可悲可叹的是那阖天神将竟无一人敢来领兵讨伐!玉帝发愁,遣使请教观音。观音道:‘非孙悟空不可降伏帝释!’那老君也几番举荐大圣。玉帝故此发敕命,着吾来请大圣率天兵征讨逆贼!”
大圣闻言道:“嚯,老君也举荐起俺来了!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没安好心’!这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倘胜了,占了须弥山,得好处是他们;若败了,恐又落下无数的不是!老孙不干!”大帝道:“吾知你俩积怨甚深;亦知老君有坐山观虎斗、公报私仇之嫌。然帝释虽昔时骁勇,围多年来酒色过度,已枉有虚名。吾以为依大圣神力,必胜帝释。不如将计就计,立此大功,凯旋之际,吾自全力保举大圣名列上仙宝篆!若遂其心志,与那取经得正果,正是殊途同归也!却又免了跋涉之劳。‘紧箍’之苦!”
大圣道:“难得陛下推心置腹,为俺着想!..”沉吟片时,终道:“罢了,俺老孙不为功名利禄,亦不看玉帝面、老君面..只看陛下之面,应承此事!也算报答你往日几番救俺的恩情!”大帝欢喜,道:“你去请出唐三藏,吾有话对他说!”
行者果去请出师父。大帝言明玉帝看重孙大圣,特来“借用”一时。三藏连声答应。行者冷笑道:“陛下休言‘借用’,师父贬书都写了!”三藏面红耳赤。听沙僧在他耳畔窃窃说了几句,才清醒,赤红着脸,赔笑道:“师父方才是一时气昏了头,并非真要撵你!”向行者讨贬书。行者一怔神,三藏已从行者手里抽出贬书,撕成碎片,抛在莲池里。大帝笑道:“大圣,做师父的已向你致歉了,你也不该再含怨怀嗔了!——还不礼别师父,好登路程!”
行者道一声“遵命”,叩别师父,起身时却说了句:“师父,你抽的那贬书是假的!真的还在老孙怀里呢!”三藏目瞪口呆,只道:“好徒弟,权当没写!”意欲向他讨真货,行者已腾空而起。大帝亦踏祥云起在半空,唐僧几个慌地拜倒遥送。看他们去远了,方回屋。八戒啧啧感叹:“还是大师兄,王帝、大帝都另眼看他!”唐僧思思想想,道一声:“这样好!能为天廷建功立业,也赎赎当年的罪愆!”沙僧满心嫉妒,接师父话说道:“好是好,除非大师兄改了那目空一切的性子,不然——哼!也难说是甚结局!”
且说行者去后,三藏在太医精心疗治下,阳邪之症消退。太医又开了温中健脾、滋阴养心药剂,调理养息了数日,三藏业已康复。女王欣喜,这日早朝后,召三藏迸宫。至玉声殿前,唐僧看见廊上花卉,叹道:“吾一月不来,海棠依旧也!”女王迎出道:“旧葩凋零新蕾发,岂是旧日之花!”唐僧笑问:“今日陛下垂询何事?是心中之禅,还是‘树上之蝉’?”女王亦笑曰:“旦秘之。片时再告!”
俄顷太监来报:“鸾舆备好!”女王便与唐僧乘鸾车,只率一小队禁军护卫,出了南门,沿大道行了约两个时辰,又见大河流泻,水草茂密,鸥鸟凄鸣。河畔土峰矗立,山阜透迤。便见一古寺。王驾停驻,早有住待带诸僧纲迎出。唐僧随女王下辇。见山门上金字,为“普觉禅寺”。寺后傍危崖,隐约望见悬阁佛窟。摩云接天。
众僧恭迎女王一行进山门,时有香客出入,见禁军警跸,纷纷回避。扈从簇拥女王与三藏鱼贯入内,至大雄宝殿,却见一个女孩子,衣衫破旧,眉清目秀,面带忧戚,持一盏灯,趋行至释迦如来莲座前献上灯,然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前行禁卫、僧值入殿喝道:“大胆女子,圣上驾到,还不回避!”声如雷鸣。那女子一心祷告,竟置若罔闻。众人正要捉她自后门出。唐僧忍不住叫一声:“住手!如此虔诚信女,天下鲜见!何不等她祈祷完毕?”女王亦赞许颔首。大众诺诺,一旁侍立。须臾,女孩子祈拜毕起身,方见女王驾临、侍从林立,一时呆了。
唐僧温语道:“女施主勿惊,贫僧只问你为谁祈祷,竟如此专注?”女子未言语,泪先湿青襟,道出原委。原来她父母双亡,日前托梦来,说地狱黑暗可怖,恶鬼每日乘冥暗使钢叉刺肉穿心,苦不堪言!为此她将与人做奴婢挣来的钱买了一盏灯献给佛祖,愿佛光能照彻地狱冥府,早日让父母脱离黑暗灾苦。又道以后每日还要将省吃俭用所攒之钱作油资捐献,使佛灯昼夜光明,驱除阴暗!
