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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进走进经理室,小声地对朱延年说:
“经理,张科长又催了,他叫我们快点把药配齐,他等着回去。”
“晓得了。”朱经理有点不耐烦。
“他还说,再不配齐,他就不要了。”
“不要就不要,这吓不住谁。”
“这不好吧,”童进严肃地劝说,“收了人家货款,哪能好不配货呢?”
朱延年给问得无话可说,他转过口气来说:
“当然要配货,不要一个劲屁股后头追……”
“也难怪张科长,他等了半个多月了。”童进一想起这事,就很惭愧。
那天晚上,朱延年和夏世富一道请张科长吃饭,朱延年首先提出来问要款子派啥用场。张科长事先没想好题目,一时没答上来,只说是放在手边方便些。朱延年劝他还是存在银行里稳妥,要多少福佑派人随时送过来。张科长不好再说,暂时存在那里再说。
过了两天,各家药房的估价单送来了,价钱倒是福佑便宜,他并不马上决定,去找医药公司核价。医药公司那边管理这方面工作的旧人员,朱延年请过他们的客。医药公司的同志说:凭估价单看,是福佑货价便宜,买福佑的划算;只是福佑复业不久,品种可能不全,希望张科长抓紧一点催他们配货。张科长自己哩,想到受了他们非常热情的招待,穿了他们的衣服和皮鞋,现款也存在他们那里,不买福佑的药品既说不出理由,也有点不好意思。至于催配货,那是每家一样的,他决定买福佑药房的。
福佑药房办货的手续并不慢,决定之后的第二天下午就装了一批出去。本来张科长是希望一次配齐,夏世富说分批快,反正都得配齐。张科长同意他的做法,眼见第一批货上了火车,张科长稍为放心一点了。他不知道头一批货是福佑现成的便宜货,不值钱,自然装的快。第二批货就拖了一个礼拜,最后装出去时,那里面还暗暗搭配了一些冷背货,张科长却给蒙在鼓里。第三批,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催了一个礼拜,迟迟没有装,每次催夏世富,夏世富总是说“就装就装”,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张科长愁的难于打发这日子,等的有点不耐烦了。
在张科长焦急的等待中,夏世富笑嘻嘻地走进了他的房间。他不再和夏世富寒暄,劈口便问:
“你们以后究竟还想不想和我做生意?”
“你这是说啥闲话,张科长,一回生,二回熟,当然想做,当然想做!”
“为啥还不配齐货?”
“就要配齐,就要配齐。”
“老是说就要配齐就要配齐,等了半个多月了,还是没配齐!”
“张科长,这次真的就要配齐了。”
“还有几天?”
这一句问住了夏世富,天晓得还有几天。他看张科长那股急劲儿,不说个具体的日期,一定会跳起来的。他具体的日期又说不出,便含含糊糊地说:
“这个礼拜大概一定可以了。”
“你说的,这次可要算话,这个礼拜一定要配齐。”张科长给拖得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他,可是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没有货,那可别怪我了。”
“我一定催朱经理,”夏世富见他态度缓和了,马上就把责任推到朱经理身上,到辰光没货他好有话讲。他说,“你放心好了,张科长。”
张科长叹息了一声:
“整天呆在旅馆里等货,真闷的慌。”
“我陪张科长出去散散心,……”夏世富说到这里便停下来,观察张科长的表情。
张科长毫不考虑地坚决地说:
“我不要散心。”
“反正闲着没事,到大世界去逛逛吧……”夏世富不再说下去,在听他的口气。
“不,”张科长说了一个“不”字,立刻想起了大世界。他在扬州家乡就早听说过上海。上海有个大世界,里面啥都有,可以说要啥有啥。这次到上海办货以前,也曾有个念头,到大世界这些地方去白相,一方面因为自己头一回到上海,人生路不熟;另一方面由于福佑的货始终没配齐,任务没完成,把到大世界白相这些念头忘在一边了。经夏世富一提,又勾起了消逝得了无影踪的念头,接着他思念地说,“大世界?”
“唔,大世界,”夏世富看他有些心动,便乘机紧接上去说,“这地方可好白相哩,到了上海的人没有不到大世界去的。
有人说,不到大世界,等于没到上海。”
“啊!”
