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地主

    在老洪杀高胖子的那天晚上,王强和李正各带了一个分队,在湖边一带的其他村庄,由冯老头指点着,也杀了一批通敌有据,罪大恶极的坏蛋。有的是地主,有的是伪保长。队员们在镇压坏蛋时,都拍手称快。听说出发打特务,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的确,由于这些汉奸特务的抬头,他们不能傍庄边,夜里睡在雪窝,白天被鬼子赶得吐血,现在总算该出出这口闷气了。经过这一镇压,一些坏蛋地主,都畏惧的缩头了。铁道游击队每到一个庄子也可以待一些时,有时也可以过过夜了。
    当队员们正兴致勃勃的向铁道沿线的爱护村杀去的时候,李正宣布了一个命令,不准就地杀掉,要捕捉活的回来。两三天后,他们逮捕了十多个坏地主和伪保长,趁着敌人失去耳目,湖边暂时平静的时候,各个分队押着这批俘虏在四处活动。
    “枪毙算了,留着这些龟孙干啥呀!每天还得看着他们,真罗嗦。”鲁汉押着俘虏对小坡发牢骚了。
    “你不看政委每天和他们谈话么?”小坡说,“这是政策啊!政委这样作总不会有错,啥事不能光凭痛快呀!”
    最近李正确实够忙了,一行军住下后,他就和捕来的人谈话,讲抗日道理,讲八路军的政策。有时敌人出动了,他把他们转移到渔船上,也在和他们谈着。刚捕来的时候,这些伪保长都白着脸色,浑身打寒战,因为他们听说铁道游击队最近在湖边杀人了,他们感到没命了。因此,当把他们逮捕的时候,家人都哭叫着。可是这两天,他们脸上渐渐恢复平静,甚至有时有点笑容了。
    一个黄眼珠的人,他是铁道边鲁庄的伪保长。被捕的那天,他认识申茂,一见面就挥着额上的汗水,对申茂说:“哥们,咱们过去不错呀,你得救我一命哪!家里还有你嫂子和一窠孩子……”
    “现在可称不得哥们了!”申茂说,“你现在是鲁庄爱护村的伪保长,你和鬼子来往很亲密,听说和伪军也有把兄弟,有人报告你,现在我们把你当汉奸抓到了。”
    “你说俺庄正在铁道沿上,离临城又那么近,每天鬼子来来往往,不和鬼子打交道能行么?再说,我也没有破坏过八路的事呀!你们又没到俺庄住过,是好是坏,从交往中可以了解。过去你在铁道边上,咱们都是朋友,你可知道兄弟的心吧!如果你们到过我那里,我有地方不够朋友了,那你们拿我大卸八块,我都不说一句冤话,可是我们现在没有什么冤仇呀!”
    鲁汉在旁边听不下去了,他用枪点着黄眼珠的伪保长叫吼着:
    “你和鬼子、汉奸是好朋友,对我们就有冤仇,就是对头。别嘴硬,硬,我打碎你的脑袋!”
    “是!是!我和鬼子有来往,”伪保长在枪口下边频频点头。可是当鲁汉走开的时候,他又哭丧着脸对申茂哀求说:“哥们,千不对万不对,是兄弟的不对。看过去的交情,你也该给我美言几句呀!和鬼子来往,婊子儿愿和他们来往,可是谁叫俺庄就在铁道线上呢?鬼子汉奸每天上门。又谁叫我干了保长呢?你知道我不是鬼子来了以后才干保长的。”说到这里,伪保长眨了一下眼睛,有点点的泪珠滴下来了。
    当李正和这个伪保长谈话,了解到他认识申茂,便把申茂找来问:“这人怎么样?”
    申茂说:“这人名叫朱三,是鲁庄的保长。过去我们在铁道边混饭吃的时候,和他常有来往。这人也是个白手起家的人,比起其他伪保长,还算平和,为人也还够朋友……”“够朋友?”李正摇了摇头说,“我们不能这样笼统的判断一个人,要弄清他好交那些朋友,他是谁的朋友?他是穷兄弟的朋友,就是地主恶霸的对头;是鬼子汉奸的朋友,就是中国人民的对头。这一点一定要弄清楚。他对穷苦老百姓怎么样呢?”
