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编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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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申
不久前偶遇某君,他突然向我发问:“你知道巴老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吗?”我顺口答道:“当然是书嘛!”他立即追问一句:“那是些什么样的书呢?”我一时口吃,愣了一下才说:“这就难回答了,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啊!”记得几年前曾写过一篇题名《巴金的情与趣》的短文,文末就较详细地述及巴金最喜欢的是书。他从童稚之龄到耄耋老年,对书的钟情一直不衰,而且愈爱愈深厚。他不单好买自己喜爱的各种书籍,还以赠送别人好书为乐,特别喜欢把自己写的作品或是亲手编辑出版的书籍送给熟人朋友。书到得读者手里他就会感到心满意足。当然,现今他不用说不能像过去那样到处去买书,连行动都大有困难,哪还能够串街走巷地去逛书店,去看朋友啊!
打从“文革”以后,他反倒是在为自己的藏书谋出路而操心了。必须把它们的去处安排妥当,让它们能发挥其本身的作用,不负当年收集的初衷,才叫他心安。这也算是他当前要料理的“后事”之一吧。几万册书,虽然已经分期、分批、分类地捐献给七八个有关单位了,但留存在家的也还有不少。
尽管自己已无法亲自动手,可他记性仍好,思路犹清,依然谆谆嘱咐年岁轻的家人、亲戚把原放在什么地方、哪几个书橱内的书搬出集中在一起,好让承受捐赠的图书馆前来运走。这一批书全是他已往常常翻阅的、各种文字的西方文学名著的各样版本,其中还有名家为名著作画的插图珍本。半个多月前的某天下午,我照常例去医院看望,推门进去,正逢他坐在轮椅内就案翻阅俄文原版《战争与和平》的精美插图。他指着身旁立橱的下边柜内,告诉我还放有托翁另外两本名著的插图本,要我取出来看。这一下,又引起我们对往事的回忆来了。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对装帧精美、印刷漂亮的书爱不释手。托尔斯泰的三大名著的插图本,他都珍藏着。这一套书共十大巨① 库普林著,汝龙译,一九四八年八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本篇刊于该书护封。
册,且是旧俄时代的版本。他特嘱家人带来病房,要在便中作惜别的欣赏。
这别情,是充满了愉快的,是实实在在可以感觉得到的。他讲起来是那么兴趣盎然,津津乐道。只可惜,他气短声弱,再无力多说了……
说到藏书,巴金可不像他的亡友郑振铎和唐弢那样:目的明确,偏专版本,或线装古籍,或现代文学。他全凭自己所好、所喜,涉及较杂也较广,收藏有珍本,有罕见的刊物、丛书,也有极为一般的书。还有的书,他是为了思怀故人而购存的,如昔日商务印书馆印行的“说部丛书”全套,他是珍藏以纪念二叔的。这套丛书,开拓了他的视域,使他看到外面世界是那么丰富多彩,了解到许多过去从来不知道的人和事,进而引起他的思考、探索和追求。
在选编这本书话时,把他的文章前后贯串,可以观察到他思想的变化、发展与形成,以至性格的成长。你看:他把童年比做一本书,一页一页地翻阅。先是从母亲讲解亲手抄录的《白香词谱》中的词,学到“怎样去忠实地生活,去爱人,去帮助人”。之后“眼睛睁大了”,因小说《封神榜》而“看穿了神和鬼的谜”。及至“五四”以后,新的思潮更给他展现出一个新世界,他只有“敞开胸膛尽量吸收”。慢慢地,他在书里找到了理想,找到了为之献身的事业,不久就“不能以‘闭门读禁书’为满足”,他说道:“我需要活动来散发我的热情;需要事实来证实我的理想”,他想做点事情,还埋头抄过两本有关书籍,又写信向刊物(《新青年》)的编辑求助。他读呀读,满脑子装填了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十年的大量作品。他在一篇话书文中如是说:“我没有走上邪路,正是靠了以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为首的新文学作品的教育。它们使我懂得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文学。”他还在许多短文中回忆道:“《忏悔录》的作者卢梭是教我讲真话的启蒙老师”:“真话毕竟是存在的,讲真话并不难。我想起了安徒生的有名的童话《皇帝的新衣》,大家都说:“皇帝陛下的新衣真漂亮’,只有一个小孩讲出真话来:‘他什么衣服都没有穿。’早在1837 年丹麦作家汉斯·安徒生就提倡讲真话了。”近五十年前,他在读“说部丛书”中林琴南翻译的《十字军英雄记》时,认识到“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这句话的含义。
而在身经十年浩劫之后,在觉醒反省之时,他对这句话又有了更为深刻的体会。以此而言,他可真是把书读透了啊!