张科长听夏世富一说,惊讶一声,态度没有刚才那样坚决了。
“去白相白相,反正闲着。”
夏世富不由分说,拉着张科长就走。张科长心里想去一趟也好。转一转马上就回来。
夏世富买了门票,首先把张科长带到进门右边的那一排镜子面前,指着镜子,嘻着嘴,对张科长说:
“你看!”
张科长站在镜子面前,大吃了一惊,那里面出现了一个奇矮的胖子:胳臂短而粗肥,腿也短而粗肥,看上去膝盖就要接近脚面,身子,不消说,也是短而粗肥,头仿佛突然给压扁了似的,眉毛、眼睛和嘴变得既细且长。整个人比无锡惠泉山的泥制胖娃娃还要矮还要胖。这种人他从来没见过。他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他几乎不相信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看看自己,又看看镜子里那人的容貌,又确实是自己。接着,他好奇地又走到另一面镜子前面,上身非常之长,几乎占去整个人的长度六分之五,两条腿出奇地短,成了一个很可怕的怪人。他退后几步仔细一看,镜子里那个怪人突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两个人,下面一个人十分矮小,头上顶着一个倒立的人,细而长,长得只见半个身子多一点,脚都看不见了。这一长一矮的人都是自己。张科长在各种镜子面前,变成各式各样的畸形的人物,到最初一面镜子面前,才又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张科长十分好奇地又重新在每一面镜子面前望了望,然后才不舍地离开。
“这是哈哈镜。”夏世富对他说,“因为在镜子里看到各种怪样子,没有一个人不哈哈大笑的,就叫做哈哈镜。”“唔,”他把畸形的身体所引起的喜悦隐藏在心底深处,随便地“唔”了一声,跟夏世富走去。他心里对大世界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夏世富把他从一个游乐场带到另一个游乐场,有时坐下来看一阵,有时站在那里停一会。这里有京剧,有越剧,有沪剧,有甬剧,还有淮扬剧;这儿有魔术,有杂技,有电影,还有木偶戏;另外还有吃的喝的地方。他站在三层楼上,只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像流水般的涌来挤去。耳边听不尽的音响:京剧铿锵的锣鼓,越剧哀怨的曲调,杂技的动人心魄的洋鼓洋号……吸引每一个游客的注意。
他心里想;确确实实是个大世界,啥玩艺都应有尽有。这个地方不来一趟,真的是等于没有到上海。他回到惠中旅馆三○二号房间还在想每一个游乐场的情景:夜里躺到床上,在他眼前不断出现的也还是游乐场的情景和照在哈哈镜里的畸形的身体。
第二天,他起来很晚,吃过午饭,困了一觉,又是晚上了。夏世富那张阿谀的笑脸又在他面前出现了,低低地问:
“大世界不错啵?”
“这地方倒蛮有意思。”他心里想:上海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
“今天我们上另外一个地方去……”
张科长听到“上另外一个地方去”,心头一愣,啥地方?也许是自己曾经想去过的一个不敢告人的神秘的地方,他信口回绝:
“绝对不去!”他感到任务未完成,两个肩膀上的责任很重,不能随便乱跑了。
“还没有给你说到啥地方去,为啥就说绝对不去呢?”
夏世富看他那股紧张劲,不禁笑了。张科长像是突然给人发现隐私,脸绯红了。等了等,改口说:
“啥地方也不去。你们快给我把货配好,我该回去了。”
“到了上海总得多看看,也不是到下流的地方去……”夏世富有意避免谈到配货上去。
“唔……”张科长没有说下去,但不再坚决拒绝了。
“到永安公司的七重天。这可是个好地方,站在上面,什么地方都看的到……”
张科长觉得待在旅馆里闲的发慌,利用这个机会到上海各个地方白相白相也不错,便答应道:
“去就去吧。”
他们两人坐电梯上了七重天。夏世富先领他站在七重天的窗口,让他欣赏夜上海美妙的景色。天空夜雾沉沉,给南京路上那一溜大商店的霓虹灯一照,那红红的火光就像是整个一条南京路在燃烧着。远方,高耸着一幢一幢高大的建筑,每一个窗户里发射出雪亮的灯光,在夜雾茫茫中,仿佛是天空中闪烁着的耀眼的星星。张科长感到自己到了天空似的,有点飘飘欲仙。
看了一会,夏世富陪他走进了七重天的舞厅。两个人在右边靠墙的一张台子上坐下。音乐台上正奏着圆舞曲,一对对舞伴像旋风似的朝着左边转去。灯光很暗,随着音乐旋律的快慢,灯光一会是红色的,一会是蓝色的,一会又是紫色的。在各色的灯光下,张科长留神地望着每一个舞女,有的穿着乔其丝绒的花旗袍,有的穿着紫丝绒的旗袍,有的穿着黑缎子的旗袍,脚上是银色的高跟鞋,跳起舞来,闪闪发着亮光。他拘谨而又贪婪地看了一阵,又想看,又怕人发现自己在看,不安地坐了一阵子,想走开又不想走开,半吞半吐地对夏世富说:
“我们走……走吧?”