    申茂说:“他也是穷人出身,过去他祖辈在这东西大道上开设一家小店,结识江湖上的朋友很多,当然这些人多半都是些穷苦的人。……”
    “可是他怎么也能交上富人呢?而且现在竟当上了伪保长呢?”
    “是这样,原来富人也是不把他看在眼里的,可是由于他和跑江湖的各式人等都有来往,庄上的富户,在荒乱年月也不敢得罪他,怕从朱三身上惹起祸灾。所以就来拉拢他,见面也打哈哈,有时也喊着‘老朱’长短,朱三觉得富户很看得起他,也很高兴。就这样,穷人有啥事托他,他也办,富人有啥事托他,他也应承。”李正说:“从他被富户拉拢上以后,他就不再是穷兄弟们的真正朋友了。因为对地主坏蛋的容忍,就是对穷苦人的残酷。他既然也为地主办事,他就有意无意的成了地主压迫穷人的帮凶。我们决不轻易承认他够朋友,他也绝不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申茂点头说:“是的!有一件事情可以说明他的为人。多年前,他还在开店的时候,一天,遇到一个外乡人从此路过,病倒街上,没吃没喝,沿街讨饭;他觉得很可怜就把这病叫化子抬到店里,帮他治病,换了衣服,病好又给了路费打发走了。这事一二十年过去了,连他也早忘记了。可是那年这一带灾荒,闹土匪,北山里住满了土匪,官兵都不敢傍边。这天有一大批人马下出,一下子把鲁庄包围了,将全庄的富户都卷走了。朱三因为开店,也被卷在里面。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山上下来一个骑马的,后边跟了十几支匣子枪,呼呼的跑过来了。在被卷的人群里乱叱呼:
    “‘谁叫朱三?’
    “‘有叫朱三的请出来!’
    “看样子很急,朱三正在寻思不敢答应,可是旁边有人把他指给骑马人了。只见那个为首的骑马人,忽的从马上跳下,朝朱三走来,到了跟前,没说二话,趴在地上叩了个响头。原来这一干人马的当家的,就是过去他救活的叫化子。这领队人拉了一匹马,叫他骑上,要把他带到山里享福。他不去,骑马人又从马上掏出很多洋钱给他,他也不要。以后他告诉人家说,这钱咱可不能花呀,花了犯罪呀!听说他和土匪的当头的是朋友,一些被逮的地主、富户,都来托他求情。最后这个报恩人摊着两手,很为难的对他说:‘你要什么吧,什么我都答应!’
    “‘我什么都不要,咱是朋友。看我的脸面,你把俺庄的乡亲们放了吧!’
    “开始这报恩人很为难,因为这事怕引起大小头目的不满。可是他终于答应了,把手一摆,就叫鲁庄的富户都回去了。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前救穷叫化子,可是他又可怜那些坏地主。以后庄里的人穷富都推他当保长,因为他在外边的朋友多,遇啥事都能逢凶化吉。如庄上遇到兵差、官役,他都能应付过去,一方面照顾了庄里利益,同时也使兵差官役高兴。所以庄里的人都信服他。这是朱三过去的情形。……”
    李正就接着问:“鬼子来了以后,他表现怎么样?”“鬼子来了以后,”申茂说,“我不久就到乡下来了,拉起队伍后,就不能常到铁道边去了。不过听人说,鬼子对他很重视,经常到他那里去,对朱三很客气,大概鬼子也听说他在地方上的人缘好,朋友多,就来拉拢他,仍叫他当保长,想利用他维持这铁道沿线的地面。至于他是不是真心投了鬼子当了汉奸,这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根据他过去的人缘,他不会真心投鬼子当汉奸来屠杀中国人民的。可是在那敌伪统治区要他领导人民抗日,他也不会那么勇敢的。朱三就是这样不三不四的人物,可是眼下他和敌伪来往甚密,当然我们也应该把他当汉奸抓起来。”
    李正沉思了一阵,他在考虑问题,显然申茂的介绍在他思想上引起了一系列问题。他低低的对申茂说:
    “是的,乡间像朱三这样的人是有的。他们平日借口行侠好义,实际上为穷人作不了多少好事,却为地主坏蛋利用。他一方面同情穷人,另一方面又讨好地主,他想在穷富斗争的中间,辟出一条好人的路,这是妄想和骗人的。虽然这样,可是他还是和死心塌地的地主狗腿子及特务汉奸不同,我们不能一律对待。由于他还是穷人出身,是被地主欺骗拉拢过去的,同时还不甘为虎作伥,不敢和人民公开为敌,这就使我们有了争取、教育他的条件。我们能够把他争取到人民方面来,他对我们的斗争是会有帮助的。可是如果我们错把他当了敌人,他和我们作对,那他也会兴风作浪,给我们不少困难的。但是我们为什么不争取他呢?一定要这样作!”
