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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敌人走了,李如珍倒了,春喜、小喜走了,小毛吃过亏再也不敢多事了,村里的工作就轰轰烈烈搞起来--成立了工农妇青各救国会、民众夜校、剧团,自卫队又重新受过训,新买了些子弹、手榴弹……
    大家也敢说话了。小喜春喜的产业有许多是霸占人家的,自被查封以后一个多月了也没有处理,有些人就要求把霸占的那一部分先发还原主,其余的候政府处理。铁锁是村长,他把大家的意见转报给王区长,区长报到县政府。
    一天,王区长又到县里追这事,县长说:“这事情弄糟了,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阎司令长官那里告上状,说县政府借故没收了他们的产业,阎司令长官来电申斥了我一顿,还叫把人家两个的产业如数发还。”说着就取出电报来叫他看。王区长看了电报道:“这两个人在村里的行为谁都知道,并且有小毛反省的供词完全可以证明,他们怎么能抵赖得过?我看可以把那些材料一齐送上司令部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县长道:“我也想到这个,不过他们都是阎锡山的孝子,阎锡山是偏向他们那一面的,送上去恐怕也抵不了事。虽是这么说,还是送上去对,县政府不能跟着他们包庇汉奸,把已经有真凭实据的汉奸案翻过来。”
    王区长回来把这事告给铁锁,铁锁回到村里一说,全村大乱,都嚷着说不行,也没有人召集,更坊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就开起会来。在这个会上通过由工农青妇各干部领导,到县政府请愿。第二天,果然组织起二百多人的请愿队带着干粮盘缠到县政府去。县长本来是知道实情的,见他们大家把县政府围得水泄不通,一边向他们解释,一边给阎锡山发电报。隔了两天,阎锡山回电说叫等候派员调查。
    大家回来以后把材料准备现成,只等调查的人来,可是等来等去没有消息。一个多月又过去了,倒也派来一个人,这人就是本县的卖土委员①。这位委员来到村公所,大家也知道他是个干什么的,知道跟他说了也跟不说一样,就没心跟他去打麻烦,可是他偏要做做这个假过场,要叫村长给他召集群众谈谈话,铁锁便给他召集了个大会。会开了,他先讲话。他给小喜春喜两个人扯谎,说大家不懂军事上的内线工作,说这两个人是田支队派他们到敌人窝里调查敌人情形的。他才说到这里,白狗说:“经济委员!我可知道这回事!”经济委员只当他知道什么是内线工作,也想借他的话证明自己的话是对的,就向他道:“你也知道?”又向大家道:“你们叫他说说!”白狗道:“人家小喜做内线工作是老行家!”委员插嘴道:“对嘛!”有些人只怕他不明白委员是替小喜他们扯谎再顺着委员说下去,暗暗埋怨他多嘴,只见他接着道:“真是老行家!起先在白龙山土匪里作内线工作,领着十个人回咱村来刨窑洞,一下就把福顺昌的窑洞找着了;后来到城里敌人那里作内线工作,领着敌人到咱村烧房子,一下就把福顺昌烧了个黑胡同。不是老行家,谁能做这么干净利落?”他的话没有说完,大家都笑成一片,都说:“说得真对!”委员本来早想拦住他的话,可是自己叫人家说话,马上也找不到个适当的理由再不叫说,想着想着就叫他说了那么多。白狗的话才落音,冷元就插嘴道:“那你才说了现在,还没有说从前啦,从前人家小喜……”委员道:“慢着慢着!听话!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啦!”别的人乱抢着说:“你没有说完白狗怎么就说起来了?”“你是来调查来了呀,是来训话来了?”“说卖土你比我知道得多,说小喜、春喜你没有我清楚!”“你比我们还清楚,还调查什么?”……后来不知道是谁喊道:“咱们都走吧,叫他一个人训吧!”这样一喊,大家轰隆隆就散了。铁锁见委员太下不了台,就走到台前喊道:“委员的话还没说完啦,大家都不要走!”台下的人喊道:“没说完叫他慢慢说吧!我们没有工夫听!”喊着喊着就走远了。只有十来个人远远站住,还想看看委员怎样收场,铁锁叫他们站近一点再来听话,委员看见已经不像个样子了,便道:“算了算了!这地方的工作真是一塌糊涂,老百姓连个开会的规矩都不懂!”铁锁本来是怕他下不了台,不想他反说是村里的工作不好,铁锁就捎带着回敬他道:“山野地方的老百姓,说话都是这直来直去的,只会说个老直理,委员还得包涵着些!”
