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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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这年夏天老友比约席邀请我到他底别墅去度夏。
我去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几个客人。一个是医生勒沙洛斯,一个是新闻记者福拉孟;还有一位比叶·莫东,是一个中学教员,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我们几个人都是单身汉。
比约席底别墅在一个风景优美的乡村。一条河流把全村围抱在里面。岸边有一带桦树林,点缀着许多家房屋,有的是中世纪式的古建筑物,有的又是现代的样式。绿的、黄的、红的、灰的、各种颜色的屋顶在夏天的太阳下面放射出奇异的光彩;有时候它们映在水里的倒影也似乎有了奇妙的颜色。水永远不停地缓缓流着,不论是昼和夜。有几夜,我因为读书,睡得迟。那时候似乎全村的人都睡着了,我很清晰地听见了流水底喁喁私语。可是在平日,这种声音是听不见的。我想,在起风暴的时候,水上一定会奏出美妙的音乐。可惜我住在那里的两个月中间,并不曾有过暴风雨。
这里的礼拜堂大概很古老了,这是从褪了色的墙壁和钟楼底形状上看出来的。我不曾去过教堂。不过礼拜日早晨开始做弥撒时的钟声,我无一次不听见。严肃的、悲哀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又慢慢地落进水里,好像被碰碎了似的,分散在水面;这以后它不再是严肃、悲哀的钟声,而成了低声的、微细的乐曲。这乐曲刚刚要在我底耳边消去时,悲哀的钟声又追了上来,把它完全赶走了。但是这个声音自己又撞在水面,变成了同样微细的乐曲。这样的音乐我非常喜欢。
可是我底几个朋友底趣味却跟我底趣味并不完全相同。医生和新闻记者爱打猎,比约席喜欢划船,莫东先生似乎没有什么嗜好。但是他爱写诗。他底诗,我并不喜欢,就像我不喜欢他本人一样。他底身体庞大、肥胖,有一个屠户所特有的大肚皮。两只脚又是长短不齐,走起路来一颠一跛,虽然用一根手杖撑住,也不能使他底屁股不向上耸。我当时有一种偏见,这样的人决不会写出好诗。
在这里我们底日常生活除了读书、打猎、划船、游泳、游山、散步之外,还有一件不能不提起的大事:闲谈。差不多每天傍晚,用过晚饭以后,我们都留在座位上,一面喝咖啡,一面谈论各种题目,来消磨这个夏天的夜晚。
傍晚时分空气很凉爽。我们底餐桌放在院子里,眼前是一片草地。晚风轻轻地吹起来。黄昏底香气包围着我们。白日的光线在黄昏中慢慢地飞去,让星子在黑暗中放出它们底光芒。在友谊的讨论中,在和平的环境里,我们底日子就这样幸福地过去了。
有一次我们不知道怎样谈到幸福上面来。对于平时职务繁忙的我,这样的生活就是很幸福的了。我当然表示出我底这种意见。新闻记者同意我底看法。
可是莫东先生却发出了奇怪的议论,他引了英国诗人布郎宁底话,说人生的至上善就在于跟少女一吻见英国诗人罗勃特·布郎宁(R.Browning,1812—1889)老年时写的一首诗《至上善》(Summum Bonum)。。诗人并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我们单看他说话时的那种梦幻的样子,就可以知道他这时候真正在梦想着少女底嘴唇。这使我们忍不住笑起来。
“人生底最大幸福就是看见正义胜利的时候。”比约席说。他是学法律的人,说这种话也不无理由。
后来轮到医生发表他底意见了。做医生的人总是以救人为幸福的,我这样想。
“复仇——”医生慢腾腾地说出这两个字。
“复仇?”我们都惊叫起来。
“是,我说最大的幸福是复仇。”他镇静地说。但是他又闭了口,好像静静地等候着我们底反驳。
我们都不发言,只是默默地带了疑问的眼光望着他。他似乎在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解释他底意见。他底声音很镇定,但是里面仍旧有一点痛苦底味道,这说明他说的话曾经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二复仇——不错,复仇是最大的幸福,我是这样相信的。
在两年以前,我到过意大利,在某小城的旅馆里我住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了,忽然一声枪响惊醒了我。过了一会儿房东跑来敲我底房门。我开了房门,看见她底惊惶的面孔。她惊急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告诉我下一层的房间里有一个房客自杀了。
我连忙提起皮包跟着她下去,到了那个房间。可是已经迟了。
地上躺着一个瘦弱的青年。他底胸膛露了出来,偏左一点有一大团血迹,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喉咙不住地响。我俯下去听了他底脉,知道已经无望了。死已经来了。我刚刚站起来,他忽然睁开了两只血红的眼睛,口里说了一句:“我是福尔恭席太因。”喉咙里再吼了几下,便死了。
这个人,我见过几面。我们虽然同住在一个旅馆里,但是在楼梯上遇见时,连“日安”、“晚安”也不曾说过一声。他底相貌非常阴郁,好像从来不曾有过笑容。我虽然常常想招呼他,但终于对他生不出感情。一直到这个夜晚我才知道他是福尔恭席太因。
福尔恭席太因这个姓,你们总该记得罢。他是曾经轰动全巴黎的鲁登堡将军暗杀案底凶手。他杀了鲁登堡以后就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底踪迹。难道他真是在这里吗?那么他为什么自杀呢?