夏世富从他的眼光中发现他对舞场发生极大的兴趣,便坐在那儿稳稳不动,说:
“白相一歇再走。”
张科长不再言声,右手托着腮巴,凝神地望着舞池。夏世富给一个穿着镶了绿边的白色制服的侍者咬了一下耳朵,手向角落上的一个女子指点了一下。半晌,一个穿着大红牡丹的乔其丝绒旗袍的青年舞女走了过来,坐在张科长旁边。
一个曲子终了,舞池里的电灯亮了。张科长回头一看,忽然发现了这个青年舞女,连忙放下右手,靠左边坐过去一点,好给她保持稍远的距离。
“这位是张科长……”
那青年舞女点点头,亲热地称呼道:
“张科长……我叫徐爱卿……”
张科长不自然地点点头,立刻把头向左边望过去。舞池里的灯光变成紫色的,张科长暗暗回过头来,朝那个舞女觑了一眼,正和那舞女的眼光碰个正着,他马上又把头转向左边。
夏世富对徐爱卿说:
“请张科长跳个吧……”
徐爱卿看张科长神色不自然,她没有马上站起来请他跳,很老练地说:
“张科长阿肯赏光……”
“不……”
张科长不知道自己要讲啥,说了个“不”字,没有再讲下去。
夏世富料想他不会轻易跳的,没有勉强他,却说:
“张科长是老革命,老干部,是国家的功臣,打游击打了很多年,现在全国解放了,革命成功了,也该享乐享乐……”
“是呀!”徐爱卿说。
张科长在回味夏世富的话:真的,在苏北辛苦了这么多年,有机会到上海来,现在等货,闲着没事,又是夏世富请客,不白相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他早听说上海舞厅富丽堂皇,到了七重天一看,果然不错,坐在身旁的徐爱卿更是生平没有见过的漂亮的少女,跳一次舞为啥不可以呢?可是他耳朵里仿佛听到另一种声音:你是出来办货的呀,为啥要到这些地方来?他犹豫不决,但并不拒绝徐爱卿,只是说:
“我不会跳,看看吧……”
夏世富说:
“请徐爱卿小姐教你。”
徐爱卿顿时接上说:
“张科长一定跳得蛮好,不用我教。嫌我跳的不好……”“不是这个意思,”张科长满口否认,“不是这个意思。”
夏世富凑趣地说:
“那就跳一个吧。”
“等等……”张科长松了口。
夏世富说了一声“好的”,便拉徐爱卿到舞池里去跳了。他们两个人一边跳着,一边谈着。张科长不知道他们谈的啥,但看见徐爱卿的眼光老是盯着他望。他漫不经心地也对着她望。
夏世富和徐爱卿跳完了一个曲子,回到座位上来。夏世富说要小便去,站起来走了,把徐爱卿和张科长两人撇在那儿。她见张科长的眼光专心注视着舞池,不和她搭讪一句话,等了一会儿,她说:
“肯给我面子啵?科长。”
“什么面子?”
张科长回过头来问徐爱卿。她笑着说:
“我想请你跳只舞?”
“我,……我不会……”
“我晓得你会,就是看我不起!”