    “政委,”申茂叫着说,“你说的完全对呀!”
    和申茂谈话以后,李正就叫小坡把朱三叫来。李正很和气地让他到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他的黄眼珠望了一下这个彬彬有礼、可亲的政委,心里感到松快一些;可是一看到李正身后站着小坡和彭亮,他就又有些寒战了。因为小坡和彭亮都提着匣枪,张着机头,威风凛凛的站在那里,眼光冷冷的盯着朱三,他胆怯的低下了头。李正说话了:
    “你是鲁庄鬼子爱护村的保长么?”
    “是,是!”
    “你帮助鬼子守卫铁路,你和鬼子的来往很密切,汉奸队里有你的朋友,铁道两沿为鬼子办事的伪保长都是你的叩头弟兄,为了这些我们逮捕了你,这些都是真的吧?”
    “这些都不假,可是我不是汉奸哪!”
    “鬼子占领中国的铁路,运兵打咱们,把咱们的财富都劫走,你替鬼子守卫铁道。汉奸帮助鬼子屠杀中国老百姓,伪保长搜刮老百姓资敌,这些都是你的好朋友,难道你不是汉奸,还是抗日的英雄么?”
    李正说话时态度已严肃起来了,朱三惊恐的望着李正叫着:“官长,……”他正要说下去,被小坡拦住了:
    “什么官长?我们八路军不兴叫这个,这是我们的政委。”朱三连连点头说:“对!我不明白。”就又说下去,“政委,鬼子叫我们看路,我们不看行么?俺庄离鬼子又近,冈村队长三天两头坐着摩托卡到我庄上来,用枪顶着,我们不应付不行呀!再说那些汉奸保长,并不是他们当了汉奸,我才给他们交朋友,而是过去我们就是朋友啊!满想着交朋友为了沾光,想不到现在被害了。”
    “要知道和鬼子汉奸是朋友,就是人民的敌人和对头。因为鬼子占领我们城市乡村,到处杀人放火,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应该起来反抗和斗争。可是你对鬼子汉奸的残暴,不但不引起痛恨,相反的倒作了他们的朋友!”
    说到这里,李正的细长眼睛里,像在冒着愤怒的火焰。他严正的对朱三说:
    “你别推托,忠实的为敌人服务,我们就可以把你逮捕起来,作为汉奸来枪毙,你要清楚的认识这一点!”
    听到李正“枪毙”两个字,朱三身子突的抖了一下,脸色马上焦黄了,他向李正伸出了双手,哀求着:
    “我和这些人来往是不对呀,千不对万不对,就饶过我这一次吧!我不是真心向鬼子呀,生活在鬼子窠里,不应付一下有啥办法呢?我不是真心呀!政委!”
    “有什么事实说明你不是真心当汉奸呢?”李正声音有些缓和了,“可是我调查的材料,都是你和鬼子汉奸勾勾搭搭的,你用什么来说明呢?”
    “用啥来表白我这颗心呢?”朱三为难的说,“咱们过去又没见过面,空口说白话,你们也不相信,要是以后有机会交往,你们就会明白我的心是热的还是凉的了。可是现在我有罪,你们也不会放我。”
    “这一点你可没有想到,”李正笑着说,“不然的话,我也不给你谈这许多了。所以要谈这么多的是:要你认识到这样为敌伪干下去的严重性。你再这样下去,就会把脑袋闹搬了家的。说到我们不相信你,并不是我们不愿相信你,是因为你还没有拿好的事实来使我们相信。我们对你还是有了解的,就是你往日对老百姓还不错,这是好的。在过去还不失为一个好人,可是你走错了路,你讨好坏蛋,为敌人服务,实际上已经成为人民的罪人了。这一点你要认识清楚!”