我从房东那里知道他是一个名叫约翰·伦斯塔特的德国人。在这里住了半年多,在一个铁厂里作工。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家属。他并没有什么嗜好,房里弄得很整洁,房钱到期即付,从不拖欠,倒是一个很好的房客。
我听了房东底话,便不敢相信这个自杀的青年就是刺杀鲁登堡的凶手。我想他也许是另外的一个福尔恭席太因罢。但是这时候我无意中看见他底衣袋里露出了一个纸角,我便把它抽出来。原来是一束文件。我只瞥见“福尔恭席太因底自白”几个字,便把它塞在寝衣底袋子里,房东似乎不曾注意到。
警察也来了,我除了回答一些照例的问话以外便没有什么事情。警察们忙着处置尸体。我便回到自己底房间里来。
夜已深,四周非常静。圆月挂在蓝天里,它底清冷的光芒从开着的窗户射进来,但是在屋内的电灯光下消失了。蓝天的意大利整个地睡去了,我这个异邦人却怀着激动的心情读那个全欧洲的人所想知道而没法知道的秘密。
福尔恭席太因底遗书很长,而且我现在也记不完全了,我只把大意告诉你们。他底自白大约是这样的。在下面的叙述中我自己可能加了一些话,但是大意总不会错,我现在仍旧用他底口气讲出来:“我现在要把我底生命结束了。我想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出路,因为不能忍受的生活应该把它毁掉。不过我害怕以后会有人怜悯我,说我没有勇气生活,才去走死路,所以在临死前我决定写下我底自白来。
“福尔恭席太因这个姓一年前曾经轰动过全欧洲,被各国报纸称为‘最可怕的凶手’,被法国警察追缉,一般人都不知道他底行踪,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却要无名地死在这里了。
“有些人也许会说我底死是在忏悔我底罪恶。其实我对于杀死鲁登堡的事,并不后悔。我所杀过的人除了鲁登堡还有一个叫做希米特的军曹。我一点也不悔恨。我以为我杀他们是正当的。
“三年前,我还在家乡。那时我刚同我底吕贝加结婚不几月。我们开设了一家杂货店,两人过活得也还幸福。
“然而在这个城里发生了所谓反犹运动,成立了专门的团体,由反动的军官指挥,先用各种宣传煽起种族的仇恨,然后发动大规模的烧杀抢劫。
“有一天我因事出去了,留下吕贝加在店里。我回来时远远地看见一个军官匆忙地从我底店里出来。他走过我底身边,轻蔑地望了我一眼,便向前走了。他底脸上有抓破的地方,军服也很凌乱。我忽然不自觉地感到灾祸底到来,便加速了脚步,跑进店里。我推开门,看不见吕贝加。我狂叫她,也听不见回声。我跑上楼。
“天呀!她赤裸裸地躺在地上,满身都是血。我狂热地吻她底脸。她底脸,她底小手,都冷了。她底眼睛深闭着,并不睁开来看我最后一眼。我哭,我痛哭了许久。
“我忽然有了一个思想。我认得那个军官是希米特军曹。我马上跑了出去,到了司令部,要求见鲁登堡将军。鲁登堡将军接见了我。他听了我底请愿以后,并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就叫两个兵士把我带出去了。
“我被他们关了两天,等我回到店里时,什么都没有了。我底东西被他们毁得精光。
“我没有家,我没有亲人,没有产业,连我所爱的妻子底遗体也没有了。这茫茫的世界中我还有什么去处?生活里没有一点可以留恋的东西。在我前面横着一条死路。我真想像许多失望的人那样,到那里去寻找安慰!
