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西南长官公署的一间会议厅里,铺着桌布的一列列长桌上,摆设了各种茶点,周围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不少的人。这里正在举行一次记者招待会。
    天气很冷。但是主持招待会的新闻处长,头上还有点冒汗。不是因为堆满杠炭的火盆离他太近,而是他的神经过于紧张。老实说,他很不愿意在这尴尬的所谓“和谈期间”,对那些近来特别活跃的左倾记者发表什么谈话。可是形势逼人,又找不到推脱的理由,只好奉命行事。幸好徐鹏飞答应愿助一臂之力,才使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些;可是预定的开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钟头,徐处长还迟迟未到,他觉得再等下去,未免有失尊严,就决定宣布开会。他准备选择一项重要新闻来作为开场白,以便引起与会记者的注意。
    “诸位记者!”他咳嗽了声,站起来。但是那些正在谈笑的招待对象,并未注意他的动作。连坐在附近的官方记者也没有特别的反应。
    这时,一群迟到的记者,正陆续走进会场。胖胖的新闻处长伸手理了一下脖子上系得太紧的领带,满脸堆笑地欠了欠身子,表示欢迎,直到新来的人群坐下。
    新来的记者当中,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她就是大半年以前当了记者的成瑶。她的装束改变了,姓名改变了——现在化名陈静——处世对人也有了更多的经验,可是她那明朗的目光,仍然闪耀着倔强的斗争的火焰,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敌对神情。这次,她出席记者招待会以前,曾经受到一点阻扰,领导她的老赵同志临时不让她出席,怕她任性行事,惹出麻烦;可是,她怀着激动的复杂的感情,象正要展翅高飞的海燕,渴望经受暴风雨的考验;又象活跃在前线的尖兵,发现敌情后,急于冲向凶恶的敌人。她答应只去观战,学习合法斗争的经验,自己决不轻易讲话。培养她保护她的老赵,最后让了步,这样,成瑶就和一批熟悉的记者们一道来了。
    “本来,今天的记者招待会非常重要,是张长官①特地安排的。这是张长官就职以来第一次和新闻界交换意见,并且准备答复诸位向政府咨询的任何问题。不过,临时张长官因有要事,未克亲临,所以指定兄弟和徐处长代为主持。”
    新闻处长停顿了一下,也不管闹哄哄的会场里有多少人听他的话,便摸出讲稿,念了起来:“国共和谈,政府早已多次提出。总裁早就说过,中共问题只能政治解决。所以对中共所提八项条件,政府愿即开始商谈。这一次,政府确有诚意,总裁在元旦文告里说:中正为三民主义的信徒,本不应在对日作战之后,再继以剿匪之军事……”
    “剿匪?”中央日报记者从旁低声提醒着说:“处长,现在①指战犯张群。
    是和谈期间!”
    “对,对!”新闻处长点头,纠正道:“兄弟刚才是口误,偶尔措词……当然应以李代总统的谈话为准,今后请各报将‘剿匪’‘戡乱’之类的铅字,完全废除!一律改称‘内战’……”
    四座传来了一阵哄笑。
    “还有,‘共匪’‘奸党’也严禁使用,一律改称‘中共’。”
    新闻处长一点不笑,庄重地宣布道:“为了促致国内和平,诸位早已知道,蒋总统毅然宣布引退,不再肩负总统之重任……”
    “嘻嘻……中共所提首名战犯,当然只好退到幕后指挥。”
    记者席上有谁低声插上一句。
    “记得离京时那段精彩的描写么?真有意思。”笑盈盈的女记者成瑶接口过去,小声地对身边的同伴背诵道:“总统着长袍马褂,临行时对此紫金山麓之革命都城,颇示恋恋;而送行人员,亦多神色黯然……”
    一个头发略显蓬松的青年记者笑应道:
    “恐怕这位中央社之类的记者,当时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免神色黯然了吧?”
    这句话,惊动了一位披着金色鬈发的女记者,她一听有人提到中央社,立刻扭转身,飞出一个眼波,涂着寇丹的纤手从有镁光灯的照相机上轻轻举起,便想隔席答话。她正是中央社记者玛丽。看见说话的那些记者,都是不认识的,也没有人招呼她,甚至连一位常见面的戴金丝眼镜的记者也没有一点应酬的表示,只好继续倾听新闻处长讲话。
    “政府为及早结束战争,减轻人民苦痛,一月来已作种种努力。李代总统早已表示:只待中共方面指派代表,约定地点,即可进行和谈……”
    会场上,和历次的招待会情景不大相同,过去惯好高谈阔论的人们,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而平时很少抛头露面的一些记者,却显得异常活跃,三三两两,谈笑风生。玛丽不平地观察着,忍不住再向那笑语不绝的方向回过头去。当她瞥见记者群中,那位默默含笑、举止大方的年轻女记者成瑶时,目光不由得凝滞起来。那年轻的女记者,还不到二十岁吧?圆圆脸,红润润的,一双大眼睛多么机灵!头发烫得端正美观,额前一绺刘海,显示着青春年少。一看见她,玛丽就暗自感到韶华易逝,心头多少有点酸溜溜的滋味。
    几下零落的掌声,使玛丽从怨艾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原来是新闻处长又讲完了一段。
    “新闻处长先生,我想了解一下:美国对国共和谈是否采取支持的态度?”有个记者提出了询问。
    “当然,”新闻处长微笑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司徒雷登大使,在蒋总统发表元旦文告后,就曾公开表示支持说:这是我过去所一直努力以求的东西。”
    “美国过去支持政府进行内战,现在又支持政府进行和谈,岂不是容易引起外界对政府和谈诚意的猜测与怀疑吗?”