她向他微微一笑。
“不是,不是……”张科长一个劲否认。
“那就跳吧,”她拉着他的手,要到舞池里去。
他望见舞池里挤满了人,在暗幽幽的蓝色的灯光下,一对对舞伴跳着轻盈的慢狐步舞。舞池附近的台子全空空的,只有他和徐爱卿坐在那里没跳。他是会跳舞的,并且也是很喜欢跳舞的,一进了七重天,他的脚就有点痒了,但觉得在舞池里和舞女跳舞不好。如果这儿是机关内部,他早跳得浑身大汗了。徐爱卿再三邀请,他觉得老是拒绝也不好,何况舞池里没有一个熟人,连夏世富也不在哩。他慢吞吞地说:
“那你教我……”
“好的。”
“只跳一个!”
“随便你……”
徐爱卿拉着他的手一同下了舞池,随着音乐旋律,在人丛中跳开去了。接着她又请他跳,他想:既然跳了一个就跳吧。等他们跳完了两个曲子,手挽手地回到座位上,恰巧夏世富比他们早一步回到座位上,他翘起大拇指对张科长说:
“跳的真好,科长。”
“不会跳,”张科长忸怩地说,“是她硬拉我下去的,献丑了。”
“科长跳的邪气哉,夏先生。”
“我早就晓得了。”
现在张科长再也不顾忌啥,时不时邀请徐爱卿跳。跳完一个曲子回来,张科长发现夏世富不见了,他心里有点焦急。
她说:
“等等大概要来的。”
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张科长还不见夏世富来,心里实在忍耐不住了,老是向舞池四面张望:没有夏世富这个人的影子。他不禁信口说道:
“怎办呢?还不来!”
她一点也不急,老是讲:“等一歇再讲。”张科长站了起来,不耐烦地说:
“不行,我得回去了。”
他又向四面看看,仍然没有夏世富的影踪。这时正好有个穿白制服的侍者走过,张科长指着夏世富的空座位问他:
“你看见这位客人到啥地方去吗?”
“是夏先生?”
徐爱卿点点头。侍者说: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两位了。刚才有电话找夏先生,有要紧的事,他回药房去了。你们的账他已经付了。他要我告诉科长一声,对你不起,他有事先走一步。”
张科长感到有点莫名其妙,药房里忽然有啥要紧的事?为啥知道他在七重天舞厅呢?他事先给药房讲好了吗?这一连串问题,他得不到解答。徐爱卿却毫不以为奇,漠不关心地说:
“不去管他,我们跳吧。”
张科长有点生气,果断地说:
“不跳了,我要走哪。”
“也好,”她也站了起来,靠着他身边,低低地说,“我送你回去……”
“不……”
她没有再说下去,陪他走出了七重天。她好像事先知道他住在惠中旅馆,挽着他的手向那个方向走去。他失去了主宰。上海的路,他不熟,他也没有办法甩开她,可是心里又不愿她送自己回去。他无可奈何地一步步向前迈去。她一直把他送进了三○二号房间……
第二天黄昏时分,夏世富又来了。张科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生怕他知道自己昨天晚上的事。不等夏世富开口,他首先说道:
“今天啥地方也不去。”
夏世富等了一歇,笑了笑,说:
“去看周信芳的《秦香莲》,怎么样?反正闲着没事。”
张科长后悔昨天晚上的荒唐,做了绝对不应该做的事,幸好夏世富不知道,否则宣扬出去就更糟糕了。他今天打定了主意,不怕你夏世富说得天花乱坠,啥地方也不去,避免自己再陷下去。他急于要回苏北去,很严肃地质问夏世富道:
“你们的货啥辰光可以配好?”
“大概快了!”