    朱三连连点头,眼睛一点不眨的望着李正,听李正说下去:
    “至于说我们不会放你,这倒不见得!我们所杀的是那些死心塌地的汉奸特务,对作错了事能够回心转意,愿意帮助抗日的人,我们是宽大的。你不是要表白一下自己的心么?好,我们给你这种机会。你平日是好交朋友的,我们铁道游击队的队员也都很珍视友情,而且也很够朋友的。那么,从这一次咱们认识,也算个见面的朋友吧!我们是坚持铁道线斗争,杀鬼子最坚决,最爱护人民利益的八路军。如果今后在这一带抗日斗争中,我们从事实上感到你在抗战上够朋友,那我们就把你作为朋友相待,如果你破坏了我们的对敌斗争,那我们将是对头,到时候,就不要说我们不够朋友了。同时,也希望你劝导你身边那些走错路的人,让他们不要往绝路上走才对……”
    朱三听了李正一席话,站起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政委,今后要把我当朋友待,我还能不好好作人么?一切都凭着这颗心呀!过去我作错了,只恨咱见面太晚了。今后走着瞧吧!如果我在抗日上不够朋友,一枪崩了我就是。政委,你相信我朱三吧!”
    李正点头笑着说:“我们会相信你的!”
    第二天李正把朱三和其他被捕来的伪保长、地主都放回去了。当然,其他的人,他也和他们作了同一内容、不同形式的谈话。虽然生活是困难的,但是,李正还是派队员到湖里买几尾鲜鱼,弄了点酒,请他们吃了顿饭。在酒饭中间,朱三看到李正完全不像昨天晚上和他谈话时那样严肃,却是那样嘻笑颜开,和蔼可亲的人了。不过他总不敢正视老洪的眼睛,在那发亮的眼睛里,有一股逼人的寒光,使受了良心责备的人会感到战栗。
    释放这一批人,队员们中间有些人思想不通。鲁汉就说:“这太便宜这些龟孙,想到我们叫鬼子追的那个苦劲,真是都杀了他们也不解恨;可是临走还给酒他们吃,像送客似的。宽大吧,也得少杀几个呀!”
    李正在一次队员会上,对大家说:
    “同志们!为了在这里站住脚,我们镇压一下是完全必要的,不然,我们就不能开辟这个地区,坚持这里的斗争,不但鬼子汉奸,就是顽固坏蛋也要欺侮咱们了。
    “可是我们镇压,要杀到适可而止。如果我们毫无选择,不分轻重,长此杀下去,就会造成这一带上层分子的恐怖,他们就会投向敌人。听说前些日子我们动手时,已经有几个地主跑向临城了。这样就会扩大了敌人的力量,增加我们在这里坚持斗争的困难。我们的政策是:对死心塌地的特务汉奸,我们要坚决镇压杀掉,可是对那些被迫应付敌人的,就要宽大,决不能和顽固的特务汉奸一样处理。”
    由于铁道游击队对一些特务汉奸的镇压,临城、沙沟车站的敌人又分路出动扫荡了。冈村特务队长也随着大队出来,牵着洋狗,到处咬人。因为他在湖边建立的一套特务系统被铁道游击队打掉了不少,他气得瞪着白眼珠子,看到中国人就叫洋狗咬。
    王强带着林忠、鲁汉这个分队,到东庄一带活动。这次反扫荡,他们以分队为单位分散活动。为了接受过去的教训,这一次分开,各分队分工,选择一个村庄,围绕着这村庄周围活动,抓住斗争空隙,插进村里进行群众工作。李正特别指明,过去那样四下不傍村边,在四野里流动,是脱离群众的。这次镇压一批特务坏蛋,应该利用敌人在村里失去耳目的空隙,抢先在群众中打下基础。王强分工带一个分队到东庄,一边进行反扫荡,一边来开辟这东庄的群众工作。田野里,又在响着枪声,远处不时有滚滚的黑烟卷起。王强带着队员们,在随着敌人的行动转移。可是他却不离开这东庄周围,现在他停在这庄南的一片坟地上,这里正是那天李正批评王虎劫牛的地方。
    坟边发青的草芽上,有些已经长出绿叶,田里的麦苗已经有脚脖深。天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王强敞开怀,坐在一座坟堆上,和林忠、鲁汉在研究着如何开辟东庄的工作。他们望着远处庄里一座高房子,王强想到这房子是一家姓胡的地主的,这姓胡的是庄里唯一的富户。他儿子在临城,平时对他们表面应付,现在还摸不透他是否和鬼子有联系,这可把王强难住了。临分散时李正特别告诉他,要注意上层工作,讨厌他们,撂着他们不管,是不行的,要善于和他们接触,了解并争取他们。
    “我们今天夜里进庄,要设法对付一下这个地主才好!不然,我们进庄,住在谁家,鬼子来了,他秘密的报告敌人,这家房东又吃不消了。”
    “是呀!”林忠说,“能判定他的身分就好办了!”鲁汉叫着:“杀了倒痛快,政委又不叫杀。一看见这些家伙,我就气得牙疼,地主真不是好东西!”