    新闻处长满脸堆笑地听了,却不回答,眼睛眯成一条线,四边看着,好像在征集更多的提问。
    戴金丝眼镜的记者,似乎没有注意新闻处长的表示,往咖啡杯里投进了两块进口的方糖,用调羹慢慢调匀。官方报纸的几个记者,商酌着,一时也没有人站起来。玛丽瞥见形势不妙,正想岔开那使新闻处长颇感碍口的询问,不料,又一个更难解答的问题,从记者群中提了出来:
    “据报道,中共发言人指出,政府求和是虚伪的,欺骗的。
    指责政府的一切行动,都得到美国的支持。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如何向各界人士解释?”
    “这个,事关政府和伟大盟邦的策略问题,兄弟不便作答,不过——”新闻处长拖长着语音,硬着头皮辩解道:“政府的行动,有政府的自由。如何理解,则是各位记者的自由!”
    中央日报记者松了一口气,立刻为新闻处长的精彩回答,鼓起掌来。
    年轻的女记者,这时忽然站起来,当着满场记者,劈头问道:“既然记者有理解的自由,各报发表消息和评论,是否也有完全的自由?”
    一片掌声和笑声,显示出许多记者支持着她。
    “诸位同仁对于一切均有各自理解的自由……不过,关于言论和消息的发布,张长官早有考虑,正在草拟详细规定……”
    恰好在新闻处长感到难以措词的时候,徐鹏飞满面春风地走进了会场。
    “徐处长来了!”玛丽会心地笑着,叫了一声。官方和半官方报纸的记者,骤然活跃起来。会场里更多的记者,却沉默下去。虽然在求和期间,某些压力减轻了,但是特种威胁仍然存在。
    年轻的成瑶刚坐下去,旁边山城晚报的记者便低声告诉她:“陈静,进来的就是徐鹏飞。”
    “哦!”成瑶应了一声,微微侧目,向来人的方向看了一下。
    “徐处长,你来得正好!”新闻处长满脸堆笑招呼道:“新闻界知名之士,都万分兴奋地想和您见面呢!”
    “今日有幸和新闻界群英聚会,兄弟太荣幸了。”徐鹏飞向四座点头微笑之后,才接过侍者奉上的毛巾,揩揩手,巍然坐在又矮又胖的新闻处长旁边。
    “兄弟继续发言——”新闻处长的声音顿时庄重起来,“自从朱长官奉调主闽,张长官回川主持长官公署以来,早已为我川人前途多所筹谋。最近湖北省参议会在白崇禧总司令指导下,曾对国事发表电文,主张改弦更张,寻取新的途径……四川古称天府之国,远离战火,故张长官力主川人治川,实行地方自治,深获中央谅解。无论和谈前途如何,川局均可无虑。凡我川人,自应同心同德,贡献桑梓,以建设新西南为己任。唯近来局势变化,另有企图者,往往利用和谈空气,危言耸听,扰乱治安。某些报章杂志也不顾大局,不顾后果及其影响,毫无选择地肆意发表攻击政府之言论,散播新华社消息,淆乱视听,挫伤后方人心,危害心理建设,政府为亿万同胞请命,绝不应坐视不理,必要时,将采取断然措施,严厉处置害群之马!”
    “我完全拥护政府的立场!”玛丽最先响应。
    “本报拥护!”中央日报记者也抢先表示。
    “拥护!”“拥护!”接着便出现了一片事先约定的叫喊。喧闹之后,却又留下了一长段沉默,似乎这场精彩的好戏,已经接近尾声。可是这时候,偏偏出现了几个不慌不忙的,然而意想不到的声音,使会场气氛骤然为之一变。
    “请问,政府是否准备将各报之言论自由范围,用书面指示,加以硬性规定?”
    “和谈期间,限制新闻自由,是否有碍民主精神的发挥?”
    “本报对政府此种限制深表遗憾,并且提醒政府,希望多加考虑。”
    徐鹏飞略微动了动手指,新闻处长慌忙说道:“诸位,万勿误会。我们欢迎徐鹏飞处长讲话。”
    在新闻处长的带头下,又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记者是民众之喉舌,崇高的无冕之王,新闻自由乃新时代民主自由之精华,神圣不可侵犯!”徐鹏飞傲然说道:“不过,刚才有个别同仁的情绪,稍嫌激烈。这也许是由于新闻界与各方面接触过多,易受共党宣传的影响,因而心理动摇,对政府略有怀疑所致。其实,张长官关于新闻发布的规定,正是保障新闻自由之最佳措施,毫无束缚言论自由之意。”
    “是呀,鹏飞兄所言极是,”新闻处长附和着,“今天的招待会便是最好的证明,大家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提呀!”