“三天以内行不行?”张科长的眼光盯着他。
他见神色不对,马上应道:
“差不多。”
“那么,你快去办吧,货不配齐,我啥地方也不去。”
夏世富一看苗头不对,不再说下去,转身就走了。他出了惠中旅馆直奔七重天,找到徐爱卿,安排好了,才回到福佑药房去。
一小时以后,徐爱卿出现在三○二号房间里,约张科长到七重天去。张科长坚决不去,但经不住她好说歹说,拖拖拉拉地走了。
张科长一天又一天地这样生活下去,夏世富来晚了一点,他反而怀念起他来了。有时夏世富不来,就叫徐爱卿陪他出去白相,然后一同回到惠中旅馆。张科长不大催货了,甚至希望货慢一点配齐也好,他这才有理由在上海等货。他逐渐把苏北行署卫生处交给他的任务淡忘了。
正在张科长沉浸在欢乐中,忽然接到苏北行署卫生处拍来的电报,要他把货办好,立刻回去。张科长从梦一般的境地里清醒过来。他不再催问夏世富了,因为夏世富老是一副笑脸,你骂他两句也是笑嘻嘻的;你发脾气也没用;如同皮球一样:把它打到地上旋即又跳了起来。他算是对他没有办法,就直接打电话到福佑药房来,正好是童进接的电话。他发的脾气,童进认为应该的,这是福佑药房不对,他就在朱延年面前提出自己的意见。
朱延年看童进一本正经在说,语气之间带有责备的味道,他不好再发脾气,怕在同仁面前露了馅,漏出去,那不好的。
他说:
“明天就配,你通知栈务部的配货组……”
童进进一步说:
“栈房里缺货,很多酊剂没有,复方龙胆酊,复方大黄酊,陈皮酊,净大黄酊……这些都没有,别的贵重的药品也没有,哪能配法?”
“有。”朱延年信口答道,他望着窗外先施公司的矗立在高空的霓虹灯广告在想心思。
“真的没有,我问过栈务部了。”
“我说有就有,你不晓得……”
童进听得迷惑了:栈务部说没有,朱经理说有,难道是栈务部骗他,或者是朱经理有啥妙法?朱经理毫不犹豫,很有把握地说:
“明天给张科长配第三批药。”
“那很好。”童进不再提意见。
朱经理给夏世富咕哝了几句,过了点把钟,他们两个人一道出去,到西藏路去了。福佑药房的前身——福佑行——现在成为福佑药房的工厂了。这个工厂真正做到“工厂重地谢绝参观”,除了朱经理和少数有关的人员以外,不要说外边的人,就是福佑药房的人也不好随便来的。这个工厂非常之简单,既没有高大的烟囱,也没有成套的机器,连装药用的瓶子也不完全,只是几个铅皮桶,一些大小不同的瓶子和少数各种不同的药粉。站在那间客堂里,就可以看到这个工厂的全貌了。
朱经理走进客堂,要夏世富准备好铅皮桶和水,他自己拣了几包药粉,拿了一瓶酒精,开始制复方龙胆酊了。
按照药典规定:复方龙胆酊一千西西,它的含量应该是一百格兰姆龙胆粉,四十格兰姆橙皮,十格兰姆的豆蔻,一百格兰姆甘油和百分之四十五的醇。朱经理放了龙胆粉和醇,夏世富在旁边说:
“成分不够吧?”
“我要你准备的黄连呢?”
夏世富把刚才从中药铺里买来的黄连递给朱经理:
“在这里。”
“放下去就差不多像了。”
这些酊剂按照规定应该浸五六天才行,朱经理他们把药配好,只浸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来过滤了。没有过滤纸,夏世富拿过一块绒布,上面加了一张草纸,既不干净,也未消毒,马马虎虎就过滤出酊剂来了。夏世富过去试了一下分量,不够,他急得满头是汗,走到朱经理面前:
“还差十五磅,哪能办法呢?”
朱经理昂起头来一想,说:
“给我加自来水。”
夏世富照办,二百磅假酊剂制造出来,装在瓶子里,送到栈务部,装了箱,和别的药一同准备发到苏北去。
张科长把第三批发票看了一下,和他要买的货单一对,还有一些药没配齐,数量不多,价钱不少,毛估一下得八千万,几乎占整个办货四亿款子的四分之一。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朱经理,你也太不像话了,要我等了半个多月,到今天还没有配齐?”
朱经理很沉着,他一点不慌张,说:
“是啊,真对不起你,我今天又打电报到广州去了。那边说有一大批货已经装出来,这几天就要到。我们做生意要规规矩矩的,宁可慢一点,但一定要配好货。药品这些东西是救命的,千万不能马虎。这次广州那边手脚慢了一点,请张科长包涵包涵。下次你要办啥货,早点把货单子寄来,我们先给你办好,你一到上海,马上就给你装走,这多好。”
张科长没有心思想到下一次,他问:
“这次怎办呢?”