孤女言罢,施礼欲退,女工却唤住她,拔下凤首黄金步摇,言辞恳切道:
“此值百万钱,够你一世油资。你收下吧!也省得日子太清苦了!”不想孤女婉拒而去。女王感动且感慨,回首却见三藏正对着孤女所献佛灯发呆。原来他闻听孤女之言,心中震动,思起昔时自己曾誓言效法目连,救母脱厄,故不畏难险,西行求经,然目今却在此地羁留起来..女王睹三藏皱眉嗟叹,恐在此间耽搁长了,愈引发他的慈悲心、朝佛念,忙扯他拜了佛,遂离大殿,随住持去方丈吃茶。
吃毕茶,衬红发觉三藏仍闷闷不乐,便吩咐侍从待命,牵三藏手,悄言:
“我带兄长看好宝物去!”唐僧见衬红美目大睁,满含期待,不忍拒绝,便随她出了方丈。两人往北行不过一里之遥,来到佛崖下,仰视间流云飞鸟掠过,倾耳闻金铎铁马叮咚。那九层悬阁上原有近百个佛龛,有云梯廓道通连。
女王笑道:“此乃千佛崖,特请兄长一瞻!”唐僧叹道:“如此壮观,真乃神工鬼斧!”女王笑道:“兄长喜欢,何不上前与佛亲近?”撒了手,沿梯往上攀援。唐僧惊讶间,女王已登上第一层悬空朱廊,叫:“哥哥上来!”
唐僧望那女王,黄袍换作红裙,被山风拂荡,飘逸流动,勾勒玉体,风情万千。三藏一时恍惚,疑为仙子下凡;也援梯而上,闻竹木荷重咯吱之声,竟不为惧;亦登上悬阁。两人携手,赏拜石佛。那石佛或立或坐或卧,或庄严端肃,或蹙眉沉思,或笑容可掬..两个赞叹不已。看够一层,再登梯往上。
至九层空中楼阁,俯看千里原野,一片翠绿,长川如带,碧蓝清澄。山风呼啸,涛声喧嚣,极其壮美。
两人参佛毕,欲下佛崖,山风愈烈,悬阁晃动,摇摇欲坠,女王惊叫一声,扑到唐僧怀里。唐僧以臂环之,温语相慰:“陛下休怕,有诸佛保佑,定可平平安安,回到崖下!”女王含羞抬头,双目清澈如恒河之水,轻绽绛唇:“衬红只要哥哥相陪,纵然失足坠身崖下,心亦足也!”三藏道:“陛下..”女王又道:“衬红心事,哥哥知否?”唐僧凝望逝水,一言不发。
女王含情道:“哥哥数载跋涉,不怪困厄,赴鹫岭拜佛,衬红钦佩之至!然西方之土,处处有佛,何必胶柱鼓瑟,舍近而求远?哥哥,你我千劫相逢于今世,万里幸会于斯地,必有姻缘!当初祭台救我,河畔洗濯后,细睹哥哥,恍然若梦,莫非前世为情俦伴侣,未结良缘,却遭拆凤?..”言未了,泪流满面。
唐僧抚其黑发,亦泫然泪下,如坠长梦:是否迷离前世,曾爱慕过这个女子..两个相拥,如醉如痴,不知时光流转。廊角风铃声声,惊碎幻影,唤起佛件。唐僧疏远女王道:“陛下,天不旱了,下去吧!”女王亦已清醒,整束衣裙,两个小心翼翼,下了悬阁。复举首望去,夕阳将山崖涂成一片血红,佛窟中诸佛菩萨也个个面带赤丹,仿佛勃然动怒的颜色。唐僧心头袭过一缕悚惧,忙合掌再拜,默默祈祷:“弟子无心亵渎神佛,或与女王有宿世之缘,情不可抑,一时造次,并非本心,祈诸佛菩萨慈悲为怀,勿降灾咎!”