    “外间盛传,征兵还将扩大,兵工厂还日夜加班生产……”
    “这个消息不确。”徐鹏飞立刻宣布道:“兵工厂之军火生产,自蒋总统发表言和文告以来,即已完全停止,转入民用工业生产。加班加点之事容或有之,但均系非军事性的,完全服务于新西南之经济建设。目前川局十分安定,不仅工厂秩序井然,各校学生也体谅政府之苦衷,罢课风潮亦已自动结束,各地民变武装,正在安抚平定……”
    “华蓥山、大巴山最近情况如何?处长是否可以见告?”
    “据传,川北方面,政府正在大量增兵,不知是否影响和谈进行?”
    “川北增兵,系因发现有少量土共武装活动所致,纯系政府之自卫措施,当然与政府规定之和议方针无关。”徐鹏飞振振有词地说道:“事实上,诸位要知道,政府今天在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无论哪一方面的力量,都要超过中共几倍甚至几十倍,不仅有和的力量,而且有战的力量。以战求和,能战能和,未始不是一种正常的考虑。目前政府求和,决非软弱,而是基于解民于倒悬之愿望。如果共党故意刁难,扰乱政府后方秩序,以致不能达成和平协议,则今后责任不在政府方面。是非自有公论,政府之初衷,国民定能谅解。至于共党所提惩办战犯等八条,政府根本不能接受,也不应接受!”
    新闻处长把一张鲜红的请帖,移到徐鹏飞面前,然后抬起头来,望着全场说道:“招待会结束以后,我们准备宴请各位……”
    徐鹏飞揭开请帖的封皮,正要细看,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对角飞来:
    “既然是非自有公论,本报是否可以全文发表徐处长的谈话?”年轻的成瑶,实在忍不住了,她竟忘记了老赵的反复叮咛。
    “新闻自由嘛。但是引起的责任与后果,应由各报自负。”
    徐鹏飞抬头看了一下对方,这位年轻女记者的镇定态度,不能不引起他的注意。
    “政府的官方发言人的谈话,本报当然全文披露。记录稿可以请徐处长过目。根据新闻界的观点,文责与后果也应由政府发言人自行负责。”又是女记者倔强的声音。
    “本报认为徐处长刚才的谈话,似与李代总统发表之言论相抵触,是否有碍李代总统明令宣布的新闻与言论自由的彻底推行?”
    “请问徐处长,你的谈话是否代表政府今天的立场?”
    “诸位,”徐鹏飞明显地感到那女记者正受到同行的支持,他笑得略为含蓄了些,“一切谈话当然以李代总统的言论和政府的命令为准。”和谈声中,知识分子的过激言词,他是早料到的。不过,这些记者对他暗示性的警告毫不顾忌,而且公然对他大声呵斥的神情,使他感到不很愉快。当他的目光回到请帖上时,瞥见新闻处长肥短的手指在上面会意地指点了一下:
    徐鹏飞的目光随着新闻处长的手指移动,又在另一些名字上逗留了一下……这时,又有记者大声问道:
    “请问,李代总统宣布之各项命令,西南是否执行?”
    “当然执行。”徐鹏飞毫不迟疑地回答。“保证代总统命令之圆满实现,政府负有责无旁贷之使命。”
    好几个记者兴奋地站了起来。
    “宣布释放政治犯的命令,何时执行?”
    “政府正在调查。凡系中共党员,一经查明身分,即行释放。”
    全场记者活跃起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争相发言。
    “去年逮捕的许云峰、江雪琴、成岗等人,为什么不尽快释放,以示政府和平诚意?本报认为对他们的身分,完全不需再作调查,政府早已宣布过。他们是中共重要干部。”
    “各方面人士对被捕多年的张学良、杨虎城将军的是否获释,颇为注意,希望政府言行一致。”
    新闻处长此时不能不代替不便发言的徐鹏飞,起来答复:
    “李代总统已将此事交总统府参军室办理;另饬空军总部派飞机分赴台湾省及重庆市接张、杨两氏到京共商国是。并有电报分致台省陈诚主席及本市杨森市长,转饬立即撤销监视,先行恢复自由。”
    徐鹏飞乘机插上一句:“此事既由杨森市长处理,诸位有什么意见与问题,均可直接向杨市长提出。”
    山城晚报记者立刻站起来反驳道:“蜀光日报访问了杨森市长,证实张、杨系由军统直接拘押,地方政府无权过问,释放之事,止该由徐鹏飞处长直接办理。”
    “如果张、杨二氏确在重庆,本人当即执行李代总统命令,马上释放。”
    “张学良囚在台北,杨虎城将军确实囚在重庆。”成瑶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张报纸,站了起来,面向全场,把报纸当空一抖,说道:“本报今天披露的消息,想来二位处长早已见到。
    杨虎城将军被囚本市磁器口附近秘密监狱中!”