    ①那时候每县住着一个卖官土的,官衔是“经济委员”,老百姓都叫他是“卖土委员”。
    委员一肚子闷气没处使,吃过晚饭便到李如珍家里去。李如珍虽然没有地了,大烟却还没有断,知道委员也有瘾,就点起灯来让委员吸烟。委员问起小喜、春喜的事是谁向县里报告的,并且说:“县政府凭的是小毛的口供,这小毛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李如珍说:“小毛原来也是咱手下的人。”接着就把小毛的来历谈了一谈。委员叫他打发人去叫小毛,他便打发自己的儿子去叫。
    小毛觉着因为自己在县里说的话太多了才弄得李如珍倾家荡产,本来早就想到李如珍那里赔个情,可是又怕村里人说他去跟李如珍捣什么鬼,因此没有敢去。白天开会的时候,他听出委员是照顾小喜、春喜的,也有心去跟委员谈谈,可是一来觉着自己的身份低,不敢高攀委员,再则村里人当面还敢给委员玩丢人,自己当然更惹不起,因此也没有敢展翅。这时委员忽然打发人来叫他,他觉着这正是个一举两得的机会,一来能给李如珍赔个人情,二来能高攀一下委员,自然十分高兴,跟屁股底下上着弹簧一样,蹦起来就跟着来人去了。
    他一进到李如珍家,见委员跟李如珍躺在一个铺上过瘾,知道是自己人了,胆子就更大了一点。李如珍向委员道:“这就是小毛!”委员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小毛?坐下!”说着把腿往回一缩,给他让了一块炕沿,小毛凑到跟前就坐下了。委员道:“小毛!李先生说你很会办事,可是为什么一出了门就顾不住自己了呢?”小毛懂不得委员的意思,看了看委员道:“我好长时候了就没有出门呀?”委员笑道:“不是说近几天,是说你在县里。你在县里,给人家瞎说了些什么?”小毛见是说这个,便诉起苦来。他说:“好我的委员!那是什么时候?过命啦呀!不说由咱啦?”委员道:“你也太没有骨头了,那边过命这边不过命?牺盟会人都是共产党,县长区长都是牺盟会,自然也都是共产党。他们吃着司令长官的饭不给司令长官办事,司令长官将来要收拾他们。李继唐、李耀唐连这里的李先生都是司令长官的人。你听上共产党的话来害司令长官的人,将来司令长官收拾共产党的时候,不连你捎带了?”小毛来时本来很高兴,这会听委员这么一说,又有点怕起来,便哀求道:“委员在明处啦,我们老百姓在黑处啦!反正已经错了,那就得求委员照顾照顾啦!不是我愿跟他们跑呀,真是被他们逼得没办法!”说着就流出泪来。委员道:“你不要怕!错了就依错处来!我看你可以写个申明状,我给你带回去转送到司令长官那里,将来就没有你的事了。不只连累不了你,只要你跟李先生、继唐、耀唐都真正一心,将来他们得了势,还愁给你找点事干?”小毛道:“委员这样照顾我,我自然感谢不尽,不过这申明状怎么写,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个,还得请委员指点一下。”委员道:“这个很容易,你就说他们是共产党,要实行共产,借故没收老财们的家产,才硬逼着你在人家捏造现成的口供上画了字。只要写上这么一张申明状,对你也好,对继唐他们也好。”又向李如珍道:“虚堂(李如珍的字)!我看这张申明状你给他写一写吧!”李如珍道:“可以!”小毛道:“这我真该摆酒席谢谢!委员明天不要走,让我尽尽我的孝心!”委员道:“这可不必!你们村里共产党的耳目甚多,不要让他们说闲话。以后咱们遇事的时候多啦,这不算什么!”
    这次调查就这样收场了,李如珍替小毛写的申明状,委员第二天带回去就转到阎锡山那里。村里人也知道这卖土委员回去不会给自己添什么好话,可是既然有这么一回事,也就得再等等上边的公事。
    委员回去又做了一封调查报告,连李如珍替小毛写的申明状一同呈到阎锡山那里去。调查报告的大意说:这个案件完全是共产党造成的,因为小喜、春喜都是从前反共时候的干部--小喜是防共保卫团团长,春喜是公道团团长,因此村里县里的共党分子借看政权和群众团体的力量给他们造成汉奸的罪名,把他们的产共了。
    这时候正是八路军在山西到处打败日军收复失地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时候,阎锡山的晋绥军退到晋西南黄河边一个角落上,不敢到敌后方来,阎锡山着了急,生怕他自己派出来的干部真正跟八路军合作。决死队学八路军的游击战术和政治领导,他以为是共产化了。在阎锡山看来,山西是他自己的天下,谁来了都应该当他的“孝子”,眼看好多地方,孝子们没有守住,被日本人夺去;孝子们又不会收复,又被八路军收复了,他如何不着急?偏在这个时候,各地都有些受了处分的汉奸们,像春喜们那一类人,不说自己当了汉奸,硬说是人家要共他的产;被敌人吓跑了的行政人员公道团长们,不说自己怕死,硬说牺盟会勾结八路军夺取了他们的权力,都到阎那里告状。阎锡山接到这一批状子之后,觉着这些人跟共产党是生死对头,就拣那些能干一点的,打电报叫去了一批,准备训练一下作为他的新孝子,小喜、春喜两个人也在内。又打发田树梅到晋东南来把田支队这一类队伍编成独八旅,作为以后反对八路军的本钱。