“你索性再等两天就差不多了,一切开销算我的。”
张科长想起苏北的电报,组织上要他回去,一定是家里有啥重要的事体,他不好再耽搁,便说:
“我回去还有事呢,开销倒不要紧。”
朱延年知道这是好机会,即刻说道:
“那我派人送过去?”
“究竟哪一天可以配齐呢?”
“快哪,快哪,我看顶多三五天。”朱经理说得很有把握,其实他根本没有打电报去广州,广州也没有货装出。
张科长却信以为真:
“五天一定可以装出?”
“没有问题。”
“我今天赶回去,”张科长还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五天以后等你的货到。”
朱经理叫了一辆祥生小汽车送他到北火车站。张科长身上穿的那身灰色哔叽的人民装,脚上那双德国纹皮的皮鞋擦得雪亮,现在头发也是乌而发光。他们走进车厢,夏世富已经给张科长把位子占好,东西也放妥了。在张科长座位的行李架上有一辆小孩子玩的三个轮子的脚踏车,他的座位下面是两大筐香蕉和苹果;这些都是朱经理要夏世富买的,张科长并不知道。
他们坐了一歇,车站上的铃响了,服务员在催送客的人下去。夏世富给张科长握了手后,指着脚踏车和水果,说:
“张科长,这是我们经理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
张科长愕然了:
“我不要,请你带回去。”张科长站到座位上去取。
朱经理说了一句:“小意思。”
他们两人飞快地下了车,走到张科长座位的窗口外边来。
张科长拿下脚踏车来想从窗口退还给朱经理,叫夏世富上前一把拦住。
车站上的铃声停了。穿着黑色制服的站长,朝着火车头的方向,扬了扬绿旗,火车轰隆轰隆地慢慢向前移动了。
张科长的头从窗户那里伸出一半来,对着朱延年和夏世富,自言自语地说: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没啥,没啥。”朱延年毫不在意地摇摇手,一边又追上蠕动着的火车说,“张科长,下次早点来,来以前先给我个信,我好来接你。”
“好的,好的。”张科长把胳臂伸出窗外,向朱延年和夏世富挥了挥,说,“谢谢你们。”他心里想这一次到上海真不错,不然真是白活了一辈子。下次有机会当然要来,而且不像这一次小手小脚,要痛痛快快地白相白相。
火车慢慢远去了。
夏世富望着消逝在远方的那只灰色哔叽人民装的袖子,对朱延年说:
“张科长和他刚来的辰光不一样了,经理。”
“那当然,”朱经理在月台上兴奋地走着,说,“不管是共产党也好,青年团也好,也不管是老干部也好,新干部也好,只要他跨进我们的福佑药房,我就有办法改造他的思想。啥前进,啥为人民服务,都是说的好听,全是骗人的假话。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体是真的:钞票。有了钞票,要前进就前进,要为人民服务就为人民服务。没有钞票做啥也不灵。古人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只要有钞票,保险你路路通,多大的老干部也过不了这一关。这就是马克思讲的物质基础。”
夏世富似懂非懂,说:
“那是的。”
“所以,我开头叫你不要急,对付老区来的老干部急不来,要用另外的改造思想的办法。你看,他今天穿上那套灰哔叽人民装很自然了,也不提啥了。在惠中旅馆和徐爱卿一同走出走进也没啥了。”
“徐爱卿这笔费用可不小啊,经理。”
“不算啥,徐爱卿这次给我们不少帮助,以后要多多照顾她。”朱延年毫不在乎地说,“对待不同的干部要用不同的手段。世富,懂得啵?”
夏世富摇摇头。
“不懂不要紧,你很聪明,只要努力学习,你慢慢会进步的。”
他们走出了四号月台。朱经理见后面到了一班车,旅客熙熙攘攘地走来,他说话的声音就放低了些。
夏世富的眼睛里闪耀着钦佩的光芒,他没注意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旅客,只顾巴结地说:
“经理的本事真不小,又会做生意,又会政治。这次对付张科长,我跟经理学到不少本领。”
“那当然,做一个新民主主义时代的商人可不容易,单靠经营吃不开哪,还得搞政治,这样才有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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