    惊诧的目光,集中到成瑶手里的报纸上……旁边,突然传来了玛丽小姐反问的声音:“我们怎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呀!”
    中央日报和几家官方报纸的记者耸耸肩,似乎都不知道。
    “哎——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徐鹏飞皱皱眉头,笑问道:
    “蜀光日报的报道,查证过事实吗?”
    “当然查证过。”
    “消息来源可靠吗?”徐鹏飞笑嘻嘻地再问。
    “这点本报无权奉告。”成瑶答道:“保障新闻来源的绝对秘密,这是新闻界的起码道德,本报当然无例外地遵守。”
    “据本人所知,磁器口附近,并无秘密监狱。”徐鹏飞突然矢口否认。
    嘈杂而激怒的声浪,从四座一哄而起。
    成瑶沉着地继续问道:“本报愿意立即前往磁器口附近探访,政府是否同意?”
    “对,全市记者协会,派代表立即前去探监!”
    “赞成!赞成!”
    “请徐处长马上发给通行证。”
    “雅静点,一切都好商量嘛!”徐鹏飞没有想到那年轻的女记者,竟叫他十分为难,他赶紧向四座摇手,想尽快结束这场舌战。因为他早已接到保密局加强管押的密令。杨虎城被囚重庆秘密监狱的消息一走漏,他便急电南京。毛人凤今天刚去奉化,请蒋介石面授机宜。待会场稍静下来,他便圆滑地解释道:
    “本人确实不知杨虎城将军的消息,会后当尽快查明此事,定邀诸位同访。”
    玛丽扭了扭腰肢,率先鼓掌赞成。
    油滑的新闻处长乘机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宣布道:“休息十分钟,休息十分钟。”
    几家民办报馆的记者,余怒未息,还在大声议论。
    “报纸的职责,贵在立论公正,不偏不倚……”一直目不斜视的戴金丝眼镜的记者,颇不同意他的同行。“过激言论,不宜出自新闻记者。”
    中央日报记者颇表赞许:“贵报素以稳健著称,立论公正,令人钦佩。”
    新闻处长走到人丛中,带着礼贤下士的神态,接上中央日报记者的话。
    “今天这里都是兄弟的老同行。兄弟在欧美留学时,就很注意新闻采访,这是一种高等技巧,美妙的艺术。”
    “处长说话也很艺术。”
    “哈哈哈哈……”几家官方报馆的记者大声发笑。
    玛丽小姐走到成瑶身边。此刻,她已没有什么怨艾之情,相反地,在会场中已经发现成瑶是一个很好的注意对象,而且徐鹏飞的目光也一再向她暗示,使她下定决心缠住那年轻的姑娘。因此,她又热烈又主动,一把挽住成瑶说:“我叫Mary。中央社特派记者。你看,那边多热闹,人多,又有火盆。”
    “我叫陈静,蜀光日报记者,”成瑶说着,顺便递给玛丽小姐一张名片。“我住在新民街蜀光日报宿舍,三接八号房间,有空来玩。”
    “Oh,my  dear!”(啊,亲爱的!)玛丽娇声娇气地说:
    “你看,这么多记者,只有几个女的。中国新闻事业,真是落后。起码比欧美落后一个世纪,哪里像人家美国,新闻记者,摄影记者……都是善于接近采访对象的女性。”
    玛丽看了成瑶给她的名片上的电话号码,刚刚把自己的英文名片送给对方,便见徐鹏飞满脸含笑,迎面走来。
    “徐处长,我给你介绍一下,”玛丽小姐盈盈说道:“She  is  my  friend!(她是我的朋友!)蜀光日报记者陈静。”
    徐鹏飞搭上话,有意坐到火盆边,来和成瑶一道烤火。
    “真不愧是国际自由新闻协会理事,玛丽小姐,你一口英语说得多流利。我的评价对吗,陈静小姐?”