    王强说:“做上层工人,可是个细法活,气不得!”“气不得?”鲁汉气呼呼的说,“还不把人憋死呀!你说说,弄得他不高兴了,他就跑到鬼子那里了。你对他松点吧!他表面打哈哈,抗日不积极。还要团结教育他,磨破嘴,他也不会跟你一个心眼!”
    王强笑着说:“这就需要做工作呀!他不积极抗日,咱拖着他干,不要嫌麻烦呀,同志!这样总比他跑到鬼子那一边好些。”
    夜来了,他们蹲在这坟地的小树林里,在议论着。白天还晴和,可是在夜晚的田野里,却冻得队员们都紧裹着大衣,互相偎着,依着坟堆避风。天又下起霏霏的春雨来了,雨点打着枝头的枯叶,喳喳的响着,队员们的衣服都淋湿了,依着土堆的那一面,都沾满了泥土。
    王强皱了下眉头说:“到庄里去避避雨!”
    “奶奶个熊!”鲁汉叫骂着,“偏到地主家去住,鬼子要来,先毙了他就是。”
    “可不能这样冒失呀!要住,还是找个落实的人家,封锁下消息倒靠得住。”
    “奶奶!割掉脑袋碗大的疤。地主坏,俺偏碰碰他,你越胆小,他越欺侮你。”
    在林忠和鲁汉的争论里,王强眨着小眼,正在沉思着。他忽然为鲁汉的后一句话所提醒,这虽然是鲁汉无心的冒失话,可是他却有心的听了。是的,地主就是这号人,你越软了,他越欺侮你,这一点也不假。如果你先给他个厉害,压他一下,他也就软了,啥事叫他服了,一切就都好办了。王强小眼一眨想出门道,他在夜影里,把枪一挥,兴奋的说:
    “走!到地主家坐会。”
    这东庄的地主叫胡仰,按他家的财富,他应该像高敬斋那样吃得肥肥胖胖的。可是他为人吝啬,心量狭小,再吃好东西也吃不胖,他和高敬斋很熟,可是脾气却不一样。高敬斋是以挥金如土,来拉拢官府驻军,而换得有财有势。胡仰却穿着粗布衣,在人面前常啃着粗煎饼哭穷,他认为树大招风,不如把洋钱埋在地下。由于他视财如命,对外少拉拢,所以常常遭到不幸,官府、驻军都敲他的竹杠,实际上他被敲去的钱,比高敬斋请客送礼,花得还要多。可是高敬斋落得很排场,他却揪着心自认倒霉。近年来兵荒马乱,高敬斋经常教训他把眼皮放活些,他的儿子也劝他不要把钱看得太死,所以他现在也灵活些了。中央军撤退,看看就是鬼子的天下了。他认为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他就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临城,在那里一边做个小买卖,遇机会,在鬼子那里混个差使,也算有个拉拢。这办法却也灵验,上次鬼子扫荡,冈村特务队长确实到他这里来了,夸他儿子有本事,将来学会日文,可以给“皇军”当翻译,以后有八路来,要他报告,为这事胡仰高兴了几天。可是前些时高敬斋被杀,他就又恐慌起来了。好在他儿子的事,外人还不知道,不然,铁道游击队就干到他的头上了。
    这天夜里,天下着小雨,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披着衣服起来,到外院里去查看门户,只听远处还不住的响着枪,他低声祈祷道:
    “啥时能度过这荒乱年月呀!”