“忽然一个思想像一线光明似的射入了我底脑子。复仇,复仇!我似乎又找到一个生活底目标了。我还是要活下去的。在这个世界中我虽然没有一个亲人,但是我却有仇人呢!我要为复仇而生活。烈火烧着我底心,我以最大的决心宣誓要对希米特和鲁登堡两人复仇。我决不放过那两个刽子手。
“我虽然失去了我底吕贝加,但是我底复仇心也够使我生活下去了。忍耐也许是痛苦的事,但是一想到复仇,我就有力量了。我必须忍受一切以达到我底目的。
“我怀着这样的决心,离开了这个成了废墟的家。我并没有什么遗憾,在我什么都死去了。只有一个东西占据了我底整个思想:复仇。
“经过了短期的飘泊的生活,我居然弄到一个德国人底护照在这个城里做了马车夫。我过着极其刻苦的生活,一面锻炼我底身体,以便进行那个伟大的工作。
“天幸机会终于来了。在一个大风雨之夜,我把车停在一家大咖啡店门前,自己坐在上面打盹。已经很迟了,忽然一个粗暴的声音叫醒了我。我看见一个喝醉了的军官站在我底面前。我打了一个冷噤。在这微弱的马车底灯光下,我认得这是我底仇人希米特。仇人底面容我一看就认出来了。
“我让他上了车,并不拉向营里,却把车赶向河边去。我底心里充满快乐,一路上正在打算怎样向他复仇。
“到了河边,雨势已经小了。我停了车,走下车来给他开了车门,说:‘到了,请下来罢。’他一摇一摆地走了出来,看见了河水,吃惊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底手已经拉住了他底领口,我狂暴地叫起来:‘你这狗,可认得我?’——‘你?’他思索了一下,忽然眼里现出恐怖的表情叫道:‘你?——福尔恭席太因?’他似乎吓着了,身子也站不稳。但是我紧握着他底领口,一手扯开他底外衣,又从我底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来,在他底脸上晃了一下。
“‘放了我,饶了我罢,看在上帝底面上!’他一点男子气也没有,竟然向我跪下了。但是我底妻子底血使我忘记了一切。‘狗,现在我要拿你底血来洗我妻子底血了。’我说着就对准他底胸膛把匕首刺了进去。他哀叫了一声。在车灯底微光下我看见他底痛苦的挣扎和脸上那种难看的表情,我非常满意,我觉得我一生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幸福。雨点打湿了我底身体。但是我底心还很热。我抽出匕首,血跟了出来。我把匕首放在嘴唇边,用舌舐着刀叶,我把血都吃了。我不觉得有什么味道,只觉得热。我藏了匕首,把那个垂死的身体拖到岸边,抛进河里去了。
“雨势又大起来,在漆黑的天空中,看不见什么,他底身体马上就被浪花吞去了,一点踪迹也不留,一声呻吟也没有。河岸上跟先前完全一样。这好像是梦,可是我底身子很热,唇边还有血底气味。
“我赶车离了河岸,一路上我唱着歌,心里非常快乐,觉得我是世间最幸福的人。我底仇人已经在我底手里死掉一个了。
“希米特失踪了,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我把他杀死的。不过我不久也就离开了这个城市,因为鲁登堡已经离开这里了。
“这三年来我到处跟着他。他到哪里,我也要到哪里。自然在他旅行是容易的;在我却很困难,往往因为筹旅费的缘故耽误了时间,等我赶到那个地方,他已经走了。我跟他到过来比锡,到过汉堡,到过柏林,到过维也纳,最后到了巴黎。三年来我历尽千辛万苦,做过种种的工作,每天只吃白面包,喝清水,但是我从没有一天失掉过健康和勇气。一个伟大的理想鼓舞着我,——复仇。一想到那个屠杀犹太人的刽子手而且是我底仇人的鲁登堡底死,我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为了这个未来的幸福,我就忘记了一切的痛苦和琐碎事情。
“到了巴黎以后,我买了一支手枪,到处探访他底踪迹。后来从一个犹太朋友那里知道他常常到日光咖啡店去。
“我每天出门时总要把那支装好子弹的手枪吻许久。有一天我果然找着他了。他一个人坐在咖啡店里面。
“我闯了进去,对他叫道:‘现在福尔恭席太因找着你了。’我连续发了三枪,我亲眼看见三颗子弹都打进了他底身体。他只是呻吟着。我却在一阵混乱中逃走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没有人捉住我,我到过比利时,到过瑞士,才到了意大利。我底姓名响遍了全个欧洲,可是我自己却依旧困苦地、无名地而且像一只狗那样被人追踪地活着。
“我底精力渐渐地消失了。从前因为有仇人在,有复仇的事待做,所以我能够历千辛万苦而活着。现在呢,生活没有了目标,复仇的幸福已经过去。我没有家,没有亲友;在前面横着不可知的困苦的将来。工厂里的繁重的工作和奴隶般的生活,我实在厌倦了。我一个人不能够改变这一切。我决定把我的生活结束,因为我一生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幸福了。”三医生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把桌上的一杯咖啡端起来喝完了,又惋惜地接下去说:“福尔恭席太因底遗书大概就这样完结了。我很对不起他,不曾把他底遗书发表,因为他底话虽是真实的,我虽然也像他那样相信复仇是最大的幸福,但是人们互相仇杀的事在我看来终于是可怕的。难道除了复仇以外,我们便找不到别的道路吗?……譬如宽恕,不更好吗?……”
“我倒劝你把他底遗书交给我发表,这样就可以把鲁登堡事件底悬案解决了。你把福尔恭席太因底秘密永远藏在你底心里,又有什么好处?”新闻记者热心地说。
医生在沉思,还没有答话,比约席开口了。他严肃地、决断地说:“在现在,除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外,还没有别的路。”
路,我想是有的,不过他们不想走罢了。至于路是什么呢?在我也只有含糊的概念。
奇怪的是医生既然相信复仇是最大的幸福,却又说起宽恕来。这不是很矛盾的吗?
我们都在思索,大家不再开口。我默默地抬起头,望着繁星在深蓝的天空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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