    “我们女记者出席招待会的太少了。下一次政府应该多加照顾……OK!Miss陈,我们请徐处长给我俩拍张相片留作纪念吧。”
    中央日报记者闻声而至,接过玛丽的镁光摄影机,说道:
    “Ladies  first!正该为小姐们效劳。”
    “我们再约几位记者一道照吧。”成瑶迟疑了一下。
    中央日报记者毫不等待,举起照相机,对准成瑶。徐鹏飞燃起一支香烟,在旁边微笑。玛丽小姐的手臂,立刻像蛇一样紧紧缠住成瑶的腰身。成瑶明知不妙,但仍然文静地坐在那儿,微微含笑。她看见那按动快门的手指刚一动,便扭转身喊道:“你们来照相呀!眼镜先生,你也来凑上一个!”这时候,清楚地听见背后“卡嚓”响了一下,她知道,留在那张底片上的,只是一张照花了的背影。
    许多记者,闻声走了过来。成瑶大声招呼着更多的人。
    “来来,大家都来照一张相!”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进会场,径直走到徐鹏飞身边,弯身对他耳语。
    成瑶隐约地听出几个字:“张长官……要你……快去……”只见徐鹏飞脸色一沉,从火盆边站起来,立刻走出了会场。
    窗外,歌声、口号声,还有最令徐鹏飞伤脑筋的啦啦词,比刚才更激烈了。声音不断透过紧闭着的玻璃窗,传进这间豪华宽敞的办公室。
    淡蓝色丝绒窗帝,遮住了所有的窗户,室内光线黯淡。徐鹏飞心神不宁地走向墙头的巨幅西南形势图,为了消磨时间,他站在地图前面,看那些红色蓝色的小旗。红色的小旗,当然代表着共产党的地下武装和游击队。这些小旗密密地插在云、贵、川、康各地,特别是云南,有些红旗几乎就插到滇缅路和他刚去检查过工作的滇越路两侧。从他去过的磨黑、石屏、建水、蒙自,直插到开远城边。其他各处的红旗他没有详看,但是开远这座迤南重镇,他住过好几天,当时形势并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徐鹏飞记得,开远在滇越铁路中段,工商业相当发达,有点南国风味,据说那里的石榴很有名,分酸甜两种,大的足有一斤多重。他去的时节,没有吃到。不过,那里另一种特产,红艳艳的,又甜又浓的杂果酒,倒是喝得不少。
    窗外的吼声,似乎更大了。
    学生要吃饭,它说不应该;老师罢了教,它说故意闹!
    同学们,这个政府要不要?
    接着一阵“不要!”“不要!”之后,几千个喉咙又在吼叫:
    要自由,要民主,锅里更要有米煮!
    蒋总统,李总统,政府尽是大粪桶!
    徐鹏飞皱着眉头,暂时尚未确定对付请愿学生的办法,只好继续看墙上的地图。他的目光略略朝上,看见华蓥山到大巴山,一直接向陕南边境,红旗插成一片。这些旗帜,大概每天都是张群亲手插上和不断移动的,因为地图上随着形势的变化,留下了许多插过小旗的针眼。云南局势紊乱,游击队的日益加剧的活动,可能严重影响到今后更加重要的国际路线;川北、川东和贵州的游击队,显然在为解放军进军开辟道路;川南、川西和西康,民变也不断发生。张群一再要他严密防范,因为,游击队的活动,最容易引起地方势力的动摇,以至发生地方势力与共党秘密媾和,酿成政变的危险……
    电话铃响了,叮叮的声音,打断徐鹏飞的思路。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很不耐烦地回答:
    “你们自行处理。张长官正在接见学联代表。”
    刚刚放下电话,铃声又响了。
    “喂,我是徐鹏飞。哦——我在张长官办公室。喂,从后门来。小心点!前门有学生……”
    窗外学生的声浪,更扩大了。
    靠着洋人打内战!
    拖拖拖,骗骗骗!
    政府耍的啥手段?重庆学生大团结——
    我们来个大请愿!
    徐鹏飞从记者招待会上,被找到这里来,正是因为学生请愿的事。根据徐鹏飞掌握的情报,学生请愿原定日期是明天下午。事前他已作过布置:出动全市军警宪特沿途戒备,封锁游行请愿的道路,并防备工人和学生的队伍合流;同时,通过各学校当局和军统、中统、青年军和三青团分子破坏学运;并且组织地痞流氓,准备挑衅,公开与学生冲突,借此栽诬学生与市民斗殴,扰乱社会秩序。谁知道学生提前一天行动,使徐鹏飞的一切部署都落了空。请愿学生的口号是反美、反内战、争生存、争温饱,这是学联开始组织全市学生爱国示威运动时就提出的。徐鹏飞事前也探悉学生请愿的四项条件是:第一,停止内战,接受中共八条二十四款;第二,取缔特务机关,反动党团退出学校;第三,保障人权,保证言论集会自由;第四,要求全部公费,提高教师待遇。关于下一步的对策,他和张群尚未研究停当,请愿学生竟蜂拥而至,冲进西南长官公署,占领了礼堂前面的广场,张群只好亲自出面,接见学联代表。徐鹏飞此时既不便出面,又不便行动,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接通,就象个囚犯一样,被请愿的学生围困在张群的这间办公室里了。张群和学生,就在隔壁谈判,可是隔着砖墙,他什么也听不见。
    “报告处长!”行动科长慌慌张张走了进来。“我们到处摇电话,最后才知道处长在这里。”行动科长解释着,把手上提的大皮包放在沙发上,皮包胀鼓鼓的,装着各种材料和情报。
    “你从后门进来的?”
