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佣

    一个下午我和朋友洪在朱朱:朱洗,当时中山大学生物学系的教授。的实验室里谈论罗广庭博士的科学常识。谈到六点钟光景,我们正要出去,外面忽然落起雨来。这些日子在广州差不多每天都要落雨,但是时间不会久,往往在下了半点钟的雨以后,太阳就会拨开掩盖它的黑云,射出炎热的光芒。
    “等雨住了再走罢。”朱脱了外衣说,就把它挂到玻璃书橱上去。
    于是我们又坐下来,继续谈话。
    雨一落,就落了一个多钟头,后来才慢慢地小了。已经到了七点半钟,夜色降临了。
    我们冒着微雨,走下楼去,出了东堂东堂:中山大学校舍的东堂。,穿过矮树中间的石板道,正遇着朱的女佣撑着油纸伞,穿着木拖走来,叫他回家去吃晚饭。
    那个女佣认识我,因为我常到朱家去玩。她看见我们是三个人,就知道朱不打算回家吃饭了,但是她也唤了朱一声。
    “我们不回去了。我们到外面吃东西。”朱简单地说。
    她答应一声,不再说话,就转身走了。她的脚步很沉重。她平日是一个多嘴的女人,脸上常常堆着笑,今天她的举动似乎跟往日不同。
    “你昨天不是说她回家去了吗?”我指着她的背影问朱道。我知道她的家在顺德。
    “她去了三天,今天早晨回来了,”朱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她杀了一个人。”
    我还以为朱在跟我们开玩笑,我并不留心他的话。
    “她这次回家去杀了一个人,所以她今天的举动、说话都跟平日不同了。”朱继续说。
    “真的?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新从乡下出来的洪插嘴说,他显然不相信朱的话。
    “怎么不真?她今天亲自告诉我们的。她身上还有伤痕。”朱的态度是一本正经的。
    我知道朱的性情。他是一个科学家,他对于社会上任何事情都不肯轻易相信。假若他说一件事情是真的,那么他至少有一些证据捏在手里。他的叙述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又是你的好材料了。”朱对我说。他并不等我回答就接着说下去:“这个女人倒有胆量。她家乡有一个土豪,时常压迫农民,她一家也免不掉常常受欺侮。最近她的兄弟又给土豪打伤了,她就为这件事情跑回家去跟土豪理论。第一次她是赤手空拳去的,所以也挨了土豪的打,身上有好几处伤痕,我们也看见几处,是她给我们看的。”这时候我们已经走过了两条街,雨还没有住。
    朱依旧撑着布伞,我们和他挨得很近,并不是为了避雨,却是为了听他讲那个女佣的故事。“她挨了打以后就跑回家去,第二天拿了一支手枪再去见那个土豪。”我相信这句话,因为我知道在广东和福建的乡下,许多人家里都有手枪或者长铳。我有一个广东朋友最近正在领导他家乡反对土豪劣绅的斗争,不久以前在选举乡长的会场上,他聚集了一些武装的农民跟土豪劣绅的走狗对抗,几乎发生一次大械斗。
    “在一个小河旁边她遇见了土豪,那个人蹲在那里。她一声不响地走过去。
    “‘你还要来挨打吗?昨天还没有挨够打?’那个人看见她就嘲笑道。
    “‘好,我就让你打,让你把我打死!’她生气地回答,就走到他身边去。
    “那个人回头一看,骄傲地说:‘我今天不高兴打你!’他掉过头去,不再理她。
    “‘好,你不打,就让我来打!’她马上掏出手枪,对着他接连开了三枪。三颗子弹都打进了他的身体。他叫了两声就倒下去,跌进了水里,从此就不曾再爬上岸来。
    “这时候有许多人站在河边。他们不说话,也不动手。
    “她丢了手枪,对众人说:‘你们亲眼看见我打死他,你们就把我捉起来,送到衙门里去罢。我是不跑的。’她的态度很安详,一点也不害怕。
    “起初没有人说话,众人彼此望着,后来有人发言了:‘你走罢,我们不捉你!’的确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捉起来,反而有人感谢她,因为她杀了一个土豪,这个土豪是全乡人民所憎恨的。
    “这样她就离开了家乡,再跑到省城里来,回到我家里做娘姨。现在还没有人来捉她,因为农民是同情她的。不过假若事情的真相给衙门里的人知道,那就难说了。
    “她的处境还是很危险的。但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等着官厅的人来捉她。她一直很兴奋。她今天中午对我们说:她对自己的生命现在都没有了把握,她再不能够顾到别的一切了。
    “这个女人真古怪,我以前简直想不到!据说顺德女人的性格常常是很奇特的,她们里面有很多人都是独身主义者,她们把嫁人当作一种耻辱,也许她们都是憎恶男性的女人罢。她便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朋友朱这样地结束了他的故事,他再没有别的批评的话,但是从他的声音里,我知道他现在也有点兴奋了。
    这个故事是完全真实的,并没有一点捏造的地方。然而我仿佛读了一篇高尔基的《草原故事》。那个我常常看见的女佣却成了高尔基早期作品里的女英雄。
    那个女子,一张黄黄的方脸,一根大辫子,一双赤脚,一口广东音的普通话。朱常常向我们说她不老实,赚钱。据说,她从朱和另一个朋友两家人的伙食费里面,每个月要赚去二十元。她的生活过得比朱的夫人还好。她吃东西,穿衣服都像一个有钱的女人。她以前给我们的印象是这样,但是现在我觉得我们的观察错误了。
    我想,我们很少了解别人。我们常常凭自己的一点点不完备的观察,就断定某某是怎样的人,某件事情是如何如何。许多人都犯了这样的错误,有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我们里面谁能够肯定地说:他不曾把高尔基早期小说中的女英雄错认作一个贪财的女人呢?……一九三三年七月在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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