祷毕,方与女王回禅堂。女王路上问:“哥哥祈祷什么?”唐僧搪塞道:“天机不可泄露。”女王笑道:“你不说,我也晓得。适间我也祈祷了,愿你我永不分离,长相厮守!”便回方丈,辞别众僧,起驾回宫。一路上女王紧紧倚偎三藏,闭目回想千佛崖悬阁上两情缱绻情景,愈想愈美。那唐僧拥着美貌痴情女王,心里却如半空的风筝,忽上忽下,乍喜又忧。
回到王宫,天色向晚,女王传令小黄门侍候“唐待诏”沐浴,排晚宴留香阁,与三藏共享。唐僧力辞,回御花园住处。对两徒弟推说身子疲乏,未念睡前渴,倒头便睡。两徒弟也不敢打扰,亦吹灯就寝。那唐僧一阖上眼便看见佛崖悬阁上女王凌空招手,红裙飘曳..睁开眼不敢睡,心中念佛。觉得安静了,复闭目,又睹与女王偎抱亲近,异香缭绕,慌得又睁开眼..默念观音菩萨圣号百声,观音果至,柳眉倒竖,杏目蕴怒!三藏吓出一身汗,折身坐起。忽闻谁鼓三更,叹口气,困意全消。回想出长安后,步步有灾,程程遇魔,倏忽飘泊四载,徒弟各怀异心,前程端的如何,真是难测!遇上衬红,莫非天意?然一旦返俗,经便取不成了!超度母亲及百万冤魂脱轮回之厄的宏愿大志,岂不成了泡影!思来思去,不得着落,终又困倦,矇眬睡去,梦中隐约闻城东门有马嘶人声,只以为是商旅夜半入城,并未在意。
却道当晚女王浴毕,想着唐僧为何不愿与她同进晚膳,或是羞涩,抑是故意逃避?百思不解。饮数觥酒,自去睡了。两个侍寝的宫女——一唤素馨,一唤茉莉——在外室宿守,夜半忽闻女王呻吟,慌得起床,掌灯到香榻前,却见女工蹬开锦毯,只着蝉羽般丝袍,裸着玉腿,抱着枕头呢呢喃喃。两侍女掩口而笑,悄悄回到外间。素馨打趣道:“原以为陛下中暑,谁想是女王怀春!”茉莉道:“陛下一片痴心都用到那唐朝和尚身上了。可恨那厮椎委拿糖,好像自个儿身价多高似的!”两个叽咕多时,觉得倦了,呵欠连天,闻东门有人声马叫,也未理会。才睡不久,忽闻有人急速打门,嘟哝道:“天还未亮,就砸门,也不怕陛下见怪!”还是起身开了宫门,原是外侍的太监,道:“阿曼元帅有要事须禀告陛下!”素馨道:“元帅呢?”太监遂请阿曼入天井说话。茉莉怨道:“元帅有甚要事,难道是金殿起火了?”阿曼一脸是汗,道:“事急,甚于水火!”
素馨见状,将阿曼请入书斋,秉烛入椒房。女王已醒,汗湿亵衣,见素馨埋怨道:“适间遭梦魇矣,为何不来摇醒朕?”素馨道:“陛下醒了正好。
阿曼元帅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现在书斋等候。”女王顿觉不祥,急整衣裙进书房。阿曼施礼道:“陛下,夜半闻城东人声马嘶否?”女王道:“睡梦中相闻,未辨真假——”突然一惊:“是吐火国..”阿曼道:“正是吐火国使者来临。为首的是太子炎火,随行有象轿、马车,浩洁荡荡约百人之众。
守城军士不敢擅便,那太子气势汹汹,扬言要烧吊桥。守军报来,臣知其来者不善,为不失礼仪,便令军士开城门,臣代陛下迎使者入馆驿。叙谈间,太子道是资父命而来,有信简一封,明日早朝交予陛下。臣试探来意,太子并不避讳,明言道要请陛下回吐火国!特急来告之,望陛下思虑万全之策!”
女王闻言,面如死灰。见阿曼退下,自回兰室,裳榻依旧,然昨夜梦境,竟不可再得!呆望银烛,泪水盈眶。旋即天明,闻司礼太监几番催行,方匆匆梳洗装束上朝。
却道三藏天将晓时,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乌云自东而来,乌云上立着无数婆罗门,忽又见衬红公主站在祭台上,脚下大火熊熊,众婆罗门呵呵大笑。
眼看火焰要吞没公主,唐僧哭叫道:“公主,公主——”被沙僧摇醒:“师父,做恶梦了?”唐僧睁眼,心兀自突突跳,觉脸上冰凉,原是残泪。八戒亦惊醒,嘟哦道:“师父唤公主,岂是恶梦!”唐僧悲声道:“徒弟呀,衬红灾星未退,昨夜你们听见什么动静没有?”八戒、沙僧皆摇头。唐僧沉吟片时道:“我去拜谒陛下,无恙无灾最好!”八戒笑道:“女王正早朝,师父赶去请安,不怕百官吃醋?”唐僧心烦意乱道:“休言语,顾不得许多了!”