    行动科长点点头。
    “你刚才在电话上说——”
    “有几件事情。”行动科长轻声说道:“兵工厂军火失窃,大量武器弹药,被工人运走。可是,详情无法清查……”
    “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徐鹏飞正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对付学潮的问题上,猛然听到行动科长的报告,心中颇为震惊。军火生产进展迟缓,工人不断肇事,再加上军火库经常失窃,运输船舰时常爆炸,弄得他一筹莫展了。
    行动科长把一叠情报,递到心绪不宁的徐鹏飞面前,不安地说:
    “全市工人酝酿罢工,并且发表了……”
    电话铃叮叮地响起来,打断了行动科长的话。
    “张长官不在。谁?美国新闻处?哦,我是徐鹏飞……甚么?告全市同胞书?工人发的?你们已经收到?我……我回头查一查。”
    “处长,工人发表的告全市同胞书,我这里带来一份。”行动科长立刻把文件递过去。
    徐鹏飞接过工人告全市同胞书,无心细看,他叫行动科长把内容扼要谈谈。
    “工人宣布全市总罢工,要求政府接受中共八条二十四款……并且向全市人民揭发,和谈期间政府仍日夜加紧军火生产,证明政府有意利用和谈作为缓兵之计……”
    “没有提到新武器吧?”
    “连美国专家督造火箭炮和无后座力炮都揭露了。工人指明生产军火的目的,是继续内战,装备西南新编的战斗部队,把西南和四川变成反共的内战基地!”
    “这还得了!马上命令各厂稽查处,严厉追查。”徐鹏飞正待说下去,觉得不妥,便愤然改口道:“和谈,和谈!真他妈的讨厌!马上全部没收告同胞书。”
    徐鹏飞十分烦闷,站起来大步走到窗边,正要拉开窗帘,外边突然袭来一阵更大的呐喊:“不行!必须全部接受我们的条件!”
    “叫张群出来,公开答复!”
    “谁稀罕你们的茶点招待!”
    徐鹏飞掀开窗帘的一角,看见学生黑压压一片,人潮像海浪般汹涌,把张群派人送去的饼干面包扔得遍地都是。
    “简直无法无天。”徐鹏飞刚哼了一句,就像答复他似的,涌来一阵震天的高呼:
    背时政府,垮垮垮!
    咚狂,咚狂,咚咚狂!
    看你娃娃怎下场?
    “美国爸爸唷!
    快——帮——忙!”
    吼声才过,又是一阵狂风似的呐喊:
    我有骨头你有枪!
    不怕特务枪和弹!
    学生你总杀不光!一个倒下去,
    万个紧跟上!
    徐鹏飞把窗帘一丢,脸色铁青地回过头来,厉声说道:
    “这种学生,最多让他再闹两个月,到时候,看我的手段!”
    朱介一探头,闯了进来。
    “处长,你看!”
    “甚么事?”
    “山城晚报把工人告全市同胞书全登了!”
    “刚才你不是说已经通知各报拒绝刊登吗?”徐鹏飞对着行动科长问。
    “通知了各报。”行动科长从朱介手里把报纸抢在手里,看了看,叫了起来,“糟糕!比全文照登还详细!”
    “什么?”
    朱介解释道:“山城晚报发表了长篇访问记。”
    徐鹏飞眉头一皱,立刻命令道:“把山城晚报刚出售的报纸,全部买下来,不准流传!”
    朱介尴尬地苦笑。“处长,早……早就被抢购完了……二……二处也只弄到……这一张。”
    徐鹏飞涨红了脸,怒视看他的两名部属。
    “断绝山城晚报的纸张供应,秘密逮捕社长和总编辑。
    这样,新闻界才会服贴一点!”行动科长建议道。
    “恐怕有点不合时宜。”朱介冷冷地说。
    徐鹏飞没有讲话,他又听见学生在窗外怒吼。
    行动科长又建议道:“是否可以加强街头巡逻与突击检查?”
    徐鹏飞又一次把刚拉开一角的窗帘关上,回过头来,沉默着。他知道行动科长的办法并不高明,但也有某些可取之处。
    朱介看了看行动科长,回头对徐鹏飞说:
    “国府各部委,最近西迁来渝。经常实施街头突击检查,很容易引起纠纷。”
    “可以由二处发给各单位通行证。”行动科长说。
    “国府各单位主要人员,恐怕不便要他们在通行证上贴相片吧?”朱介反问着。
    徐鹏飞在学生的狂潮声中思索了一下,终于作了决定。
    “通行证分为特别与普通两种,特别通行证用蓝色,不贴相片,普通通行证用白色,要贴相片。”徐鹏飞来回走了几步,命令道:“这件事通知秘书室立刻办理。蓝色的特别通行证,尽量少发,并且编号,发给的人员必须严格审查。”
    “处长,”朱介又说道:“我来的时候,玛丽小姐打电话到二处找你。”
    “什么事?”
    朱介笑嘻嘻地回答道:“玛丽小姐说,处长约过她……她说,请处长亲自打电话去。”
    徐鹏飞点点头。朱介马上代他接通电话。
    “喂,玛丽吗?是我。那个女记者没有回报社?宿舍呢?”