他“有见书就读的习惯”,“喜欢翻看杂书”,更“爱读传记和回忆录”;他饥渴地寻求想看的书,竟几番在梦中读到!他说:“我有这样一个习惯,读了好的作品,我会感到心灵充实,我会充满对生活的热爱;我有一种愿望,想使自己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在浩劫的苦难中,他曾经背诵过《神曲》。为什么要背《神曲》呢?他是这样说的:“1969 年我开始抄录、背诵但丁的《神曲》,因为我怀疑‘牛棚’就是‘地狱’。这是我摆脱奴隶哲学的开端。没有向导,一个人在摸索,我咬紧牙关忍受一切折磨,不再是为了赎罪,却是想弄清是非。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不怕三头怪兽,不怕黑色魔鬼,不怕蛇发女妖,不怕赤热沙地……我经受了考验,拾回来‘丢开’了的‘希望’,终于走出了‘牛棚’。我不一定看清别人,但是我看清了自己。虽然我十分衰老,可是我还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还能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章。……我是我自己,我回到我自己身上了。”但丁帮助他找回了自己。书能在他处于全然无助的灾难中给他以启发、安慰、鼓舞……
难怪巴金那么地喜爱书啦!
他从好书中受到了好教育,更希望别人同样从这些书中能得到心灵的充实,做一个“正直的中国人”。他从来没离开过书。即使病中,他只要稍能坐起也要读书,吟诵古诗,他借以减轻骨折痛楚。
巴金爱书,却又不迷信书,主张独立思考。他说:“用自己的脑子思考,越过种种的障碍,顺着自己的思路前进,很自然地得到了应有的结论。”他还说:“能够看书的读者,他们在生活上、在精神上都已经有一些积累,这些积累可以帮助他们在作品中‘各取所需’。”书读得越多,积累越多,自然就不会被某一本书牵着鼻子走啊!
巴金话书,例不胜举,难以一一缕述。倒是应该为选编本书解说几句。
去年秋末,德明兄函约为他替北京出版社主编的一套“现代书话丛书”
编选巴金的那卷。初意以为有关文字不会太多,估计摘录起来不过麻烦一点,要查阅较多的作品,好在作者的文集手边有的是,自己也还算比较熟悉吧。
在先征得巴兄同意后,再得出版社寄来的该丛书选编方案,遂按照要求查阅文章。这才发觉自己原先估计的错了:选文要在二十万字左右,那真得大费一番斟酌了!
于是,先给自己画下一个框框:选文当以少见于坊间的、未收入过专集中者为主;文章过长的限于篇幅,只好割爱;但代表性强的,那就分别对待,或抄全文,或作摘录。德明兄更两次提供线索,又寄抄一则广告佚文;我自己在翻阅旧版书时,也发现一篇《后记》。这些都是《巴金全集》中漏收了的——就是作家自己,也实在难以忆及,遗忘掉了。几经反复排列,目次总算最后确定,这才送请巴兄审阅,为的是不影响他的疗养。
本书共分六辑。第一辑收有关中外名著的书话,大多摘自各类短论与回忆文中;首列三篇因是在不同时期中对书的整体看法,有观点,针对性也强,很能说明某类问题,故照收全文。第二辑收作家为自己的书写的序、跋、后记和谈自己几本代表作品的专文,或全抄,或摘录。第三辑收巴金作为刊物的编者这一角色时,与读者的谈心话。第四辑是巴金为介绍他人的书所写的序言和后记,以及他对中外部分作家与作品的评论。第五辑则是巴金译介外国作品的感受与心声。第六辑几乎全收了他替他人的或自己的书所撰写的广告词——这些未曾署名、鲜为人知的短小文字,风格独具,该是另一类的书话吧!各辑录文,全按时序排列。
巴金话书,范围确是广而杂。不管是述及自己读过的书,介绍他人的著作,还是谈自己的作品,以至译介西方名著,全都目的明确,观点清晰,吐露心声,一片真情。相信读者诸君一定会有自己的体悟。
好,就此终笔,请读者恕在下的唠叨。
1996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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