    他正站在屋檐下沉思,只听墙边轻轻的扑通几声,看到几条黑影一闪。他正要往里院走时,可是膀子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当他一回头时,有五个看不清面孔的人,扇形的散在他的身边。在夜影里,他惊恐的眼睛望着五个黑黑的短枪口,浑身战抖起来了。他吓得不禁失声说:
    完了!”
    在这一刹那间,胡仰的脑子里翻腾着怕人的情景——生命完了,财产完了。过去地面不安静,常闹土匪,他就很警觉,有时跑到城里躲;现在可完了。他以哭泣的声调说:“我没有多大财产呀,你们要多少钱呀!”
    “谁要你的臭钱!”鲁汉叫骂着。
    王强笑着走到胡仰的面前,温和的说:“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铁道游击队。”
    听到是铁道游击队,胡仰仿佛松快了一些,可是一想到在临城的儿子和高敬斋的被杀,他的心又怦怦跳了。
    “胡先生,不要怕,咱们到屋里谈谈吧!”
    胡仰一步一抖的到了客屋里,手颤抖着,费好大力气才把灯点上。他过去虽见过王强,但对这夜半越墙而来的他们,总怀着恐怖的心情,木鸡样站在那里,半天才想到一句客套话:
    “请坐呀,同志!”
    “不用客气!”王强坐下来说,“我们没叫门就进来,有点不礼貌;可是鬼子正在扫荡搜捕我们,我们也只有这样,请你原谅了!”说到这里,王强把笑容收起来,严肃的对胡仰说:“我们来不为别事,外边下雨,准备到你这里避避雨,休息一下。我们也知道你的儿子在临城,冈村曾来过一次,可是我们不怕,你要报告就去好了!”
    “哪能!哪能!”
    “哪能?”鲁汉叫道,“话可得给你讲明白:我们今夜住在这里,明天白天还在你这里打扰一天,你放心,我们光借住,不吃你的饭。可是有一条,你要听真,就是我们在你这里的期间,如果鬼子来了,我们就从里向外打。这从里往外打,你听明白了么?”
    “是!噢,是……”
    鲁汉瞪着眼珠子解释说:“从里往外打就是,我们先把你家收拾了,再冲出去打鬼子,说不定我们也把你的房子烧了,反正已经证明你是通敌的汉奸,说到就作到!”
    “听清楚了吧!”林忠也慢悠悠的说,“俺这位鲁同志从来不说假话,说到哪,就办到哪。你想叫你儿子把鬼子搬来也可以,顶多不过在你这个院子里打得热闹些就是了!”
    “我是好人呀,我哪能当汉奸呢!”
    “是好人坏人,明天一天就知道了,空口说白话,有谁肯听!过去你们也和我们说得不错,可是我们一进庄,鬼子汉奸就围上来了,住哪家,那家老百姓就受害。现在我们要住在你这里了,鬼子来了,你也沾沾光吧。”
    听到只是住下,胡仰才放了心,镇静下来。直到现在,胡仰才想到王强是副大队长了,他点头哈腰的,对王强打着笑脸说:
    “王大队长,到我家住,还不应该么?我巴不得你们来呀!我决不能像高敬斋那样,通鬼子当汉奸哪!”
    “是呀!我们也很希望你能积极帮助抗日,”王强也笑着说,“那么,今晚我们就在这里麻烦胡先生了。”
    “哪里话!哪里话!”
    “好吧!那你就抱两把草,在这里打个地铺就行了,你也该休息了。”
    胡仰怔了一会,着急的说:“不行呀!白天这是客屋,人来人往的不方便,还是到里院去住吧!那边西屋还空着,又有床铺。请进去吧!”
    在到里院去的时候,林忠偷偷的笑着对鲁汉说:
    “你看他倒担心起咱们的安全来了!”
    鲁汉一摆头,骂了声奶奶,也低低的说:“他是担心咱么?他是担心他的全家性命呀!我才不认这份人情,这些家伙就得用这办法来治。”
    留一个队员用扶梯架在墙头上站岗,了望着外边的动静;大部分都躺在这暖和的地主屋子里睡了。这是出山来第一次最舒服的过夜,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盖着地主送来的被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胡仰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翻来复去,一直到天亮没有合眼。到吃早饭的时候,他也没差人,就亲自跑到馍馍铺去定了十斤馍馍。他说:
    “我家上午有客,马上给我送到!”可是一出门又转回来问:“馍馍现成么?”