    玛丽小姐在电话上说:蜀光日报女记者陈静不仅今天没有回报馆,而且,一个礼拜以前,就没有回新民街报馆的宿舍了。不过,她去看了一下,三楼八号房间里,陈静的行李并未带走。
    徐鹏飞不仅对年轻的女记者感兴趣,更对在她周围和背后支持她的人物十分感兴趣。他相信从她身上,一定可以追索到那愈来愈捉摸不到的中共地下党的组织。自从丧失了甫志高以后,他再也找不到地下党人的踪迹了……因此,他颇为不满地对玛丽吩咐说:
    “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让她溜走了。……不,继续注意……
    平时和她接近的是什么人……对,都可以查一查……只要她在新闻界……她很可能突然溜回宿舍去搬行李。”
    这时,窗外的呼啸呐喊,更加猛烈地传进屋来,就像被狂风掀起的怒潮一样。徐鹏飞丢掉电话,掀开窗帘,愕然地看着激怒的人海。他猛吸了两口烟,目光闪烁着;忽然,脸上浮现出了一阵冷笑,蓦地回转身来,掷掉烟头,面对着朱介吩咐:
    “学潮请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倒要让他们再闹几天,好来个一网打尽!”
    朱介像没有听清楚上司的话,又像被窗外的怒潮吓得呆了,他不禁喃喃地吐出几个字来:“一网打尽?”
    “当然!”徐鹏飞狞笑起来:“学生有游行请愿的自由;我也有开枪镇压的自由!”
    他还想再说下去,又停住了。他不愿意把自己心头正在策划的镇压学潮的计划,过早地让下级知道;回头便把他从记者招待会带回来的红色请帖,递给朱介,又大声吩咐道:
    “你马上组织一批力量,协助玛丽小姐将新闻界的情况控制起来。”他确信,继续追寻陈静,一定可以构成破坏地下党的新计划。
    打发走朱介以后,徐鹏飞脸上的冷笑犹未消失,他心里还有利用和谈,进一步探寻地下党的办法,这是在他研究了渣滓洞的情况以后,早已想好了的。此刻,他对行动科长说道:
    “马上通知郑克昌回二处来。”他看看表,继续说:“晚上七点正,叫郑克昌跟我到梅园,见特别顾问去。”
    徐鹏飞的声音突然降低到接近耳语的程度,同时变得十分凌厉:
    “郑克昌有特殊任务,他今后的一切行动,不准任何人知道!”
    下午的学联会议,有少数代表临时提出:停止无限期罢课;不同意再次举行全市学生大示威。一时意见分歧,争论得十分激烈。后来,主席团提出暂时休会,晚上再继续讨论。
    这样,原定在下午通过两个文件的议程,也移到晚上了。
    散会以后,人们还在议论纷纭。采访会议消息的成瑶,对少数反对派代表很有意见,特别是其中竟有重庆大学的代表,更使她气恼。
    她留下来了。到学联秘书处借阅那两份尚未通过的文件,一份是大会的决议草案,另一份是告全市同学书。她相信晚上讨论以后,这两份号召全市同学进一步扩大斗争的文件,仍然可以通过。因此,她趁休会的空闲,把这两份文件抄录一份,以便表决通过以后,明天一早就能在报上发表。
    和谈期间,工作条件比过去好一些,因此,成瑶和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兴奋而急切地到处活动。特别是她最近被批准参加了地下党,无穷的力量和炽热的激情,更使她渴望为党贡献自己,她以二哥成岗作为心目中学习的榜样,日夜工作,总觉得为党工作得太少。参加那次记者招待会,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当时,由于感情冲动,完全不能抑制自己,终于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一回来,就受到老赵同志的批评。摆脱那个挂名中央社记者的女特务玛丽以后,她再也不回报社了,不过,还是利用记者的身分参加各种活动。在轰轰烈烈的请愿游行胜利之后,学生运动达到了新的高潮,近些日子成瑶几乎成了采访学运消息的专职记者,她经常给报纸发稿;不过她现在写的通讯报道,再不用“陈静”这名字,而用各种不同的化名。所以,对敌人来说,女记者陈静,真变得无踪无影了。
    成瑶急促地抄录着文件,不时为文件上那些充满战斗热情的语句所激动。她相信起草文件的,一定是个满腔热情的学生,也许正是自己的同志。两篇文件尚未抄完,秘书处那位管文件的女学生,悄悄推开门进来,走到成瑶身边,低声说:
    “外边有人找你。”
    “找我?”成瑶感到奇怪。除了老赵,谁知道她在这里呢?
    老赵不会轻易露面,他们的联系是完全秘密的。她迟疑了一下,悄悄走到门口,从门缝中往外探视。门外不远处,果真有个圆圆脸、矮笃笃的青年,那是将近一年未见面的陈松林。
    他比过去长高了一点,面孔晒得更黑了;可是那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和过去一样明亮,丝毫没有变。瞧见陈松林和学联主席闭中的一位谈着话,又把一封信递给那学生,成瑶心里立刻明白了,小陈到这里来,一定有特殊任务。
    见面以后,成瑶十分高兴。为了谨慎,她把他领进小房间,关上了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李叫我来找你。”
    “啊?”成瑶惊喜地望着似乎沉着老练起来的陈松林,不觉问道:“你给李大哥作交通员了?”