    小喜、春喜两家的家产被查封以后,因为没有处理,地也荒了。村里人问了县政府几回,县政府说已经又给上边去公事要小喜、春喜归案。等来等去,夏天过了,上边除没有叫他两人归案,又打电报把他两个要走了。又等来等去,敌人二次又来了,大家忙着参加战争,又把这事搁起了。不过这次李如珍、小毛那些人没有敢出头组织维持会。敌人的巡逻部队来过几次,被自卫队的冷枪打死两个人,没有走到村里就返回去了,村里没有受什么损失。后来八路军三四四旅又把敌人打跑了,村里又提起处理小喜、春喜财产的事,又到县政府去问,县政府说上边来了公事,说这两个人都是忠实干部,说小毛的口供是屈打成招,并且把小毛的申明状也附抄在公文里转回来了。
    这一下更引起村里人的脾气来,马上召开了个大会,把小毛捆在会场上。有几个青年把镢头举在小毛的头上道:“仍是我们落了屈打成招的名,这会咱就屈打成招吧!你说吧!你从前的口供上哪一行是假的?”小毛只看见镢头也不敢看人,吓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全会场的人都喊道:“叫他说!”小毛怕不说更要挨打,就磕着头道:“都都都是真的!”有个人问道:“谁叫你写申明状?”小毛道:“委委委员!”又一个人道:“谁替你写的?”小毛不敢说。有个青年在他的屁股上触了一镢把,他叫了一声。大家逼住道:“快说!谁给你写的?”小毛见不说马上就活不成了,就战战兢兢道:“李李李……”头上的镢头又动了一下,他才说出李如珍来。冷元道:“委员怎么叫写申明状?他是怎么跟你说的?为什么你就愿意写?”小毛道:“不写不行!委员说那边也要过命啦!”接着就把那天晚上见委员的事又说了一遍。冷元跳上台去喊道:“都听见了吧:口供上都是真的,委员叫他写申明状,老汉奸李如珍管给他写!这里边都是些什么鬼把戏?依我说,咱们自己把小喜春喜的两份产业处理了,原来是讹人家谁的各归原主,其余的作为村里的公产!不论他什么政府,什么委员,什么长官,谁来咱们跟他谁讲理,天王爷来了也不怕他!除非他一分理也不说,派兵把咱这村子洗了!”大家一致举起拳头喊叫赞成。铁锁道:“这样处理,在咱村上看来是十二分公平的了,可是怎么往上级报啦?县里自然也知道这件事的真情,可惜一个卖土委员的调查,一个小毛的申明,把事情弄得黑白不分了,又教县里怎样往上报啦?”杨三奎老汉道:“卖土委员来了开了个会也没有叫村里人说话,在李如珍那里住了一夜,跟小毛他们鬼捣了个申明状就走了,他调查了个什么?依我说,他当委员的既然能胡捣鬼,咱们老百姓也敢告他,就说他调查得不实,叫上边再派人来重查,非把实情弄明白了不可。”大家也都赞成。白狗道:“我有个意见,小毛能给委员写假申明,就能给我们写真申明,就叫他把他那天晚上见委员那事实实在在给咱们写出来。咱们也能给阎司令长官呈上去,呈上去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大家拍手道:“对!马上叫他写!”大家问小毛,小毛说他自己不会写,叫找一个人替他写。大家就举王安福。王安福这时也觉着气不平,便向大家道:“要是平常时候,写个字谁不能啦?可是这会我偏不写!一来我是村副不便写,二来他们太欺人了!办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有人出主意,也有人写,能写那个就不能写这个?”这句话把白狗又提醒了。白狗道:“对!咱们把李如珍抓出来叫他再替他写!叫小毛说一句他写一句,他不写咱就把他送县政府,问问他跟委员跟小毛捣些什么鬼?问问他这汉奸反省了些什么?为什么还替汉奸捏状诬赖好人?”大家又是一番赞成。年轻人已跑去把李如珍抓来了。李如珍见是叫写委员住在他家那天晚上的事,明明是自己写状告自己,哪里肯写?结果被大家拖倒打了一顿,连小毛一同送县政府去了。至于怎样处理那两家的产业,铁锁说:“完全不等上边的公事也不好,不如先把他讹人家的地先退给原主种,其余的东西仍然封存起来,等把官司打到底再处理吧!”年轻人们仍主张马上处理,修福老汉道:“先把地退回原主,其余就再等一次公事吧,看这官司三次两次是到不了底的。”后来大家也都同意,就这样处理了。
    以后一直等到过了年公事还没有来,仔细一打听,才有人说阎锡山逃过了黄河到陕西去了,后来就再没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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