    “起五更蒸的,现在吃正热呼呢!”蒸馍铺的掌柜说。“那我就自己提走吧!你有篮子么?借一个使使。”
    “有!”掌柜的称了十斤馍馍,放到提篮里,殷勤的说,“这么沉,我替你送去吧!”
    “不用!不用!”
    胡仰就挎着馍馍篮子回家了。在他走后,卖馍馍掌柜的就转脸对他的老伴说:“今天胡老仰怎么这样好说话呀!过去,他支使个人来,送得慢了就挨骂,这回他自己来买馍馍了。”王强看见胡仰挎馍馍进来了,便笑着说:“你看!还劳你驾去买,这太……”
    “这算什么呢!我也算帮助抗日呀!”胡仰苦笑着说。王强忙从腰里掏出钱,叫鲁汉去买菜。胡仰像被火烧着似的,忙摆手说:
    “菜我早买来了,现在快做熟了。你们太辛苦了,还是坐在这里休息吧!一切都准备好了。”
    “这可不行呀!”王强说,“饭菜我们都得给钱,八路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是我们的规矩!”
    “吃顿饭算什么呀,小意思,难道我还请不起你们一顿饭么!算我候了。”胡仰慷慨的说。
    “不能这样,那么,吃过后,我们算帐开钱就是。”吃过早饭,除了留下两个岗,队员们又都睡觉了。里院的门被胡仰倒关着,每逢他们有事要到外边去,都被胡仰婉言拉到里院来。
    “我照办,你还是到里边休息吧!外边有什么动静,我马上回来报告……”
    胡仰这天腿脚特别勤快,说话也和颜悦色,可是他的心却在忐忑着,他生怕鬼子冷不防开过来,这祸就惹大了。他不住的往保长办公处那里跑,连声对保长说:
    “鬼子来了,可给我说一声呀!这几天鬼子扫荡,咱庄可得小心呀,你得派两个人到庄头上了着点才好。”
    伪保长连连点头说:“行,马上派人!”心里在说,“今天胡老仰怎么也怕起鬼子来了,他儿子不是在临城站么?这真有点怪呀!”
    虽然保长派了人,胡仰还不放心,他又派了家里的亲信伙计到庄头上了望,有时他亲自蹲在庄头的小庙台上,叭嗒叭嗒抽着烟,眼睛不眨一眨的向临城方面瞅着。
    已经是下午了,一队鬼子打着枪,从西边过来了,大概是敌人从湖边扫荡回来。胡仰气喘喘的跑进来,见了王强挥着汗水,惊慌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快!鬼子从西边过来了,王大队长!你可相信我,这可不是我勾来的呀!”
    王强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鬼子的扫荡已到一天的末梢,大概是绕道回临城的,就叫林忠出去看看。胡仰忙拦住:“可不能出去呀!叫外边人看到了,报告了鬼子,我也吃不消呀!只要全庄人都没见你们的面,这就不要紧。鬼子来了我应付,别人我可不放心。”
    “不要这么怕呀!”林忠就到高房子上,向庄西了望着,一队鬼子从庄后过去,向临城去了。
    是傍晚的时候了,夜马上就要来到。吃过晚饭,他们休息了一整天,又精神百倍了。白天抽空,大家又都把枪擦好,现在都别在身上,准备出去,这时就是碰上鬼子也能干上一气,不行打几枪,就在夜色里不见了。鬼子在夜里,游击队是好对付的。可是胡仰拦住了:
    “你们再坐会吧,等天黑了以后再走吧!”显然这是怕街上人看到从他家里出来了八路,会给带来灾害。王强眨了眨小眼说:
    “在你家憋一天了,出去刻街头上凉凉风,谢谢你一天的招待。”他说着就走出大门了,队员们也都一个个跟着出来,急得胡仰哭丧着脸,摊着两手叫道:
    “这样不行呀,鬼子来了怎么办呢!”
    “怎么办?”鲁汉叫着,“来了我们就跟他裂,你怕鬼子,我们还怕么!”