    陈松林摇摇头,没有回答。不转眼地瞧着这变化很大的姑娘。
    “这一年你在哪里?没有回工厂吗?”
    “特务郑克昌,溜进长江兵工总厂伪装了一年工人,最近才走,我哪能回去?”眨了眨圆圆的眼睛,他笑嘻嘻地说:
    “最近我见到了华为,他要我来看看你!”
    “真的?”
    “谁骗你?”陈松林的声调十分认真。成瑶感到他还是过去那样热情直爽。
    “他工作得怎么样?”
    “很好。他亲手处决了叛徒和特务魏吉伯……”陈松林最近这次到川北去,才知道华为和她的关系,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向这个小妹妹转述那些热情的话,“他说……解放以后,一定来接你到川北去。所有的话,到那时让他直接告诉你吧。”
    这一说,反而使得成瑶有点羞涩了。陈松林没注意她脸上泛起的红云,却发现了她正在抄录的文件。陈松林把文件粗略地看了一下,不满意地问着:“这是谁起草的?”
    “怎么?”成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怀疑地问:“你不满意?”
    没有等到回答,她已明显地感到,陈松林不赞成文件的内容。
    她脸上的红云,立刻消失,惊异地抓回了两份文件。
    “无限期罢课!全市学生上街示威!把学生运动变成武装斗争?”陈松林摇摇头,急忙说道:“这是冒险,现在不能这样作,不能让学生流血牺牲。”
    陈松林的看法,竟和学联会议上的反对派的见解一样,这是她想不到的。可是她不甘示弱,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小陈,我的看法和你不同。请愿胜利,必须有更高的斗争形式,来促进中间同学倾向革命。全市学生的示威队伍一上街,会得到工人和市民的支持,动摇反动派的统治,加速国民党政权的崩溃!现在是和谈期间,走投无路的敌人,根本不敢镇压!”
    “狗急跳墙,你凭什么知道敌人不敢镇压?你把敌人看成是豆腐做的了。斗争要讲策略,有理、有利、有节!不能光凭热情,让敌人一网打尽。”陈松林不顾成瑶的反应,忽然若有所悟地脱口说出:“怪不得老李十分生气,不让你再作记者,到处抛头露面了……”
    “要调动我的工作?“成瑶问了一句,突然沉默了。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市委对当前形势的估计,你听到传达了吗?”陈松林进一步问。
    成瑶摇摇头。她最近几天,没有见到老赵。
    “市委认为:通过各种群众运动,揭露敌人的和谈阴谋,并且在斗争中提高中间群众的觉悟程度,在前一阶段,是完全正确的,必要的……”陈松林尽力回忆市委指示的原文,并且转告成瑶。虽然理解得不够充分,可是,他完全接受了党的指示。他告诉她:当前,市委已经掌握了情报,敌人正在策划一系列镇压行动,即将采取逮捕屠杀的恐怖手段来对付学生示威。因此,为了保护群众和积极分子,必须迅速改变斗争形式,停止一切过火、暴露的行动;加强组织工作,隐蔽力量,把斗争灵活地转入准备迎接解放的新阶段。
    说完以后,陈松林又提醒道:“千万不要任性!你晓得,我是走过弯路才接受教训的。我觉得市委的估计完全正确。这几天,到处发生突击搜查,敌人快要动手了!”
    成瑶听着陈松林的话,对当前的形势和应该如何斗争,渐渐有了新的理解,就像一个缺少经验的水手,得到了引导航向的指南针,她不禁感到自己的冲动和幼椎,也感到了获得明确方向的兴奋。她发现陈松林好像变了许多,和过去大不相同了。虽然他那张圆圆的脸仍然带着一点稚气,可是那双眼睛看人的神气,有点像余新江,甚至有点像二哥了。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呀!这时,她才明白,在学联会议上,坚持改变斗争策略的少数派,包括重庆大学的代表在内,都是比自己觉悟更高的人。
    正在这时,有人急促地敲门。成瑶来不及再谈更多的话,起身去开门。进来的还是秘书处的那位女学生,她把一封折好的信交给了陈松林,低声告诉他:
    “主席团正在开会讨论,准备重新起草文件。”
    回过头来,那女同学又不安地对成瑶说:“刚才得到消息:
    特务正在侦察学联开会的地点。主席团决定另选会场,今天晚上的会议,改在……”
    陈松林对看女学生,突然插嘴说道:“晚上的会议,她不参加了。”等女学生匆匆走出门去,陈松林才对惶惑不解的成瑶说道:“局势正在变化,我们赶快走。”
    说着,他摸出一包香烟,从中取出一支,递给成瑶,并低声说道:“老李给你的信。看了立即毁掉!”
    成瑶轻轻地撕破香烟,找到了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
    今晚八时,到林森路三一八号安平人寿保险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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