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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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着连续的梦。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他和妻住在一个平静的小城里,他们生活得并不怎么快乐,还是常常为着一些小事情争吵。他们夫妇间的感情并不坏,可是总不能互相了解。她爱发脾气,他也常常烦躁。这天他们又为着一件小事在吵架,他记得是为着他母亲的事情。这天妻的脾气特别大。他们还在吃饭,妻忽然把饭桌往上一推,饭桌翻倒在地上,碗碟全打碎了。母亲不在家,孩子躲在屋角哭。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含糊的声音咒骂自己,用力打自己的头。
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一声霹雳似的巨响。这声音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可是他们的屋子摇动了两下,震动相当厉害。
"什么事?"他吃惊地说。他的脑子比较清醒了。
妻默默地站在房门口。孩子的哭声停止了。
"我出去看看,"他说着,就往门外走,打算到楼下去。
"你不要去,要去我们一块儿去。有什么事我们在一块儿也好些,"妻不再生气了,却改变了态度,关心地阻止他出去。
他听从她的话,就在门前廊上站住了。可是他也不说什么。他望着楼板上的碎碗剩菜,带了一点懊悔,等着她讲话。
她不作声。他仍旧在等待。忽然他听见了大炮声(他想,这应该是大炮声),一声,两声。又静下去了。孩子又哭起来。妻发出一声尖叫。
"敌人打来了!"他惊惺地自语道。接着他叫了一声:"妈!"就沿着走廊跑到楼梯口去。
"宣!"妻在后面唤他,"你到哪里去?"
"我找妈去!"他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句,就一口气跑下了楼。
妻拖着孩子也跑下楼来。"你不能一个人走,你不能丢开我们母子。就是死,我们也要跟着你。"妻哭叫着。
"我要去找妈。我们不能丢开她。万一有事情,她一个人怎么办!"他一面说,一面打开大门。
门外人声嘈杂。马路上全是人,他只看见万头攒动。大家疯狂地背向着城奔跑。他们有的抱着小孩,有的拿着包袱,有的搀扶着老年人。小孩在哭,女人在唤她们的亲人,男人在催促他们的同伴。
南面的天空被浓烟盖满了。这烟还不断地一股一股朝上卷腾。爆炸声接连地响着,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可怕。他知道危险就在面前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妈"!他立刻跑下石阶,他要跨过门前草地到马路上去。他要进城去找他母亲。
"你要到哪里去!你不能够丢开我们!"他妻子从后面拖住他的一只膀子,哭嚷起来。"要逃难,你不能一个人逃,不顾我们母子死活!"
"我不是逃难!我去接妈回来,她还在城里!"他站住分辩道。
"你还想在城里找得到她!"妻子冷笑地说。"难道她没有脚没有眼睛,自己不会走路。"
"你快进去收拾东西。等我去接妈回来,大家一块儿走。就说逃难,也得随身带点东西。"他着急地挣脱了她的手。
"你妈不是在那边!"妻指着马路旁沟边一丛牵牛藤说。他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他母亲就站在牵牛藤下面(牵牛藤是沿着一棵老树干爬上去的),头发蓬乱,脸色惨白,额上好象还有血迹。她正张大眼睛向四处看,显然她是在找寻他。他抬起头大声叫"妈!"他挥着手。可是没有用。他想跑过去。然而他得穿过面前这条人挤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他跑到马路边。人们不给他留一个缝。他用力挤,人们总是把他推开。他似乎听见他母亲的叫声。他也在叫。可是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左膀。那是他的妻子,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孩子跟在她后面。
"我们走罢,不要管她!"她着急地说。
"不行,我要过去接妈回来,"他生气地答道。
"这时候还要去接她?我看你发昏了,我问你性命要不要?我可不能等你!"他妻子板起脸厉声说。
"你让我去。我一定要去接她。她就在我面前,我不能丢开她,只顾自己逃命,"他说,一面抽出他的左膀。
"那么好,你去接你那位宝贝母亲,我带着小宣走我们的路。以后你不要怪我!"她赌气地说。他觉得她在竖起眼睛看他,并且她的眼睛竖得那么直,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睛生得这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果然转过身牵着孩子走了。她没有露一点悲痛的表情,不,她还用她那高傲的眼光看他。
但是他还想她会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来;或者他以后可以追上她。然而一转眼她的影子就看不见了。人们好象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挤过来,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推他,他只觉得身子摇来晃去,似乎立在一只受着大浪颠簸的船上一样。他的脑子发热、发昏。他也用力推别人,用力挤上去。
于是他醒了,醒来的时候,他的手还在动。
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梦。他这一晚却做了好几个跟这类似的荒唐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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