    胡仰拦他们没效,看看街上没人看见,就心里盼着:“老爷,你们赶紧走吧!”可是王强、林忠、鲁汉,却在他大门口蹲下来了,嘴里叼着烟卷,又说又笑,丝毫没有马上走的意思。胡仰急得头上的汗直往下淌。
    王强早看出了胡仰的心情,胡仰越急,他就越冷静,他知道这一刻就是争取这动摇的地主的关键。他怕给他戴上抗日的帽子,得罪了鬼子,等以后情况变了,他又拿这抗日帽子去吓唬人。这一张纸,王强非把它戳破不可。
    王强看看街上吃晚饭的人还没有出来,就索性把胡仰拉到自己的身边,很亲热的拉起呱来了。
    “胡先生,从咱们一天的相处,我们对你了解了。你很够朋友!”王强说到这里,拍了拍胡仰的肩膀,又加上一句:“你好样的!”
    对于王强的赞扬,胡仰虽然有一阵高兴,可是这高兴并没有压下去他的担心,他担心别人看到他们。他还在内心里叫着:“你们赶紧走吧!我不要你们认情。”
    王强说:“过去我们听外边有好多人说你想投靠鬼子当汉奸,不是好人。可是今天在一起,我们了解你了。你对抗日还有认识。你今天对我们有帮助,我们不会忘记。”
    “我原是愿意抗战的呀,外人都是胡说呀!”
    “外人这样诬赖好人可不行!我们得纠正一下他们的说法,说胡先生是积极帮助抗日的。我们有责任给你传传名!”听到要给他传名,胡仰浑身一扎撒,像被针刺了一下,忙摆着手,对王强说:
    “好大队长呀!我心里帮助抗日就对了。你们千万不要声张!”
    王强很认真的说:“你是抗日的,别人硬说你是汉奸,这不冤枉好人么?这哪能行呢!我们一定要打消这种说法,要大家都学习胡先生这种抗日的精神!”
    “不!不!”胡仰着急的摇着头说,“我愿意背这个黑锅,我不在乎这个,咱们心里明白就算了。”
    这时街上已经有人了,吃过晚饭的村民,不少的都蹲在馍馍铺的门前。王强就站起来,胡仰一把没拉住,他就走到馍馍铺门前的人堆中间了,几个队员也跟上去。
    “大伙都吃过饭了呀!”王强和大家打着招呼。
    “吃过了。”有的认识王强,都站起来了。过去铁道游击队来过这个村庄,也曾在这馍馍铺吃过馍馍,这掌柜的就见过王强两次。王强就首先对掌柜的说:
    “你的馍馍蒸的不错呀!”
    “你们好久不过来了,啥时吃我的馍馍了呀?”
    “今天就吃了两顿。”王强笑着往西边大门楼一指说,“就在胡先生家里。”
    “噢!”卖馍馍的掌柜点头明白了,他今天给胡先生称了两篮子馍馍。
    “胡先生对抗日还算有认识呀!”王强说,“今天我们住在他家里,他招待得很客气;他还说愿意多方面帮助我们。”说到这里,胡仰不得不走过来,他脸上很不自然的在说:“哪里!哪里……”可是谁也听不懂他这“哪里”是什么意思,是谦虚呢,还是否认。可是他明明不敢对着这些持枪的人公开说不抗日。
    王强和村民们谈笑了一阵,便带着队员走了。村民们看到他们从南边出庄不见了。他们在羊肠小道上急走着,走出两里路,突然又折头向西北插去了,到一个东庄村民完全想不到的庄子住下。
    在转移的路上,鲁汉纳闷的对王强说:“刚才在东庄,当着老百姓,你那么恭维胡仰干啥呀!胡仰是真心抗日么?”王强说:“正因为他不真心抗日,我们才这样办。这样作,对开辟东庄的工作是一种非常必要的方式。今后我们再到这里住,困难就少了。他如果要去报告,就得好好寻思寻思。”第三天晚上,王强带着人又到东庄来住了。虽然他们是秘密的住下,可是伪保长很快就知道了,马上来找胡仰报告:“他们住在东头孙家了!”“住就住下吧!”胡仰松了口气说,“你好好照顾下,总比住在我这里好得多。这些人不好惹,算了吧!”
    就这样铁道游击队能够在东庄,苗庄,杨集插下脚了。他们不但夜里能住下,而且白天隐蔽在庄里也没事了;甚至他们已经能够正式作些群众工作了。队员们和房东打成一片,在春天的田地上,帮助群众干活。他们已经完全隐蔽在人民的海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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