沙僧道:“我陪师父去!”
两个急忙赶到王宫大门外,见停了一乘象轿、几辆马车,又有一队武士,肤黛貌凶,佩剑持刀,打着吐火国旗号,守在车轿旁。唐僧醒悟:“原来如此!是吐火国来人也!”沙僧道:“准是那吐火国国王打探公主还活着,遣使来滋事。师父发话,我一顿杖打灭这几个胡人,保公主平安无事!”唐僧止道:“不可造次!他们又不是妖精,禁得住你打?——咱们打杀这一干人一走了之,仇冤在两国结下了,难免不起刀兵、祸及百姓。你先回去,等我觐过陛下再与你们商议对策!”正言间,忽见那吐火国来使面色倔做出了宫门,登象轿,被侍从拥护,离宫而去。唐僧急入朝廷,见金殿上一片混乱。
原来女王打发走来使,晕厥过去,众大臣束手无策。阿曼一迭声唤大监去请太医,然“远水不解近渴”。唐僧觑女王面如缟素,气息微弱,顾不得君臣之礼,急登丹墀。他虽不诸医理,在长安弘福寺却也经见过师父给人扎针疗疾。自怀中摸出金钗,先刺女王人中穴,又扎十宣——即十指尖——挤出殷红点点。俄顷,女王透过气来,看见唐僧,嘎咽一声:“兄长——”唐僧强忍泪水,“陛下何故至此?”女王示意唐僧看龙案上使者所呈文简。阿曼道:
“那太子着实可恶!竟逼陛下三日后离国。若不是百官拦阻,我早下令杀了那厮!”大师劝道:“元帅,‘小不忍则乱大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那阶下百官见女王苏醒,纷纷向唐僧致谢。唐僧道:“陛下应移静室养息。”女王颔首,内侍搀扶女王登凤辇。时太医气喘吁吁赶来,欲陪驾疗理。
女王摆手拂去,微声道:“诸唐待诏随驾入宫。”唐僧见大医尴尬,连道:
“冒犯,冒犯!”无可奈何,随驾入内庭。众官纷纷道:“好个唐待诏,顶十个御医!”那沙僧见师父入宫,当时未循旧路返回,却腾云起在空中,将诸事觑得清楚,方回住处。八戒才起,两眼哆目糊,打个大呵欠问:“师父呢?”沙僧冷笑:“师父不是师父,先做郎中,后做跟班的了!”言了一回。
八戒揉着眼笑道:“师父三救女王矣!女王知恩图报,必器重师父,厚加赏赐,师父受用不尽,咱们也多沾些光,有甚不好!”沙僧道:“好,好!兄见三春柳絮否?——欲舞东风,却陷泥淖!”八戒道:“阴阳怪气的,说甚,老猪不明白!”
再表唐僧随驾入后宫,素馨、茉莉等一班恃女迎女王人寝殿。女王更衣毕,唤唐僧人椒室。唐僧看衬红除了冠服,换了身天水碧绫长裙,倚在云霞帐下、七宝床上,烟黛颦蹙,秋水沉郁,哀怨绝伦,不禁心中悱恻,又怜又爱。因劝道:“陛下,‘天无绝人之路’,容臣下商议,必有对策!”女王默望三藏,忽叹息道:“兄长还记得昨日千佛崖恩爱否?”唐僧心头一热,泪水盈目,“至死铭记!”女王苦笑:“我以为前世姻缘,今生终能缔结。
谁料风云不测,灾自天降!你我虽情笃意长,倏忽之间却要天各一方了!”
唐僧道:“陛下回吐火国凶多吉少,万万不可应允!”女王道:“他们以婆罗门教规相胁迫,我有何法!”唐僧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陛下执意不回,他能奈何!”女王摇头:“只怕惹恼了那暴君,率兵来犯。烽火之下,难免玉石俱焚。我不忍为一己之身,使生灵涂炭,社稷圯毁!”
唐僧闻言,长叹无语。
正一筹莫展间,忽内侍报阿曼、太师求见。女王急传进,问:“二位贤卿,有何良策献上?”太师道:“百官议谋多时,终得一计,请陛下审慎斟酌!”阿曼道:“太师别咬文嚼字了,快些说出!”大师道:“老臣便直说了,万恕冒昧——”欲知太师道出什么锦囊妙计能解救女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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